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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忖度了一气,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二张又说服武则天在殿堂上亲自审问,张昌宗当面跟魏元忠对质。次日,武则天在延英殿设朝,召集太子武显、相王武旦和诸宰相,让魏元忠与张昌宗当着众人的面对质。张昌宗趾高气扬地走进殿内,向武则天行礼后,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拱了拱手。魏元忠跨进殿门,殿内殿外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他那苍老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额头上露出刀刻般的几道皱纹,银白的胡须拖到胸口,又给人一种倔强和刚毅的感觉。他是宋州宋城河南商丘南人,初为太学生,累年不调不以为意,潜心钻研设险用兵之道。仪凤中,吐蕃屡扰边塞,上书言命将用兵要领,跨入仕途。三次配流,性情不改,正气凛然,宁折不弯,出将人相,白发皓首,历尽人生坎坷,现在又面临生死考验。站在对立面的并非钢铸铁浇般的彪汉,又不是英姿飒爽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妖冶如女人似的小白脸,靠阳物供女皇取乐的嬖幸,魏元忠不免又生出几分怆凉和悲酸,疾首蹙额,仰天长叹。跟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小子交锋,真是奇耻大辱!张昌宗看见他那气势磅礴和巍然屹立的形样,自愧形秽,腿脚发软,心像打鼓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他自己喊醒自己假戏要当作真戏唱,自己再三给自己打气,打起精神,把吃奶子的劲都拿出来,炸开喉咙,唾沫横飞,向魏元忠发起了攻势。他尖声哑气,好比推独轮车一样,吱吱地直响。魏元忠的脸涨红了,青筋突起,眼里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芒,据理力争,逐一反驳。双方指控、辩论,一来一往,无法作出判断。张昌宗使出了最后一招,启奏道:“张说听到过魏元忠说的话,请陛下召见他询问。”

“宣张说进殿。”

武则天的口谕一递一声地往殿外传。张说接到召见的敕命,心中小鹿儿般乱撞:“闹来闹去闹到我的头上来了,该倒霉。”

他紧张得全身松软,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忽忽。走到官门口,同事中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拉了他的袍袖一下,压低嗓子严厉地说:“声誉、正义,至为重要。冥冥中的鬼神,难以欺骗隐瞒呦!不要投靠奸邪,陷害正人君子,只求苟且偷生。”

“莫打扰我,我有我的考虑。”

张说含糊其词。

“如果你被判处流刑,放逐到偏远的不毛之地,那要荣耀得多。万一大祸临头,宋某一定叩开宫门,给你申冤,要死陪你去死。放肆去做吧,万古流芳,就在此一举了。”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和左史刘知几围了垅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激昂的情调进行勉励。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要污染青史,给子孙后代留下耻辱!”张说登殿,行了叩拜礼。

武则天问他,他打量了一眼御座侧边靠后准备记录的上官婉儿,没有马上对答。魏元忠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原告证人,大为惊恐,迎上前,沙哑地喊着说:“张说,你打算跟张昌宗联手陷害魏元忠,是不是?”

“呵,魏元忠身为宰相,语言为什么竟跟陋巷小人一样?”

张说轻蔑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张昌宗见张说尽说些题外的话,急了起来,焦躁地催促道:“少说废话,快把他们的谋反言论,直接奏明皇上!”

“陛下请看,”张说脸红脖子粗,“在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威逼微臣,可以想象他在朝外时的气焰何等嚣张。”

殿堂上骤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人们都张开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臣现在站在殿堂上,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不敢说谎。臣实在没有听到过魏元忠说那样的话,只是张昌宗逼迫臣,非作伪证不可。”

张易之、张昌宗如同胸膛受了一记重拳,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齐怒吼道:“张说跟魏元忠共同谋反!”武则天骑虎难下,非常尴尬。她略一凝神,用手指了指二张:“如实奏来!”

“张说曾经吹捧魏元忠是当今伊尹、周公。伊尹罢黜了姒太甲,周公做了摄政王,代理国政,不是谋反是什么?”

“二张小人,”张说嗤嗤鼻子,“既卑劣,又孤陋寡闻,仅只听说过伊、周的片言只语,却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前些日子,魏元忠刚穿上紫色官服,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道贺,魏元忠对客人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我确实对他说过:你身负伊尹、周公的重任,拿三品的俸禄,有什么可惭愧的呢!伊、周身居高位,心怀至忠,自古迄今,谁不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周,教他效法谁?”顿了顿,他的语气低沉下来:“臣岂不知道,今天迎合张昌宗,立马可获高官厚禄。不作伪证,必遭灭族。但臣害怕魏元忠死后,冤魂索命,不敢诬陷。”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突然暴怒起来:“张说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应当与魏元忠一同下狱治罪。”

过了几天,再传见张说询问,张说的证词跟以前一样。

武则天气得眼冒金星,双颊抽搐,指派各宰相会同河内王武懿宗审讯,张说坚持初供不改。敢怒敢言的正谏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则早已忍无可忍,以大无畏的冒死态度,直言切谏道:“魏元忠一向忠心正直,张说人狱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倘若治他们的罪,会失掉天下民心。”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武则天气得失去了理智,似乎还没有分清青红皂白,还有些不甘心,还听不进逆耳之言。内官苏安恒打算赔上自己的半条性命,愤笔疾书,又上书谏诤道:“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佞之主。自从魏元忠下狱,大街小巷纷扰不安,士民都说陛下信赖奸邪,排斥贤良。忠臣烈士,私下悲叹,在朝堂上都缄口不言,怕冒犯张易之兄弟,白白送死而毫无益处。另外,现在赋税劳役都很烦重,百业凋弊,再加上邪恶之徒专擅放纵,刑罚与赏赐失当。臣深恐人心不安,激起其他变故,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宫前。陛下将用什么来解释,又靠什么来抵御?”谏言唐突露骨,不留余地,可以说前所未有。二张看到奏折,心头像油燃烧,顿足捶胸,想要杀死苏安恒。朱敬刚、凤阁舍人桓彦范和着作郎魏知古等人,多方保救,苏安恒才得免一死。九月九日,就在重阳节这一天,贬逐魏元忠当高要〔广东髙要县〕县尉,官阶从九品下。高戬与张说,都流放到岭表〔大庾岭以南〕。

武则天的判处,既不得人心,也违背了自己的心愿。魏元忠平定徐敬业的叛乱,建立了特殊的功劳。后来又多次担任大总管,抗拒吐蕃与突厥等外族入侵,功绩和才千都少有人可比。然而他过于刚强,宁折不弯,不留通融的余地,缺少狄仁杰的海量,以及左右大局的平衡本领,不能调和正反等各方面的关系,求同存异,辅佐女皇管理朝政。他有狄仁杰的原则性,却不及他的灵活性,好比打仗一样,只会直取,而不善于采用迂回战术。尤其是始终纠缠着张家兄弟不放,似乎连女皇的私生活也要管住。蛲晓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魏元忠屡遭挫折,就折在“蛲蛲”二字上。以武则天的精明,早已推断出了二张指控魏元忠诬陷不实。熊掌与鱼,二者只能取其一。她的生活自然少不得二张,因此只得牺牲魏元忠。即使昧着良心甩掉了魏元忠,也比魏元忠的手段高明,这就给魏元忠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没有把他一扛子敲死。她心里通明透亮,也重情义,重意气。她没有运用“壁辞”来违避,却亲自召见了他。魏元忠在辞行的时候,也动了感情,流着泪对武则天说:“臣年纪大了,现在前往岭南,十死一生,日后陛下定有想起臣的时候。”

“朕心里有数。”

武则天委婉地说,“你要好好反省—下自己,也替别人想一想,改一改个性。”

二张都在她身边侍奉,话只能说到这份上。魏元忠偏偏不理会,他一眼瞧见二张那妖媚的样子,火又上来了,恨不得扑上去掐住他们的咽喉,狠狠地咬他们几口。伸手一指,粗声大气地说:“这两个小儿,终究会闯出大祸!”二张退到殿下,叩头捶胸,呼天抢地声称冤枉。

武则天的本意,是想让他们隔开一段时间,缓和一下矛盾。不过不贬谪一下,二张死活不依,哪里知道如此水火不容。她也泄气了,一声叹息,头仰靠到了御榻背上:“魏元忠,你可以走了。”

殿中侍御王唆愤愤不平,再上奏章为魏元忠叫屈,请求复审。宋璟警告说:“魏元忠侥幸免死,你又去冒犯天威,会不会招惹麻烦?”

“他忠贞不二,反而受罚。正义当前,使人激愤,我为此受到再大的打击,也不后悔。”

“唉,我不能辨明魏公的不白之冤,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宋璟也是一个血性男儿,以耿直不阿着称于时。他是邢州南和河北南和县人,调露年间考中进士,为官清严,大公无私,后来成为唐明皇开元初期的一代名相,与姚元崇并称“姚宋”。姚元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垂范后世。秋风起,天气凉。朔风一刮,遍地金黄。灰暗的云块,缓缓地从北向南飘流,日影蒙咙,天气阴冷。长安郊外,白杨树上的叶子快落光了,梧桐和菩提树的宽阔的叶片,酷似中了魔一样在空中乱舞。风巳卷去屋檐下和土沟边的树叶,赤裸裸的乡野上,只有深沉而漫长的寂静。成群的灰雀,不时像一片浓云似的从麦收地里哄然腾起,又如碎石般地撒落在满是黄尘的土路上。虎纹伯劳发出惊心动魄的“知卡、知卡”的高叫声,似乎在宣告这是它的神圣领地,任何外来者包括其他伯劳鸟都不得侵犯。弱小鸟类见到如此暴躁的猛禽,都吓得寸骨皆软,逃之夭夭。两只伯劳抢占地盘,展开了激烈的鏖战。它们忽而在空中飞斗,忽而扭打得落到了地面上。相互撕爪咬啄,打得羽毛凌乱,血肉模糊。太子仆崔贞慎等八人穿过长安东郊,来到灞桥,设宴给魏元忠饯行。霸桥在长安东面,离城二十里,横跨在灞水上。这是一座富有诗意的古桥。春秋初期,秦穆公与东方诸侯争雄,改滋水为灞水,修筑了此桥,成为长安向东方出入的要道。隋文帝又在秦汉桥里许远建了南桥,后人称此桥为灞桥。唐人送客多到桥头,折柳赠别,至此黯然,故又名销魂桥。春夏之交,河岸柳吐绿珠,桥下水花迸溅。冬季雪霁风寒,沙明石露。

“灞柳风雪”是关中八景之一。他们没有注意秋色的斑斓和肃穆清冷。魏元忠面对着烟水空蒙的灞河,始终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呷着杜康酒,仿佛在品尝人生的滋味。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赛似闪电撕碎乌云般的暴怒,朋友面前却温顺得如同绵羊一样,率真纯朴,说话也不利索了,甚至说不出来了。崔贞慎带头给他敬酒,以话搭话,一边开导说:“皇上的召见,明明在暗示你好好反省一下,到时候会把你召回来的。”

“我要是能重返朝廷,非亲手宰了那两个臭小子不可。”

魏元忠一拳揍在食案上,打得杯盘碗筷都跳了起来,酒杯掉到了地面上,啪哒一响,摔成了碎片。

“看你又动怒了。”

崔贞慎给他换上一只新杯子,斟满酒。

“脾气不要太躁,该忍的要忍,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我就看不惯他们,没有调和的余地。”

“也得替皇上想想,她八十岁了,总得有人侍候。”

这么一想倒是消了气。“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天恩浩荡,我终生都难以补报。”

护送魏元忠赴任的公差来了,谈话就此打住,撤了席。魏元忠与崔贞慎等拱手告别,上了马车。车轮辗过灞桥,愈行愈远,最后看不见了。张易之获知此事后,捏造个假名“柴明”撰写诉状,紧急告密,指控崔贞慎等与魏元忠阴谋叛变。

武则天命监察御史马怀素负责审理,并且交待说:“事情不假,审问要迅速,尽快奏报。”

没隔多久,连续来了四五批宦官催促结案,并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铁证如山,干吗拖延?”马怀素懒得跟他们啰嗦,直接向武则天奏请道:“单凭一纸诉状定不了罪,得让柴明与崔贞慎等当面对质。”

“我怎么知道柴明在哪里?”

武则天紧了紧鼻子,“你只须按告发的事实审问,用不着找告密人。”

“不核实,就不能判。”

“你是不是打算包庇叛逆?”

武则天扭歪了脸。

“臣不敢放纵叛逆。”

马怀素笃定如山,语调铿锵,“魏元忠以宰相的地位,被贬逐远方,崔贞慎等亲朋故旧为他饯行,以此诬陷他们谋反,臣不敢定案。从前,梁王彭越被砍头示众,梁大夫栾布出使回来,对着他的头奏事,汉高祖刘邦并没有定他的罪。魏元忠所受的处罚远不及彭越,连饯行都有罪了吗?陛下操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圣衷决断就行了。”

“依你的看法,他们有没有罪?”

“臣才智低下,见识浅陋,实在看不出谁是罪犯。”

武则天在殿内踱了几个来回,心态慢慢平静下来,理智战胜了感情,气也消了,宽大了崔贞慎等人。太平公主很久没有进宫了,武则天猜测十有八九是流放了高戬的缘故。张昌宗本来是她的情人,由她献给母皇的。难怪别人骂张昌宗“臭小子”,他也太绝情了,居然把高戬扯到魏元忠一起,硬把他和太平公主给拆散了。

武则天一阵心慌,她知道太平公主可不是好惹的,女儿的谋略和魅力都不在她之下,可惜不够练达。要是她发了狠,撺掇朝臣发难,二张也休想再有安宁的日子。太平公主一直在朝臣中活动,她是想取得众人的好感,保住三哥的太子地位。她结交魏元忠,就是通过高戬勾通的。魏元忠走后,她跟宋璟等人结得更紧了,同时,把两个哥哥也扯进了“倒张”集团,通过丈夫武攸暨把武三思等武氏族人也扯到了一起。

武则天敏悟出女儿回避她并非吉兆,肯定在耍手段,玩名堂。

“五郎六郎危险!”武则天心里喊道,“我得警告他们小心在意,谦虚谨慎些,少惹麻烦。”

武则天在延英殿西边不远的含象殿宴请朝中权贵。二张的位置都排在宋璟之上,张易之素来敬畏宋璟,武则天又给他们兄弟打了招呼。兄弟俩想取悦宋璟,空着自己的座位,向宋璟恭恭敬敬地一揖,说:“明公是当今第一人,怎么可以坐在下位?”

“嗨,”宋璟莞尔而笑,“宋某才智低劣,职务卑微,张卿反说我是当今第一人。不敢当,不敢当。”

天官侍郎郑杲的小眼睛滴溜儿一转,诡谲地说:“中丞大人,为何称五郎为卿呢?”

“根据他的官职,”宋璟的眉梢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正应叫他作卿。可是,阁下非张卿的家奴,怎么称他为郎呢?”

郑杲紫涨的面孔流出了一道道热汗。左右一片低嘘声。他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国家典章制度,君王称臣属为卿,门生或晚辈呼主人为郎。至于上级称下级为卿,家仆呼主人为郎,并不通用,有些勉强。宋璟的说法,似乎也有些强词夺理。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宋璟显然在向二张及其走狗公开宣战。二张恼羞成怒,遂开始寻宋璟的岔子。一则朝廷少不得能臣支撑,二则武则天清楚宋璟正派,不肯应允。事情总不如人意,左右不是,朝臣愈来愈难驾驭了,人心离散,朝廷乱糟糟的。看来长安呆不下去了,武则天又想到了洛阳,那里是她亲手缔造的周朝的首都,是她住惯了的家。来长安整整两年了,厌烦了。大多数朝臣的家也安在洛阳,临时借住在长安,也想回家去。

武则天下达了返回洛阳的敕令,任命左武卫大将军武攸宜当西京长安留守。十月,圣驾从西京出发,返回了神都洛阳。过了年,即长安四年门似的夏天,武则天在万安山河南宜阳县南新建的兴泰宫避暑。可是,她没有料到留守神都的朝臣背着她在暗中调查张氏兄弟的事情。太子显、相王旦和太平公主都留在洛阳。太平公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张昌仪春季在洛阳新落成的宅邸,其规模与豪华连王公贵戚都比不上,后花园正在营造假山,凿池引水。有人在他的大门上写了一句话:“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丝”与“死”同音,“络”与“乐”同音,话的意思是,一天的死,能有几天的快乐?张昌仪气得头昏目眩,吩咐奴仆把字擦干净,派人日夜守卫。第二天,大门上又照样写上了同一句话。反复了六七次,张昌仪拿笔在话下加了个注脚:“一日亦足。”

才没有人在门上写字了。

武则天从兴泰宫返回洛阳宫的第二天,张易之的哥哥司礼少卿张同休、弟弟汴州河南开封市剌史张昌期、小弟尚方少监张昌仪,都因贪赃犯罪,被捕下狱。

武则天命令左右台共同审理此案。案件牵连到了二张,武则天手令:“张易之、张昌宗作威作福,与张同休等并案审理。”

几天便得出了结论。司刑正贾敬言上疏说:“张昌宗强行收买民田,应罚铜二十斤。”

武则天批示“照准”。御史大夫李承善和御史中丞桓彦范共同上奏:“张同休兄弟贪赃共四千余缗,依法应判处张昌宗免职。”

“臣有功于国,”张昌宗申辩说,“所犯的罪过还不至于免官。”

双方顶住了,没有人作转寰,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武则天身上,看她如何判断。

武则天不愧为政治高手、谋略家,她也不表态,把担子往宰相们身上一推,慢条斯理地问道:“张昌宗有没有功劳?”

“张昌宗调制了神丹,”杨再思迎着武则天的期待的目光,对答说,“陛下服用后有效,没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了。”

“嗯,有道理。”

武则天找到了借口,当即赦免了张昌宗的罪,恢复了他的官职。众人大失所望,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杨再思的头上。左补阙戴令言写了一篇《两脚狐赋》讽刺杨再思。杨再思实施报复,奏请把戴令言贬出当长社河南许昌市县令。

武则天不想久拖,事久多变,变乱莫测,她当机立断,将张同休贬作岐山陕西岐山县县丞,张昌仪贬作博望河南方城县县丞。然而人们对二张的反感情绪愈来愈高涨,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围追痛剿。太平公主非常活跃,人缘也不错,暗藏在背后扇风点火,加油打气。二张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陷人了四面楚歌,连退路都没有了。鸾台侍郎、知纳言事、同凤阁鸾台三品韦安石霍然从斜刺里杀了出来,检举张易之等人所犯罪行。

武则天虽然恼火众人老是纠缠不放,但碍于制度,不能轻易否决宰相的奏本。

武则天灵机一动,干脆让韦安石及右庶子、同凤阁鸾台三品唐休璟联合审讯。他们准备开审,武则天用了个釜底抽薪之计,命令韦安石兼检校扬州刺史,唐休璟兼幽州营州都督、安东都护,把两位宰相分别调往东南和东北两个方向,审判二张便搁置下来了,不了了之。真是略施小计,即化解了险情,摆脱了纠缠。接着,又命姚元崇充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灵武道安抚大使。姚元崇即将赴任时,武则天要他推荐外朝官员中,才德可以胜任宰相职务的人。姚元崇将计就计,竭力荐举了比他们更坚毅、更老辣的张柬之。

“张柬之诚实稳重,富于智谋,襟怀恢廓,能决断大事。他年已八十,但愿陛下赶紧重用,让他发出光来。”

前有狄仁杰推举,今有姚元崇力荐,武则天虽有想法,但也不好拒绝。她慎重观察了一回,见张柬之老而健壮,腰板硬朗,一副从容的态度和大方的气派,可堪重用。犹豫中她终于拿定了主意,擢升秋官侍郎张柬之为同平章事,当二级实质宰相。这时张柬之已经快八十岁了。然而武则天心头似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辗转缠绵。要是早十年二十年,对于刺眼的人物,不管他有多大的本领,她也不会用他。官员频频调动,武则天构想重新组合一个不敌视二张的班子,让她过上清安的日子。她命宰相们各自举荐可当员外郎的人选。韦嗣立推荐广武〔河南荥阳市a县令岑羲,然而又困惑地说:“可惜受他伯父岑长倩的连累,他本人倒是个不凡之器。”

“只要有才干,就不必纠缠连累不连累。”

武则天一言九鼎,岑义当上了天官员外郎。从此,因亲友犯罪而受连累的人,获得了解放,开始进用。

武则天用人,不拘一格,敢于打破传统与偏见,体现了她桀骜不驯的个性,敢于突破常规的求实创新精神。东突厥汗国与周朝达成和解,默啜可汗放还了淮阳王武延秀。在武延秀被默啜羁留的六年多时间里,父亲武承嗣死了,长兄武延基亦被赐死。家庭的不幸,本人的不幸,羸得了人们的同情。

武氏家族举兮宴会为武延秀接风洗尘。

武则天也御驾莅临,并把他召到身边来问长问短。年轻人的情绪变化快,武延秀乐得抓耳挠腮,心里像有只小鸟在唱歌似的,圆圆的脸庞上漾开了笑纹。他长相标致,身材颀长而又匀称,乌黑漆亮的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样又黑又大,每一忽闪,那长睫毛便扑朔迷离地上下跳动着,很能赢得女人的青睐。连骄傲的安乐郡主也爱上了他,主动和他攀谈起来。他比比划划向她描述着漠北的异域风情,一边讲突厥话一边翻译给她听。安乐郡主热衷歌舞,已经学会了西域传来的胡旋舞和胡腾舞。她吩咐乐队奏响了充满刺激的外族外域的乐曲,带头跟武延秀跳起了突厥舞。宴会一直延续到深夜,尽兴而散。

武则天却因此病倒了,病情时好时歹,她移住到了迎仙宫的长生殿。迎仙宫是武则天当皇后时兴建的,位于武成殿的西北方。宰相们几个月都见不上武则天一面,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在她身旁侍候。这年冬天异乎寻常的冷,街市、宫墙和挡风的榆树林全像被寒气所杀害了。阴晦的天空,酷似沙尘暴之后呈现的混混沌沌的气象。刺骨的寒风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满地飞旋,狂暴地扫荡着街市、原野和村落。黄河和洛河等河流都结了冰。过膝的积雪,填满了沟谷,远山和大地覆盖着鹅绒般的白雪,恍若泛着银色波澜的大海。水陆交通都中断了,洛阳陷人了困顿,饿殍遍野,疫病流行。

武则天卧病不能坐朝,太子显不敢摄政,朝廷犹如航船没有人掌舵,随波逐流。宰相们好比水手,有的用力划桨,有的撑篙,还有的听之任之,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朝野都把愤怒集中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的身上,揎袖捋臂,敌忾同仇,要从老虎嘴里拔牙,干掉张氏弟兄,消除祸患。从眼下的情势看,最好设法把二张从女皇身边调开,那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武则天的病情稍微好转,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崔玄祎反复请求觐见,好不容易才得到允许。就便在长生殿设御座,崔玄祎躬身进殿,叩头恭请圣安后,措词婉转而深挚地说:“皇太子、相王,仁德彰明,友爱孝顺,足可以侍奉陛下的汤药。禁官事关重大,皇家以外的人,不应随意出入。”

“感激卿的厚意。”

武则天很虚弱,透过薄施的淡妆,可以看出脸上一条一条交织着的皱纹。牙床骨突了出来,下巴宛若瘪了的布口袋,耷拉着松沓沓的肉皮。张易之、张昌宗看到武则天病势沉重,担心她死之后大祸临头,抓紧结交党羽,暗地里准备应变。不断有人写匿名信,散发传单,把传单贴到通冲闹市,说“张易之兄弟谋反”。谣言在社会各个角落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武则天有所警惕,但又不相信真有人会背叛她。衰老与疾病把她折磨得迟顿了,晕头转向,不知防谁好,怎样防?乌云愈聚愈多,愈压愈低,一层盖一层地遮蔽了皇城上空。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紧张异常,又像石头般的僵硬,春冬相拗,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张昌宗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侍候武则天服药时,连药碗都掉到金砖地面上,摔碎了,药水洒了一地。他神不守舍,坐立不宁,心里俨然有许多小老鼠在啃着一样,又好似一盆火在胸膛内燃烧。他和张易之商量对策,张易之也忙中无计。他们恰似身陷重围,四处一片杀机,如箭在弦,一触即发。而依附他们的党羽尽是些无能之辈,只会掇臀捧屁,谄媚献殷勤,却没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张昌宗又气愤又恐慌,焦头烂额,仿佛变成了箭靶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也力不从心了。新的一轮攻击拉开了序幕,紧锣密鼓,磨刀霍霍。打头阵的是许州河南许昌市人杨元嗣,他告密说:“张昌宗曾经召见法术师李弘泰,给自己看相,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劝他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使天下臣民倾心归附。”

武则天阅过弹章,吩咐高延福传旨,命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和御史中丞宋璟,共同审理。张昌宗怕遭暗算,请求在迎仙宫外殿开堂审问。

武则天允许。韦承庆和崔神庆明知武则天在庇护张昌宗,采取应付态度。问案毕,即上奏道:“张昌宗供称,李弘泰说的那段话,已奏明了陛下。依照法律规定,自首者可以免刑。李弘泰妖言惑众,应当逮捕治罪。”

“臣等有异议。”

宋璟与大理丞封全祯异口同声说,“张昌宗受陛下如此恩宠,还要召见术士看相占卦,他还追求什么?李弘泰说占卦得的纯阳卦,是天子之卦。假如张昌宗认为李弘泰是妖言妄行,为什么不捆绑他交付法司?虽然已经奏报,终究还是包藏祸心。依法当斩,没收家产,请逮捕张昌宗下狱,彻底追査他的罪行。”

“朕要留下他侍候,离不开。”

武则天开脱说。

“倘若不收押张昌宗,只怕会动摇民心呐。”

宋璟继续坚持。

“卿可暂停问案,等候详细收集证据。”

宋璟退立一旁,左拾遗李邕上前谏道:“宋璟一心为安定国家着想,并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危得失,愿陛下准其所奏。”

“你们先退下,让朕歇会儿。”

午后,宋璟又请求召见,却接到了高力士传达的圣旨:宋璟去扬州审理案件。隔了一气,又亮出手谕,令宋璟査处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赃枉法案。没隔多久,又改命宋璟作知内史事李峤的副职,前往陇蜀甘肃及四川安抚百姓。宋璟公然违抗敕令,不肯接受。他抱着豁出去的姿态,侃侃而谈:“遵循惯例,州县官吏犯罪,官品高的派侍御史审查,官阶低的派监察御史处理。非军国大事,中丞不当出使。”

“朕的用意,不言而明,命你去陇蜀,是希望你像狄仁杰那样,从实践中成长起来。”

武则天温言软语,和颜悦色。

“陇蜀并无变乱,陛下派臣前去干吗?经受锻炼的机会很多,此次不敢接受制命。”

许以高官厚禄也好,善言抚慰也好,宋璟一概不买账。

武则天自知理亏,也不好动怒,于是采取软拖的法子,想把事情拖过去。朝臣们不肯依从,司刑少卿桓彦范粗喉大嗓地奏道:“张昌宗没有什么功劳,而蒙受宠爱,却心怀险诈,自己找死,也是皇天降怒。陛下不忍诛杀,是违背天意的不祥之兆。”

“他奏明了朕,迁就一点,可以赦免嘛。”

武则天边找借口边说好话。

“陛下不要借此搪塞臣下。他既然奏明了陛下,就不该继续跟李弘泰交往,要他用法术为自己求福消灾,证明张昌宗根本没有悔意。”

“谁不想求福避祸,不要什么都往犯罪上扯。”

“这正是奸臣的诡计。他之所以上奏,不过是打算事情一旦暴露用来开脱罪责,不暴露则等待时机作乱。要是赦免了他,那么,谁还受国法处置!”

“叛逆事件一再发生,陛下都不加追究,使张昌宗更加以为得计,百姓也以为天命不死,这是陛下姑息养奸而导致他作乱。逆臣不诛,社稷亡矣。请付鸾台、凤阁及三司处理。

“崔玄祎等都站出来说话,支持桓彦范。

武则天无奈,指令三司,即夏官、司刑和御史台,议定张昌宗的罪行该如何处理。崔玄啤的弟弟、司刑少卿崔昇判处张昌宗死刑。宋璟跪倒在地,坚请道:“请先行逮捕张昌宗下狱。”

“话都说腻了,他奏明了朕。”

“当匿名信逼得他无法躲闪时,才向陛下自首的。谋反是大逆之罪,即令自首,也不可以免刑。张昌宗不受极刑制裁,还要国法干什么!”

“不看金面看佛面,朕保他这一次,好不好?”

武则天露出讨好的神色,身子微微地向前倾,把手撑在龙案上,企图化解僵局。宋璟态度凛然,寒气逼人,脸色严峻得赛若青石板一样,眼里闪烁着凉嗖嗖的光芒。

“张昌宗承受特别恩典,臣深知此言一出,就会大祸临头,然基于正义,虽死不恨!”双方形成了势不两立的状态。情急之下,宋璟点到了武则天的血仓上。

武则天脸刷地一红,垂下了头。国为羞惭,她呼吸急促,犹如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那样,瘫软在御榻上。杨再思怕宋璟忤犯天威,出面打圆场,声称圣意令其退出殿外。宋璟扭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像一条条蚯蚓。

“圣明天子在此,用不着麻烦宰相擅自宣示敕命。”

武则天鼻冀翕动着,嘴唇咬得发白,蓦地咯嘣一声,掉下了两颗糟牙。她把牙齿吞进肚里,挥了挥手,让张昌宗前往御史台接受审讯。张昌宗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到御史台,装得像是穷愁潦倒得再也扶不起来的样子,无精打采,可怜兮兮的。然而他毕竟拥有国公的爵位,身份特殊。宋璟迟疑了一下,就便在庭下进行审问。张昌宗说话期期艾艾,罗里巴索。原来他在拖时间。审讯还没有结束,高延福带着高力士、金刚等来了,颁敕赦免张昌宗,并召他回宫。宋璟气得眼睛泛白,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不先砸得那小子脑浆迸裂,咳,真遗憾!”张昌宗奉武则天之命,带着高延福和傻大哥等强壮的宦官,到宋璟的家里致谢。宋璟拒绝见他,让他吃了闭门羹。宋璟不肯谅解,张昌宗弟兄惴惴不安,仿佛陷阱就在脚的前面,只等着踏下去了。

武则天竭力安慰他们,他们都不蠢,来势如此凶狠,保得了今天却保不了明天。素多智计的武则天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长安五年兀,正月一日,武则天躺在病榻上颁发了一道制令,改年号为神龙元年。按照惯例大赦天下。她明确规定,自文明元年化々以来犯罪的人,只要不是扬州、豫州、博州三州谋反案,以及各种叛乱的罪魁祸首,都可以赦免他们的罪过。张家兄弟从未有过什么阴谋叛乱,自然也在赦免的范围内。老病缠身的武则天和成为众矢之的的二张,由于这种特殊的遭遇,促成了他们的患难之交似的特殊情感,一条无形的纽带把他们紧紧连结到了一起,形成了血肉相连的密切关系,还带着那么一点悲壮的味道,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二张给武则天排除了老年的孤独与寂寞,武则天赐予他们富贵与显耀。他们曾经权倾朝野,势压群僚,王爷也好,宰相也罢,谁敢不恭维,就叫他倒霉。谁大献殷勤,准没亏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踌躇满志,恣情任意,八面威风。然而月圆则亏,物极必反,很快从巅峰跌到了低谷。人们唾骂他们是迷惑君主的嬖幸,扰乱朝纲的佞臣,非把他们打倒不可,千刀万剐,打入十八层地狱。有武则天袒护,他们总算一次次化险为夷,躲过了灾难。病中的武则天不能坐朝,也不能理政,麟台监张易之和春官侍郎张昌宗在宫中当权。宫廷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群情激愤,千波万浪,巨涛汹涌,好比是要吞噬二张的海洋。为首的是张柬之和崔玄祎两位宰相,以及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他们成了中坚力量,共同谋划杀掉二张,策动政变,光复唐室。张柬之在朝臣中威望甚高,又有活动能力。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把目光瞄准了军界,在手握军权的将领中寻找同盟。李多祚本是秣鞲酋长的后裔,剽悍勇猛,弓马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因军功晋升当右羽林卫大将军,掌管洛阳宫北门玄武门禁军宿卫。他保持着北方游牧民族的粗犷豪放,讲义气,守信誉,爱打抱不平。张柬之在跟李多祚的接触中,有了几分把握,便以话搭话地问道:“将军宿卫北门,多少年哪?”

“二十余年。”

“将军武功赫赫,张某不胜钦佩。可是,将军今天的富贵,是谁赐给的?”

“当然是先帝高宗的恩赐。”

李多祚激动得不能自已,泪水像草原上的溪流,汩汩地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流淌着。张柬之触动了他的旧情,进而又以情理激发他。

“而今,先帝的儿子受两个不伦不类的小子的威胁,岌岌可危,将军想不想回报先帝的天恩?”

“只要对国家有利,我一切听从相公的安排,不敢顾及自身和妻室儿女的安危。”

李多祚言辞铿锵,掷地有声。张柬之和他整理衣冠,端正仪容,指天发誓。随后他便加人了张柬之、崔云祎等人的行列,秘密策划发动政变。四年前的久视元年,张柬之由荆州都督府长史擢升秋官侍郎,接替长史职务的杨元琰与张柬之志同道合。二人一同泛舟于长江之中,船到江心,波浪涟涟,浮光跃金,放眼苍苍茫茫,烟水浩渺。触景生情,他俩谈到了武则天以周代唐的事。杨元琰额暴青筋,时时以右拳击着左手掌,慷慨激昂地表示要推翻武周,匡复唐室。他俩意气相投,相约暂不公开,等待时机。张柬之当上了宰相,大力推荐杨元琰担任了右羽林军将军。杨元琰到张柬之的私宅道谢时,张柬之正襟危坐,庄重严肃地说:“你还记得在长江船上的话吧?今天的任命,可不是随便给你的呀!”

“在下深知责任重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声泪俱下。初春耀眼的阳光透进书房的窗棂,把他们的身影照射在一片光明里。躺在病榻上的武则天愈来愈瘦,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毫无神采。繁琐的政务她不再过问,既无心思,精力也不济了。除非军国大事,其余朝政都不必直接向她奏请,包括任免官吏,都由宰相们议决,呈报上来交上官婉儿加盖玉玺生效。张柬之趁此机会又任用了桓彦范、敬晖,以及右散骑侍郎李湛,都担任左、右羽林军将军。张易之和张昌宗有所警觉,找上官婉儿问及此事。婉儿内心恨透了二张,表面虚应着。她那微微上翘的眼睫毛眨动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李湛是李义府的儿子,皇上一手栽培的,自然是心腹。桓彦范和敬晖耿介正派,想必不会玩弄阴谋诡计。”

“桓彦范不可靠。”张易之拧着眉头,“去年年底,他附和李娇、崔玄祎,十次上疏奏请,给那些被周兴等酷吏治罪而家破人亡者,昭雪赦免。”

“那正好说明他公正无私,才得到了皇上的允许哩。”

张易之向张昌宗递了个眼色:“此人值得注意。”

“五哥,”张昌宗喊着说,“我们不如也把人安插进去,比如说建安王武攸宜,看住他们。”

“此人不精细,毛毛糙糙的。”

“但是可靠呀。有他在,可以以一当十。”

“李多祚怎么样?”

“他忠于职守,不过问政治,从来没有闹过事。”

“外来民族,好利用些,我们要设法把他拉过来。”

二张的言行举止,上官婉儿通过太平公主随即传到了张柬之等人的耳朵里。为了消除二张的怀疑与顾虑,太平公主主张大胆任用武攸宜当右羽林军大将军,她可以让攸暨去牵制攸宜,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就在这关键时刻,灵武道安抚大使姚元崇从灵武宁夏灵武县回朝述职。张柬之和桓彦范喜出望外,拍着手说:“天从人愿,大事就要成功了。”

“什么好事?”姚元崇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看把你们乐的嘴都合不拢。”

张柬之把密谋详细告诉了姚元崇。互相约定在成功之前,不得泄露,包括妻儿老小。桓彦范的老母见儿子忙得连请安都不及时了,眼睛都熬红了,人消瘦了,追问原因。桓彦范是个孝子,不敢欺瞒,如实禀明了老母。老母通情达理,反过来勉励儿子说:“忠孝不能两全,应该先报效国家,再考虑自家。”

“母亲大人如此通情达理,天下人都会感激你。”

桓彦范彻底甩掉了思想包袱,干得更卖力了。太子显从北门进宫向母皇问安,桓彦范和敬晖前往拜见,秘密陈述了他们的谋划。

武显允许,训示谨慎从事。三更时分,在这个宁静而且被春寒包裹着的最黑暗的时辰里,雪花偷偷地飘落下来,洛阳宫北门值宿的禁军,只听见细弱的嚓嚓的声息。五更过后,西北风愈来愈大,漫天的雪花如鹅毛般飞舞,宫廷内外的屋顶上宛如盖上了一层白毯子。向北望去,密密的飞雪好似织成了一张白网,笼着山川树木,白茫茫的,天地融成了一体。透过雪雾往南俯视,殿宇楼台歪歪斜斜的,冷落而荒凉,恍若倾刻间便会倒下或坍塌似的。天开始上冻了,人们的鼻子和面颊好像干裂一样痒痛,凛冽的冷气穿透盔甲和棉衣直往肉里钻。立在城堞上的哨卒冷得索索发抖,缩着脑袋,侧着身子躲避风雪。李多祚的马轿迎着风雪驶出了玄武门,门军不看车前的徽志,也能辨认出大将军的快马轿车,一齐举起兵刃,向大将军行礼。轿车拐了个弯,马鞭在空中啪地一响,车子疾驰而去,消失在雪雾中。隔了一阵,李湛乘车进了玄武门,在大将军府门口下了车,直奔签柙房,向李多祚禀报说:“袁恕己统御南衙卫军部署好了,到时候就配合北门行动。”

“你坐下来喝喝茶,烤烤火,热热身子。王同皎乘坐我的马轿接张相爷他们去了,过会儿我们一起到外面去看看。”

原来,先前出门的大将军马车里没有李多祚,是王同皎借用他的马轿联络,出入不受盘查,方便些。王同皎是太子显的三女儿安定郡主的丈夫,在东宫担任内直郎,掌管印信。凌晨,张柬之、崔玄祎、桓彦范和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率左右羽林军士卒五百佘人,顶风冒雪,抵达了玄武门。根据事先的安排,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前往东宫迎接太子显。

武显惊疑不定,畏畏缩缩,不敢出面。王同皎急得火烧火燎,脸涨成猪肝色,凑到岳父面前,一叠连声地催促说:“先帝把皇位传给殿下,无缘无故被废黜,人神共愤,二十三年了。诛杀暴徒,恢复李氏社稷,请殿下急往玄武门,满足众人的期望”

“暴徒当然应该屠灭,但是皇上龙体欠安,会不会惊倒她?诸位不妨延后,再作打算。”

武显的心里乱成了一窝蜂,优柔寡断,惶惑徘徊,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尖,歪在榻上不起身。李湛又急又气,嘴巴也扭歪了,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强调说:“各将帅与宰相冒着灭族的危险,尽忠报国,为什么要把他们推到滚油锅里?人集中在玄武门,请殿下出去亲自训示。”

众人簇拥着武显出宫,王同皎扶着他上了马,穿过东坊的栅栏门,到了玄武门。玄武门外广场,一片银白,一片宁静。动乱的羽林军与轮值的羽林军大都认识,没有发生碰撞,各自为营,相对无事。马车里坐着张柬之、崔玄啤等文臣。

武将骑马,顶盔贯甲站在羽林军的前面。马的鬃毛被风吹得倒向一边,不断地倒动着四蹄,大朵大朵的百合似的春雪撒在马身上,它不时地晃晃脖子,甩动一下尾巴。广场两侧的哨营和担任巡逻的骑哨仿佛视而不见,没有放射火箭,也没有进门报警。太子显一到,场面顿时活跃起来。张柬之等迎到太子跟前,禀报说:“殿下,人马已经备齐,听候殿下调遣。”

“就照你们的谋划行动吧。”

武显仍然显得有些心神不定。李多祚在羽林军的护卫下,策马来到城门口,以命令的语气大声喝道:“太子殿下进宫,敞开中门!”城门本来由武攸宜直接控制,他见太子显带着羽林军来了,脚板底下抹油一溜之大吉。守门禁卒找不到武攸宜,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不敢开门。杨元琰带着亲兵和随从来了,驱散守门禁卒,接管了北门。然后开门下锁,迎接太子显和张柬之等进了城门。李多祚命令玄武门内外禁军一律放武器,就地整顿待命。张柬之和崔玄祎等拥着武显长驱直入,进抵迎仙宫门口。张昌宗和张易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出宫门想看个清楚明白,在殿廊下被羽林军擒住,推推搡搡送到武显跟前。

武显和二张双方都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子救我!”张易之突然哑着喉咙喊道,“我们兄弟是促使皇上召你回朝的,将功也可以折罪哇。”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太子,你未必要恩将仇报?”张昌宗双膝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地讨饶说:“太子,你放了我们,我们从此离开神都。”

“别信这两个小子的鬼话。”

桓彦范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来。张柬之往前一站,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斩!”羽林军手起刀落,就地砍下了张易之和张昌宗的人头,立时响起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敬晖和薛思行率军包围了武则天所住的长生殿,严密戒备。人们乱哄哄拥入了武则天的寝殿。

武则天惊得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她随即镇定下来,翻身坐起,目光一扫,威严地问道:“作乱的是谁?”没有人回话。

武则天坐直身子,扬起下巴朝殿外望去,只见四围都站着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犹如石头一样挺立在风雪中,还有人穿梭似的来回走动,殿门都换了岗哨。她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后悔自己病迷糊了,丧失了警惕性。然而她并不气馁,临危不乱,以一种泰然自若的姿态,沉着地应付眼前的局势。

“启奏陛下,”张柬之从人缝中间挤出来,拱手对答说,“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将他们杀了。恐怕泄露机密,没有先行奏报。在皇宫禁地举兵诛戮逆贼,惊动圣驾,罪当万死!”武则天抬了抬额头,用目光找到了武显:“噢,原来是你。暴徒既已伏诛,你可以回东宫去了。”

武显的情绪低落下来,心里乱了套,浑然一把乱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不知如何是好。退走一挪不动脚步,想说―又无话可说。

“回东宫去!”武则天又一次发出逐客令。

“太子哪能再回东宫?”

桓彦范高亢激昂地说,“当初天皇把心爱的太子托付给陛下,现在他年纪已经大了,群臣不忘太宗、天皇的恩德,所以尊奉太子诛灭二张。愿陛下传位给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你们都退下,朕自有安排。”

武则天把头靠到御榻上,装作倦怠的模样,眯上了眼睛。李湛估测她是在拖时间,作最后的挣扎。他喊了一声“陛下”,坚执地奏请道:“请下制传位太子。”

“你也是杀死张易之的将军?”武则天睁了睁眼皮,“我待你们父子不薄,想不到有今天的变故。”

李湛立刻把头埋得低低的,又拉了拉本来戴得紧紧的头盔,只想把热辣辣的面孔藏在头盔的明影里。心情悲愤的武则天怒火在胸膛里燃烧,肌肉抽搐,她犹如一匹被迫窘了的野兽,随时准备伺隙反噬。

“崔玄祎你站拢来点,朕有活说。”

顿了顿,武则天调匀了呼吸:“别的人都是经他人淮荐进入中枢,只有你是朕亲自选拔的,居然也站在这里。”

“臣这样作,正是回报陛下的大恩大德。”

崔玄祎毫不退缩。

“既然如此,你们就好好辅佐太子吧,朕老啦,比不上张柬之。他愈老愈精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说完这番话,武则天便安然躺下了,不再理睬谁,也不再开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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