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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日望凄凉,徒兹绵丽

松江布匹获得了很高声誉,号称“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这一切,全仗黄道婆的功劳。松江一带有歌谣唱道:“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当地人为纪念黄道婆的恩德,在乌泥泾镇为她修建了先棉祠。又在松江各处修建黄母祠,时时祭祀,以纪念这位棉纺织业先驱。

几层芳树几层楼,只隔欢娱不隔愁。

花外迁延惟见影,月中寻觅略闻讴。

吴歌凄断偏相入,楚梦微茫不易留。

时节落花人病酒,睡魂经雨思悠悠。

——王彦泓《无题》

徐望出示了一块腰牌,上书“锦衣卫锦衣右所百户”九字。

锦衣卫原为亲军,是负责保卫皇帝安全的禁军。大明立国之前,明太祖朱元璋率军与劲敌陈友谅在鄱阳湖鏖战数月毫发未伤,且箭毙陈友谅,即此亲军护驾建功。明朝建立后,朱元璋猜忌多疑,生怕大臣对他不忠,便设法派亲军为密探,四出巡视。亲军遂发展为特务机构,专门负责侦缉事务。

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对臣下更加不信任,正式建立锦衣卫组织,首任都指挥使是杨宪,并下令将所有的重罪犯人都交给锦衣卫处理。等到十几年后,功臣都已经屠戮得差不多了,不再有威胁皇权的力量,朱元璋才下令一切案件重新转回法司处理,内外刑狱公事不再经由锦衣卫。

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又重新利用锦衣卫来镇压建文帝的旧臣,恢复了诏狱。如永乐十三年(1415年)《永乐大典》总裁官解缙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用酒灌醉后置于雪地冻死,即为一例。以后的历代皇帝都倚仗锦衣卫做耳目爪牙,用宦官提督东、西厂。东、西厂和锦衣卫合称“厂卫”,权力越来越大,人员日益增多,非法凌虐,诛杀极多,直接造成了朝中残酷的恐怖气氛。

然厂卫权势熏天,多只是在京师横行,忽然在这清冷的佘山冒出了一名锦衣卫百户来,不由得令人大吃了一惊。

张岱讶然道:“徐兄不是钱谦益钱先生的门人吗,怎么又成了锦衣卫的密探了?”徐望道:“钱公门人身份和锦衣卫武官身份并不矛盾。”

张岱道:“钱先生知道你是锦衣卫的密探吗?”徐望反问道:“张兄是希望钱公知道,还是不希望他知道?”

张岱一时无话可说。

徐望这才道:“我的真实身份,目下只有二位知晓。连罗吉甫也不知道。”张岱嘲讽地道:“那我和隐娘还当真荣幸之至。”

徐望道:“我的身份,希望二位保密,不然有什么后果,我不说,二位也知道。咱们言归正传吧。隐娘,你到底为什么两次去西佘山居?”

柳如是对他拿出锦衣卫的派头压人很是不快,但以她的卑微娼妓身份,不能与锦衣卫公然作对,只好支吾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事。”

徐望道:“隐娘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是为了‘一捧雪’,对不对?”

柳如是先是一惊,随即强作镇定,道:“我是对那出《一捧雪》的戏有些好奇。”这倒也是实话,她的确是因为《一捧雪》而两次到西佘山居。

徐望道:“我和张岱兄一道去船上找阮大铖时,看得出来,张兄也对那出《一捧雪》格外感兴趣。到底是为什么?”

张岱道:“徐兄既然已将锦衣卫的身份亮出,那么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徐望道:“‘一捧雪’,我只要‘一捧雪’。当然,不是那出戏的剧本,而是那盏玉杯。”

柳如是颤声道:“徐公子是从哪里听到‘一捧雪’的名字?”

徐望道:“这么看来,隐娘对玉杯‘一捧雪’也是知情的。我奉朝廷密令追查一批珍宝,‘一捧雪’就是其中一件。”

原来徐望是常熟人氏,少时曾与罗吉甫一道学剑,各有所成。后来二人都离开了家乡,罗吉甫漫游四方,徐望则来到京师,秘密加入了锦衣卫。两年前,徐望接受了一项特别任务,返回江南寻找一批失落已逾两百年的珍宝,以充国用,但只能秘密行事,不能张扬。因为任务特殊,需要接近诸多江南乡绅名士,所以他刻意拜在了同郡德高望重的钱谦益门下,以东林党领袖弟子的身份出面打探消息。

这次他来到佘山,本是奉师长钱谦益之命来为陈继儒送礼贺寿,并无其他目的,然而忽听得大厅中众人热议《一捧雪》时,也跟柳如是一般,待在了那里。因为他所要找寻的珍宝当中,正有一盏名叫“一捧雪”的玉杯。

他打听到《一捧雪》是陈继儒老友施绍莘所作后,便赶来找施氏,却正好见到柳如是引着施绍莘出去。之后他为诸多应酬事务缠住,未来得及再去找施绍莘,但心中尚惦记此事,决意等寿筵完后要去西佘山居好好问个明白,找到失落珍宝的大事说不定就要着落在施绍莘身上。然不久后他即遇见儿时好友罗吉甫,意外得知宝颜堂发生了变故,死者正是施绍莘。虽则真相未明,但大概情形是——窃贼一线绿杀了施绍莘,又为他人所杀。

徐望本人意在“一捧雪”,最怀疑的对象当然是跟施绍莘有关的人,也就是柳如是。他之前并没有听过她的名字,特意多打听了一下。旁人只知道她是盛泽来的雏妓,还做过吴江故相周道登的侍妾,名声似乎不大好,却得陈继儒和名妓王微的大力推举,想来除了年轻貌美之外,应该还是个极具才华的女子。

之后徐望又护送张岱去渡口寻阮大铖,意外得知原来戏剧《一捧雪》作者另有其人,是申时行申阁老家奴之子李玉,还有什么“一人永占”的说法。似乎李玉为新戏取名《一捧雪》只是偶然,因为那部戏只是以玉杯“一捧雪”为主线,叫《一捧雪》顺理成章。若是以《清明上河图》为主线,就该叫《清明图》了。况且古人以雪喻玉并不罕见,手中一杯,如“捧一雪”。但张岱却不断盘问阮大铖关于“一捧雪”的事,还直接问出了《一捧雪》名字的来历,就令人起疑了。

相较于柳如是而言,张岱名气自然要大得多,挥洒恣意,极有名门公子风范。以张家的财力,花费重金收藏“一捧雪”也是极可能之事。但他若真拥有“一捧雪”的话,向阮大铖打听相关事宜时应该格外紧张,而不该是一副探询好奇的样子。因而从他和柳如是的种种言行看来,这二人多少知道一些“一捧雪”玉杯的事情,甚至正想要找到它。不然他二人又不是官家人,为何要积极为宝颜堂几起命案积极出力奔走?

但这其中还是有太多关节难以想通。徐望暗查珍宝已有两年,一无所获,好不容易有了一丝“一捧雪”的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是以他不惜向张岱和柳如是表明锦衣卫密探身份,好弄清楚内中究竟。

柳如是自然更为震撼。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周道登始终将那些宝贝束之高阁,秘不示人,甚至在失窃后也不肯报官,原来那当真是一批“不能说”的珍宝!

那么她要将这一段经过说出来吗?如果说出“一捧雪”原为前夫周道登所有,锦衣卫自然会找上这位过气的阁老,即使他不至家破人亡,肯定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至少万贯家产是保不住了,她终于可以一出之前被冤枉、被棒打的恶气。可她已经当着周道登的面答应了他,绝不对外透露密室珍宝一事,告知张岱是因为他是王澜的师兄,需要靠他的帮助来查明真相。而今真相未明,锦衣卫已闻风追踪而至,到底要如何处置才好?

徐望见她目光闪动,有慌乱之色,忙好言安慰道:“隐娘也不必惊慌,只需实话回答。我只是要为朝廷追回珍宝,充作军费,不会任意牵累无辜,也绝不会惊扰地方。这也是圣上的意思。还望二位将详情告知,二位是从哪里听到‘一捧雪’的消息?玉杯现下在哪里?”

柳如是道:“‘一捧雪’……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避过‘一捧雪’原为前夫周道登所藏、她则是因玉杯失窃而遭冤一事。

张岱道:“不瞒徐兄,我们也不知道‘一捧雪’在哪里,正想找到它的下落。”

徐望道:“那么二位又如何得知世间真有一盏玉杯名叫‘一捧雪’呢?”张岱道:“实话说,我最早听到‘一捧雪’,是在施先生那里。”

这话回答得极为巧妙。他口中的“一捧雪”,其实是原以为是施绍莘所写的戏剧《一捧雪》。既没有撒谎,也巧妙地暗示了玉杯“一捧雪”消息源头是施绍莘。反正他人已经死了,锦衣卫本领再大,也无法令死人重新活过来来对证。

徐望果然进入文字游戏的圈套,以为柳如是与张岱是从施绍莘处听到“一捧雪”的事,沉吟道:“原来施绍莘才是知情者。他的被杀,大概也跟那批珍宝有关了。”转念又有了新的疑问,问道:“据我所知,施绍莘跟二位非亲非故,为何独独要将‘一捧雪’之事告知二位呢?”

张岱一时难以圆缓,只得支吾道:“也不算是非亲非故,隐娘这边……”

徐望自己却恍然大悟,道:“我曾听钱公说过,施绍莘对王微娘子情有独钟,极赞赏她的才气,称其诗‘风流蕴藉,不减李清照’,二人早有私交。想必是施绍莘将事情告诉了王微,王微又告诉了隐娘你,对不对?”

柳如是虽与王微同船,亦赞赏其人品高洁,但交往并不深。至于施绍莘与王微早有私交一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由一愣。

张岱忙道:“隐娘确实以为‘一捧雪’跟施绍莘有关,看到台上那出戏后颇受触动,才立即赶去找他。后来在西佘遇见过一线绿后,又认为他可能是从什么地方盗得了玉杯。可惜他二人都先后被杀,难以确认。”

徐望道:“原来是这样。自古以来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施绍莘自命峰泖浪仙,却还不是落了个横尸庭中的下场。”

张岱生怕对方继续追问,忙主动问道:“徐兄自称身负朝廷使命寻宝,这批珍宝又是什么来历?”

徐望虽拜在了东林党魁钱谦益门下,然其既非名家公子,又无文章才华,在江南士林中默默无闻,寻宝一事也是困难重重。那批珍宝失落两百余年,不少器物应已散落民间,所以最需要的是交际能力,跟江南士绅打成一片,才能及时打探到相关消息。张岱交游广阔,朋友满天下,如能得他相助,事情当会顺利得多。

徐望急于立功,微一沉吟,便实话告道:“那批珍宝是沈万三宝库中最精华的珍品。”

沈万三是元末明初的传奇人物,家资数亿,富甲天下。世人以为其有聚宝盆,金银取之不竭。

沈万三因为家底丰厚,收购天下奇珍至宝,肆意挥霍,生活奢华无比,堪比王侯。沈妻所睡的床称为“观音床”,以沉香为胚,象牙为格,八宝为栏,制极精巧。沈家日常花费也高得异常惊人,为自酿美酒,专门备有数十顷良田,凿渠引水,以供酒需。

沈万三出手极为大方。他曾青睐一位江南名妓,赠她鞍马四匹,四时金衣各一袭,金玉首饰无数,均为当世奇珍。江南名士王行被聘为沈家私塾先生后,每有文成,酬白金镒计。王行曾与明初大才子高启等人结北郭诗社,见多识广,也被如此丰厚的酬金吓得不知所措,深感沈万三这样显耀财富,一定会遭祸,不久后即辞谢离去。

甚至连沈万三之弟沈万四也觉得兄长太过铺张,为此写诗讽谏道:“锦衣玉食非为福,檀板金樽可罢休。何是子孙长久计,瓦盆盛酒木棉裘。”

然沈万三不听,大祸不久后即悄然降临。

洪武六年(1373年),沈万三因触怒明太祖朱元璋被流放云南,家产被抄没。沈家中精美的漆器家具全部被运往南京,充作公物。其中条凳、椅桌、螺钿剔红最妙,到崇祯年间,六科各衙门犹有存者。

当时江南还有一个大富户万二,听说皇帝朱元璋有诗叹道:“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他立即警觉起来,道:“风头已现,再不离去,祸难将及。”遂买舟载妻子泛湖而去。不出一年,江南大族因各种罪名被籍没,只有万二得以善终。

尽管受到查抄,沈万三本人也客死他乡,但沈氏家族仍然拥有巨大的财富。沈氏姻亲户部左侍郎莫礼请假回乡省亲时,顺路到周庄沈家拜访。沈氏设宴款待莫礼,屏去金银器皿,以缂丝作铺筵。席中十二副餐具均为极为罕见的紫色定器。每座设羊脂玉二枚,长尺余,阔寸许,中有沟道,用来搁置筷子,以免弄脏桌面的缂丝。行酒则用白玛瑙盘,盘上有紫色斑纹,状如一枝紫葡萄,下有五猿采之,名为“五猿争果”,与沈府另一件玉器“月下葡萄”并称为天下至宝。连莫礼这样的朝廷重臣也为之动容,目瞪口呆。

沈万三入赘女婿顾学文宴请莫礼时,则设十二副宣和定器。珍异果子,济楚菜蔬,稀奇按酒,甘美肴馔,摆一春台。每汤一套则酒七行,每一行易一宝杯。一旁服侍的僮仆均穿着青罗里翣。顾氏家中女眷头上所戴的一只钗子价值七十万钱。穷奢极侈,闻所未闻。年长者以为妖物,与祸相随。过享其福,必有横祸,果不其然。

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沈氏受蓝玉谋反案牵连,被灭三族,受其牵累的江南大户多达千家。这些人被逮捕下狱后,都被施以重刑,以取得其家产财富。沈万三子孙在刑求下献出了全部田宅家产,还招供出了沈家搜罗的古今珍玩的名录,但这批奇珍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找到实物,譬如沈万三最爱的两件玉器“一捧雪”和“碧香升”等。因而有人怀疑沈家早提前转移了这批珍宝及其他财富。只是官府用遍酷刑,也没有得到其确切下落。随着沈氏家族的烟消云散,这件事逐渐被官方忘记。

当今崇祯皇帝即位后,因国库入不敷出,又舍不得拿出自己的小金库,便让身边亲近之人想法子。皇帝日夜处于深宫,环绕其左右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哪里有什么办法?有个东厂老太监灵机一动,提及有卷档案中记录有沈万三最珍贵的宝藏并没有被找到,名录上的珍宝从来没人听过或见过,应该还藏在江南某处,如果派遣人找到这批宝藏,至少可以解决军费的问题。

此时沈万三已死了两百年,但其坐拥财富的事迹依旧是中国大地上的传奇,就连皇帝也不得不惊叹这个人声名持久的生命力。崇祯居然立即信以为真,将老太监的主意当作机密大事来办,从锦衣卫中挑选得力人手,遣往江南。同时被派出的据说有数人,互相不通消息,各分地域。徐望只是其中一人,负责苏州、常州、松江三府

张岱听了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虽对政治毫无兴趣,但也知道执政者该用贤勤政,去奢省费,抚民以静,轻徭薄赋,而不是剑走偏锋,去寻什么沈万三的财富来充作军费。秦末西楚霸王项羽曾盗掘秦墓,以获取宝藏。三国时一代枭雄曹操为凑军费,也曾派遣大批心腹四下盗墓,破棺裸尸,掠取金宝。二人因此而极不得人心。崇祯皇帝派锦衣卫寻宝,虽不是掘人坟墓,可也没本质分别——

沈万三本是江南的传奇,且不是为富不仁之辈,其人乐善好施,出资兴建了许多城镇公共设施,颇有贤名。这样一位老好人形象的商人,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一再迫害,最终弄了个家产充公、家族被夷的下场,民间为其鸣冤者大有人在。沈万三已经死去两百年,家产荡尽,家族零落,崇祯皇帝却仅凭着一个老太监的胡诌便兴师动众地寻宝,以锦衣卫的荼毒手段,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受到牵累,再度上演家破人亡的惨剧。

不过以张岱的个性,虽然心中颇有微词,却不愿意公然品评当今皇帝和时局,只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这批珍宝已失落二百余年,怕是有些难寻。”

徐望道:“如果好寻,早就被人得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寿筵完后,我会亲自到吴县去找李玉,问明他为何要为那出戏取名《一捧雪》。但在我看来,应该只是巧合。倒是你们二位,关于‘一捧雪’,所知比李玉多得多。徐某已实言相告,还望张兄能从旁协助。”

明代建国之初,太祖朱元璋疯狂残害杀戮江南富豪望族,为厂卫恐怖政治始作俑者。锦衣卫在朝野声名不佳,几乎是为虎作伥的代名词。张岱不了解徐望为人到底如何,不愿意提及“一捧雪”可能已被江南巨室买下,便道:“昨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我得好好理一理头绪。徐兄,我昨晚可是一夜未睡,你先暂且放过我,等我脑子清醒些再说。你放心,‘一捧雪’这件事,我一定鼎力相助。”

徐望大喜道:“如此,小弟多谢了。”

忽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之声,似有人在,忙去开门,却是一男一女。女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大包袱。

徐望喝问道:“你们是谁?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女子道:“我们是……”

柳如是忙过来道:“他们是我的人,这是使女荷衣,这是我船上的狮峰,是我特意叫来照顾微姊姊的。”

北面晚香堂方向忽传来一阵高昂的乐声。徐望道:“呀,寿筵开始了。我得去参加宴会,不然回去难以向钱公交代。”又问道:“张兄当真不去吗?”

张岱道:“我衣服太脏,不便见客。”

徐望笑道:“到底是锦绣公子。”拱手自去了。

柳如是遂先引了荷衣、狮峰二人到隔壁厢房,又问道:“怎么不是勇夫来?”

狮峰道:“勇夫昨晚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不轻,上不了山,师傅就叫我替他来。”

荷衣道:“听说微娘受了伤,我带了毛巾和换洗衣裳。”

王微已听见声音,应道:“多谢。”

狮峰便自去院中水井打水,荷衣则添炭加火,预备先烧一些热水,为王微梳洗换衣。

王微叫道:“隐娘,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柳如是走到床边,扶王微坐起,问道:“微姊姊饿了吗?隔壁还有一些徐三公子带来的点心,我这就去取。”

王微道:“不,不是。我想回船上去。这里虽好,可毕竟是眉公他老人家的住处。而且我受了伤,行动不便,只会给主人徒添麻烦。”

正好张岱进来听见,道:“微娘是嫌东佘山居人多吵闹吗?那不如先搬去山下的水西园。徐来是个热情大方的人,我跟他打一声招呼就行。”

王微忙道:“不必了。多谢张公子好意,我还是回隐娘的画舫更方便些。”

船上生活远比陆上要不便,若遇风浪,更是困苦不堪。王微不肯留在宝颜堂,亦谢绝搬去水西园,除了不愿意麻烦旁人外,还因她曾是娼妓的身份。目下虽然脱籍,但依照礼法看来,一名单身女子公然抛头露面,与男子交游来往,仍是流妓一类的人物。本来对这次佘山之行,她就有所犹豫,全是在好友徐佛劝说下才勉强同意与柳如是一道赴会,既然受了伤,天意如此,干脆就势离开好了。

柳如是冰雪聪明,立时明白了王微的心意,道:“既然微姊姊执意如此,那就回船上去吧。”到门边叫住狮峰,命他设法到山下找副肩舆或是轿子来。佘山因是名胜之地,附近不少农家以抬负游客上山为生。又道:“估计还要多等一会儿。先让荷衣为微姊姊梳洗换药,我跟陈府管家管公子打声招呼后,再陪姊姊一道下山。”

张岱心中有事,早已等不及,道:“微娘先好生歇着,一切有我。不必找什么农家,我游船上就有肩舆。狮峰,你去我船上叫人,然后让他们把船开到青浦渡口,跟隐娘的画舫停在一处,好方便照应。”

狮峰不认识张岱,见他大大咧咧地发号施令,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处置,只望着柳如是。

柳如是点点头,道:“就照张公子的吩咐办吧。”

狮峰这才应声去了。

张岱忙扯着柳如是回来隔壁厢房,重新掩好房门,问道:“你知道周道登周阁老的那些珍宝跟沈万三有关吗?”柳如是道:“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过。”

张岱道:“幸亏这徐望只是个赳赳武夫,脑子转不快。他以为你我是从施绍莘那里得知的‘一捧雪’。但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他目光紧盯在你身上,早晚会知道‘一捧雪’的源头其实是周阁老。”

柳如是道:“那么最好的法子,是立即派人到吴江通知周府,让他们主动向朝廷献宝了。嗯,甚至都不用这么麻烦,周府一定也派了人来佘山为眉公祝寿,直接让来人带话回去就好。”

张岱哈哈一笑,道:“虽是玩笑话,却也算是个好法子。”又道:“无论这件事结果如何,都让我看清了一个人。”

柳如是道:“是钱谦益钱先生吗?他应该也是没有法子,大概朝中有人向他举荐了徐望,不得不收下这个门生。”

张岱道:“不是钱谦益,是隐娘你。徐望是锦衣卫密探,隐娘只需告诉他‘一捧雪’原为周府所藏,便可一雪前耻,但你却什么没说。所以我说这件事,足见隐娘人品高贵。”

柳如是道:“我答应了周家人,绝不泄露出去,当然要做到。但就算有锦衣卫介入,我还是要努力查明‘一捧雪’失窃的真相,这才叫一雪前耻。”

张岱道:“好,我助你一臂之力。”又道:“今日已经是第二个人来提沈万三了,你难道不觉得这其中很可能有关联吗?”

柳如是道:“除了徐望,还有谁?”张岱道:“一早来给送小吃的徐来啊。他说那无名窃贼在书房读的是王行的《楮园集》,王行难道不是跟沈万三有大大的干系吗?”

柳如是道:“呀,还真是。如果那无名窃贼也跟锦衣卫一样,努力在找沈万三的藏宝……”

张岱道:“那么这窃贼极有可能就是之前从周府盗走‘一捧雪’的飞天大盗。”

柳如是道:“你之前还说一线绿是飞天大盗呢。”张岱道:“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两名窃贼啊。况且你自己也说了,你觉得一线绿是认得你的。”

柳如是道:“嗯,或许他昨日逃到船上时,见到我和微姊姊在船头眺望风景。”

张岱笑道:“你在看风景,殊不知你在别人的眼中也是一道风景呢。”

柳如是道:“不说笑了。眼下没有别的线索,得向徐公子借来那本《楮园集》看看才好,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

张岱道:“不用借,我直接领你去水西园看。”

柳如是颇为心动,但还是放不下王微,道:“可是微姊姊她……”

张岱道:“微娘有荷衣照顾。再说狮峰已经去叫我的人上山了,还怕他们办不好事吗?”

柳如是觉得有理,便过来跟王微招呼了一声,又交代了荷衣几句,这才跟张岱离开。到前院时,环顾院中的碑刻,颇觉不舍,道:“到宝颜堂住了一夜,竟没有来得及好好观摩碑刻书法。”

张岱笑道:“不过是暂时离开东佘山居,又不是要离开松江。你是眉公贵客,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再进来。”

柳如是心道:“若是良家女子,哪有公开抛头露面的?若是娼妓,与眉公来往,频繁出入其居处宝颜堂,岂不坏了他名头?微姊姊想要尽快离开,正是为了替眉公避嫌。张岱到底是风流浪荡子,全然不懂这些。”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穿过梅林甬道时,远远见到东面清微亭处有人影晃动。柳如是心念一动,道:“张公子,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赶来亭边,却见一名男子俯身站在亭中。柳如是道:“是陈公子吗?”

那人惊然回头,并不是昨晚在这里与柳如是同赏月色美景的复社名士陈子龙,而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文士。柳如是非但认识,且极为熟悉,正是她前夫周道登之子周朴仙。

周朴仙其实是周道登的侄子,因周氏无子,过继为嗣子。他认出柳如是后,脸上尽是惊疑之色,道:“隐娘,是你?”

柳如是大吃一惊,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发现了另一个令人惊奇的场面——亭边围栏上还坐着一人,侧靠在亭柱上,一动不动。适才周朴仙弯着腰,正好遮住了那人。

柳如是道:“他……他是谁?”

不待对方回答,自行走到亭中,侧头一看,却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徐望。

他眼睛瞪得老大,如鱼眼一般鼓出。双手捧腹,胸腹之处有一处血窟窿。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出太多血。太阳的金光挥洒在他惨白的脸上,泛着青光,显露出无奈和苍凉。生命在无常的世事面前总是如此脆弱,不久前这位锦衣卫密探还在努力为朝廷寻宝,意图建功立业,此刻便安静地坐在这里,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与生机。

张岱已觉察到不妥,赶了过来,一见徐望死在亭中,也是全身一震,骇异之极,不由得转头去看周朴仙。

周朴仙忙道:“不是我杀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他已经是这般了。”

徐望已经察觉到“一捧雪”跟柳如是有关,迟早会联系到周道登头上,适才柳如是、张岱二人还担心过此事,此时便亲眼见到徐望横死清微亭中,而最有杀人动机的周朴仙就站在死者身边。他自称没有杀人,实难取信。

周朴仙见张岱和柳如是都紧盯着自己不放,急道:“真的不是我做的。”

张岱狐疑道:“周兄不是该在宴席中吗?你来清微亭做什么?”周朴仙道:“我……我是跟着徐望出来的。”

原来寿筵时,周朴仙正好跟钱谦益门生徐望同桌。二人本素无往来,徐望却不知如何对周朴仙格外亲近,特意将座位换他边上,还不断打听周父侍妾柳如是的事情。起初周朴仙以为对方是慕柳如是艳名,有心追求,为柳氏前程着想,便有意说了一番好话。徐望却不大相信,柳如是既然又青春貌美又玲珑剔透又善解人意,如何还被驱逐出周府、又再被卖入娼家呢?周朴仙不便说出柳如是被逐是因为她和琴师通奸,便说是家中丢了东西,柳如是嫌疑最大,所以不能见容于周府。哪知道徐望听了,立即不停地追问失物到底是什么、有没有捉到窃贼。甚至还指着戏台,饶有深意地问道:“周公子以为那盏‘一捧雪’玉杯如何?”周朴仙骇得呆住。徐望遂诡秘一笑,起身离席。周朴仙心中忐忑,便谎称如厕,跟了出来。

他远远望见徐望往宝颜堂方向而来,因为此处为主人陈继儒居处,不得允准,不得擅入。一时有所犹豫,徘徊了一阵后,最终还是不顾一切地追来。到梅林时,见到清微亭有人,服饰与徐望相同,便赶过来查看,才发现徐望已死在亭中。正不知所措时,柳如是便到了。

张岱道:“周兄,你杀人嫌疑最大,仅凭你这番话,实难证实你清白。”

周朴仙愕然道:“我跟徐望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而且还是在眉公的寿筵上。”

张岱道:“你该猜到徐望已经盯上了隐娘和‘一捧雪’。他是锦衣卫密探,你杀了他,便可以保住周府的秘密。”

周朴仙听到“锦衣卫”三个字,身子一软,跌坐在围栏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如是却道:“我相信周公子的话。”

她入周府一年,与周道登家人相处良好。对于周朴仙,她并无好感,也并无恶感,平日见面只是客客气气。她后来落难,被周道登吊打,周朴仙没有为她求情,可也没有如那些侍妾一般落井下石。最重要的是,在徐望向他打听时,他本可以直接说出她被逐是因为与下人有私,那也是周府对外公布的她的罪名。他却出于好意,改口说了是因财物失窃,由此才引起徐望的怀疑。她甚至觉得,是她自己令周朴仙陷入目下的困境,所以她有义务帮他洗脱嫌疑。

张岱道:“周朴仙可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人。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想要徐望死。”

柳如是道:“周公子人还没有离开命案现场,即被你我堵住。如果他是凶手,凶器不在身上,就在附近。只要找不到凶器,就足以证明周公子是清白的。张公子,你搜一搜周公子身上,我到四处找一找。”

张岱道:“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周兄,你也听到隐娘的话了,这是为你好。麻烦你站起来,让我搜一下。”

周朴仙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发呆。张岱便自行上前,往他身上搜了一遍,连靴子都摸过了,并没有发现匕首等利刃。柳如是到周围寻了一圈,也没有任何发现。

张岱道:“看来周兄还真是清白的。”转头见到有人往宝颜堂方向而来,道:“东佘山居出了三起命案,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眼下这件案子要如何交代?”

柳如是道:“我们就实话实说,你我出来时看到了周公子,周公子则是觉得徐望可疑,跟着他出来的。只要不提‘一捧雪’、珍宝之类,旁人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周公子和周府头上。”

张岱道:“也只好如此。”他已认出来人正是罗吉甫,便扬声叫道:“罗兄,快过来。”

罗吉甫闻声而至,惊见儿时好友死于亭中,一时悲愤交加,难以置信。

柳如是柔声劝道:“罗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顺变。”

罗吉甫到底是漫游江湖多年,饱经风霜世故,很快镇定下来,强忍伤恸,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便将适才的话说了一遍。

罗吉甫问道:“周公子,是这样吗,你是跟着徐望出来的?”

周朴仙身子抖个不停,只是不断点头。

罗吉甫道:“那么周公子觉得徐望有什么可疑之处,值得你放弃酒宴半途而出?”周朴仙道:“他……他在席间不停地说……”

正当张岱心中一紧,以为他要说出“柳如是”的名字时,他却说出了令人拍案叫绝的一句话:“他在席间不停地说……窃贼……”

他所指的窃贼当然是一年前光顾周府的飞天大盗,但罗吉甫却立即以为是昨晚来过东佘山居的窃贼一线绿和一线红,皱眉道:“难道是徐望发现了一线红的端倪,追出来查看,却反被一线红杀死?”

张岱道:“罗兄好友遇害,实属不幸,还望你节哀顺变。不过我实难以同意你的猜测。你和徐望少年曾追随江湖豪侠学艺,想来武功不低。但你看清微亭这里,并没有争斗的痕迹。”

罗吉甫道:“张兄的意思是,凶手是徐望认识的人,是趁他不备突如其来地杀死他的?”一边说着,一边再度审视打量着周朴仙,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柳如是忙道:“不是周公子。他身上没有凶器,我们已经四下寻遍了。”

张岱道:“罗兄在晚香堂那边可有发现什么?”

罗吉甫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复社冒襄冒公子被人打晕在厕所中,弄了一身秽物。不过没有性命危险。另外,宾客郑芝虎告诉管勋兄,说有一名婢女十分可疑,怀疑她是假冒的。”

原来名妓林雪在庭院中与同乡郑芝虎说话时,忽觉不适。郑芝虎叫住一名青衣婢女,让她去取杯热酒来。那婢女应也不应,低头避开二人。

郑芝虎诨号蠎二,原是海上巨盗,武艺高强,与兄长郑芝龙纵横海峡,不但多次击败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还在崇祯初年进攻泉州,大破大明福建舰队,京师为之震动。彼时东北女真扰边不断,为避免腹背受敌的局面,一向手段强硬的崇祯皇帝也不得不对郑芝龙主动示好,命福建巡抚熊文灿招安,准许郑氏率领原部,为明廷守备沿海,以防海盗倭寇和荷兰人进攻。于是郑氏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将军,从此控制海路,收取各国商船舶靠费用。缴保护费的商船,则发予郑家令旗,可以平安通过东南海域。如果不缴费,则难逃被劫的命运。一艘大船需缴三千两银钱,郑氏岁入千万金,迅速富可倾国,干脆自己掏钱筑了一座城池,名安平镇。

如此背景的人物,自然很有些能耐。尤其郑芝虎最早靠劫掠发家,自有一套观相察人的本领,一见那青衣婢女躲躲闪闪,便知道内有蹊跷,忙叫道:“你站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青衣婢女听了,拔脚就跑。郑芝虎顾念林雪,不及追赶,只将此事告诉了管家管勋。罗吉甫得知后,便等郑芝虎安顿了林雪后,与他一道四下寻找青衣婢女。

郑芝虎道:“这里地大人多,盲目乱寻不是办法。这妇人既然是来捣乱的,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厨房,往食物中投点毒药或泻药,便可以轻易放倒一大片人。”

罗吉甫觉得有理,便和郑芝虎寻来厨房,分头寻找。他在井边遇到一名婢女,感到她符合郑芝虎的描述,十分可疑,但过去找她盘问时,却被她趁人多之机溜走了。

柳如是忙问道:“可疑人物是女子吗?”罗吉甫道:“不错,是名个子娇小的青衣婢女。说起来,我不止一次见过她。昨晚我曾发现她晕倒在梅树下,还托徐望将她送去房中休息。”

张岱道:“原来是她呀。我还记得,她昨晚来给我们送酒,长得虽然还不错,却是笨拙得很,做事不灵。”

柳如是道:“很有可能就是她了。昨晚我和微姊姊曾撞见冒襄调戏一名青衣婢女,后来来宝颜堂送酒的正是这名婢女,难怪我觉得她眼熟。”

那婢女昨晚到门外时,先说“我是来给各位送酒的”,进来也不见礼,没有下人该有的谦卑。然而当时柳如是等人心思不在眼前,居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些异样之处。现在看来,那婢女极有可能就是一线红,她到宝颜堂来,送酒是幌子,真正目的是要毁掉藏书库中一线绿的容貌。她做完这一切后,出门时被罗吉甫和徐望撞见,担心露了行迹,遂干脆装作被人打晕,由此果然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还以为一线红另有其人。至于她殴打侮辱冒襄,则是报复昨日被他调戏一事了。

罗吉甫道:“我觉得她可疑,是因为她一见到我就将头转开,我想问她几句,她却溜走了。原来当真是做贼心虚。不过我已经将她的样貌告知管兄,请他知会所有下人留意这名女子,料想她在东佘山居寸步难行,躲不了多久了。”

柳如是仔细回想,这才记起早在遇到冒襄调戏那青衣婢女之前,她已经见过对方——她与施绍莘到晚香堂回廊西面芭蕉林谈事时,曾有一男一女从芭蕉树后出来,那女子一身婢女服饰,身材娇小,跟送酒到宝颜堂的婢女分明就是同一人。只不过当时她满心惦记着向施绍莘打听“一捧雪”,未多加留意旁事,只以为那一男一女在背着人私通,现在想来,那二人很可能并不是幽会,而是躲在那里商议什么隐秘之事。

张岱道:“可还是有一件事对不上,昨晚你们不是已经确定扼死一线绿的是男子吗?”

柳如是道:“不错,一线绿颈中留下了扼掐的指印,绝不可能是女子。”

张岱道:“这么看来,杀死一线绿的另有其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线绿是被凶手单手扼死,所以之前众人推测二人必定相识,且凶手并不是真心要下毒手,不然就会直接用凶器杀人,或是双手扼颈,这是人处于紧张敌对状态时的本能反应。后来查到杀死施府门仆的是一名会使飞索的凶手,并给他取绰号“一线红”,而一线绿亦会使天女飞丝,所以理所当然地推测一线红与一线绿认识,因此一线红就是杀死一线绿的凶手。

再说青衣婢女,她的种种可疑之处及出现在宝颜堂的时间都表明,她极可能就是众人苦苦寻找的一线红,但她是名身材娇小的女子,不可能留下粗大的指印,那么杀死一线绿的只能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明知道一线绿是窃贼,却不肯痛下杀手,只是单纯地制住对方,这不是矛盾吗?

柳如是道:“会不会一线红还有同伙,是她同伙误杀了一线绿?”

张岱道:“不可能。一线红和一线绿会绝顶的轻身功夫,这类人办事都是独来独往,不会有同伴,不然只会被拖累。一线红和一线绿这次在同一时间都来到东佘山居,却明显是分开行事,互相不知对方行踪,这就是明证。”顿了顿,又道:“凶手扼住一线绿,也许只是要逼问什么事情。”

柳如是道:“之前我们曾推测过,有这种可能性。”张岱轻轻一指徐望,道:“那么他……”

柳如是登时明白了过来,失声道:“是徐望杀了一线绿。”

徐望是锦衣卫密探,奉命寻找失落的沈万三藏宝。大概他听到旁人谈论《一捧雪》戏曲的时候,恍然觉得内中有蹊跷,于是想找机会接近施绍莘。出来寻找施绍莘的时候,正好遇到受伤后逃出宝颜堂的一线绿。一线绿当时选择的逃跑路线,恰好是通往西佘山居的竹林小道。徐望尚不知道施绍莘已死,惊见山庄内有飞贼出现,料想事情不简单,便上前制住一线绿,追问他的来历,结果却用力过猛,失手杀死了他。

再说一线红。一线绿只是偶然来到东佘山居,而一线红则装扮成婢女,潜伏已久,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监视一切,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昨晚林林总总的变故,她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能及时赶来宝颜堂藏书库毁了一线绿的容貌。大概她也知道是徐望杀了一线绿,所以今日又杀了徐望报仇。

最后回到徐望身上。他其实并不是如张岱所言那般脑子不灵光。盘问完柳如是、张岱后,他大概并未完全相信二人的话,又借口参加寿筵回到晚香堂,向周朴仙打听柳如是,果然从对方言语中发现了破绽。他立即起身离开宴席,应该不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情形,而是要立即赶来宝颜堂质问柳如是和张岱。孰料半途遇到一线红,一线红用言语诱骗他到清微亭,突然出手将他杀死,以报一线绿之仇。

罗吉甫听了却是不信,道:“如果说徐望发现了一线红的蛛丝马迹,赶来查看,被假扮成婢女的一线红杀死,这还有可能。他怎么可能杀死一线绿呢?绝无可能。”

张岱道:“罗兄,徐望虽是你朋友,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其实……”

柳如是心道:“徐望锦衣卫密探的身份一旦泄露,只怕要引发轩然大波。旁人不知道徐望是为了藏宝而来,只会猜忌他是在暗中监视调查什么人,譬如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又譬如复社领袖张溥。只怕风声鹤唳,难以消停。而且我和张公子如何会预先知道徐望身份,也难以解释清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先遮掩下来才好。”忙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得先想办法善后才是,千万不要惊扰了眉公寿筵。张公子,你我先去晚香堂知会管家管公子。这里的事,不如暂且交给罗公子照看吧。”

张岱微一沉吟,即明白了柳如是的心意,道:“隐娘说的极是。”又问道:“罗兄,你……”

罗吉甫道:“我先留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张岱便叫道:“周兄,你这就跟我们一道走吧。”

他料想等三人离开后,罗吉甫会搜查徐望身上,出于保护朋友名誉考虑,多半要将锦衣卫腰牌先藏起来。朝廷一方得知徐望死讯后,应该也不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派锦衣卫武官伪装成东林党人寻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于后面的事会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路上,周朴仙一言不发,几近晚香堂时,忽然朝柳如是深深一作揖,道:“多谢。”

柳如是道:“徐望突然暴死,危机算是暂时过去,还望周公子多珍重。”

周朴仙道:“多谢。”又作了一揖,转身便往山门走去,竟是不再回去宴席。

正好管家管勋出来,张岱便上前告知徐望死讯,将之前对罗吉甫述说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管勋连连跌足道:“糟了糟了,眉公已经问过几次如何不见了施先生,还催我派人去西佘山居请他过来。这件事还没了,又出来钱公弟子被杀的事。也不知道还能拖得几时。”

张岱道:“施绍莘脾气古怪,人尽皆知,你只说他坚持不肯来即可。至于徐望,大家伙儿都跟他不熟,他突然不见了,未必就有人想得起。罗吉甫人还在清微亭那边,管兄得赶去看看,要如何处置尸首。等到寿筵结束,送走大部分宾客,再报知眉公和官府不迟。一线红被罗吉甫识破了形容,未必敢在留在东佘山居,应该不会再有事了。”

管勋道:“那你们二位……”

张岱道:“微娘觉得留在宝颜堂不妥,预备回船上养伤。我和隐娘要去趟水西园,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管勋道:“也好,今日这里人太多太乱。”又道:“隐娘,好几个人向我打听,为什么不见你人。我不敢说你在宝颜堂,不然大家伙儿一窝蜂地跑去了,踩坏了眉公的花花草草,我可担不起责。”

柳如是道:“管公子就爱玩笑。”管勋苦着脸道:“我哪有心思玩笑。”

张岱道:“有事的话,管兄可派人到水西园或是青浦渡口游船上找我。”遂拱手辞了出来。

柳如是跟着张岱一路下山,径直来到水西园。

管事的听说张岱想借昨日窃贼翻过的那本《楮园集》,忙告道:“三公子怕再出乱子,今早出门时,派人将一些珍贵些的善本装箱,运回城中老宅了。那本书也在其中。公子着急的话,小的这就派人去取。”

张岱道:“不必了,我自己寻去吧。”又道:“隐娘来到松江,还没有好好逛过府城吧?走,我带你四下逛一逛。”

又因女子抛头露面不雅,尤其是柳如是这样的美貌女子,公然上街易引人瞩目,张岱特意命管事找一套男子衣衫来。柳如是个子娇小,管事一时挠头,干脆命下人取了一套徐来侄子的衣衫,倒是正好合身。张岱自己也借了一套新衣衫,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扔了。

虽有“世外桃源”之美誉,历代亦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来此归隐,但松江在世人心中始终是偏远僻陋的代名词。最终扭转其声名的并不是什么权贵公卿、名流豪杰,而是一名叫黄小姑的普通村姑。

黄小姑即世人所称黄道婆。她是华亭乌泥泾人,少时因家庭贫苦,被卖为童养媳。后实在不堪忍受公婆、丈夫的非人虐待,半夜逃出家门,随黄浦江海船漂流到崖州。当时的崖州,居住者大多为土著黎族人。黎族妇女心灵手巧,擅长纺织,手工制作的黎单、黎饰、鞍塔等物产闻名内外。好心的黎族人不但收留了只身流落异乡的黄道婆,还将当时领先世界的纺织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她。

三十年后,怀念故乡的黄道婆辗转回到了华亭,以纺织为生,教授当地妇女棉纺织技术。她在被褥等棉织物上采用了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等工艺,织造出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等各种复杂图案,鲜艳如画,被称为“乌泥泾被”,不胫而走,大受欢迎。不仅如此,黄氏还根据多年的纺织经验改进了工具,制作出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等新式纺车,大大提高了纺纱效率。

虽然黄道婆回乡几年后便与世长辞,但她所带来的先进纺织技术直接促进了松江地区纺织业的繁荣,松江也由偏远之地跨入东南大郡行列。江南自古繁华,元代之后,尤以苏州和松江两府最为富庶。松江百姓俯仰有资,不在丝,而在布。女子七八岁以上即能纺絮,十二三岁即能织布,一日之经营,尽足以供一人之用度而有余。入明后,松江一带棉纺织业达到极盛,成为全国纺织中心。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七府赋税甲天下,而松江因人丁远少于其他六府,赋役之重为天下之首,“照得云间负海弹丸,地不加广,民不加众,而财赋之重,独甲于天下”。除了稻米之外,支撑财赋的重要来源就是以棉纺织业为主体的手工业经济。

松江布匹获得了很高声誉,号称“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这一切,全仗黄道婆的功劳。松江一带有歌谣唱道:“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当地人为纪念黄道婆的恩德,在乌泥泾镇为她修建了先棉祠。又在松江各处修建黄母祠,时时祭祀,以纪念这位棉纺织业先驱

由于从事棉纺织业盈利丰厚,故纺织不止村落,虽城中亦然。由于家家都投入了纺织劳作,也出了不少人才。万历年间东门外双庙桥有名姓丁的女子,弹棉花技术娴熟,花皆飞起,收以织布,幅阔二尺,布光如银,质地精软,号“丁娘子布”,又名“飞花布”。用这种布制成的衣衫,轻软保暖,其他棉布望尘莫及。

非但普通民众以织作为业,士大夫家也多以纺织求利。比如松江一地,织布规模最大的当属故相徐阶后人徐氏家族,家中蓄有织妇一千多人,岁计所织,与市为贾。徐家因此而获利,成为松江首富。

松江府城即为华亭县。县城西北为佘山等九峰;东南濒临大海,建有盐场;西面有泖湖,东南有黄浦,西北有赵屯、大盈、顾会、松子、磐龙五浦,俱会吴淞江入海。可谓环山抱水,景色绝佳。

城池重修于洪武年间,是在张士诚所筑土城的基础上加固筑起的砖城。城周围十里,城墙高达两丈。四面挖有护城河,宽十丈,深七尺。设有四座陆门、四座水门,水门可供船只进出。四座陆门分别是东门披云门、西门谷阳门、南门集仙门、北门通波门。城门上建有城楼,东门城楼名迎生,西门城楼名宝成,南门城楼名阜民,北门城楼名拱宸,楼匾均由当今书画大家董其昌题写。

明代以来,松江因为普遍富庶,人们大多偏爱居住在城外有山有水之处,华亭城中居民寥寥,多荆榛草莽之地。到嘉靖年间倭寇数度犯境后,士宦富民多迁至城内建屋居住,掘地叠山,构堂筑楼,竞相兴造私园。由于城小而民稠,遂形成庐舍栉比、名园错综、交街比屋、阑阌列廛、求尺寸之旷地而不可得的局面。

由于松江棉布贸易兴旺,富商巨贾操重资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两,少亦以万计。如此,流动人口激增,城中又是寸土难觅,便只能向城外扩展。于是城东至华阳桥、城西至跨唐桥,形成了有名的十里长街。尤其是西门谷阳门外吊桥之西至泽润巷一段,两旁店铺绵延不绝,里巷纵横相通,繁华似锦,是松江府首屈一指的中心商业街。因街北侧有岳庙,故松江人俗呼“岳庙街”。但号称“东南大郡”的府城中心大街居然位于城外乡野之处,难免有些寒酸,来自苏州、杭州等大城的人往往拿这条岳庙街来取笑松江人。

张岱和柳如是自西城门谷阳门入城。门前护城河里船只密集,竹篙林立,煊赫一时,不愧有“小临清”之称。

望着这人来人往、热闹世俗的场面,柳如是的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张岱似是瞧出她的心思,问道:“城内名胜极多,想先去哪里逛一逛?”柳如是道:“普照寺。”

张岱道:“你是想看‘十鹿九回头’吧?”柳如是道:“嗯。”

普照寺位于城西谷阳门内,原为西晋名士陆机别宅,后被改为寺庙,名为大明寺。唐诗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明寺即为四百八十寺之一。北宋年间,改大明寺为普照寺,有千僧堂、海月堂、秀朵轩、涵晖室、香水海、静观堂等建筑。然其最著名者还是寺庙正门前普照寺桥栏坊上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刻浮雕,名为“十鹿九回头”。画面为十只梅花鹿奔走于林中,阳纹隆起,头角峥嵘,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最奇特的是,这十只鹿并不是其一顺向,余皆反顾,而是七只鹿回头反顾。但浮雕却叫“十鹿九回头”,由此引发多种猜测与争论。民间称松江又名茸城,“鹿”与“禄”谐音,外出当官者,十有九人怀乡而思归,“十鹿九回头”即指代这类人,其实是留恋故土的代名词,如同“莼鲈之思”。而修志者如陈继儒等则认为“十鹿九回头”是对做事不全者的讽谏。至于到底是何含义,大概只有宋代那琢刻浮雕的工匠才真正清楚。

柳如是来到普照寺桥上,见那块浮雕上的十只鹿果然奇怪:上横排五只鹿身子朝西,头朝东,确实是在“回头”;而下横排的从东往西第一只鹿身子朝东,头朝西回顾;第二、三只则是身子朝东,头亦朝东;第四只身子朝西,头朝东回顾;第五只鹿则是身子朝东,头亦朝东。

凝思一时,道:“就‘回头’字面来解,显然是十鹿七回头。如果将‘回头’当作‘东向’来解,那倒是符合的,只有一只鹿头朝西。松江位于华夏之东,以‘东向’来代表家乡,倒也名副其实。”

落叶归根,故园则是人之根之所系。楚国诗人屈原有“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西汉公主刘细君亦有“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唐人王之涣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崔颢则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宋人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之叹更是千古绝唱,道尽了游子殷切的乡关之思。思乡与乡愁,是从古至今人类情感的共相。

那么她的乡在哪里?家又在哪里?柳如是脑海中不由得再度浮现昨晚突然浮现出的幼时记忆——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屋子,那本书卷,还有那颗红丸。

为什么偏偏她记不得双亲的样子呢?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起来,那几幅断断续续的画面,当真是她的真实记忆,而不是因思亲所产生的臆想与幻觉?

张岱笑道:“其实就是一块有些名气的浮雕而已,思归、思乡之类全是后人赋予的想象。就像有人随意写了一本书,本没有特别的蕴义,旁人却牵强附会,穷本极源,恨不得搞出个一门学问才好。”

柳如是叹道:“张公子这话有些偏颇,如果没有想象,哪来前人那些锦绣诗词文章呢?”

张岱道:“总之,这就只是块浮雕。隐娘既爱这‘十鹿九回头’,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柳如是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忽见河的另一边有一名红衣女子正炯炯瞩目自己。那女子,正是那名有重大嫌疑的婢女,也就是张岱取名“一线红”的人。柳如是在东佘山居见过她两次:一次是撞见复社名士堵住她调戏;另一次就是她到宝颜堂送酒了。

那一线红见柳如是注意到她,却不立即逃走,只森然凝视着她,颇为诡异。

张岱留意到异常,顺着柳如是的目光望去,“呀”了一声,道:“那不就是那名凶手吗?我给她取绰号一线红,她还真穿着一身红衣裳,好一个漂亮的红娘子。”

话音刚落,还未想到要如何应付,红娘子便一闪不见。

张岱问道:“她那么古怪地看着隐娘干吗?”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看样子,不是什么善意,似乎是在警示我。”

张岱道:“她在东佘山居露了形容,该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全城通缉的对象,为何还冒险留在这里?”

这红娘子打扮成婢女潜入东佘山居,必定不安好心,有所图谋,既是被罗吉甫发现形迹,无论目的是否达到,上上策都是溜之大吉。看来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既然她已离开东佘山居,为什么还要留在松江呢?难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冒着生命危险留下的事吗?

柳如是道:“她会不会是在找阮大铖?”张岱道:“这倒是极有可能。她杀了施府门仆,可能是因一线绿之死而迁怒于他,若是她从门仆口中得知一线绿是来找阮大铖的,多半想要找到他问明缘由,说不定还会杀了他。不过你放心,阮大胡子比泥鳅还滑,既然我昨晚找过他,说杀死施府门仆的凶手可能会找上他,他肯定早就躲起来了。”

柳如是道:“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阮大铖跟我又没什么干系。不过眼下有佘山大会,他要死在松江,东林、复社难脱嫌疑。希望他如张公子所言,躲得越远越好。”

忽听得有人高叫一声,登时人如潮涌,争相往普照寺门边大树下赶去。

柳如是道:“这是做什么?是有什么杂耍表演吗?”张岱笑道:“松江人可是见多识广。在这里,能引得人们如此趋之若鹜的,只有莫后光的说书。”

莫后光是华亭人氏,以塾师为业,闲暇时会在普照寺一带说书。他自有一套说书理论,称“口技虽小道,在坐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要,忘身在今日,忘己何姓名,于是我即成古,笑啼皆一”。尤其善说《西游》《水浒》,在松江闻名遐迩。即使是三伏最热之时,也有数百人赶来听他说书,虽炎蒸烁石,而人人忘倦,绝无挥汗者。

柳如是道:“我曾在金陵听过一个姓柳的麻子说书,那才真是万斛珠落,声震云霄。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又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

张岱道:“隐娘说的应该柳敬亭。这倒是巧了,柳麻子的师傅,正是莫后光。”

柳如是道:“原来如此。名师出高徒,能有柳敬亭这样的徒弟,想来莫后光的本领也非同小可了。”

本有心挤过去听一听莫氏口技,然而实在听众实在太多,人流汹涌,难以靠近,只得作罢。

好不容易离开了普照寺,二人径直出城。出谷阳门时,看到道边有一名姓秦的瞎子摆摊测字算命,柳如是心中一动,便走过去,念出一个“隐”字,要求测此趟松江之行。

秦瞎子掐指算了一通,道:“隐者,蔽也。小娘子心中有隐,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怕是这趟松江之行不能得偿所愿。”

张岱见柳如是愀然不乐,忙道:“这都是胡说八道,隐娘何必信他。走,我们吃饭去。”

引着柳如是来到谷阳酒楼。这是松江最大的豪华酒楼,位于西门外护城河边,地段极佳。

时值正午,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堂中座无虚席,食客的交谈声、欢笑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一片,就像春天乡野的油菜花田中,只能听见成群结队的蜂鸣。

最令柳如是称奇的是,果然如传说中的那样,酒楼堂中墙壁上挂着一幅陈继儒的画像,儒雅敦厚,面带微笑,凝视着芸芸食客。

跑堂伙计迎上来,告知已无空位,如果二位公子愿意等待,可以到西边窗下坐候。张岱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直接掏出一些银子塞过去。伙计登时眉开眼笑,引着二人上来二楼,进来一间包间。嘈杂声总算小了些。

伙计悄声告道:“这间阁子本来被人包了,但看样子客人不会来了。二位公子先用着,但务必不要张扬,说话小声些,别让隔壁人听见。”张岱道:“知道了。你去吧。”

柳如是见酒楼宾客满堂,满以为要等许久才有酒菜上来,哪知片刻后就有酒保托盘进来。那大瓷盘中有十只梅花鹿的造型,正是仿普照寺“十鹿九回头”的浮雕造型,憨态可掬,生动逼真。

柳如是“呀”了一声,问道:“这菜就叫‘十鹿九回头’吗?是用什么做的?”

酒保笑道:“简单的很,就用鱼肉、鸡肉、虾肉斩成肉茸,用蛋清、葱姜汁、黄酒等调味后搅拌,再掺入糯米粉,制作成造型,上笼蒸熟即可。”

柳如是道:“这鹿角是用虾须做的吗?”酒保道:“正是。其实这‘十鹿九回头’虽是本店的招牌菜,也就是个名头。论滋味,远不如鲈鱼脍好吃,也就是尝个新鲜罢了。二位公子先慢慢享用,鲈鱼马上就到。”

柳如是道:“这酒保倒是个实在人。我先尝尝。”举筷夹了一只鹿,入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但较之昨晚的鲈鱼火锅可就差得太远了。

张岱道:“其实吃饭喝酒也要看心情,譬如……”

忽听得隔壁有人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乌程未免欺人太甚!偏偏宜兴又软弱不堪,上饶不堪大用。唯有上海勇于任事,却太过迂憨。”

乌程即是指当今内阁次辅温体仁,宜兴则是指首辅周延儒,上饶指内阁大学士郑以伟,上海指徐光启,均是以籍贯代称大臣,是时人议论朝政时的惯用说法。

谷阳酒楼是砖木混合结构,二楼的地板及墙壁全是木制,不算太隔音。

柳如是听到隔壁那人口音极熟,问道:“这是不是张溥的声音?”

张岱聆神听了一会儿,道:“果然是他。”

柳如是奇道:“他是复社首脑人物,难道不该在佘山大会上吗?”张岱道:“张溥仍在翰林院挂名,这次是因为丧亲请假回乡。他仍在服丧中,按理是不能参加酒宴的,不然被朝中言官参上一本,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又听见张溥道:“如今之计,只有再扶余姚入阁!不然朝中无人,我辈难以立足矣!”

柳如是道:“余姚是谁?难道是复社黄宗羲吗?我昨日在晚香堂见过他,沉静有度,有大儒气魄,可不像传说中的‘姚江黄孝子’。”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浙江余姚人。他父亲黄尊素是著名的东林党人,曾任监察御史,为人恢弘大器,为维护东林党人内部团结起过极为重要的作用,因而被魏忠贤为首的阉党视为眼中钉。后被逮捕下锦衣卫诏狱,死于严刑拷打之下。黄宗羲得到父亲惨遭毒手的消息后,怀藏申冤文稿,袖内则藏着一把锋利的铁锥,预备进京替父报仇雪恨。恰好这时崇祯皇帝即位,魏忠贤倒台。黄宗羲以锥击刺阉党党人许显纯、崔应元、李实等人,声名四起,人称“姚江黄孝子”。崇祯皇帝听说后,亦感慨其为“忠臣孤子”。

张岱哑然失笑道:“黄宗羲还只是个秀才,年纪比我还小,怎么可能入得了内阁?”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也许是余姚姜逢元。”

姜逢元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天启年间官至礼部尚书。当时魏忠贤擅政,任命姜逢元为副总裁,纂修《三朝要典》。姜逢元虽不敢推托,却每每搁笔而叹。魏忠贤朝闻夕逐,令其闲住。崇祯即位后,姜逢元官复原职,是极有希望入阁的阁臣人选,但不久即称病辞职。传闻是因为他看不惯朝臣结党营私,互相攻讦,尤其不满东林党魁钱谦益为入内阁而不择手段,遂主动退出竞争。

出人意料的是,争入内阁的结局并不是钱谦益获胜,这位踌躇满志的文坛领袖意外被后起之秀温体仁击垮。纷争的结果,周延儒成为了大明首辅。他为报恩,又引温体仁入阁,结果反而引狼入室,造成目下内阁首辅、次辅争权倾轧的局面。温体仁抓住周延儒的把柄不断指使亲信弹劾上奏,周延儒狼狈不堪,亦开始反击,朝中乌烟瘴气。徐光启虽然新入阁不久,却因为在某些政事上与周延儒立场一致而遭受温体仁一党的反复围攻,处境不佳。

张溥只以一己之力,联合江南诸多文社成立了复社,有一呼天下应之势,此等士林领袖风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愈发助长了他的雄心壮志,亦想学昔日东林清流前辈,利用舆论左右朝廷局势。复社遂由纯粹的文学社团急遽向政治团体演变。张溥本人中进士后愈发意气风发,利用复社背后强大的财力支持,在京师遍访巨宦名流,然终因太过张扬,在某些事情处理不当,与温体仁一党结下难解之怨,他这次请假离京,其实也是因为备受温党责难,难以继续在朝中立足。只是回江南还不到一月,他便重新安排了复社大会,眼下又在谷阳酒楼会客,议及内阁事务,显然是要有所为了。

柳如是却陡然想起一事来,道:“红娘子的目标会不会是张溥本人?”

张岱道:“呀,倒真有可能。她潜入东佘山居,也许不是为了给寿筵捣乱,要搞乱复社聚会。”

正好酒保在门前叫喊,张岱便起身去开门,放酒保进来上菜。

隔壁包间门一开,出来一人,虎着脸喝道:“这间阁子我不是包下了么?你们好大胆……”待看清是张岱,便换了笑脸,道:“原来是张岱兄。”正是复社骨干人物吴昌时。

张岱歉然道:“抱歉了,我不知道是吴兄包了这间房,实是因为人太多,找不到空位了。”

他已然明白过来——张溥今日在谷阳酒楼会客,为了谈话方便,吴昌时预先包下了左右两边的阁子,以免隔墙有耳。而跑堂伙计哪知道其中关窍,见中间包房张溥等人坐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等到所谓的朋友到来,不愿意白白地损失银子,便自作主张引了张岱、柳如是进来其中一间,二人由此才听到隔壁张溥的言论。

吴昌时探头往阁子中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隐娘。女扮男装,我险些认不出来了。”柳如是便起身招呼,道:“吴公子。”

张岱道:“既是扰了各位谈话兴致,我这就跟吴兄过去,向张溥兄道一声歉。正好我和隐娘还有些俗务赶着去办,我们会马上离开。”

吴昌时道:“不敢,不敢。张兄请先坐下陪隐娘用饭,我过去跟张先生打声招呼再说。二位今日的酒食费用,我全部包下了。”

张岱道:“哪好意思要吴兄出钱?”

吴昌时道:“相请不如偶遇,应该的,应该的。”特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柳如是一眼,这才离去。

张岱掩了房门,低声道:“隔壁张溥一定在会见权贵之类的人物,不愿意被我等见到。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还是走吧。”

柳如是听说,便站了起来。

二人刚到隔壁包间门前,吴昌时便开门出来。柳如是一眼看到门边站着一人,虽是一身黑衣便服,脚上却穿着官靴,手扶一把狭长的绣春刀,神色警惕。

绣春刀是锦衣卫的标准佩刀,柳如是曾在南京见过,一望之下便认了出来,心中“咯噔”一下,登时紧张起来,暗道:“原来张溥会见的是锦衣卫的人,却不知道跟徐望有无干系。”

吴昌时道:“不好意思,贵客新来松江,不方便见外客,张先生让我向张兄说一声抱歉。”

张岱道:“好说。是我不好意思才对。隐娘,我们走吧。”

柳如是本有心提醒吴昌时关于红娘子一事,但见张岱连声催促,也就算了。

出来谷阳酒楼,柳如是问道:“张公子可有看到那门边警戒者腰间挂一把绣春刀?”

张岱道:“嗯。吴昌时口中的贵客,有可能是锦衣卫同知吴孟明。他也是余姚人,而且跟姜逢元是姻亲。”

东厂、锦衣卫因为朝廷耳目爪牙,用刑残酷,名声极臭,民间百姓闻名为之色变。东林党诸多名士如杨涟、左光斗、黄尊素等均是死在锦衣卫诏狱中。复社自诩是东林后继,张溥以复社领袖的身份,折节与锦衣卫大员交往,未免令人大跌眼镜。

张岱叹道:“倚靠厂卫势力,也不是张溥开的头了。华亭名相徐阶当年贵为大明首辅,却主动跟锦衣卫前后两任掌印陆炳、刘守有联姻,求的就是攀附直通宫掖的势力。”

柳如是毕竟只是个花样少女,对这些朝中大事还半懂不懂。然而张岱亦是有名的花花公子,素来以纵欲玩世为务,曾自称“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号称“十二好”,却不知他竟如此了解天下局势。

柳如是不禁有些好奇,道:“原以为张公子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原来对朝中掌故极为熟悉。”

张岱轻喟一声,脸上露出极为罕见的落寞神情来。他并不是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早从祖辈的仕宦生涯中看出了时势的不可挽回,正如同当年陈继儒怒焚儒士衣冠后入山隐居,实是对科举制度的绝望。但二人均受儒家教育长大,心中并不能真正放得下功名利禄,是以仍然密切关注国计民生。按照陈继儒的说法,是“儒行修身,释教汰心”。他和陈继儒,一个是表面旷达,实则颓废;一个是表面疏远,实则亲近。

柳如是又问道:“张公子适才为何不对吴公子提及红娘子一事?”

张岱道:“如果红娘子是针对张溥而来,多半是内阁那位乌程先生所派。但张溥目下跟锦衣卫交往密切,不仅是红娘子,就是温体仁本人在此,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又何须你我再多嘴?”

柳如是道:“如果贵客真是吴孟明,他是锦衣卫的大官,忽然来到松江,会不会跟徐望和沈万三藏宝有关?”

张岱道:“徐望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将发现的‘一捧雪’线索上报。如果吴孟明真是为沈万三藏宝而来,这件事已不是你我所能干涉,还是顺其自然吧。”

柳如是道:“那好,我们就集中精力去追查昨日水西园中无名窃贼的下落。他一定就是从周府密室盗走‘一捧雪’的飞天大盗。他害得我这么惨,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张岱道:“我有句心里话,隐娘愿意听吗?”

柳如是道:“张公子一向任性恣意,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

张岱道:“如果不是众妾诬陷你和王澜有私,如果不是飞天大盗窃走‘一捧雪’,隐娘应该还在周府中,是周阁老最宠爱的侍妾。只是……你当真愿意过那种生活吗?”

他说得小心翼翼,却恍如一枚大石落入泖湖,在柳如是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再度茫然起来——

人之一生,是是非非,分分合合,都是命运。她为了挣脱沦为娼妓的命运,入周府为婢为妾,成为最受周道登宠爱的女人。当她以为终于掌握了自己命运的时候,却再度为命运击败,重新沦入青楼。抗争也好,掌控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命运的形式。

她当然是不情愿留在周府为侍妾,被年纪堪为祖父的周道登当作宠物一般饲养玩弄,那不过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已。那么引发她命运轮转的飞天大盗,到底是害了她,还是帮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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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柳色独秀第六章_日望凄凉,徒兹绵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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