第五章 柳色独秀,益不胜情
二人相视浅笑,但彼此都没有说话。亲近于心,迷乱于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单影吊,她也许知道他的心情沉重。一种怡然感觉,一份沉醉情怀,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尘飞扬,有时候只是那么一场偶遇,一处相逢,一点共鸣,便抵消了许多苍凉与磨难。
江南霜气老平芜,寒楚苍苍烟月孤。
水薄平霞连画角,风高枯柳散成乌。
髦头隐见占三塞,雁翅飘零动五湖。
为有荒愁消不得,明镫午夜独虬须。
——李雯《秋尽》
张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丢下灯笼就跑。到门边时,又觉得独自逃走不大合适,返回来抓了柳如是的手,将她拖出门外。一口气奔到甬道上,才停下来,犹自惊魂未定,不断慌慌张张地朝藏书库回望。
柳如是甩开张岱的手,不满地道:“不是说好我来取飞索吗,又不劳张公子动手,死人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还这样一惊一乍的,吓坏人了。”
张岱道:“不是……”
柳如是见他神色诡异,这才意识到出了意外,问道:“到底怎么了?”张岱道:“那张脸……窃贼的那张脸……”
李待问闻声奔了出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得问张公子。他莫名其妙大喊一声,就拖着我出来。”
张岱道:“脸……窃贼的脸……完全变了……”
柳如是道:“完全变了是什么意思?”张岱道:“变成了一团血肉。”
柳如是不明所以,转身就往藏书库奔去。
李待问忙拉住她,道:“张兄吓成这样,事情一定非同小可。隐娘不妨先等一等,等罗吉甫来了再说。”
柳如是道:“所有事都指望罗公子吗?如果他今晚不在宝颜堂,大家伙儿岂不是吃不了饭了?”执意要进藏书库中查看究竟。
正好罗吉甫疾步进来,道:“宝颜堂前面梅林中有一名婢女被人打晕了,我刚派人送了她去晚香堂。这里又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道:“应该藏书库里出了事,我们正要进去看。”
罗吉甫道:“好,我先进去,几位跟在我后面。”
柳如是见张岱神色,便道:“张公子,微姊姊独自留在房中,不如你去陪她,免得她一个人害怕。”
张岱应了一声,感激地点了点头,这才去了。
三人进来藏书库中。张岱扔掉的灯笼掉到地上,早已灭了,四下黑魆魆一片,看也看不清楚。
柳如是道:“我再回去取盏灯。”李待问道:“不必,这书库是张南垣㊟设计,门边墙壁上有机关,扳一下就能打亮油灯。”
罗吉甫伸手摸到一个扣环,使劲拉了下,果听见哗啦啦几声响后,壁上油灯尽皆点燃,书库登时亮堂了起来。
柳如是之前曾进来过两次,一次是随罗吉甫进来,并没有点灯,只凭借门窗外微光照明;另一次就是刚才跟张岱来取飞索,虽提了一盏灯笼,却也只能照见几步远。此刻灯光大明,才得以一睹藏书库全貌,却是一间封闭的大屋子,置放着一排一排的竹制书架,高达屋顶。书架上则一摞一摞地堆满了书卷,颇为壮观。
罗吉甫先四下巡视一番,并未发现异常,道:“这些书都没有动过。”
却见柳如是和李待问毫无回应,只傻站在三具尸首旁,忙赶过来,这才发现二人骇呆的缘故——那无名窃贼的脸被人用利刃斩得稀烂,血肉模糊,惨烈无比。正如之前张岱所言,变成了一团血肉。
春秋侠士豫让为主人复仇,不惜用漆涂身,吞炭变哑,连自己的妻子当面也认不出来。另一侠士聂政行刺得手后难以逃脱围捕,便用匕首削毁面容,挖出双眼,划开腹部,最后再自刺喉咙而死。二人自毁容颜,都是为了防止被人辨认出真实身份。这无名窃贼已经死了,当然不可能自毁面貌,但却另外有人潜进藏书库,用刀划烂了他的脸,显然是怕有人认出他来,查出身份,再顺藤摸瓜地追查到他的同伙或是背后主使。
柳如是道:“会不会是杀死窃贼和门仆的凶手做的?”罗吉甫道:“应该是他。除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到第二人。”
李待问结结巴巴地道:“凶手想隐瞒身份,为何不在杀死窃贼后立即动手毁掉他容貌呢?”
柳如是道:“这个不难解释。当时白大叔也在追赶窃贼,或许凶手只来得及杀死窃贼灭口,还来不及毁容,白大叔就追了过来。又或者凶手杀人灭口时并没有思虑太多,后来才想到万一窃贼被人认出,他即有暴露的可能,所以不得不冒险潜入藏书库,削毁窃贼容颜。”想到凶手不久前就在宝颜堂中,不由得一阵后怕。
李待问道:“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我和隐娘都见过窃贼容貌,还知道他跟阮大铖大有干系。难道这个凶手还想杀我和隐娘灭口吗?”
柳如是道:“人死了还要毁伤其容貌,可见凶手非常不希望被追查到。说到被灭口,阮大铖死的可能性可比你我二人要大多了。”
李待问愈发困惑,道:“这话怎么说?阮大铖难道不是这窃贼和凶手背后的主谋吗?”
柳如是道:“阮大铖应该知道我和问郎在书房外见到了窃贼,他不可能再派人来毁伤容貌。而且我们知道了窃贼跟他认识,窃贼是生也好,是死也好,无论如何都会追问到他身上,他又何须派人多此一举来划伤窃贼容貌呢?”
罗吉甫道:“隐娘说得不错。这件事应该与阮大铖无干。如果划伤窃贼容貌的凶手是怕官府追查到他,那么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阮大铖。”
李待问还是不大明白,问道:“为什么要对付阮大铖?我和隐娘也见过窃贼容貌啊。”
罗吉甫道:“你和隐娘见过窃贼不假,但你二人只知道他跟阮大铖认识,最终还是要靠阮大铖这条线索追踪下去,如果阮大铖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再也无从查起。”
李待问这才明白过来,喃喃道:“看起来,事情倒真是跟阮大铖无关了。”
罗吉甫道:“凶手既是不久前才闯入藏书库,毁掉窃贼容颜,人肯定还在东佘山居中。阮大铖已连夜离开松江,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是先应付目下的局面。二位放心,我今晚会留在这里。正好我还有一位朋友也来了,他安置好被打晕的婢女后,也会赶过来帮忙。”
李待问不忍再看窃贼那鲜血淋漓的脸,举袖掩面,道:“这里的血腥气实在太重,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柳如是道:“你们二位先走,我再多留一会儿。”
李待问不免觉得十分怪异,但今晚奇怪诡异之事极多,也不便多问,遂先出去了。
柳如是遂蹲下来,往那无名窃贼的衣袖中摸索,想找出他用来使出“天女飞丝”的飞索,哪知两只衣袖都掏遍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忽听见背后有人问道:“隐娘想找什么?”
却是罗吉甫又折返了回来。
柳如是颇为尴尬,急忙起身支吾道:“我想……能不能找到辨认出这窃贼身份的东西。”
罗吉甫道:“有人不惜来毁容遮掩真相,怎么还会留下来能辨识身份的东西呢?”又上前几步,蹲下来查看窃贼尸首,沉吟道:“听隐娘之前所转述的艄公的描绘,这窃贼应该会使天女飞丝,袖中藏有装有机关的飞索。他之前被艄公逮住,却没有搜出兵刃,防身匕首应该在靴子中。你看这里,右袖口有磨损的痕迹,应该是飞索出口。这里,左脚靴子外侧有个夹层,就是藏匕首的所在。而这两样都已经不在,应该是被人取走了。”
柳如是仔细一看,果然是这样,不由得十分失望。
罗吉甫道:“隐娘为何对这窃贼之事格外关注?按理来说,他跟隐娘没有任何关系,隐娘大可以搬出宝颜堂、置身事外的。”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心里陡然一阵苍茫起来。她的确不知道这被人杀死、又被毁容的无名窃贼跟她有无关系——他首先逃到了她的画舫上,又与她在西佘山居书房外撞见,却露出意外的表情,那眼神表明他是认得她的。也许他溜上船时见到了她的脸,也许是更早之前,谁知道呢。然后他被人杀死在山坡竹林边,正横尸在她眼前。他怀中还掉出了《金瓶梅》书卷,令她意外回忆起儿时的画面。而张岱更是暗示,他很可能就是之前从周府盗走“一捧雪”、令她无辜蒙冤的罪魁祸首。如果他跟她没有干系,冥冥中又怎么会安排这一系列的事件,让她与他相遇,并涉入其中呢?
默默回来房中,张岱先迎了上来,征询地望着她,显是关注有无从窃贼身上找到飞索。柳如是摇了摇头。张岱倒也不觉意外,安慰道:“总会有法子的。”
正说着,有人大声叫门,却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罗吉甫忙引他进来,介绍给众人,道:“这位就是我适才提到的朋友,名叫徐望,常熟人氏。我们早年曾一道跟随江湖豪侠学剑。徐望兄后来拜在常熟钱谦益钱先生门下,这次是奉钱先生之命来为眉公贺寿。”
徐望笑道:“不过我跟吉甫老弟并没有事先约好,也是适才才在晚香堂偶遇,可谓意外之喜。”
罗吉甫问道:“那婢女怎么样了?”徐望道:“她没事,人已经醒了,不过晕乎乎的,记不大清楚事情经过了。”
张岱道:“这应该就是适才给我们送酒来的婢女吧?”
徐望道:“不错,她说是奉命送酒到宝颜堂。出来时见到堂前梅林中有动静,喊了一声,想去看个究竟,刚走过到一棵树下就被人从背后打晕了。幸亏吉甫眼尖,经过时发现了她,不然这么冷的天,她很可能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柳如是道:“婢女听到动静时,应该就是那凶手毁坏窃贼容貌后逃离宝颜堂时。”
如此,便能肯定凶手人还在东佘山居了。他到西佘山居杀死门仆后不立即就近走山道逃走,而是折返回东佘山居,除了要削毁窃贼容颜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柳如是道:“我和问郎见过窃贼,又知道阮大铖是一条重要线索,凶手去西佘山居,会不会本来是去杀阮大铖灭口的,寻他不到,才怒杀了门仆?”罗吉甫道:“有这个可能。”
张岱道:“如此,情况就更加险恶了。阮大铖被杀的话,天下人都会怀疑是东林、复社下的手。”
阮大铖目下只是一介平民,东林、复社尽可以对其口诛笔伐,但若是派人杀他,事情就另当别论了。西汉豪侠郭解门客为主人出头杀人,郭解毫不知情,亦一样被牵连入狱。御史大夫公孙弘称其以布衣任侠行权,即使不知道杀人一事,但此罪比他亲自杀人还要严重。郭解遂以大逆无道罪被族诛。当今崇祯皇帝最厌恶臣下结党,若是知道东林、复社除了利用舆论影响士林外更是涉入杀人行凶案,那便是公然铲除异己、干涉朝政了,事情比郭解“任侠行权”还要危急。
而今清流之辈,除了侯恂等少数人之外,并无重臣在朝。复社领袖张溥声动天下,亦在朝中被温体仁一党反复攻讦,难以立足,不得不请假还乡,已是相当不利的局面。况且阮大铖虽然失势已久,但阉党残余势力仍在。事实上,只要司礼监仍然有秉笔的权力,阉党势力就不会瓦解,此即柳如是前夫周道登任首辅时所言:“履霜坚冰,渐不可长,今若此,是去一魏忠贤,复来一魏忠贤也。”东林、复社若是伤害阮大铖,等于公开与阉党作对,若被温体仁与阉党合谋攻之,只怕处境愈发不妙了。
张岱并非东林、复社中人,然其第三者的中立身份反而促使他能以全面公允的角度来看问题。他一语提醒,李待问也觉得情势险峻,道:“难道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阴谋,有人先利用阮大铖兴风作浪,搞乱佘山大会,再杀死阮大铖,嫁祸给复社?”
张岱道:“也未必有这么严重。我只是说,如果阮大铖被杀死在佘山的话,东林、复社肯定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
李待问道:“那么得尽快找到阮大铖了。这件事,要不要向张溥先生禀报?”罗吉甫插口道:“最好暂时不要。”
张岱也道:“暂时不要。现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没有必要先弄得大家伙儿风声鹤唳,自乱阵脚。罗兄,你看要怎么办?”
罗吉甫道:“目前还不知道凶手有没有离开东佘山居,但不管怎样,阮大铖是个关键。张兄,既然你跟他熟识……”
张岱忙道:“我负责去追阮大胡子回来。他回金陵,必然走水路北上,我的游船就停在水西园边上,方便得很。”又想到一事,迟疑道:“万一那凶手离开了东佘山居,赶去追杀阮大胡子……”
徐望慨然道:“我陪张兄去。”又笑道:“放心,我的武艺可能不及吉甫,但真碰上恶人,还是能抵挡两下子的。”
张岱这才放了心,与徐望连夜下山去追阮大铖。
张岱刚离开,东佘山居管家管勋便匆匆赶来,显见有话要说。柳如是见王微已困顿不堪,便扶她上床躺好,盖了被子,放下帷幔,与罗吉甫等人过来隔壁厢房中。
管勋道:“我亲自带人到西佘山居看了,施府门仆是被用细绳索勒死的,几道勒印又窄又深,应该不是普通绳索……”
柳如是惊道:“呀,难道是飞索?”
管勋道:“隐娘怎么会知道?”柳如是道:“不,我只是瞎猜。那死去的窃贼袖中曾飞出绳索,罗公子说那叫天女飞丝。”
管勋忙道:“那赶快去搜窃贼身上。我命人画下了门仆颈中伤势图样,如果他的飞索与勒痕形状吻合,那么窃贼和就是同一伙人。”
罗吉甫为难地道:“已经迟了一步。今晚有人潜进藏书库中,不但取走了窃贼的飞索和匕首,还用利刃划烂了他的面容,再也无法辨认身份。”
管勋闻言耸然动容,道:“这人当真是个厉害人物,果敢狠辣,做得真绝,不留一点后患。”
柳如是道:“伤势图样在管公子身上吗?借给我看看。”
管勋从袖中取出图样递了过来,道:“而今没有飞索做比照,大概也没什么用处了。”
柳如是道:“不,有用。张公子之前说窃贼多半是被凶手用手扼死的,也许当时灯火太暗他没看清楚,我们可以比照窃贼颈中的伤痕,至少可以确定杀死窃贼的和勒死门仆的是同一名凶手。”
管勋道:“啊,还真是这个道理。隐娘虑事如此周全,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柳如是只微微一笑,心中却道:“我若是虑事周全的话,就不会被周府平白诬陷、迄今还背负着恶名了。也全拜那件事所赐,而今我可是周全多了。”
几人重新进来藏书库,打亮了灯火。管勋还是第一次见到血肉模糊的窃贼面容,不由得眉头深锁,眯起了眼睛。
罗吉甫上前将窃贼尸首微侧,露出颈中几道青紫瘀痕来。柳如是举着图样上前一比,便道:“不一样。窃贼颈中是指印,不是飞索印。正如张公子所言,窃贼是被人扼死的。”
李待问在许多问题上与张岱意见不合,这时却不得不佩服起对方来,道:“张岱的眼光还真是厉害。”
管勋道:“这大概是请他鉴别古董器玩的人多了,他练出了一套洞幽察微、见微知著的本领,非常人可比。”
柳如是问道:“罗公子,你精通武艺,经验老到。据你看来,扼死窃贼的,和勒死门仆的,是不是同一凶手?”
罗吉甫踌躇片刻,肯定地道:“不是。”
李待问奇道:“罗兄为什么这么肯定?伤痕不同,并不矛盾啊,凶手可以用手杀一人,也可以用飞索杀另一人。”
罗吉甫道:“习武之人出手都有自己的定式,就像有人爱喝茶,有人爱喝酒,是一种习惯。取他人性命只在一瞬之间,杀人者会本能地使用自己最称手的方式。比如这个勒死门仆的凶手,他很可能也会使天女飞丝,所以他一出手就是最擅长的绝活儿,飞索勒住门仆脖颈,令他窒息而死。而扼死窃贼的,则是另外一名凶手……”
李待问道:“这我不赞同,佘山素来平静,更何况还是东佘山居。出一个凶手已是不得了的事,怎么可能一晚上凭空冒出来两个?”
柳如是道:“但罗公子说得有道理,杀人的目的是要置人于死地,所以都会使出自己最擅长的本领,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李待问道:“窃贼也会用飞索,他为什么没有用它杀人,而是用刀刺死了施先生呢?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深则厉,浅则揭,用兵也好,杀人也好,都要因地制宜、因敌变化才能取胜。”
管勋道:“待问兄平日苦读兵法,想不到这会子居然用上了。不过我也认为待问兄说得有道理,可能当时凶手和窃贼站得极近,用手当然比用飞索更方便。窃贼杀死施先生,大致情形也是如此。至于他为何持刀对付微娘,实在是因为对方女流之辈,容易对付罢了。”
李待问道:“不错,正是如此。事情大致经过是,窃贼用刀杀了施先生、伤了微娘,被艄公白面打伤后,逃到山坡竹林边时,被凶手扼死。凶手又到西佘山居,用飞索杀死门仆,刚刚不久前还来宝颜堂,毁掉了窃贼容貌。”
柳如是道:“可是窃贼跟凶手都会使天女飞丝,可见这两人不但认识,很可能还是师出同门。这一点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二人关系既如此亲密,凶手杀死窃贼,等于残害同门,十分不合情理。”
李待问凝思想了一会儿,道:“我有个大胆的推测,或许可以解释隐娘这一疑问。你们仔细看窃贼脖子的伤痕形状,对照左右两边看,可有看出什么?”
柳如是道:“呀,他左颈有四道瘀痕,右颈却只有一道。”
李待问道:“正是如此,窃贼是被凶手单手扼住、窒息而死。很明显,凶手是男子。而且凶手跟窃贼认识,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也许凶手起初的本意不是要杀死窃贼,而是想逼问什么,又或是因为什么事生气,冲动之下扼住了对方脖颈,结果因为天黑看不真切,失手扼了他。”
罗吉甫本来一直对李待问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他是在妄加揣测、胡搅蛮缠,听了这话居然呆住,再仔细查看窃贼颈中伤痕,这才无言以对。
李待问这一推测不但阐明了凶手为何杀死窃贼,也极好地解释了凶手冒险赶来宝颜堂削毁窃贼容貌的原因——二人既是同门,查到窃贼的身份,也就等于查到了凶手。
柳如是道:“如此,许多疑问便解释清楚了。凶手虽则毁了窃贼容貌,但还有阮大铖一条线索,等张岱公子追到他,不难追查到凶手身份。”
管勋道:“听说天女飞丝极难练的轻身功夫,东佘山居突然来了两个会这门轻身功夫的人,事情肯定不简单,多半是为盗宝而来。窃贼已死,虽没有得手,凶手却还在,想必不会就此罢休。但他们到底要偷什么呢?”
李待问道:“窃贼既是来了宝颜堂,想必是打镇堂之宝的主意,他想要下手的对象,应该是那件《朱巨川告身》了。”
管勋道:“如果凶手仅仅是想盗窃《朱巨川告身》,那我倒还放心了。宝颜堂的藏书库和藏画室都是由张南垣设计,尤其是后院的藏画室装有各种机关,要想得手,并不容易。”
柳如是心道:“其实窃贼来宝颜堂后已算是得手,所盗之物就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那卷《金瓶梅》。这件事只有我和微姊姊知道,那卷书关系到我双亲,我本不想说出来,想等弄清楚事情经过之后再说,然事已至此,不得不说出实话,以免管公子徒然忧愁。”打定主意,便道:“既然窃贼尸首上再没有更多线索,我们不如先回房吧。”有意扯了扯管勋衣袖,落在后头。
管勋不明所以,问道:“隐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柳如是便大致说了王微捡到了一册手抄本《金瓶梅》,从怀中取出书卷来。
管勋面色更加凝重,先谢道:“多谢微娘和隐娘及时藏起书卷,瞒下此事。”柳如是道:“这全是微姊姊的功劳。”
管勋接了书卷,大致翻了一下,问道:“隐娘能够肯定这书卷是从窃贼身上掉出来的吗?”柳如是道:“当然能肯定。管公子的意思是……”
管勋道:“据我所知,宝颜堂并没有收藏《金瓶梅》钞本。”
柳如是道:“这么说,这卷《金瓶梅》不是眉公的?”
管勋迟疑道:“这个……怕是问眉公他老人家才能知道。我只是说,我在宝颜堂藏书藏画条目上没有见过‘金瓶梅’三个字。”
柳如是道:“但这窃贼从我画舫上逃脱后,只到过西佘山居和东佘山居两处。难道这卷《金瓶梅》是取自西佘山居?施先生不幸遇害,其实是为了追索这卷书?”
管勋道:“施先生手中应该不会有《金瓶梅》钞本。这卷书看起来有些年头,纸张还是万历年间的,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手抄本。”
柳如是道:“我和微姊姊也认为这卷应该是《金瓶梅》原本。”
管勋道:“据我所知,最早的《金瓶梅词话》全卷一共有两套。一套在董其昌董老先生手中,可惜毁于万历四十四年那场大火。另一套在徐文贞徐阁老府上,据说是当今唯一存世的一套原本全卷。”
柳如是沉吟道:“那么这卷《金瓶梅》很可能是来自徐府了。”
之前窃贼光顾过水西园,徐府众人亲眼见到他提着一个包袱跳窗逃走,可见盗取了不少财物。为了逃跑方便,窃贼有可能在半途将赃物藏起,所以后来白面等人未在他身上搜到赃物。他逃离画舫后,先取了赃物,这才上佘山来。但还是有两点疑问,包袱中的其他财物藏在哪里?窃贼为何独独要将一卷《金瓶梅》带在身上?
管勋道:“这卷《金瓶梅》的来历还不好说。明日徐府也会派人来祝寿,等寿筵过后,我会从旁打听一下。这书卷还是先由隐娘保管,等查明正主儿再说。”
柳如是应了一声,收起书卷,又问道:“管公子适才所提两套原本,都是同一人所抄吗?”
管勋微一踌躇,即道:“隐娘是眉公特许进入宝颜堂留宿的贵客,不算外人,我就实话相告。是的,两套原本都是同一人所抄,但这个人并不是原作者。当年眉公还隐居在小昆山,有人携带《金瓶梅》原稿来投奔眉公。眉公见那人病入膏肓,无力誊稿,遂请了另一位留居在小昆山的绍兴老儒帮他抄誊。书稿尚未誊清,那人即病故。绍兴老儒一共抄写了两套,一套送给了董先生,另一套则送给了徐府,都是松江名士,且是眉公信赖的人。”
《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真实身份原是一段谜案,世间众说纷纭。即使有知晓内幕者,也为了保护作者本人清誉而刻意掩饰,愈发令真相扑朔迷离,传闻纷起。
柳如是忽从管勋之处意外得知了《金瓶梅》原本的来历,不由得十分好奇,问道:“那么那病故者就是传说中的《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吗?”
管勋道:“这我可不知道,眉公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手中《金瓶梅》是原稿。至于作者是否另有其人,只有他和原作者本人才能知道。而今数十年过去,原作者早该已经作古,真相到底如何,怕是就此石沉海底,永远无人知晓了。”
柳如是道:“那么《金瓶梅》原稿呢?”管勋道:“在书稿誊清当日,眉公已遵从病者遗愿,焚化在他坟茔前了。”
他尚有许多事务,一时顾不上深谈,道:“如今看起来窃贼之前并没有得手,凶手说不定还会再来宝颜堂。不过隐娘放心,我会安排罗兄在这里照应。况且宝颜堂后院机关极多,虽不至于伤人,但也能叫凶手步步难行。隐娘若是听到动静,千万不要随意出门,只紧闭门窗即可。”匆匆赶来厢房,又嘱托了罗吉甫和李待问几句,这才辞去。
罗吉甫道:“我今晚会留在这里。隐娘有事,大声叫唤即可。”
柳如是点点头,道了谢,自回来厢房中。王微伤后无力,早已沉沉睡去。
她将火盆中添了一些木炭,虽然有些疲累,却毫无睡意。走到案桌前,忽见自己和王微所书的“杨柳依依”旁,新添了“柳色独秀”四个大字。书法遒劲矫健,如同飞瀑直下,玉珠四溅。“秀”字点划顿钩一气呵成,天然成趣,应当是李待问所书了。心中感慨,愈发难以成眠,遂干脆披衣出门。
东佘山居名为山居,建于半山之中。因主人陈继儒雅好山川风月,山居内外种植了不少名花异草。仅宝颜堂四周,便有松有杉,有梧有柏,有樟有梓,有椿有柳,有桃有李,有石楠,有修竹。矮树则有梅有杏,有紫薇,有丛桂,有枫叶。堂前阶下则有西府玉兰、石榴、大柿、异种芙蓉、高柄大红藕花等,可谓处处幽然绿意。
宝颜堂东侧是一片古梅林,林边有清微亭,可以东眺九峰三泖,景色幽绝,是东佘山居一大名胜。
柳如是踱过梅林时,清微亭中已有一人,双手后背,向东而站,吟诵道:“与客俱好静,夕阳水上寒。通繇晚山下,颇历幽人端。鸟鹊振风起,松杉入照残。夜深更语笑,明月畏相看。”
声音虽然低沉,却因为深夜的缘故,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柳如是心道:“这人一定是陈子龙了。我虽听不出他的声音,但如此情怀,除了他,再无旁人。”
她今日得与松江诸名士相识,与宋征舆、李待问最为亲密,但对云间诸子之首陈子龙和李雯亦印象深刻。宋征舆少年新兴,热情奔放。李待问体贴入微,情深意挚。陈子龙温润如玉,深沉内敛。李雯意气扬扬,风度潇洒。她个人颇中意李雯的仪表和陈子龙的性情,只是对方都不肯主动搭讪,她当然也不能屈尊迎合,失了身价。况且李雯与陈子龙同岁,二人虽然年轻,不过二十四五年纪,却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在她考虑之列。但此刻听到陈子龙月下感怀成诵,一时怦然心动,只觉得这男子沉静的外表下,有一副刚烈火热的心肠。
却听见那人又继续吟道:“连袂上云岫,寒心各自知。预营高士墓,乃筑仙人祠。江海鸟飞内,冰霜月起时。幽幽林木下,浩荡不能思。”
柳如是心中一震,道:“好一个寒心各自知,好一个浩荡不能思。”激赏不已,几乎要出声叫好。
那人却已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果然是有“云间绣虎”之称的陈子龙。
柳如是退避不及,只得上前道:“实在抱歉,不小心打扰了陈公子雅兴。”
陈子龙忙道:“原来是隐娘。是我冒昧出声,打扰了隐娘赏月才是。”
柳如是也不多言,径直进来清微亭中。眼前所见,是一幅天然绝色图画,清微淡远,翛然出尘,虽精妙画工亦难描其万一——
群山宛转绵延,在雪后月夜中愈发显得清莹秀澈。远处泖水在月光下粼粼闪烁。涟漪依着清风的律动,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好似正在演唱一支惊梦昆曲,层层漾开,延至数息,曲尽情处,一逢便醉。水边楼台,与残月交相辉映,飘逸高妙,仿若梦幻一般。当真如古人所云:“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湖光岚影,天光云影,逸兴与山月水色充斥了整个天地。
晚唐著名诗人陆龟蒙有《吴中即事》诗云:“风清地古带前朝,遗事纷纷未寂寥。三泖凉波鱼蕝动,五茸春草雉媒娇。云藏野寺分金刹,月在江楼倚玉箫。不用怀归忘此景,吴王看即奉弓招。”
江山画出古今愁。明月相照,玉箫一声,人倚江楼。如此美景,自古即有。
柳如是的心中,本有许多困惑,许多迷茫,许多苦闷,许多彷徨。然倏忽之间,所有菲薄的情感都悄然消褪了。她的心中,清风朗月,纯一不杂。她的眼中,只有这人间至美的空灵景致。
而陈子龙亦有失意之事。去年他与张溥、吴伟业等复社巨子一道赴京师参加会试,五十七人中式,吴伟业更是高中魁首,他却名落孙山,难免唏嘘。今日与众多复社名士再度相聚,眼见张溥等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新科进士风采洋洋大观,较于他本人的科场不利,不免再起消沉之情。是以半夜披衣离开歇宿的山房,信步踱至清微亭,月下吟诗,一展愁怀,却为柳如是所遇。
然此时此刻,月丽风清在前,丽色佳人在侧,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安慰和满足感,积郁之气顿时为之一空。他长舒一口气,默默地站到柳如是身边。她刚好侧过头来。二人相视浅笑,但彼此都没有说话。亲近于心,迷乱于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单影吊,她也许知道他的心情沉重。
一种怡然感觉,一份沉醉情怀,在两人之间弥漫荡漾开来,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尘飞扬,有时候只是那么一场偶遇,一处相逢,一点共鸣,便抵消了许多苍凉与磨难。
但柳如是还年轻,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如朦胧的月夜,容易淹没真相。
自在清微亭遇到陈子龙之后,柳如是始终处于一种身心游移酥软的迷离状态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房中,又何时入睡。甚至在梦境中,还不断再现那番月白风清的别样景致,只愿芳年华月,永无尽期。可惜好梦总是不能长久,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与自己一道携手泛舟月下的男子的样貌,便被一阵大力拍门声惊醒。
她忙坐起身来,懵懂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旁王微道:“似乎是张岱公子的声音。”
柳如是道:“呀,他这么快就追回阮大铖了?”忙穿好衣服赶来开门,却只见张岱一人。
柳如是问道:“阮大铖人呢?你是不是根本就没下山啊?”
张岱道:“怎么没下山?我可是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找到了阮大胡子,弄清楚了真相,又立即赶回来,第一个就来见你。”说着就要往里面闯。
柳如是连忙挺身挡住,道:“微姊姊人在内室,还没起床呢。”
王微忙叫道:“我身上有伤,一时起不来,让张公子进来吧。外面天冷,可别冻坏了。”
张岱笑道:“还是微娘善解人意。”
柳如是只得放张岱进来,将火盆挪来外室,让他坐下烤火取暖。正好李待问和罗吉甫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柳如是遂干脆请众人移步到隔壁厢房中。张岱往火上烤暖了双手,这才讲述了经过。
原来他和徐望预备一道下山去追阮大铖,过晚香堂时遇见了复社名士杨文骢。张岱想到杨文骢一向寓居南京,因爱好戏曲而与阮大铖来往极为密切,这次阮大铖躲在西佘山居为施绍莘排演新戏《一捧雪》,他不会不知道,是以上前询问阮大铖下落。杨文骢开始尚推托不知,后得知阮大铖有性命之忧,这才着了慌,亲自领着张岱和徐望到白龙潭去寻阮大铖。原来阮大铖还没有离开华亭,人就躲在杨文骢的船上。
见到张岱等人半夜出现,阮大铖自然惊讶之极。当他听说施绍莘被窃贼杀死、窃贼又被他人扼杀后,更是骇异得呆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岱道:“阮兄,眼下情形危急,我们都认为那凶手下一个要找的就是你,所以才连夜赶来知会。还望你能据实相告,那窃贼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阮大铖还是不肯开口。杨文骢料到他多少有所牵连,不算清白,忙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找出凶手。阮兄放心,我虽是复社中人,却一向把你当大才子看待,张岱兄亦是如此。你何不早些说明关系,也好还你自身一个清白。”
阮大铖摇了摇头,只称跟这件事无关。
徐望是东林党魁钱谦益门人,又是个豪爽性子,见阮大铖如此腻味,当即横眉怒目,道:“那么也没什么可说了。阮先生与被杀的死者相识,有证人为证,难脱干系,干脆直接送他去见官吧。”
阮大铖见对方强硬,这才害怕起来,思前顾后,终于说了实话,道:“不错,我认得那窃贼,他绰号一线绿,是个跑江湖的小角色,是我雇请他到徐府盗书的。结果……咳,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趟,他连书的影子都没见着。”
传闻民间流传的刻本《金瓶梅》内容不全,最原始的手抄本中还有更多精彩章节。阮大铖一心想得到全本,几次托人向华亭徐家求借,均遭拒绝。他一怒之下便打起了梁上君子的歪主意。正好老友施绍莘想为陈继儒七十五大寿排演一出新戏,找到了他,又恰好有后学晚进吴县人李玉拿着《一捧雪》的剧本来求他指点,他便将《一捧雪》交给了施绍莘。施绍莘读过后大为赞赏,遂请他到佘山排戏。又因阮大铖为东林、复社排挤,只将他藏在暗室,不见外人,平日全靠施绍莘居中通传,就连施家戏班子的人也不知道西佘山居中来了个幕后指点。
张岱奇道:“这李玉是什么人,能写出《一捧雪》这样的好剧?想必是出身世家,为何我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阮大铖道:“出身世家没错,可惜是娼优世家。李玉的父亲是申时行㊟申阁老家养的娼优。”
张岱道:“家奴之子能有如此才华,也可谓出人头地了。”
阮大铖“嘿嘿”了两声,道:“李玉在《一捧雪》开篇即云:‘裘马豪华,耻争呼贵家子。’极为奴婢吐气,大抵是要一吐为申公子压制的怒气了。”
张岱又抱不平道:“老阮,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可不能欺负人家无名小卒,身份低下,就将他的剧作据为己有。”
阮大铖忙道:“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原意是想伪托施绍莘之名,借眉公寿筵之机,令《一捧雪》名扬天下,再公开真正作者李玉的名字。如此,他一举成名,我也算提携后进,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我可完全没有将《一捧雪》据为己有的意思。这一节,李玉本人也是同意的。”
张岱道:“那么《一捧雪》名字的来历,你也不清楚了?”阮大铖道:“要创作《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四剧,合起来称作‘一人永占’,这的确是李玉自己的说法。至于《一捧雪》中的玉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或含义,我就不知道了。”
徐望见张岱谈起戏剧没完没了,忙提醒道:“张兄,追查凶手身份要紧。”
张岱这才回过神来,道:“对,对。老阮,你说你雇请一线绿到徐府盗书未果,我当时人正在水西园,亲眼看见窃贼提了一个包袱,从书房中跳窗逃走,那可不像是白忙一趟的样子。”
阮大铖终于激动起来,嚷道:“你们都想错了,当日水西园内有两名盗贼!”
张岱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有两名盗贼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大铖恨恨道:“那一线绿就是个窝囊废物,我这次请他出马,可算是看走眼了。他潜入水西园后,说因为园子太大,假山又多,一时绕得迷糊,不知怎么摸进了绣楼中。正好看到织布机上有一幅缂丝,精美异常。他其实不是什么识货之人,不知道那幅缂丝价值千金,只想着剪下来带回给情人。哪知道这时候忽然有名黑衣蒙面男子提着包袱飘了进来,两人各自怔住。那人见到一线绿也是一身劲衣,便道:‘各走一条线。’”
张岱道:“这是江湖行话,意思是各走各的道。”
阮大铖道:“不错,一线绿也是这么告诉我的。那男子说完就走了。一线绿见那人挺懂江湖规矩,便没有在意,自行去剪那幅缂丝。这时候有人闯了进来,混乱中他刺伤一人,飞出绳索逃走了。哪知道徐府的人穷追不舍,当时天色隐晦,他心中慌乱,难以辨明方向,便随意乱跑,逃到了渡口一艘大船上。”
张岱道:“啊,这应当就是柳如是的那艘画舫了。”
阮大铖闻言亦很惊讶,道:“想不到事情竟如此凑巧。”顿了顿,又续道:“后面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画舫的人后来捉住了一线绿,但又被他逃脱。他自知已经在船上众人前露了脸,又曾在水西园失手,怕是不能在松江待下去了,所以赶来西佘山居找我。正好那时候李待问陪着雏妓柳如是出门,遇到了他。我见一线绿来西佘山居找我,已心知不妙,便将他带到外面,斥责他不该来这里。一线绿说了他失手的经过,说不能再留在这里,酬金他也不要了,但需要一些路费好方便逃走。我遂给了他一点银子,打发走了他。回头见到施绍莘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和一线绿的谈话。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已经无法在佘山再待下去了。正好施绍莘要去陈府赴宴,我也就势告辞,连夜下山,来了文骢老弟的船上,预备等眉公寿筵完毕,再与文骢老弟一道返回金陵。至于后来一线绿如何到了东佘山居,又如何为人所杀,我一无所知。”
张岱问道:“阮兄是如何寻到一线绿的?”阮大铖道:“他原是一家杂耍班的,数年前我在保定一带见过他卖艺,走绳功夫了得,印象极深。最近偶然在金陵再次遇到,我想他有飞檐走壁的身手,潜入书房偷本书应当不在话下。他自己亦吹得天花乱坠,说手段如何如何高明。唉,我一时错信了他。”
那一线绿来西佘山居找过阮大铖后,大约因失手未能得到承诺的报酬,胸中憋着一口恶气,挫败难平。他既然受雇到徐府行窃,想必已在松江盘桓多日,应当知晓陈继儒佘山宝颜堂藏有珍贵书画一事。离开西佘山居后,侧耳听到东边乐声不断、欢歌笑语,愈发生气,便干脆想不如去发笔横财,于是背着阮大铖潜入东佘山居中。
而施绍莘听到二人谈话,猜到一线绿的窃贼身份,心中有所警惕,忧虑他会对老友的宝颜堂下手。遂半途退出宴会,赶来查看,正好当场撞见一线绿。一线绿因姓名、形容均为施绍莘所知,不得不杀对方灭口。这一切变故,则远非阮大铖所能预料了。
张岱道:“老阮竟然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唉,这也怨不得你,实是江湖门道太多。”
他见再也问不出什么,阮大铖又确实与事情无干,遂又与徐望、杨文骢赶回东佘山居。这一趟来回奔波,路程不近,进来宝颜堂时天已经亮了。
柳如是等人听了经过,无不惊异。
张岱又道:“现下仔细回想,我们在水西园书房中遇到的窃贼,确实和后来在绣楼见到的男子不同,前面那人身材要高大许多。想想也是,哪有逃跑中的窃贼还去剪缂丝的道理?况且前面那男子手中有包袱,后面那人则没有了。我们之前从没想到会有两名盗贼,竟完全没有考虑到这内中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李待问道:“如此看来,阮大铖说的倒是实话了,他派的那个小个子窃贼一线绿的确没有得手。”
柳如是心中却冒出个大疑问,暗道:“微姊姊捡到的这卷《金瓶梅》又该如何解释?之前我以为这是一线绿窃自徐府、后来不小心遗落在宝颜堂中,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可自微姊姊晕倒、到我们进来找他,之间没有其他人进过宝颜堂。难道是那名身材高大的窃贼已经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先进过宝颜堂?他又如何会将书卷遗失在微姊姊身边呢?这一切太不合情理了。只有一个解释,书卷仍然是从一线绿身上失落的,他欺骗了阮大铖,也许是因为他只盗到一卷《金瓶梅》,没有全本,难以向雇主交代,遂干脆称一本都没有取到。”
李待问道:“那水西园的另一名窃贼会不会就是那用天女飞丝杀死施府仆人的凶手?”
张岱此时方得知施府仆人是为飞索所杀,一线绿则是被凶手扼死,愣了一愣,才道:“凶手既会使飞索,肯定跟一线绿有渊源。这一点,可以从他潜入宝颜堂藏书库毁掉一线绿容貌一事得到验证。但我不认为水西园的窃贼就是会使飞索的凶手,这个窃贼跟一线绿应该并不认识。”
李待问道:“张兄为什么这么认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水西园绣楼遇到时,只招呼了一句‘各走一条线’?他们当时蒙着面,互相没认出来也很正常呀。”
张岱摇了摇头,道:“江湖人物出场多看身手,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内行人眼明心灵,知根知底,一线绿既没有当场认出来高个子的窃贼来,表明他们素不相识。那窃贼既已从徐府收获不少,又在同一个地方撞见了同行,犯下行业大忌,想必已经离开松江。暂且不必再管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跟一线绿同样会使飞索的凶手找出来。”
李待问虽不喜张岱自以为是的做派,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见多识广、分析得有道理。
张岱道:“这个被杀又被毁容的窃贼原来绰号叫一线绿。嗯,一线绿,一定是有来历的。隐娘,那位艄公可有看清他袖子中飞出的飞索是什么颜色,是不是绿色?”柳如是道:“白大叔没有提过。不过这是昨晚的事,虽有月光和灯光照着,飞索又极细,昏暗中怕是难以辨认出颜色。”
李待问道:“那么这条线索算是断了,阮大铖那边也没有任何线索,看来要找出这凶手,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张岱道:“阮大铖这边也不全是无迹可寻。我在想,他是见过一线绿身手后,才雇请了对方到水西园行窃,对吧?那么另一个会使飞索的凶手……我们姑且叫他一线红吧,阮大铖确实对他全不知情,但会不会是……”
柳如是道:“是另外有人雇请了一线红,来东佘山居行窃?”
张岱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一线绿来宝颜堂只是偶然,但一线红却是必然,他一定是受什么人雇请,来东佘山居盗贼字画一类的物品。”
如此,便能解释一线红失手扼死一线绿之事。或许他本来要来宝颜堂动手,却被一线绿抢先坏了事,杀了人不说,还惊动了旁人,遂在一线绿逃上山坡时截住他。大约两人起了口角争执,一线红一怒之下上前扼住一线绿的脖颈,却不料用力过猛,失手错杀了他。不久后艄公白面及柳如是、张岱先后到来,大约一线红人并未走远,从几人的对话中得知之前一线绿到过西佘山居。他担心官府会由一线绿追查到他身上,为自保起见,又赶去西佘山居杀了门仆。随即又寻机会潜入宝颜堂藏书库,毁掉一线绿面容,取走工具,彻底断掉了追查的线索。
至此,前后所有疑点都已解开,但还是无法确认一线红的身份。
张岱道:“杀人、毁容都是非常人所能为,既然一线红不惜以杀人、毁容来遮盖真相,他跟一线绿关系非同一般,应该是打听到一线绿的来历,即可查到一线红这个人。回头可以托江湖朋友打听下。”又问道:“罗兄,听说你长年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有听过一线绿这一号人物。”
罗吉甫摇头道:“没有。”顿了顿,道:“其实我算不上江湖人物,只是喜欢四下闲逛、游山玩水罢了,因而孤陋寡闻得紧。”
张岱道:“那么罗兄如何看待一线红这个人?”罗吉甫道:“这个人行事果敢狠辣,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只怕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张岱道:“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一线红来东佘山居,如果只为盗取某件物品的话,事情倒是简单了。第一,目下对眉公而言,寿筵最为重要,只要一线红不从中捣乱就行。第二,字画收藏在宝颜堂后院,有众多机关保护,他一一破解需要花费不少气力。”
罗吉甫道:“张兄觉得我们有可能当场捉住一线红?”张岱道:“嗯。罗兄适才也说过,这是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人,他一定会再来宝颜堂。”
罗吉甫道:“如此,我再四下巡视一番,留意防范便是。”
李待问见张岱不断朝柳如是使眼色,便道:“我先去一趟晚香堂,看看寿筵的情形如何了。”
等罗吉甫和李待问出去,张岱才道:“怎样,昨晚那一趟不白跑吧?现下已经知道《一捧雪》的作者是李玉,回头只要去吴县找到他问清楚就行了。”
柳如是道:“这李玉既是申府家奴,想来没有那等闲暇去练飞檐走壁的功夫。”
张岱道:“那是当然。李玉绝不会是盗走‘一捧雪’的人,他一定是听什么人提过玉杯‘一捧雪’的名字,所以临时用到了戏中做道具。”又笑道:“怎么,你终于开始相信是飞天大盗盗走了周阁老的‘一捧雪’,而不是王澜了?”
柳如是白了他一眼,道:“我只是想不通王澜如何能取到密室钥匙,推测来推测去,似乎只有你说的飞天大盗才能解释。况且我在西佘山居遇到一线绿时,他的目光很怪异,我感到他是认识我的,还真有可能他就是偷走‘一捧雪’的人。”又叹道:“可惜他死于非命,果真是他偷了‘一捧雪’的话,玉杯肯定被他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怕是再也难以见天日了。”
张岱道:“未必。‘一捧雪’在你我看来是绝代珍品,但在一线绿眼中就是一只杯子,没有太高的价值。又比如一线绿盗书这件事,如果他不是受雇于阮大铖,就算他偷到《金瓶梅》,对他而言也只是一本破书,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除非找到识货的买家。大凡飞天大盗盗窃,多取普通的金银珠宝,极少取珍品、书画之物,就是这个道理。因为珍品一类价值虽高,却不能立即变现,而且脱手极难,容易被人盯上。”
柳如是道:“周府丢失的恰恰是几件珍品,如‘一捧雪’、‘碧香升’。张公子的意思是,飞天大盗其实是受雇于人?”
张岱点了点头,道:“拿宝颜堂来说,颜真卿的《朱巨川告身》堪称无价之宝,但一线红这样的江湖大盗得到它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是为收藏临摹吗?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所以我才说一线红跟一线绿一样,一定是受雇而来。不管是不是一线绿偷取了‘一捧雪’,但始终是同样的道理。你不要气馁,玉杯多半已被某巨室花费重金买下了,只要有心,终可以打听得到下落。”
柳如是原本以为张岱是个只知风月的浪荡公子,经过一天的相处,非但印象大为改观,且对其见识和才智极为佩服,心道:“不如将《金瓶梅》一事告诉他,也许他可以帮忙出出主意,助我早日寻访出身世及双亲的下落。”便先说了昨晚王微醒来后捡到钞本《金瓶梅》一事。
张岱略略思忖一番,即道:“呀,这是万历年间的遗物,很可能就是徐府收藏的原本。”又问道:“一线绿身上只有这一卷吗?”
柳如是道:“是啊,这是我觉得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有这一卷书,一线绿无法向雇主阮大铖交差,对他更是没有任何用处。”
张岱道:“不,这一卷价值不在全套之下。全套书厚厚一大摞,难以携带逃走。一线绿只取这一卷,便可以反过来讹诈徐家。”
徐府号称藏有天下唯一一套全本《金瓶梅》,但若少了一卷,便成了残书,缺憾难言。为了索回失卷,一定也会不惜金钱的代价。
柳如是道:“还真是这样。张公子,你真是聪明。我怎么就想不到。”
张岱道:“不过这一线绿是个江湖人物,受雇于阮大铖才有意盗书,怎么可能有这么深的心机?事情应该不简单。”
柳如是道:“我也觉得这一线绿的脑子不可能有这么灵光。张公子,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卷书是从旁人身上落下的?”
张岱道:“那么就应该是水西园出现过的身材高大的窃贼了。难道这个人昨晚也在宝颜堂中?这可奇怪了。”
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隐娘是在这里吗?”
柳如是便收了《金瓶梅》书卷,应声去开门。再巧不过的是,来者正是水西园的主人徐三公子徐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颇为局促地站在门前,道:“我……我是来向隐娘赔罪的。”
张岱抢上来夺过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些甜点小吃,登时喜笑颜开,道:“好香,正好我饿了。这是徐府厨子自己做的吧?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糕点,有钱也买不到。”
徐来忙道:“这是送给隐娘的。”
张岱笑道:“回头你再赔给隐娘一份就是,这份我先笑纳了。”也不顾名门公子的形象,用手抓了一块松糕,直接往嘴里塞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徐来急道:“张兄你……”
柳如是道:“徐公子请进来坐,正好我有事请教。”
徐来因为昨日曾带人闯上柳如是画舫而心中不安,忽见对方和颜悦色,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隐娘有事尽管问。”
柳如是道:“我要先向徐公子赔罪,昨日画舫上确实有窃贼潜入,我事后方知。”
徐来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隐娘当时也不知情,这不能怪你。”
柳如是道:“若是昨日我让公子仔细搜一遍画舫,当场逮住那窃贼,昨晚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她因知徐来是受害者,也不瞒他,大致说了一线绿潜入宝颜堂杀人伤人之事,只是未提他是受阮大铖指使,潜入徐府目的是要窃取《金瓶梅》。
徐来惊得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
张岱道:“昨日其实有两名窃贼光顾过水西园,除了一线绿之外,还有一人,就是我们最早在书房遇见的正在窗下读书的黑衣男子。”
徐来道:“呀!”除了“呀”字外,惊奇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柳如是问道:“请问徐公子,贵府昨日可丢了贵重物事?”徐来道:“只丢了一些金银首饰,还有几幅锦缎和缂丝,都是府中家眷自用之物。”
张岱道:“你们家珍藏的《金瓶梅》原本全套没丢吗?”
徐来道:“当然没有。那窃贼是在水西园书房出现,那里是收藏有好几套《金瓶梅》,有万历年间和崇祯年间的刻本,没太大价值,在市集上花钱就能买到。另外有一套钞本,其实是仿抄原本的赝品。《金瓶梅》原本真迹收藏在府城老宅中。我昨日还特意派人回府查看老宅书房中的珍本书籍,《金瓶梅》还在,是我娘亲亲手一卷一卷地查验过的。”
张岱满以为王微捡到的《金瓶梅》书卷来自徐府,哪知道徐来却称府中真迹没有被窃,不由得大感意外,转头去望柳如是,她刚好侧过头来。两人目光对视,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这卷《金瓶梅》还是窃自宝颜堂。只不过管家管勋也不知道眉公拥有这卷书罢了。”
柳如是一时难以相信,忙问道:“那么昨日那窃贼在徐公子府上书房中读的是什么书?”徐来道:“是一本极老的书,叫《楮园集》,洪武刻本。”
张岱道:“莫非这《楮园集》就是吴县才子王行的文集?”徐来道:“是王行的书。里面是文还是诗,我也没有读过。”
他家跟张家一样,家资富饶,藏书极丰,张岱博览群书,他却是不学无术,虽平日不以为然,然此刻当着佳人的面说了出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瞟了柳如是一眼,见她正歪头凝思,似没有留意他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张岱道:“想不到王行还有文集传世,看来你们徐府书房中还真藏有不少宝贝。不过那窃贼独对这本书感兴趣,这可奇怪了。”
王行,字止仲,自称淡如居士,号半轩,亦号楮园,元末明初人,通经史百家言,善泼墨山水,书法亦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巨富沈万三请他教习儿子读书,每文成,酬白金镒计。后王行到京师探亲,为凉国公蓝玉赏识,聘为家庭教师。
蓝玉是明朝开国功臣常遇春妻弟,最早隶属常遇春帐下。因作战勇敢,所向皆捷,积功至武德卫指挥使,地位逐渐上升。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后,北元蒙古势力虽退出中原,但依旧雄踞漠北,与明朝对峙。为了消除边患,明朝廷与北元展开了长期的角逐,蓝玉便是在明军数次北征蒙古的战争中脱颖而出,建立了赫赫功勋,成为洪武后期最勇猛的将领。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四月,蓝玉以大将军身份率军北征,自大宁进至庆州。听说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东北八十里处扎营,便兼程而进,疾驰直击其营。元军大意轻敌,以为明军缺水乏草,不会深入,未加设防。加之当时狂风大作,风沙弥漫,元方竟没有察觉到明军的行踪。明军突然到达元营前,元军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元帝脱古思帖木儿与太子天保奴等数十人北遁。蓝玉率精骑追赶,没有赶上,但俘获元帝次子地保奴及嫔妃、公主、官员、军士等数万人及大量牲畜,并得北元国玺、宝玉、金银印章等物,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后被部下杀死,北元开始四分五裂,从此实力大衰。蓝玉胜利班师,途中又破哈剌章营,再获胜利。太祖朱元璋闻讯兴奋异常,将蓝玉比为名将卫青和李靖,大加褒奖,封凉国公。蓝玉的军事和政治生涯至此达到了巅峰。
蓝玉自恃有功,又与太子朱标是姻亲,是皇太子妃的舅父,逐渐骄横起来。早在征云南元梁王胜利后,他就派人到云南私自贩盐,牟取暴利。明朝法律明令禁贩私盐,蓝玉却令家人私买云南盐一万余引,以走私牟取暴利。在捕鱼儿海战役中后,蓝玉不仅私占掠获的大量珍宝、驼马,还将被俘虏的元帝妃子据为己有,由此引来许多非议和事端。太祖朱元璋得知后大怒,说:“蓝玉无礼如此,岂大将军所为哉!”
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锦衣卫官员告蓝玉谋反,称其将要在明太祖朱元璋出行时行刺,蓝玉因此被杀,夷三族,甚至捕风捉影,凡与蓝玉偶通讯问的朝臣,也难免刀头上的痛苦,因此列侯通籍、坐党论死者一万五千人,史称“蓝狱”案。
王行因为曾为蓝玉家塾,与两个儿子同受株连被杀。而著名的周庄富豪沈万三沈家也因曾受过王行举荐,被牵连入蓝玉案中,从此彻底败落。这已是沈家第二次遭逢大难,而时有“聚宝盆”之称的沈万三早已在第一次大难时死去。
元朝末年,义军蜂起,争霸天下。朱元璋攻打张士诚时,张氏固守苏州达八月之久,背后得到了苏州富民的大力支持。城破之后,朱元璋曾恨江南为张士诚出力,采用了汉高祖刘邦徙天下富豪于关中的办法,下令移江南民十四万户于凤阳㊟。又取沈万三家租簿定额,对江南一带格外加赋,每亩完粮七斗五升。沈万三是个精明的商人,见旧主张士诚已死,便想拍新主朱元璋的马屁,希望以此换得太平。刚好朱元璋称帝后开始修建南京城墙和皇宫,沈万三遂主动提出“助筑都城三分之一”。
城墙修完后,朱元璋还算比较满意,也没有立即对沈万三加以迫害。但朝廷的检校们㊟还是不时来找沈万三寻事,其实就是想讹诈银子。沈万三到底只是个商人,不愿意去跟这些人折腾,为了一劳永逸,主动提出要为明军出军饷,结果犯了朝廷大忌。朱元璋出身贫寒,青少年时经历坎坷,对富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认为沈万三这样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想要犒赏皇帝的军队,可谓居心叵测。正好此时又有人告发沈万三当年为张士诚筑苏州城以茅山石铺路心,而南京城墙不过是普通砖石。朱元璋更加生气,拍案道:“吾京城无此豪华之路,大胆妄为!”打算杀掉沈万三。幸得马皇后心慈,顺口说了一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沈万三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家产被籍没,人也被发配云南充军。他一个豪绅,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不久就死在了云南。尸骨也不敢运回江南水乡,就地埋在了大理。
然而,沈家的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沈万三死后,沈家财产虽然损失大半,但沈家依然人丁兴旺,财力雄厚。洪武末年,沈万三的上门女婿顾学文和一个美貌女子梁氏偷情。梁氏的丈夫陈某是个弱智,顾学文故意派人引诱弱智陈某出门饮酒赌博,暗中与梁氏来往。陈某的父亲知道后,打算报复顾学文。可是沈家财粗气壮,陈家又不是做官的,怎样才能得手呢?刚好此时蓝玉谋反案发,牵连极广,陈某的父亲就趁机诬告顾学文与蓝玉通谋。一牵涉“蓝狱”案,就不再是什么私情事,立即变成要案。
经过调查后,发现沈家确实通过王行与蓝玉有来往,遂入“蓝狱”。沈顾两家的成年男子都被以凌迟之刑残酷处死,被杀前还经受了反复的严刑拷打,手臂、腿骨均被敲断,目的是要逼问出沈家隐匿的田口店铺等巨额财产下落;小孩则充军南丹卫;妇女发配到浣衣局为奴。梁氏作为引发这件事的主角,亦被公公即陈某的父亲逼令上吊自杀。从此,号称“天下第一富豪”的沈万三家族彻底败落。
这桩大案曾轰动一时,而事情的起因则是王行先后做过沈万三和蓝玉的家庭教师。沈万三死后,沈家感到需要在朝中寻找一座大靠山,遂通过王行引荐,傍上当时风头正劲的凉国公蓝玉,孰料反而成为灭族的祸根。
明初文字狱严重,王行又是蓝玉案的重要犯人,张岱料想不到他还会有文集传世,可谓珍贵之极了。只是想不通那窃贼为何会对这样一本书感兴趣,便道:“回头我要好好读一读那本《楮园集》,也许里面有什么端倪。”
正好罗吉甫和徐望一道进来,告知道:“管兄派人来告知,松江方岳贡方知府等宾客已陆续到了,眉公请各位到大厅去见客。”
徐来忙起身道:“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吧。”
柳如是道:“我不去了,不能留下微姊姊一个人在这里。”张岱道:“那我也不去了,就留在这里陪隐娘吧。”
柳如是很是惊讶,忙道:“张公子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佘山宾客云集,正是呼朋唤友的好机会,不必为了我留下。”
张岱笑道:“也不全是为了隐娘,你瞧我这一身衣服脏的,实在见不了人。”
徐来忙道:“我这就派家奴回去,为张兄取换洗的衣物来。”又看了柳如是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罗吉甫道:“那么张兄先留在这里,我再到晚香堂四周看看。”
张岱忙道:“罗兄走了,万一一线红来了宝颜堂怎么办?”
罗吉甫道:“徐望会暂时留在这里。况且我往宝颜堂四周仔细查看过,墙根下、雪地里没留下什么脚印,一线红应该没有来附近窥测打探,这不合常理。所以我在想,也许他的目标不是宝颜堂,而是晚香堂。”
张岱道:“罗兄是说他不是来偷盗,而是来捣乱的?”
罗吉甫点点头,道:“如果是捣乱的话,最好的时机就是寿筵开始时,所以我得赶去看看。”
徐望送罗吉甫出去,进来掩了房门,肃色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二位,听说之前隐娘曾和李待问一道赶去西佘山居拜访施绍莘,二位后来又摸黑再赴西佘山居,这是为什么?”
张岱笑道:“徐兄问这个做什么?是出于好奇吗?”
徐望道:“隐娘第一次去西佘山居,出来时遇到了一线绿,活着的。第二次去西佘山居,回来时又遇到了一线绿,不过这次是死的。这难道不奇怪吗?”
柳如是道:“第一次去西佘山居,是为访施绍莘施先生。第二次,则是去访阮大铖阮先生。至于为什么,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实不便见告,还请徐公子体谅。”
徐望冷冷道:“这可由不得隐娘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块乳白色的腰牌,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