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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样,既可以收复四镇,收回了也稳得下来。二是各个击破。我军集中优势兵力猛攻一点,一镇一镇次第攻克。三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西域运输艰难,军需粮草的供应、补给要非常及时。”

武则天很满意王孝杰的对答,心里有了底,脸上绽出了笑容。即命王孝杰担任武威军总管,会同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率军进攻吐蕃。王孝杰不负圣命,冬十月,大破吐蕃军,取回四镇,仍在龟兹设安西都护府,屯兵镇守。然而朝廷的思想不大统一,姚琦等朝臣主张放弃四镇。右史崔融手捧笏板,出班奏道:“唐高宗朝,主管官员溺职,不能守四镇,吐蕃因而强大,从焉耆西面长驱而来,经高昌、车师、常乐,渡过莫贺延沙碛,就兵临敦煌。现在王孝杰收回了四镇,怎能放弃不要。”

“王孝杰很了不起,仗打得又艰苦又漂亮,替朝廷挽回了面子。”

武则天赞不绝口。

“陛下,如果四镇无守,吐蕃一定得西域,住在西域南方的群羌势必被迫投降。吐蕃与群羌结合,河西诸郡便会遭受莫大的威胁。”

“崔爱卿,往下说。”

“莫贺延沙碛宽二千里,”崔融受到了武则天的鼓励,嗓门提得更高了,“无水草。吐蕃控制沙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军就无法渡过去。如此,伊州、西州、北庭、安西等地,将全部丧失。”

“所言极是,四镇决不可丢。”

武则天采纳了崔融的奏议,决计以重兵守住四镇。此后,周朝与吐蕃在西域和青海两方面常有战争,胜败相当,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到了万岁登封元年三月,肃边道行军大总管王孝杰和副总管娄师德,在素罗汗山甘肃临潭县境跟吐蕃大将论钦陵、论赞婆兄弟会战,周军大败。赏罚分明的武则天将王孝杰贬作平民,娄师德贬到原州宁夏固原县当员外司马。娄师德接到左迁的移牒签字时,不胜惊讶,嘴巴鼓得圆圆的。

“哎哟,官爵连一个也没有留下?”他眉头一跳,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也好,也好。”

天使见娄师德没有提出任何请求,安之若素,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忧乐悲的表情,一副超然物外的神色,以为他是装出来的。娄师德当真毫不介意,镇定自如,不躁不萎,不焦不愁,不慌不忙,自己动手打点好行装,如期赴任。秋末,吐蕃突然派遣使节来到周朝,要求和解。

武则天没有轻易表态,她派出右武卫胄曹参军郭元振进行回访,观察其动向与意图。吐蕃接待很热情,招待也颇客气。大相论钦陵系禄东赞之孙,对中原的风俗相当熟悉,也不拉架子,态度霭然,说话和缓婉转。他要求周辙回安西四镇的守军,又要求割让属于周朝领土的西突厥汗国十姓部落的管辖地区,即东部五防区五咄陆和西部五防区五弩失毕。郭元振心里一激灵,反问道:“四镇百姓,十姓部众,跟吐蕃王国种族不同,你们请周朝撤军,岂不是有心吞并?”

“假使我们贪图疆土,便会在边界制造灾难,向东攻击甘州和凉州,又怎么会愿意经营万里之外的一点小利?”

论钦陵措词圆滑,柔中带刚,刚中有柔。二人各有见地,达不成一致,吐蕃又派使节随郭元振来到周朝。周朝官员议来论去,不能作出决定。

武则天单独召见了郭元振。郭元振从分析人手,陈述了自己的见解:“论钦陵的要求显然过分,但这正是利害转变的重要契机,我们最好拖延时间,不使论陵钦对和议绝望,才是上策。”

“如何回答呢?”武则天集中注意力,听得很耐心。

“安西四镇、突厥十姓,都是吐蕃渴望占领的土地。而青海湖、吐谷浑故地,即青海一带,则是国家的重要疆土。现在应该这样回答吐蕃:四镇、十姓的土地,对我们而言,没有用处,所以只派军驻守,以镇抚西域各国,分散你们的兵力,使你们不能集中所有军马东侵。今后你们果真无意向东扩张,就把吐谷浑汗国各部落,以及青海湖地带归还,则西突厥西部就划给你们。”

“好,就这么应付他,这样既可以击破论钦陵的和平攻势,而又不至于闹翻。”

“倘若论钦陵犯一个错误,责任便罩到了他的头上。”

“主要的还是在于安西四镇、突厥十姓部落,归附为时已久,要是不了解他们的感情向背,不分析事情的利害得失,因为遥远就抛弃他们,无疑会伤害各国对我们的向心力,不是统驭归附国家和部落的良策。”

“陛下天纵英明。”

郭元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把论钦陵拖垮,吐蕃就会走向衰落。”

“爱卿不必奉承,朕是顺着你的思路深化的,同时根据吐蕃的国情和论钦陵以柔克刚的算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软法子拖住他,直到拖死他为止。”

“陛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再辛苦一趟,你再随他的使节出使吐蕃。慢慢地跟他谈,嘴皮子多动一动,这样说过来,那样说过去,时间拖得愈久愈好,顺便了解一下他们的内部情况,有针对性地对付,效果会更佳。”

“臣一定遵循陛下的圣谕,尽力执行。”

郭元振奉命出使吐蕃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广泛接触了社会各界人士,还拜见了吐蕃赞普弃都松器弩悉弄,然后才返回朝廷,进宫面奏武则天。

“吐蕃不断出征,民已疲惫,希望和解。论钦陵为了掌握军权,不肯接受。如果我们每年都派出使节跟他议和,谈判条件,让论钦陵拒绝不从,用此法离间他跟赞普的关系,激起民众的怨恨。”

“妙!”武则天赞赏说,“我们的离间之计用活了,论钦陵想大规模动员百姓投入战争,就产生了困难。吐蕃上下猜忌,必然爆发内乱。”

郭元振的计谋和武则天的判断都极准确。吐蕃赞普器弩悉弄继承王位时,年仅八岁,论钦陵在朝执政,几位弟弟分别领兵在外镇守各地,其中论赞婆驻守东方疆土,给中国带来灾难达三十多年。器弩悉弄长大成人后,秘密与大臣论岩谋划处死他们。吐蕃王族称为论,宦族称为尚,论与尚构成了吐蕃的统治阶层。自然,王族宦族之间,王族内部,宦族旧臣新臣之间,矛盾在所难免。圣历二年春,论钦陵离开京师,前往各地视察,器弩悉弄便假称出去打猎,集结都城军马,逮捕并杀死论钦陵的亲属、党羽二千余人,然后派使者召唤论钦陵兄弟。论钦陵不接受召令,起兵反抗。二十八岁的赞普正处于成熟季节,御驾亲征,战败论钦陵,迫使他自杀身亡。论赞婆陷人困境,带着残余部众一千余人向周朝投降。

武则天喜从天降,即派郭振元、河源大使蒙令卿率骑卒前往迎接,任命论赞婆当特进,封归德王。论钦陵的儿子弓仁,也领着所管辖的吐谷浑七千帐归降。

武则天任命他当左玉铃卫将军,封酒泉郡公。并重用论赞婆和弓仁镇守边关。禄东赞祖孙三代当大相,四十多年,吐蕃总的呈上升趋势。他们有功于国,也有害于国。由于专擅国政,削弱赞普的权力,连年用兵,违反民众的意愿,在国内逐渐陷于孤立,最后果如武则天和郭元振所算计的那样,全家惨遭杀逐,吐蕃也因而一时不振,停止了对外扩张。万岁登封元年三月十六日,新明堂落成,高二百九十四尺,纵横三百尺,规模略小于被火烧毁的明堂。屋顶竖立镀金的铁铸凤凰,高二丈,稍后被大风吹倒。另造表面有浮雕火焰的“锎火珠”替代,由群龙把它高高捧起。

武则天给它起了个富于想象力的名字一通天宫。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万岁通天。一年之内,用了三个号,由天册万岁改元万岁登封,由万岁登封又改元万岁通天。可是“万岁”二字并不顺心遂意,外患频频。改元万岁通天不久,朝廷便收到了东北传来的告急文书。营州辽宁朝阳县契丹部落、松漠都督李尽忠,与归诚州羁糜州刺史孙万荣,聚众起兵,攻陷了营州。契丹是东北地区占据辽河上游的东胡民族之一,是蒙古族与秣鞮的混血种,自晋朝以来逐渐强大,唐高袓朝,其中一部族的酋长孙敖曹归顺大唐。太宗朝,窟可酋长归顺,赐姓李。从此,契丹的属地分为八部,分别成为唐朝的州,由各部酋长担任剌史。高宗朝,李窟可去世,其孙李尽忠继任松漠都督。

武则天登基时,委任赵文翗为营州都督。赵文翗专权任性,刚愎自用,视契丹人为野蛮人,对担任州刺史的酋长也视同奴仆一样虐待。他一手制造种族歧视,一手横征暴敛,酿成了一场民族纠纷。李尽忠是孙万荣的妹夫,都住在营州城附近。契丹部落发生灾荒,赵文翗不肯救济。二人忍无可忍,联合发动兵变。李尽忠自称“天上可汗”,任命内兄孙万荣当将军。契丹人远近来投,十天便聚集数万之众。李尽忠据守营州,命孙万荣当前锋,从营州攻向植州北京市密云县夺取土地。大军所到之处,全部攻克,包围了植州。

武则天派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柞,和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员将领,率军讨伐。秋季,再派春官尚书梁王武三思任榆关道安抚大使,姚琦任副大使,沿边戒备,防堵契丹军南侵。并把李尽忠改名李尽灭,孙万荣改名孙万斩。契丹军攻破营州时,曾俘虏周朝的士卒数百人,关在土牢里,派一个溜部落人辽河以北匈奴人负责看守。当北征军快接近时,这名狱吏长奉命向牢中的俘虏传递一项消息:“这一次我们造反是万不得已的,饥寒交加,无法活下去,等官军一到,我们就投降。”

隔了一阵,他把俘虏从地牢中放出来,招待他们吃粗糠煮的稀饭,安慰说:“供应你们,我们没有粮食杀了你们,又于心不忍,现在放你们一条生路。”

接着全体释放。俘虏们到达幽州北京市,把听到的话以实报告。北征军各路兵马争先恐后向营州进军,到达黄獐谷河北卢龙县西契丹在路旁弃下一些羸牛瘦马,又派老弱妇幼出来迎降。曹仁师等更加相信,迫不及待要立奇功,于是放弃步卒,只带骑卒奔驰。北征军进抵硖石谷河北卢龙县北,踏入了口袋阵地。只见两旁山峦层叠,形势险恶,张、麻二将只顾赶路,未加判断。走到黄昏时分,猛听得号炮一声,胡哨四起,番众从林间突出,都是骁勇的彪汉,俯冲而下。前队是长枪士卒,专戳脸面。后队是挠索兵,专绊马足。周军全系轻骑,上下不能相顾,不被刺死即被生擒。张玄遇、麻仁节也被套马索绊倒,当了俘虏。周军乱中大败,尸首填满山谷,很少有人逃出性命。李尽忠从被俘的将军身上找到周军统帅的印信,伪造一纸文书:“我军已大破贼军,立刻迅速进军营州,若有违令及迟到者,军官一律斩首,士卒不计战功。”

然后强迫张玄遇等签名,下达给幽州都督燕匪石及宗怀昌等。燕匪石等接到军令,日夜急行军,当人困马乏时,遭到预先埋伏的契丹军的攻击。军报以六百里快骑传递到洛阳。

武则天惊讶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呼吸也变得急促和哽塞了。她放下手中的军报,在御书房焦灼地踱来踱去。倏而目光一闪,想出了应急措施,传下敕令:全国监狱中的囚犯,以及官民家中的奴仆,凡属有勇力的,囚犯释放,家奴由官方出钱赎出,发配军中,攻击契丹。命令山东崤山以东沿边各州设置地方自卫的骑士团。又任命同州陕西大荔县剌史、建安王武攸宜当右武卫大将军,兼清边道行军大总管,讨伐契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患还没有平息,国内又发现了谋逆事件。箕州山西权县剌史刘思礼,曾经拜道土张憬藏为师,学习相术,他在发迹前,张憬藏预言道:“你的脸上出现了异相,很快会升任箕州剌史而且还不止于此,将来会升上太师的高位。”

太师,是皇帝的老师,三师之首,为正一品的高官,是朝臣中最高的名誉官。刘思礼很相信张憬藏的预测,很受鼓舞。但是他又有些急不可耐,不愿意任凭岁月蹉跎,让时光白白流逝,想找到一条捷径,甚至歪门邪道也行。利令智昏,他借故来到洛阳,和好友、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密谋造反。綦连是复姓,即西域归化的胡姓,有明显的西域血统:头发卷曲、满脸毛楂楂的胡须,高鼻梁,凹眼窝,额头宽阔,额角隆起,加上想象,似乎成犄角状。传说我国上古神农氏头上长角。綦连耀的相貌颇似麻衣相书上所说的“双角异相”。刘思礼一方面利用綦连耀的奇特相貌,另一方面利用人们潜在的逆反心理和不稳定因素,有目的地选择官吏秘密进行游说:“麒麟是独角瑞兽,象征吉祥。綦连耀像麒麟一样头上长角,命中注定要当君王。你若投靠他,辅佐潜龙,将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凤阁舍人兼天官侍郎王筋,怦然心动,出了不少力,促使刘思礼当上了箕州刺史。实现了一个预言,刘思礼信心更足了,活动更加频繁。明堂县长安永乐坊县尉吉顼听到这项密谋,思量自己能力不够,告诉了合宫县洛阳县尉来俊臣。来俊臣延载元年因贿赂事件,左迁同州陕西大荔县当参军。这个超级酷吏,在同州任参军时,仍然无恶不作。他见一位参军同事的妻子有几分姿色,便强占了。丈母娘风韵犹存,他又看上了眼,一并占为己有。万岁通天元年,来俊臣调到合宫县任县尉,恢复了京官身份。他一心只想东山再起,重振昔日的威风,得到吉顼告诉他的消息,欣喜若狂,紧急告密。可是,武则天一没有提升他,二没有交他审问这一案件,却命令河内郡王武懿宗直接处理。

武懿宗其貌不扬,矮小委琐,自卑感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反常现象,变得格外冷酷无情,成了彻头彻尾的虐待狂。人们称他为“周来之亚流”。

武懿宗知道吉顼曾被列为酷吏之一,心狠手辣而又富于心计,遂调来当助手。逮捕刘思礼时,吉顼发现他吓得面无人色,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声音也窒息了,建议武懿宗利用刘思礼的惧怕心理,攻破防线。审讯时,武懿宗没有动刑,采取了给出路的姿态,命人给刘思礼松绑去枷。他身向前倾,连哄带劝地说:“如果彻底供出同伙,可免你一死。”

刘思礼信以为真,抱着死里逃生的侥幸心理,供出了大批人员:綦连耀、王筋、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李元素和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孙元亨、天官侍郎石抱忠、刘奇、给事中周墦以及王动之兄、泾州甘肃泾州县刺吏王励、其弟监察御史王助等三十六人,都是全国高知名度人士。在苦刑拷打下,惨毒备尝,全部招认,判决定案。三十六人全被处死,亲友受连累遭流放的达一千余人。开头刘思礼坦白交待后,武懿宗释放了他,让他自由活动,便于诬陷别人。案办完后,才重新逮捕他,绑赴刑场斩决。来俊臣本想独占这次告密的功劳,并打算诬告吉顼也是同党,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大逆事件。吉顼得到消息,宣称有紧急事变请求觐见。

武则天召见了他,吉顼才得以逃脱来俊臣的毒手。后来他擢升当右肃政台中丞,得到了武则天的宠信。来俊臣举发了大逆事件,却没有让他担任审判,武则天揣度他心里巳窝着一团火,擢升吉顼等于火上加油。

“看来还得养两条猎狗,否则连野兔子也会从眼皮底下溜过去。”

她想,“应该也给来俊臣一点甜头,保持相对的公平。”

于是提升他担任洛阳县令。来俊臣这条疯狗,任何时候都是不可能安静的,他不咬人就过不了日子。他一上任,就指使党徒罗织告发司刑府吏樊碁与大逆事件有关,处以斩刑。樊碁的儿子到朝堂代父伸冤,没有人敢受理,他悲愤到了极点,抽刀剖腹,辗转哀号,惨不忍睹。秋官侍郎刘如璿以袖遮面,暗中流泪叹息。来俊臣又上疏指控刘如璿同情叛逆,逮捕下狱,判处绞刑。

武则天敕免其死刑,流放溱州〔广西思县a、刘思礼等谋反事件暴露后,武则天的猜疑心更重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必须防患于未然。”

来俊臣罗织樊碁的罪,她明知是假,也让假戏当真戏唱,仅只在处理时留下樊綦一条性命,而不愿意挫伤来俊臣这种鹰犬人物的“积极性”。来俊臣又获得晋升,做了司仆少卿,然而朝臣们的头上又重新罩上了一层阴云。贪心不足而又得意忘形的来俊臣,经过一番周折之后,现在比以往更加好大喜功,贪图财色。他的胃口愈来愈大,财早已不缺,可谓财源滚滚,金银满仓,他又转到了色上面。因告发綦连耀的功劳,皇帝赏赐他十个婢女,来俊臣去司农寺查看女奴,竟没有一个上眼的。美女玩腻了,对通奸发生了兴趣。妻不如妾,妾不如偸。有他中意的女人,如果偷不到手,他就设法诬告其丈夫或主人,以极卑鄙恶劣的“合法”手段,达到不可告人的可耻的目的。闲谈中,有人说到后赵皇帝石勒荒淫无耻,沉缅酒色。来俊臣恬不知耻而又洋洋自得地炫耀说:“石勒算什么鸟毛,他跟来某相比,好比小巫见大巫,还得从头学起。”

契丹天上可汗李尽忠病逝,孙万荣接替他统率部众。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趁契丹戒备松懈,袭击其王庭所在地松漠,把李尽忠、孙万荣的妻子儿女,全部俘虏而去。

武则天得到奏报,想笼络默啜,加封他当“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默啜得寸进尺,企求实惠,获取实际利益。他派遣使节到洛阳,请求当武则天的义子,又请求将其女儿嫁给皇族子弟,表示愿意把留在河西指河套的降户全部归还,又承诺他的部众为国效力,出兵讨伐契丹。

武则天知道欲壑难填,然而又不好拒绝,现在得罪他有百弊而无一利,于是派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与左卫郎将兼摄司宾卿田归道,跟着东突厥使节前往东突厥,又加授默啜当左卫大将军,封“迁善可汗”。孙万荣集结残余部众,重振声势,遣别将骆务整和何阿小当前锋,攻陷冀州河北冀县乂诛杀刺史陆宝积,屠戮官员及平民数千人。又趁势攻击瀛州河北河间县,震荡了黄河以北。外患接踵而来,武则天想起了在长寿元年左迁当彭泽令的狄仁杰,起用他到魏州河北大名县当刺史。前任刺史独孤思庄生怕契丹军突然袭击,强迫郊区农民迁人城里,修补城墙,打造兵器,紧张备战。狄仁杰上任,非常镇定地说:“贼军还远得很呢,怎么如此慌张?万一贼军到来,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有备无患嘛。”

独孤思庄好心地提醒道。

“反叛不得人心,好比庄稼地里的害虫,霜冻一下来,它们就会死。孙万荣此时的嚣张,如同回光返照,朝廷大军一到,很快就会被剿灭。”

“狄刺史好胆量,好气魄,但愿你料事如神。”

百姓们异口同声地赞许着。

“你们回去后,我随时会去看望你们,尽可能给予一些支助,解决一点困难。”

狄仁杰将农民全部放出城外,叫他们回去安心耕种。战乱期间,军事文书堆积很多,夏官郎中姚元崇处理得如水分流一样,有条有理,武则天发现他的才干非同一般,立刻提升他担任夏官侍郎。徐有功在长寿二年被开除官籍,武则天念及他执法公平,起用当左台殿中侍御史。官民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鹿城河北辛集市主簿潘好礼,以问答的方式撰写文章,称颂徐有功忠于职责,奉公守法,舍生取义,坚守节操,不因为贵贱生死而改变自己的本性。文章形式活跃,内容充实,流传甚广。假设客人提问:当今之世,有谁可以跟徐公相比?主人侃佩回答:四海至广,人物至多,或许有人匿迹韬光,所以我不敢妄断。但就我的所见所闻,仅仅他一人而已。如果一定要找人跟他比,恐怕只能到古代去寻找。客人又问:那么,张释之如何?主人答道:张释之做的事很容易,徐公做的事非常艰难。难易之间,高低自然呈现。张释之幸逢汉文帝刘恒时代,天下太平无事,至于像盗窃汉高祖庙中的玉环,以及渭桥惊弓事件,无非依法论处,不偏不倚就行啦。徐公碰上的却是改朝换代,适值万象更新的世道,唐朝遗老,多包藏祸心,使君主猜疑。而周兴、来俊臣,好比帝尧时的四凶,大肆粉饰恶言以诬陷有德之人。而徐公死守善道,深刻挖掘真相,几乎身陷牢狱,多次受到弹劾,都是你所见所闻,谁不为他捏着一把汗,难能可贵不说也明白。客人感慨万千:要是任命徐公当司刑卿,那就得以施展他的才能了。主人高亢激昂:你只看到徐公用法平允,以为可任司刑卿。我观察其人,一片丹心,包容四海,要是放手用他,什么官位都能胜任,岂止司刑卿一职!契丹又展开了进攻。

武则天重新起用王孝杰当清边道总管,任命苏宏晖当副总管,统领十七万人马征讨契丹。王孝杰军与孙万荣军在东硖石谷相遇,孙万荣军抵挡不住,节节后退。王孝杰求胜心切,亲自率领精锐当前锋,穷追不舍,想以此胜冲洗败于吐蕃的耻辱。山路愈来愈险恶,一边峭壁耸崎,一边是深不可测的山谷。王孝杰发觉中计,可是已经来不及改正或采取补救措施。契丹军利用地形开始反击。周军被迫后退,一片混乱。王孝杰带头抵抗敌人的反攻,鼓励士卒杀敌报国,在一个悬崖地方,连人带马坠入深涧。前锋人马在溃败中几乎全部丧生。苏宏晖得知前军惨败,掉转马头循原路往回逃。管纪张说奔回京师,如实奏报。

武则天对阵亡的王孝杰十分痛惜,追赠为夏官尚书、耿国公,授予其子王元泽朝散大夫之职。派遣使节前往大营斩苏宏晖示众。使节到达之前,苏宏晖整顿军马与契丹军力战,获胜,得以免受惩罚。清边道行军大总管建安王武攸宜统率讨伐契丹的大军进驻渔阳天津市蓟县,接到王孝杰和前军败亡的消息,惊恐不已,吓得不敢前进。契丹军乘胜攻击幽州北京市,夺取城池,抢掠官民。

武攸宜呆在行辕,命将带兵去救援幽州。由于将军本身畏敌,士气不高,败回渔阳。

武攸宜贪生怕死,坐拥大军不肯离开渔阳,与契丹军马偶有小战,形成胶着状态。

武则天得知武攸宜无法战胜契丹,又任命右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当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会同豹韬卫将军何迦密率军进攻契丹部落。

武攸宜不懂兵法,畏敌怯战,武则天只得加派善于带兵打仗的娄师德当清边道副大总管。娄师德已从原州司马擢升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恢复了相位。右武威卫将军沙吒忠义担任前军总管,领兵二十万,攻击契丹。右拾遗陈子昂喜欢嚼舌头,上疏谏这谏那。

武则天恼火他的啰嗦,不愿意批阅那些说三道四的奏折,然而又原谅他没有不轨的算计,无非书读多了,读呆了,不会迎合上意,便把他打发到了武攸宜的军府去当参谋,让他去经受一下战斗的洗礼,体验体验战争风云。

武攸宜胸无点墨,见了书本就头昏眼花,遇上读书人宁愿绕道走,偏偏武承嗣又给他调来了一位比陈子昂还要呆的书呆子乔知之。乔知之,冯翊陕西大荔县人,担任右司郎中。他有一名美妾名叫碧玉,姿颜娇妍,美貌如花,又能歌善舞,吹拉弹奏也相当里手。乔知之每作一首新诗,她便随之谱成了歌曲。从她嘴里唱出来,赛似黄莺一般清脆悦耳,格外动听。两个人情投意合,好得如胶似漆,感情浓得像化不开的蜜一样。因为有了碧玉,乔知之也就不正式娶妻。二人终日相依相随,日子倒也过得闲雅安逸。当时私人家中盛行蓄养乐妓,官僚富豪、文人雅士之家都是“如此。由此形成的社会风气,家妓人数的多少,色艺如何,都成了互相攀比的对象。上流社会夜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举行夜宴以飨宾客,歌舞妓的表演不仅为宴饮营造了欢快的氛围,而且这些像花一样鲜活俏丽的乐妓还会陪伴宾客饮酒、行酒令,又进一步丰富了夜宴的内容,提高了它的情趣。因此,在社交场合中,私妓几乎成了主人家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联系社会、沟通感情的一条彩带。乔知之自从有了碧玉,身价倍增,知名度超出了许多的达官显贵,他本人也因此引以为自豪,如获至宝般的欣慰,兴高采烈。

武承嗣愈老愈贪恋声色,追求享乐。他家里妓妾成群,犹自贪心不足,不断花钱收买,到处巧取豪夺,甚至不择手段。乔知之的碧玉令他又看上了眼,简直迷恋得神魂颠倒。肿泡眼骨碌碌一转,想出了一条妙计,吩咐管家如此如此。管家带了一帮子家仆、使女,抬了一顶华贵的软轿,来到乔知之的私宅。宾主寒暄之后,管家分外至诚而温和地说:“我家主人爱好歌舞,可是姬妾中没有一个精通音律的,特意叫在下来请碧玉姑娘去教一教她们。”

从管家的言行中看来并无歹意,武承嗣又是个得罪不起的人,乔知之犹豫了片刻,也就答应了,让管家把碧玉抬到了武承嗣的府邸。日子像洛水一样一天一天流过去,然而不见碧玉返回来。乔知之急得火烧火燎,恍若十只猫爪抓心似的。他实在抑制不住了,只得亲自赴魏王府求见武承嗣。乔知之通报了姓名,又亮了名牒。门官打量了来者一眼,简单地答复说:“魏王上朝未归,有事到宫中去找吧。”

“碧玉呢?”

“我们没有见过什么碧玉、青玉。”

“就是你们管家从寒舍借来的那位姑娘。”

“干脆答复你,我们不管府内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乔知之回到家里,愈想愈不对头,愈气愤,愈焦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又接连去了好几次,每次都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他写了一张便笺,请求武承嗣放回碧玉,哀求之中也夹带了以死相求、请给一条生路之类的话语。开头门官不肯传递,乔知之塞了一锭元宝,门官接在手上掂了掂,这才答应下来。

武承嗣一见便笺,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中窜起,脸色由白转青,随即下了一道命令,把乔知之调到了武攸宜的军中。乔知之明知其中有鬼,但是王命不可违,只得忍气吞声按时到武攸宜大总管府报到。

武攸宜把他分到了陈子昂等幕僚堆中,让他们去应付文书方面的事。乔知之窝着一团火,于心不甘,把碧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子昂。陈子昂性情亢爽,心无私曲,想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把西晋名妓绿珠的故事向乔知之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相传绿珠出身南海一户采珠人家,其父善采珍珠,当地人称呼他“采珠王”,绿珠以能歌善舞、温雅端丽而远近知名。荆州剌史石崇以劫夺外国贡品和商贾财货发横财致巨富,蓄养妓妾奴婢达数千人,昼夜歌舞不息。他以上等珍珠三十斛买下绿珠,绿珠之名即由此而来。绿珠擅长吹笛弹瑟,尤善《明君》舞,还会吴声歌曲《懊侬歌》。石崇特别看重绿珠,在洛阳东郊专为绿珠修建了园馆,取名“金谷园”。后来,他所倚恃的靠山贾谧垮台,石崇相继被削职为民。大将军孙秀早就垂涎绿珠,逼迫石崇让出绿珠。石崇断然拒绝:“绿珠为我所至爱,不敢从命。”

孙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撺掇专权朝政的赵王司马伦,假传圣旨搜捕石崇。石崇对绿珠说:“我为你落了个如此的下场。”

绿珠就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主公让妾先行一步。”

当即跳楼自杀。乔知之受了启发,即兴发挥,饱含悲愤与无限眷恋的激情,提笔作了一首《绿珠怨》诗,买通门官,直接送到了碧玉的手上。碧玉展开书纸,只见上面写着: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曰可怜偏如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闽阁不曾观,妤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代离恨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一阵难以抵挡的悲怆揉碎了碧玉的肝肠,酷如有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在她的心房一刀一刀地挖着、割着,血一滴一滴地流着。她颦着双眉,眼睛无神地望着昏暗的天空,走到井口前,扑通一声投入了井中。随后跟来的丫环惊慌得打起寒颤,抖着嗓子叫喊道:“救命哇!救命哇!”

“什么事?”

武承嗣迈着四方步,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恶喊恶叫干吗?”

“大、大王,出人命了,新、新人跳井啦。”

“不准声张!闹出去了我要你的脑袋。”

武承嗣令人打捞,捞起了碧玉的尸体,从她裙带间搜得书笺,《绿珠怨》诗的字迹犹可辨认。

武承嗣一看便知是乔知之写的。但他人在军中,一时不好奈何他,遂严令封锁消息,悄悄掩埋了碧玉。身在军中的乔知之,远离神都洛阳,对碧玉的情况一无所知,心中不免牵挂,情绪消沉。幸亏有诗友陈子昂作伴,军务之外,二人饮酒和诗,道古论今,倒也不感到十分寂寞。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四川射洪县〕人,出身世代豪富的家庭。他年轻时使气任侠,后发愤苦读,开耀年间考中进士。二十四岁的他血气方刚,锐意进取,授麟台正字,迁右拾遗。此次随武攸宜东征,抵御契丹,到了燕京一带地方。

武攸宜无将略,前锋大败,他几次向武攸宜献计献策,并自告奋勇请战。

“乞请麾下分拨一万人马,让我上前线杀敌报国。”

“老实说,你们读书人只会纸上谈兵,打仗真刀真枪地干,那可是要命的买卖,连我都怕,谁敢给你带一万人去送死。”

“王爷,不打胜仗,我不回来见你。”

“你安心歇着吧,不要老来缠我。”

武攸宜不但不采纳陈子昂的谋划,反而对他产生了厌恶感,把他从参谋降职当军曹。陈子昂受到武攸宜的打击,那种怀才不遇的悲愤情绪油然而生。当他抱着如此的心情,登上古老的幽州台,眺望苍茫寥廓的天穹和袓国北方的山河时,吊古伤今,哼出了一首慷慨激越的悲歌一《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短短的几句抒情诗,包容着感念寰宇的悠远无穷和有限人生的短促,并且又感到没有同心戮力立功报国的知音,无法实现自己的雄图壮志,不能不喷发出一种孤寂、忧愁、郁闷、无聊而又悲愤的感叹。

陈子昂无论在朝中、军中,都不得伸展志向,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班师后,便以家父年迈为由,辞职回乡。射洪县令、酷吏段简受武三思的指使,以莫须有的罪名诬谄他,逮捕入狱,陈子昂优愤而卒时年四十二岁。他一生在政坛上郁郁不得志,而在唐代文坛上却是一位具有承先启后意义的大诗人。他大胆提出了诗歌革新的主张,并在创作实践中产生了一些优秀作品,诗风刚健质朴,意境深邃,诱发联想,为唐代诗歌的发展开辟了道路,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都受其影响。他的文章讽议时政,重视散体,反对浮艳,为古文运动的先导。

乔知之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名气,只因蓄养妓妾碧玉留下了终生的遗憾,也因此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后来他随武攸宜返回朝廷,武承嗣先发制人,示意酷吏罗织罪名告密,把他抓进监牢处死,并屠灭全族。

事情本来算结束了,料想不到半路里却杀出个程咬金来,碧玉之死大大激怒了来俊臣。他两眼喷火,牙巴骨咬得咯咯响:“既然没有福气消受,何不乖乖地让给老子。武承嗣呀武承嗣,你小子只晓得利用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以为我是小菜一碟。嘿,老子要拿点狠的给你看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武承嗣强占碧玉,早已引发了来俊臣的嫉妒之火。来俊臣本来也看中了碧玉,打算先陷害乔知之,处死他,然后收取碧玉。

武承嗣却急不可耐,结果事与愿违,一下逼死了碧玉,同时也粉碎了来俊臣的南柯梦。来俊臣气恨难平,一声冷笑,心头涌起了谋杀武承嗣的念头。曾经高居首席宰相之位的李昭德,由于锋芒毕露,垄断朝政,遭致同僚反感,群起而攻之,被贬到岭南钦州南宾当县尉。薛怀义死后,武则天将他召回朝廷,担任监察御史。李昭德和来俊臣,一个是直臣,一个是酷吏,从来水火不相融,势不两立,是一对老矛盾。二者都在左迁之后又恢复京官,都感觉到一决雌雄在所难免。不过,监察御史仅只正八品上,而来俊臣任职司仆少卿,从四品上,官阶高得多。李昭德准备从冤案、贪财索贿和强占人妻等方面搜集材料,告发来俊臣。可他的面铺得宽了,一时收不拢网。来俊臣掌握了武则天的猜疑心理,很快与曾在早朝中受过李昭德羞辱的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结成同盟,诬告李昭德图谋造反,捕入狱中,只等诏命将他处死。万一得不到诏命,也不要紧,可以让他在狱中“自杀”。来俊臣清除了身旁的一大隐患,满怀喜悦,腾出双手,全力以赴向下一个目标采取了行动。

武承嗣做梦也没想到碧玉投井自杀,竟会勾起来俊臣对他的刻骨之恨。身为新外戚武氏一族之首的武承嗣,得意忘形,骄纵专横,自然不得人心。来俊臣在把予头指向他的同时,野心恶性膨胀,重新翻开了《罗织经》,进而想打倒武氏一族,还要把太平公主、庐陵王显和皇嗣旦也扯到武氏谋反集团里面,说他们勾结皇宫南城南牙,朝廷衙门的卫军,北城北牙,内宫的禁军,一同阴谋叛乱。如此,以碧玉事件为导火线,酿成了来俊臣与武承嗣这两大暴发户的反目。来俊臣在实施报复性谋划时,权力欲却以几何积数增加,扩展到了想一举端掉皇权的后备力量一武、李二族。第一步夺取朝廷大权,第二步便可以逼迫武则天让位给他。

“哼哼,凭我的运气和魄力,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受到野心的驱使,来俊臣心中像席卷起了潮水,热血一股股往上涌,脸上的横肉填满了一丝一丝的血红色,他对此次“大逆阴谋”的诬告把握十足,似乎白日梦已演变成了现实。来俊臣酷吏班子中的卫遂忠,觉得来俊臣太狂妄,气焰太嚣张,他的构思太离奇,好比海市蜃楼般可望而不可即。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从梦魇中走了出来,走到了魏王府,秘密晋见了武承嗣,透漏了来俊臣的“倒武方略”。以告密起家,在告密中飞黄腾达,饱尝了告密甜头的来俊臣,在这最后一次告密行动中,却被自己教化出来的门徒告密了。

武承嗣的肿泡眼愈瞪愈大,肿胀的眼珠子都差不多鼓出来了。他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紧张得手心里渗出了冷汗。拳头愈捏愈紧,猝然暴跳起来,眼里闪着红光:“这家伙是不是疯了!想不到啊,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告密告到我的头上来了。”

“大王息怒。”

卫遂忠不安地掀动鼻翅,“时间紧迫,你得赶快想出对付的法子,抢先动手。”

“好,算你立了大功,下去吧。”

武承嗣告了一天病假,暗中知会武氏一族和太平公主、宗楚客,以探病为由,至魏王府聚集。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众人。

“宰了这条疯狗!”宗楚客一拳揍在案面上,啪哒一声响,茶碗震得跳起来,哗啦哗啦,碗跌下地,摔成了碎片,荼水流淌着。

“不可鲁莽,”武三思举起一只手,“我们得依法惩治他,抓紧搜集、整理他的材料上奏。”

“他的罪恶事实多如牛毛,俯拾皆是,用不着花费什么时间。”

性躁的宗楚客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走过来走过去。

武攸暨深思地皱起前额,拖着长声说:“来俊臣贪得无厌,我们可以先弹劾他索贿。”

“告他霸占人家的妻妾更简单些,”宗楚客急急巴巴地说,“到他家里一清查,随便就可以查出几十上百个。”

“抄家?”

武攸宁抬起眼睛,“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是说抄他的家,只是到他家去数一数抢占来的女人的数目。”

“不要争了。”

太平公主一开腔,室内立刻静了下来。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抢先告发他图谋造反,先逮捕他再说。”

太平公主算是摸透了母皇的心思,武则天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宽容,即使侮辱她的人格,骂她做淫妇,骂她黑心眼、弑母杀子,都可以饶恕。唯独最看重的就是皇权,她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而且特别敏感,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发现阴谋反叛,企图篡权夺位,她决不心慈手软,甚至不辨真假,一律严惩不殆。众人都露出了佩眼的神色,赞同她的主张。由武承嗣和太平公主牵头,武氏诸王和宗楚客联名上疏,弹劾来俊臣秘密谋反,抢先下手,逮捕来俊臣,投入了狱中。来俊臣入狱受审,朝野无不拍手称快,俨然打落水狗似的,一片呼声都要求处死他。司刑卿杜景俭判处来俊臣死刑。可是,判决奏章呈上了三天,依然未获敕许。早朝下来,内史中书令王及善随武则天进入同明殿,直言不讳地奏道:“来俊臣凶狠狡猾,贪婪恶毒,是国家的首恶,不处决他,难以平民愤。”

武则天坐在御榻上默然不语,好像在用心思,又显得很疲倦。王及善是李世民御驾亲征高丽时,阵亡的左武卫将军王君愕的长子,当年他十四岁,继承了父亲邢国公的爵位。高宗朝,官至卫尉卿。垂拱中期,山东发生饥荒,王及善担任巡抚救恤使,安抚饥民深受好评,诏命当春官尚书兼秦州都督,后来告老退休。万岁通天二年,契丹反叛,山东大乱,武则天想起王及善在山东享誉甚高,再度起用他当滑州河南归县刺史。王及善领旨谢恩时,武则天征询有关治乱的见解,他列举了十几项得失,具体而又切中肯綮。

“你的意见剀切中理,很有参考价值。一个州的事毕竟是枝节,像你这样的社稷之臣,宜留在朝廷。

“武则天当即任命这位八十岁的长者担任内史,对他非常信任,言听计从。然而这一次例外,没有答复他的奏请。

“与其说来俊臣谋反,还不如说武承嗣图谋篡夺皇权。”

武则天陷入了沉思之中,“武承嗣梦寐以求想获取皇太子的位置,近年来简直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来俊臣曾经和他联手打击异己,摸透了他的内心和为人,也许掌握了他最近的一些动态,打算告发,却晚了一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一步之差,变成了阶下囚。”

她时刻都没有放松警惕,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真正的危险不在儿子身上,却是她特别照顾又当作坚强柱石的武氏族人。

“不错,来俊臣是一个危险分子,”她并不反对众人的看法,“然则,一旦风吹草动,能够及时觉察,并敢于揭发的,那就非他莫属了。”

苍茫的暮色从洛水与黄河交汇处暗暗袭来,皇宫大内一刻儿漾青、一刻儿荡紫地转换着颜色。

武则天抬眼仰望头顶的上空,流云在忽聚忽散地变幻着,而她觉得似有灰暗的阴影一次一次地向下俯冲,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步棋走错,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失算。”

她蹙着眉尖,踌躇难决,“杀好?留好?”

向来以明快果决着称的武则天,如今在来俊臣的身上,她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了。

近些天,武则天一直处于烦躁不安之中,早朝听政时,她的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

武成殿充满了一派沉闷的空气,压迫得朝臣们仿佛都要透不过气来了。姚祷出班启奏,才使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启奏陛下,九鼎业已铸成,移置到了通天宫。豫州鼎高一丈八尺,能容纳粮食一千八百石。其他各州鼎高一丈四尺,可容纳粮食一千二百石。鼎上铸有山川物产等图像,共用铜五十六万七百余斤。”

“再用一千两黄金,都镀成金鼎。”

武则天吩咐道。

“九鼎是神器,可贵的是天质自然。臣看它色泽光芒相互辉映,用不着拿黄金炫耀。”

“那就依你的好啦。”

九鼎从玄武门拉入皇宫,武则天命令诸宰相、亲王率南北衙禁卫军十余万人,并出动宫廷豢养的牛马大象一同牵拽。午膳后,她睡不安,坐不稳,难以解脱的悒郁赛若一团棕丝堵塞在胸口,憋得她快要受不了啦。太平公主的到来,才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让她提起了一点精神。

“来得好,朕正闷得慌哩。”

“陛下心里不安,孩儿怕影响龙体的健康,因此就来了。”

“算你孝顺。”

武则天站起身来,“我们不妨到外面去走走。”

春天刚刚过去,夏天便披着一身的绿叶儿随着东南风悠悠荡荡地来了。湛蓝的天空上,几丝纤云慢慢地飘游着,鸟鸣声中,阵阵清新湿润的幽香沁人肺腑,分外舒爽。

武则天和太平公主骑着两匹毛色相差无几的枣红马,由迎仙桥走进西苑,沿着萦回婉转的龙鳞渠委委曲曲地朝北海走去。小太监髙力士牵着武则天的马,金刚牵着太平公主的马,母女俩并马而行,确切地说,母亲比女儿稍上前一丁点儿,大约半步左右。这是皇家的规矩,人人都得注意,精细的太平公主更不用说,她知道母皇的脾气,从不允许任何人走在她的前头。离女皇和公主相当距离的背后,有一长溜宫女,手持团扇、香炉、汗巾、茶具及笔砚等,由上官婉儿和红杏领着,徒步跟随。她们的后头,又有一队内侍,带着点心、水果、药箱、布障、软墩、专用御榻,以及便器等等。只要武则天需要,随时派上用场。除非女皇特别吩咐,一般他们都保持相当的距离跟在后头。

武则天常常跨着御马来西苑散步,或者奔驰一气,她从小喜欢马,也略懂骑射。她认定骑马有益于身心健康,可以调剂精神,延年益寿。西苑,顾名思义,它是洛阳宫西边的一座皇家苑囿,规模很大,周围二三百里的一片开阔而宽敞的地方。南半边五个人工湖,每湖方圆十里左右,四围尽种奇花异草。湖畔长堤,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两侧桃花夹岸,垂柳分行。北边的北海望去好似天水相连,银波粼粼,由龙鳞渠与五湖沟通水流。海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都用长峰怪石叠得嶙嶙峋峋,楼台殿阁,四遭掩映。登上千尺高的山顶,神都的箕山、伊阙、洛水、颖水,可以一览无遗,晴朗天气还可以北望九曲黄河和黄淮平原,以及东南方的嵩山,甚至可以远眺西京长安所在的八百里秦川。苑内桃成蹊,李列径,杏梅绕屋,绿柳垂堤,仙鹤成群,锦鸡映彩,金猿共啸,青鹿交游。亭榭台阁尽是奇材异料,金装银裹,珠辉玉映,犹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苑墙上都用琉璃作瓦,紫脂泥壁。树木花草飞禽走兽,都分外怪特,奇异多姿,仿佛来自天堂似的。然而一路行来,武则天很少笑容,也没有发出什么感叹。

“母皇一直怏怏不乐,有心事老窝在心里,会损伤龙体哩。”

太平公主坐在马上揣摩着,但她不敢随便打破沉默。布谷鸟声声叫唤,燕子愉快地划破天空的沉寂,柳荫里黄鸟咬咬,树叶在斜阳下一晃一晃的放着绿光,海上神山缭绕着似雾非雾的白气。它们刺激着游人的感官,又爽心悦目又有点发躁。

武则天收回目光,放松马缰,把脸侧向太平公主:“平儿,朝野上下,有没有什么动向?”

“国泰民安,”太平公主闪烁其词,“圣上可以高枕无忧。”

“不,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朕似的,朕的心里总觉得不那么踏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恍若很空虚一样。”

“母皇。”

太平公主瞅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

“说罢,尽管说呀,朕不会责怪你的。”

“你的心事都放到了朝政上,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

武则天犹如受了一下打击似的颤抖了一下,她伫立在一棵大槐树下。太阳一阴,天俨然黑了下来,一种怆凉、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对于敢于向命运挑战的武则天来说,以前很少产生过。她从十四岁人宫,到今年正好整整六十年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反而萌发出如此不堪的失落感,连她自己也没有完全理解过来。不过,她是从孤军奋战中艰难地走过来的。自从掌握政治实权之后,孤独转换成了孤芳自赏,成了韧的矜持,好比狮子独立的生存意识和奋斗精神。也许,恰恰由于能忍受这种孤寂,才造就她成为一代至高无上的女皇。

武则天和太平公主下了马,步入一座建筑精巧的水榭里。太监、宫女把茶点和女皇喜好的西域葡萄酒,在石案上面利索地摆好后,退到了周围的树阴下面,等候着新的吩咐。

武则天在座北朝南的主位上坐下来,太平公主坐在下首的锦墩上,二人细嚼慢咽地品尝着洛阳什锦果脯。

武则天喝了一口葡萄酒,一边欣赏着水晶杯里的琥珀色的酒液,一边说道:“平儿,你没坐到我的位子上,有许多地方是无法理解的,好比一家一户,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的艰难。”

“我知道,”太平公主有点撒娇的味道,虽然她已经三十四岁了,“我指的不是这个。”

“你指的什么?”

太平公主呷了一小口葡萄酒,仍然举着那只西域进贡的高脚水晶杯,带着几分神秘的情调说:“我指的是你自身。”

“自身?”武则天没有明白太平公主话里的含义,她从来都是把政治放在第一位的人,思路很快转到了来俊臣事件上。她以为太平公主想以“自身安危”来说服她处决来俊臣,不禁蹙了蹙眉毛。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断了武则天的思绪。

“任何时候,孩儿都是把母皇的健康放在第一位的。”

“嗯,有这份孝心,不错。”

太平公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薄施脂粉的脸庞泛起了一层红晕:“陛下最近一段时间精神不振,很可能是由于阴阳失调造成的。”

精明的武则天意会到了,女儿原来指的这个,失去薛和尚和沈郎中以后,她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男人来调剂她的日常生活。斯斯文文的沈南璆不管如何竭尽全力,也满足不了她的性欲,连一次也没有满足过,赶走他是在所难免的,也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地方。至于薛怀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那来历不明的家伙疯疯癫癫的,懵懵懂懂,莽莽撞撞,然而他的身体格外的壮实,交媾时如同驴子似的狂野,持续的时间又是那么的长久,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发起攻击,直到你喊“够啦,够啦”他才罢休。有时候,还要折腾一气才放手。一个动作玩腻了,他随即又有新动作满足你的需求。真是难能可贵,使人回味无穷。哎哟,想到这里,她的下身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了,似乎耐不住了,但又竭力控制着:“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得陇思蜀,做了皇帝还想做神仙。可是,从来就没有长生不死药。我活到七十四岁了,助兴的药一次也没有用过。”

“见过春药没有?”

太平公主脱口冒出一句话来。她觉得自己太放肆了,软声笑起来,垂下了涨红的脸庞。

武则天没有生气,而且很诚实地回答说:“我见过舂药,而且看见别人吃过,用过。”

“男人一旦服用那种药,我都有些吃不消。就像新婚第一夜那样,够你受的。不过,倒是很过瘾。”

“傻丫头,”武则天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地灌葡萄酒,“别说啦,我们讲讲正经事儿呗。”

“这里只有我们母女俩,说一说开开心也无妨。”

“嗳,现在开心,晚上可就难过嵝。”

“陛下,别急,儿臣正是来给母皇排解烦恼的。”

“莫哄人。”武则天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等着瞧,”太平公主冁然一笑,“我今晚就送他进宫。”

女皇默然无声,眼里却闪耀着火一般的光亮。掌灯时分,太平公主扭着腰肢,忽闪忽闪地走进了嘉豫殿后殿,向母皇请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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