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铁锤人
那一日晚上,阿盖终于接到了段功书信,一时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犹豫许久,才移近灯前,要拆信开观看,刚掏出信来,泪珠已是扑簌簌滚落。拭了几遍眼泪,停了半晌,叹了几声,却始终不敢展开信来。
自段功不辞而别后,阿盖终日怅然若失,愁风愁水,娇容日益憔悴,失去了往日桃花颜色。原本热热闹闹的忠爱宫,随着大理诸人的一夜撤离,变得清冷了许多。她知道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不然他带来的人中不会只剩下一个伽罗。就连伽罗也不愿意说谎话来安慰她,只劝她该去大理看看段功,可是她父王是决计不会放她离开的,她确实如她兄长的小妾李芳树一般,被丈夫抛弃了。如此如同怨妇一般,每日再见到那些兰花时,心中也是充满了怔忡和恐慌的情绪,习惯了有段功睡在身边,再孤枕独眠时,仿佛睡在冰窖之中,这才知道度日如年的滋味。
那一日晚上,阿盖终于接到了段功书信,一时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犹豫许久,才移近灯前,要拆信开观看,刚掏出信来,泪珠已是扑簌簌滚落。拭了几遍眼泪,停了半晌,叹了几声,却始终不敢展开信来。
一旁伽罗忍不住笑道:“公主,你为了这封信,天天望着想着。等到了信来,怎么又这般苦恼?”阿盖听说,这才展开,看到一半,惊呼一声,红晕浮上脸庞,看到信末,这才将信抱在胸前,嘴角漾起微笑来。
伽罗忙问道:“信苴信里说些什么?”阿盖道:“阿奴就要回来了!”伽罗道:“当真?”阿盖道:“当真。嗯,我得赶紧去告诉父王、母后。”
眼见阿盖飞一般地奔出阁楼,伽罗仍是不能相信,她实在有些想不通,段功刚得一个儿子,才不过几个月,为何又要抛家弃子地回来中庆?他难道不知道梁王恨他入骨么?还险些杀了她。她都已经将这些告诉马文铭,请他写在发往大理的公文中了呀。
不仅伽罗大为意外,段功在梁王寿宴当日重回中庆着实令所有知情人吃了一惊,当然也有许多人自有意料之外的惊喜,比如阿盖,比如行省的马文铭父子。孛罗虽然余怒未消,然段功亲自来向他拜寿谢罪,告知当日原配夫人高兰命悬一线,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尤其段功将当日行宫高潜中毒案真实情形坦然相告,极出孛罗意料,翁婿二人遂和好如初。
段功随即命人献上寿礼,原是一匹淡黄色的大理马,仅四尺高,耳朵仅人的指头大,眼睛有如铜铃。大理马驰名天下,孛罗见那马虽小,但料来段功所送绝非凡物,上马一试,刚勒缰绳,便飞奔吐电,当即爱若至宝。
转眼已是夏季。天下大事,风云激荡,时势也在飞速发展着。元朝内部继续内讧,河南王王保保与关中李思齐、张良弼等元军将领大打出手。朱元璋却趁机崛起,不仅占领了之前陈友谅所属地,而且接连打败张士诚,夺取了大量地盘,成为中原实力最雄厚的一支力量。割据四川的夏主明玉珍在入夏时病死,时年三十五岁,据说临死前犹叹息“今元虏未逐,中华未复”,死得极不甘心。其幼子明昇继位,因明昇还是个幼童,朝政遂被权臣把持,夏国内部立即爆发了激烈的权力斗争。梁王有意趁夏国内乱之机进兵四川,一举收复蜀中,但行省平章段功、马哈只均不同意,两方争论过好几次,难免又闹出些不愉快来。
这日一早,伽罗被叫去为梁王爱妾泉银淑诊治病情,刚从后宫出来,正遇到杨宝和高浪四处找她,知道他二人本该跟在段功身边当值,问道:“是信苴找我有事么?”高浪神秘一笑,道:“不是。走,带你去个地方。”三人骑马一道出了南门,往东而去。
中庆城有个特殊之处,城内有五华山、螺峰山、祖遍山和菜海子,号称“三山一海”,占据了不少面积,各色衙门、官办机构又占据了一半土地,因而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并不在城内,而是在城外——自南门崇政门起,一直到银棱河大德桥㊟,商铺林立,房屋鳞次栉比,人烟之众,远胜城内。杨宝三人经常陪梁王、段功夫妇去城东五里地的觉照寺听经,对这条商业大路极为熟悉。
这银棱河及东面的金棱河均是大理国时人工开凿,引盘龙江之水。昔日大理皇帝段素兴好拈花寻柳,即位后不理国政,常年游山玩水,特意在盘龙江西边挖河引水,修建金银二堤,选取三百美女在堤上,日夜游玩取乐。又在跨银棱河的大德桥与跨金棱河的通济桥上种满黄花,劳民伤财,被史家称为败国之君。而今堤坝再无昔日旖旎风情,只有大德、通济二桥古风犹存。
伽罗耐不住好奇,问道:“到底要去哪里?是去觉照寺么?”高浪、杨宝均笑而不答,带着她来到银棱河旁的沙朗酒肆。这家酒肆不大,却是白族人所开,做的饵㊟十分地道,极有大理风味,他们来过多次,很是熟悉。
伽罗道:“你们今日不是当值么?还敢私自出来饮酒,被施宗羽仪长知道可不得了。”杨宝一笑,指着临窗一桌的白衣少女道:“你看那是谁?”那少女闻声回头,取下头上的次工来,伽罗欢呼一声,道:“宝姬,你何时来了这里?”
那少女正是段功之女段僧奴,她暗中来了中庆,却不愿意去见另娶新欢的父亲,更不愿意见到那个曾与她姊妹相称、现今却成为她庶母的阿盖,只叫人暗中通知了杨宝和高浪。四人重新相见,悲喜交加,叙了一大堆话后,段僧奴终于还是迟疑问道:“我阿爹……他可还好?”杨宝道:“信苴一切都好。自从信苴入主云南行省后,广行德政,带来许多变化,百姓们都称赞他呢。”段僧奴道:“我早知道阿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好。”又道,“还有呢?”
伽罗知道她其实想问段功与阿盖是否和睦,可如果照直说信苴与公主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不是一样要伤她的心么?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杨宝忽指着窗外道:“你们看那人背影,像不像张希矫大将军?”高浪道:“你看花眼了吧?张希矫将军不是已经被流放到你爹的地盘了么?信苴发了狠话,永远不再起用他。他如今是囚徒身份,被羁管在军中服苦役,怎么可能来到中庆?”
段僧奴素来维护杨宝,忙道:“那也不一定,我适才等你们的时候,还看见了施宗羽仪长从桥上过了呢。”扭头看了一眼,见杨宝所指那人背影确实极像张希矫,可脚下虚浮,趔趔趄趄,分明是个醉汉,笑道:“还真是杨宝花眼了。”
高浪又道,“信苴也真是奇怪,一点小事便大做文章,他连无依禅师都可以赦免,为什么不能饶恕张将军?”杨宝见段僧奴在场,怕她难堪,也不接话。
伽罗问道:“宝姬,你来中庆是要呆一阵子么?”段僧奴点点头。伽罗道:“实在太好了。不过……你要住到哪里?”段僧奴道:“嗯……我也还没有想好。”
三人都知道她不愿意住进梁王宫,也不主动提起。伽罗道:“要不然住东寺吧,就是觉照寺,隔这里很近,往东过两座桥就到。马文铭跟住持很熟,请他去招呼一声。信苴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那里听经,宝姬若想见他也方便。”她也不待段僧奴答应,径自站起来,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行省署找马文铭来。”奔出来牵了马,径自离去。
段僧奴问道:“马文铭是谁?”杨宝道:“就是上次到大理的行省使者,现今任副理问,因理问被红巾杀了,一直空缺,实际上是他在掌管行省理问所。”高浪笑道:“还是个回回小侯爷,他先祖就是赛典赤,如今成天跟在伽罗屁股后头。”
赛典赤就是行省制度的创始者和建立者,并力主将云南行省中心从大理阳苴咩转移到了中庆,以此削弱段氏影响力,实是个极有远见卓识的人物。自他之手始,云南境内行政区域之划分历元、明、清,迄于今日,无甚大改变。其所创行省制对后世更是影响深远,即为今省级建制之原型。
段僧奴听说,十分好奇,问道:“马文铭长的什么样子?人品如何?可千万不能让伽罗吃了亏。”杨宝道:“行省署就在南门附近,距离这里不过二三里,一会儿他本人就来了,宝姬见了就知道了。”
三人说笑了一回,忽听见外面有人遥呼道:“杀人了!杀人了!”分明是伽罗的声音。三人忙奔出酒肆,却见伽罗正骑马狂奔过来,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在空中乱舞。段僧奴问道:“她手上……是不是血?”
伽罗一人一马来得极快,瞬息到得眼前,生生将马顿住。那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腿,溅了三人一脸沙尘。此地名叫“沙朗”,意思是多沙的坝子,确实是满地沙土。段僧奴顾不得许多,上前问道:“你受伤了么?怎么满手是血?”伽罗面色煞白,似是受了极大惊吓,答非所问地道:“杀人了!杀人了!”
杨宝道:“死的是谁?”伽罗道:“张……张……”嘴唇哆嗦,始终说不出来“张”下面那个字。杨宝心念一动,问道:“张希矫大将军?”高浪道:“你是不是昏头了?怎么又出来张希矫大将军?”不料伽罗竟点了点头。杨宝道:“快带我们去。”当即各自骑了马,往南门赶去。
伽罗死活不愿意在前面带路,只跟在三人身后,一进南门,便见到有些人正朝东面的一条小巷跑去。杨宝问道:“是那里么?”伽罗点了点头。
策马到巷子口,却见前面已经围有不少人,忙下了马,挤过众人,眼前是一幅极其残酷的画面:一人仰面躺在巷子中间,死状凄惨,血肉模糊,两边墙上、地上都是嫣红血迹,死者身子下更是积了一大滩血泊,黏稠得发黑。
杨宝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尸首,只见那人满头黄发,须髯尽张,眼睛睁得老大,像濒死的大鱼,绝望而无神,正是大理名将张希矫。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头顶,双脚几乎站立不稳,心中只道:“原来我适才并不是眼花,我真的看到张将军。当时他还好好的,怎么瞬间就被人残忍杀死在这里?是我害了他,我当时若是叫他一声,他或许不会遭此毒手。”
正懊悔不已,忽见背后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回头一看,是昆明县的差役到了,当即让到一旁。领头的巡检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即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杨宝,见他腰间佩戴着大理双刀,便客气地问道:“你是段平章的下属么?”杨宝点点头。
段僧奴等人也挤了过来,伽罗道:“你看,真的是……真的是……张……张……”巡检见她满手是血,上前问道:“小娘子认识死者么?”伽罗只望着尸体发愣,段僧奴便替她答道:“当然。这位是我们大理的大将军张希矫。”
巡检听说,便不再多问,派了一名差役赶去行省署报案,死者身份非凡,他小小的昆明县可不敢接办这样的案子。
等了两刻,理问所理问马文铭匆匆率人来到,一见伽罗等人也在,不由一愣,道:“你们也在啊。”又问道,“死者当真是大理张希矫将军么?”杨宝道:“是。我们刚刚还在南城外见过他,可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被杀死在这里。”高浪道:“我本来还不相信张希矫将军会来中庆,真是奇怪。”
马文铭命仵作先验尸,又问道:“是谁最先发现死者的?”伽罗已然镇定了许多,道:“应该是我了。”
这巷子名叫鱼课司巷,南诏时收鱼税的衙门“鱼课司”原先位于这里,后来荒废,巷子宽不过六尺,北面尽头就是行省署。伽罗原想抄个近路去找马文铭,不料进巷子后发现有人俯卧在血泊中,她是医师,有救死扶伤的本能,当即下马去查看,没想到翻过那人身子,发现竟是张希矫,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骑马返回酒肆去叫同伴,她一路高呼,惊动了行人,才有人留意到鱼课司巷中的尸首,有闻声赶来看热闹的,有去找巡视的昆明县差役报信的。
那仵作先从尸首身上翻出一个黑色的锦绣钱袋来,叫道:“大人。”马文铭接过来一掂,甚是沉重,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囊金砂,沉吟道:“看来凶手并非是为了抢劫财物而杀人。”高浪道:“张将军虽然年纪已大,却是武艺不凡,寻常盗贼哪是他的对手?”杨宝也道:“能将张将军打成这副样子,凶手一定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来,他所知武功奇高者不过寥寥数人,而最可疑的当属凌云了。尤其适才他与高浪、伽罗出南门的时候,亲眼看见凌云正站在一家铁匠铺门前。此人一向视大理若仇敌,即使当着梁王、段功的面也不掩饰,当是记恨当初在大理行刺被擒后多受折磨屈辱之故。
仵作验尸完毕,上前禀道:“大人,此人是活活被打死的,浑身上下都有伤,不过主要的伤口集中在头部、背部和腰部,凶器并不是刀,似乎是棒槌之类的重物。这里还有块破麻布,应该是凶手用来擦净凶器上的血迹的。”杨宝道:“可否容我上前看看?”
仵作名叫邱东,年过半百,是城中有名的老仵作,见他年纪轻轻,竟似怀疑自己的判断,大为不快,有意嘲讽道:“段平章身边的羽仪也管起办案了。不过这里到处是血,杨羽仪可别弄脏了手。”
马文铭知道行省中不少人不服段功,经常到梁王面前挑拨离间,他不愿意多生事端,便道:“虽则死者是大理将军,然而如今梁王、大理已是一家人,我一定会调集最顶尖的人手来办这件案子。杨羽仪,不如你先去将这件事禀报段平章。”言下之意,不欲大理众人参与此案。
杨宝答应了一声,脚下却仿若生了钉子一般,硬是不动,且紧盯张希矫尸首不放。他知道这是杀人现场,最关键的证据都在这里,一旦马文铭命人搬走尸体,许多细节就再也无法找到。
段僧奴冷笑道:“你们连尸体都不敢让人看,是不是想蒙混过关?”马文铭不知道她是何许人,肃色道:“小娘子请慎言。今日看在你是伽罗朋友的份上,我不予追究。若是小娘子再乱说话,我可就不客气了。”伽罗忙道:“小侯爷,她是……”
段僧奴大怒道:“怎么,我说句实话,你就想要治我的罪?看看这中庆城中都是些什么人,若不是张希矫将军率部奋力拼杀,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耀武扬威?怕是早成了红巾刀下亡魂。张将军惨死在你治下,你连尸首不愿意旁人看,是不是有意包庇真凶?”马文铭见巷口两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即叫道:“来人,将他们几个都带回去。”
忽听得背后有人道:“且慢!”只见施宗率羽仪努力排开众人,段功自后匆忙而出,狠狠瞪了一眼段僧奴,才向马文铭道:“小侯爷,这是小女段僧奴。”马文铭大吃一惊,道:“她就是令千金宝姬?”段功点点头道:“她年轻不懂事,信口胡言,请小侯爷海涵不要计较。”
段僧奴许久不见父亲,一见面就被斥责,极是委屈,道:“我哪有信口胡言,不过说了句实话,他就仗着小侯爷的威风要抓我。”段功斥道:“还要胡说!来人,快些将宝姬带走。”
施秀过来低声劝道:“宝姬,信苴今日心情不好,咱们还是走吧。你第一次来中庆,我带你玩去。”段僧奴赌气道:“我才不去呢。”施秀向身后羽仪使个眼色,二人一齐上前,不由分说,将段僧奴拉扯了出去。
段功转眼凝视着地上的尸体,半晌无言,许久才转过身来,指着杨宝道:“他父亲是鹤庆知事杨昇,将来他跟小侯爷一样,也要承袭他父亲的位子,目下在我身边当差,只是要多些历练。之前脱脱在无为寺中被人谋害,我们本来都怀疑是某人所为,是杨宝最先从刀口深浅发现了破绽,才让我们没有冤枉好人。也是他发现了行宫高潜中毒案的真相,才令我和梁王之间不再猜疑。”
马文铭猜段功是想要杨宝加入办案,忙道:“我早知杨羽仪才智过人,上次避暑行宫高潜中毒一案,杨羽仪最先问及两只酒杯摆放顺序时,我便已经见识过了。若是平章能准许他来理问所协助勘察此案,文铭感激不尽。”段功道:“好。杨宝,今日开始,你不必再当值,尽可去协助小侯爷办案。高浪、伽罗,你们两个也跟杨宝一起,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三人一齐躬身道:“遵令。”
段功重新看了一眼张希矫,目光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微微叹息一声,随即带人离去。
杨宝慢慢围着张希矫尸首转了几圈,这才慢慢蹲下仔细察看。马文铭道:“杨羽仪若有发现,请及时报出,典吏在一旁会做笔录。”杨宝点点头,道:“张将军头部挫创,有严重外伤;太阳穴有淤斑;颞骨被重物击中,严重低陷;上颚破碎,掉了几颗牙齿……不过这些都不是致命伤。”他拔开张希矫的头发,指着天灵盖道:“这里才是致命的一击。”仵作邱东上前道:“这里骨头是有裂纹,可是没有血迹。”伽罗道:“如果钝器直接砸中人的头盖骨,骨头会四下裂开,不会有血射出来,就跟一碗水一样,打破了碗,水四处流走,不会溅起来。”
邱东闻所未闻,又见她不过一个年轻少女,更不以为然,只连连摇头。马文铭却对伽罗甚是信服,命典吏一一记下,道:“这么说,凶手是用重物不断击打张将军,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才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下。”杨宝道:“这完全说不通。你看张将军身上,伤痕累累,他挨了这么多下,流了这么多血,早就该倒在地上,凶手尽可以从容杀他,往心口也好,往咽喉也好,都是最容易下手的位置,他又怎会特意跑去前面,往张将军脑袋上来一下?”邱东道:“也许凶手就是刻意如此。”杨宝道:“不对,你看这击打的位置,凿痕下部比上部要深要宽,是斜朝上的针尖形,可见打击是自上而下,并非由左至右,或由右至左。”
马文铭听了大为佩服,问道:“那么,照杨羽仪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语气已经极是客气。杨宝起身仔细查看四周的血迹,沉吟片刻,才道:“我猜凶手应该首先是用重物打在张将军头顶,将他一下子打死,得手后,并没有就此罢手,依旧不停地打,而且非常用力,不让张将军身子落下。你看他额头、太阳穴均有伤口,再看他胸前、背上的这些伤口,虽然皮开肉绽,却没有紫色伤痕,说明伤口是死后被打击造成的。”邱东咋舌道:“人死了还不解气,下如此毒手,可见是有不解深仇了。”
杨宝点点头,道:“凶手手段确实残忍,从这些伤口深度来看,他臂力极大,所用的凶器,应该是类似铁锤之类的重物。”马文铭道:“铁锤在这里很容易得到,南门附近就有好几家铁匠铺,我就派人一家一家地去盘查。”杨宝道:“小侯爷且慢!张将军身手不凡,凶手却能一击致命,手段高明,绝不是普通人。”马文铭目光炯炯,凝视着他,问道:“你可是已有怀疑的人选?”杨宝道:“是的。不过要想盘问此人,怕是有些为难之处。”马文铭点头道:“我知道是谁了。”
忽听见背后有人嚷道:“线阳金铺被人抢了!”又有人嚷道:“有人拿铁锤砸了线阳金铺!”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许多看热闹的人登时往南门赶去。马文铭也不理睬,续道:“杨羽仪怀疑是他,可有真凭实据?”杨宝道:“小侯爷听见了么?”马文铭道:“什么?是抢金铺么?不必理会,自有昆明县巡检去处理。”侧了一下头,那昆明县巡检还在一旁,慌忙领人去了。杨宝道:“那人喊的是有人拿铁锤砸了线阳金铺。”马文铭顿时醒悟,道:“哎呀!”忙命几人留下守着尸体,自己带人往南赶去。
线阳金铺位于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正在南门外。众人赶到之时,却见施秀、段僧奴也在金铺中,正与那中原大富翁沈富交谈,这才知道线阳金铺也是沈氏产业,“线阳”正是沈富最钟爱的幼女的名字。
问起经过,原来适才有个汉子手持铁锤闯进了金铺,铺里两名伙计见他用衣襟蒙着脸,来者不善,上前阻拦。那汉子挥舞着铁锤,趁二人闪避之时,趁势将二人掀翻在地,随即闯入柜台,砸烂柜子,拿走了两块生金。一名伙计追赶出去,抱住那汉子的脚,被他回身一锤子打在肩头,倒在地上,痛得大声叫喊。沈富正与掌柜陆玠在后院,闻声赶出来时,那汉子早已经去得远了。凑巧段僧奴不愿意回去梁王宫,正与施秀在集市一带闲逛,听到人叫喊,赶过来一看,正好遇到沈富。沈富本认识施秀,听说段僧奴是段功之女后,更是加意奉承。自上次段功揭露罗贯中入无为寺读书意在盗取翠华楼藏宝图后,施秀早猜到沈富来大理多半是受张士诚之命,却是不知他为何又来了中庆。沈富称是中原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唯有云南一方净土,他正预备将所有产业转到中庆来。
高浪得知究竟,道:“呀,这里距离鱼课司巷不远,抢金子的汉子用的也是铁锤,他肯定就是杀死张将军的凶手。”马文铭道:“应该不会是同一人。这汉子持铁锤抢劫金铺,无非是为了财物;而张将军身上有一袋金砂,价值不在两块生金之下,凶手却没有取走。”
杨宝也道:“小侯爷言之有理,如果杀死张将军的凶手就是抢劫金铺的铁锤人,那么他杀了人后,为什么不直接取走张将军身上的财物,而要冒险来抢金铺呢?张将军被杀死在相对僻静的鱼课司巷,线阳金铺却是位于闹市,后者风险可比前者风险大了许多。”走过去问伙计道:“你看到的人是什么样子?”
那两名伙计惊魂未定,一人道:“他用布蒙了脸,看不清面孔,只知道是个男子。”杨宝道:“他身形如何?”伙计道:“个子很矮,很瘦,干瘦干瘦的,像是吃不饱饭的样子。”杨宝道:“他手中铁锤上可有血迹?”伙计一愣,半晌才摸着脑袋道:“这个小的倒未留意,不过应该是没有,若是有的话,小人就该留意到了。”
马文铭道:“这就是了,这样一个小个子男子,听情形也不会武艺,绝无可能一举杀死张将军。”他知道云南冶炼业发达,铁匠众多,铁锤是常见之物,查找起来相当麻烦,想将精力集中在张希矫被杀一案上,便道:“巡检,这抢金铺的案子就交给你们昆明县去办。你回去告诉你们姚县令,中庆许久没有发生过当街抢劫事件,请他务须多费些心。”巡检忙道:“是。”自回县衙去禀报。
马文铭这才向段僧奴道:“文铭实不知道宝姬身份,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宝姬大人大量,恕罪则个。”段僧奴也不理睬。伽罗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是个好的开始。你们两个别赌气,赶紧握手言和吧。”段僧奴道:“我才不要现在跟他握手言和,等他抓到害死张将军的凶手再说。”马文铭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如果文铭侥幸抓到杀死张将军的凶手,还请宝姬既往不咎。”段僧奴道:“好啊。”
施秀道:“宝姬,小侯爷他们在办正事,咱们先回去吧,信苴多半正到处找你。”段僧奴道:“我不去。我才不要见她。”众人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他”还是“她”,面面相觑。施秀劝道:“宝姬既来了中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性、总与信苴作对了。”段僧奴冷笑道:“作对?哼。”
施秀不解其意,见她执拗不听,只好道:“那属下可要得罪了。”上前一步,去抓段僧奴手臂,准备用强将她带走。段僧奴却早有防备,跳到一旁,拔出女儿剑,指着施秀,喝道:“快些走开!”
杨宝忙劝道:“羽仪长,宝姬今日才到中庆,又遇上张将军惨死,心情难过。你请先回去,向信苴禀明,我们几个会好好照顾好她。”施秀无奈,只得道:“人就交给你们了,可别出了岔子。”
等施秀带羽仪离开,伽罗才道:“本来正因为宝姬的事要拜托小侯爷,结果你们倒先吵起来了。”当即说了段僧奴不愿意见到庶母阿盖公主,想另找个清幽的住处住些日子。马文铭道:“若是宝姬不嫌侯府简陋,可去我那里暂住。”段僧奴道:“不必了,我想住在那个什么东寺。”马文铭道:“觉照寺?也好,文铭与住持智灵极是熟识,我这就派人去招呼一声。”段僧奴本是爽朗之人,虽然为之前的事很是不快,但见他此刻如此热心,也颇为感激,道:“有劳。”
伽罗见沈富不断冒汗,虽则是夏季,可中庆也不算十分炎热,又见他脸部时不时地抽动,问道:“沈先生可是有什么痼疾?”沈富道:“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
马文铭趁机将杨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所怀疑的那个人,可有实证?”杨宝道:“没有。不过我想了一个办法,可以试探他一下。”马文铭道:“杨羽仪当知道他是梁王心腹,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妥,可能会再次引来两方猜忌。”杨宝道:“我知道,小侯爷放心,我绝不会露半点口风。”马文铭道:“那我们分头行事,我先将张将军尸首带回去,再派人到鱼课司巷附近店铺打听,看看有什么线索。”杨宝道:“好。”
出来金铺,伽罗问道:“你和马文铭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杨宝道:“伽罗,有件事,还得你帮忙。”伽罗道:“什么事?”杨宝道:“你去将凌云约出来。”伽罗道:“约凌云做什么?我要陪着宝姬,你找凌云有事,随时可以在梁王宫中见到他。”杨宝道:“这件事非得约凌云出来不可,你曾于他有恩,他会听你的话。”
段僧奴听到凌云的名字,很是异样,她当初在苍山兰峰上第一眼见到他,便很是喜欢他。但不久后他即沦为阶下囚被监禁,她也因为逃婚一事自顾不暇,之后再未能见过面。本来她早已经忘记了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此刻一听到他的名字,才知道仍然没有完全淡忘,心底里曾经爱过他的念头,又重新升腾了起来,重重地占据了她的全身。她见伽罗坚持不肯出面,忙道:“杨宝要约凌云,肯定是有助张将军案情。伽罗,你去约他出来,我也想见他一见。”伽罗道:“那好吧。杨宝,你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不管,可凌云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又冷酷又无情,万一他翻脸跟你动手,你可打不过他。”杨宝道:“我知道。”
伽罗便独自回来梁王宫去找凌云,哪知道凌云也正四处找她,一见她面便道:“你去了哪里?”伽罗道:“我又不是你下属,这你也要管么?”凌云被她抢白惯了,也不介意,将她拉出宫外,低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替泉妃娘娘看过病?”伽罗道:“是啊,不过她没什么病,只是有了身孕。”
凌云神色极是紧张,四下望了一眼,问道:“你跟旁人说了么?”伽罗道:“跟旁人说什么?”凌云道:“泉妃有喜的事。”伽罗道:“就告诉了她自己啊。你今天怎么了,婆婆妈妈地问这些做什么?喂,我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凌云跟上前追问道:“你真的没有将泉妃有喜的事跟别人说?”伽罗道:“当然没有,我刚从她那里出来,就立即被杨宝他们拉出宫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凌云道:“我不想瞒你,泉妃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伽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嚷道:“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天哪!”凌云道:“我不敢多求你什么,只求你不要将这件事对任何人说。”伽罗极是恼怒,赌气道:“你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你刚才说的我都没有听见,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快些从我面前消失。”凌云道:“你不是才说找我有事么?”
伽罗一想也是,便领着凌云来到南门附近的一家酒楼,到二楼一间雅室坐下,一拍桌子,喝道:“凌云跪下,我要审你。”凌云知道她喜欢自己,因此恼怒自己与泉银淑有私情,也不介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伽罗道:“你今天都去了哪里?快些从实招来?”凌云道:“问这些做什么?”伽罗道:“是我在问你。”凌云道:“我早上护送大王去过一趟行省,又去了北城城守营,再送大王回宫,然后我就自己去了南门铁匠铺……”
伽罗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你去铁匠铺做什么?”凌云道:“我新订了一把剑,去看看打好了没有。”伽罗松了口气,道:“后来呢?”凌云道:“后来我遇到泉妃娘娘侍女,说是娘娘命我立即回宫,我就随她回去了,然后就是四处找你。伽罗,你……”
伽罗知道段僧奴等人躲在隔壁偷听,生怕凌云说出他跟泉妃有私的话来,难免日后为人挟制,忙打断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凌云满腹狐疑,问道:“你特意带我到这里,就只是要问我的行踪?”伽罗怒道:“你还敢啰嗦。”凌云恍然有所醒悟,侧头看了隔壁一眼,道:“那我走了。”
等凌云走出酒楼,段僧奴等人从隔壁赶过来。杨宝甚是气恼,他本安排好了计策,不料伽罗恼怒下自己直接问了凌云行踪。伽罗道:“你们都听到了,凌云没有去杀张将军?”杨宝道:“你就那么信任凌云的话?还有,你为什么不按照计划行事?”
伽罗苦着脸,摇了摇头。杨宝无奈,只好问道:“你们怎么看?”段僧奴道:“我看凌云似乎很怕伽罗,应该不会说假话。杨宝,你仅凭武功高强和出现在铁匠铺这两点,就怀疑是凌云,确实有些武断了。而且,我想不出他有任何杀张将军的理由。”高浪道:“就是。当日虽说张将军向凌云射过一箭,然而终究是羽仪们擒住他,他要报复,也该去向施宗或是施秀羽仪长下手,怎么会挑上张将军呢?”杨宝点头道:“那好,凌云的嫌疑就算排除了。可除了他外,这中庆城中能轻而易举杀死张将军的人,我还真想不出旁人。”
段僧奴道:“张将军之前脚下不稳,会不会患了重病,抑或醉了酒,所以才束手待毙,被人轻易杀死?”杨宝道:“这也有可能。伽罗,不如我们再去检查一下张将军的尸体。”
伽罗一想到巷子中见过张希矫血肉模糊的样子,连连摇头。高浪道:“难道你不想找出杀张将军的凶手么?”伽罗道:“当然想,可是……”段僧奴不由分说地拉她起来,道:“走吧。”
到了行省署门口,段僧奴生怕遇见父亲,又取出次工来戴上。
四人来到行省理问所的停尸房。这里处于半地下,凉气森森,但依然有股血腥和尸臭气。杨宝伸手揭开了尸首上的白布,强忍惊悸,俯下身子去查验张希矫口中,看死前是否有过醉酒。伽罗犹豫许久,才上前验尸。结果却相当令人失望,张希矫生前既没有患病,也没有饮酒。杨宝又疑心是中了毒,但伽罗检验后,也无中毒迹象。
段僧奴道:“我当时分明看见张将军脚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所以我才以为是个普通醉汉。”高浪道:“也许张将军当时已经受了重伤,他其实是想去城中找人医治。”段僧奴眼睛一亮:“你是说那个什么鱼课司巷不是第一现场?”杨宝道:“确有可能。走,我们再从鱼课司巷倒回大德桥看看。”伽罗道:“你是想找血迹么?这是条繁华大道,怕是极难。”杨宝道:“血迹自然是不容易找,但张将军若是一路流血,总该有人看见。”
几人来到鱼课司巷,从张希矫遇害的地方往回,血迹仍然只是集中在张希矫倒地的那一片,稍远一些便很难找到。段僧奴见巷口不远处有两名正在等生意上门的轿夫,便上前招呼道:“两位大哥。”
那两名轿夫一个叫黄剑,另一个叫田川,年纪均与段功相仿,足以做段僧奴父亲,她却称呼“大哥”,二人极是高兴,又见对方是一个美貌少女,忙道:“小娘子是要坐轿么?”段僧奴从怀中掏出一手贝币㊟递过去,道:“我不坐轿,只想问点事。”指着巷口问道:“那里有个人新被杀了,你们知道么?”
轿夫道:“知道知道。”黄剑抢着道:“那人被杀前我们还在南门外见过他呢。老田看他气色不好,走路都走不稳,好心上前问他要不要坐轿,却被他一把推开了。”杨宝忙上前问道:“那二位有没有看清他身上受了伤,正在流血?”田川道:“没有。不过……他倒确实像是患了重病,人高马大的,推我的那一下却是毫无气力。”
段僧奴又往怀中去掏,却是再无贝币,只掏了一片金叶子出来,她是宝姬身份,自小不懂得钱财得来不易,既不便收回去,就爽快地递过去,谢道:“多谢两位大哥。”黄剑见她如此慷慨大方,接过金叶子,喜道:“小娘子不必客气。想坐轿子随时来找我们兄弟,我们总在这一带,这中庆城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伽罗等人见段僧奴主动拿金钱贿赂轿夫,尽是目瞪口呆。伽罗道:“宝姬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本事了?”杨宝心道:“宝姬孤身一人东来,吃的苦头定然不少。哎,千里寻来,到了却又不愿意见亲生父亲。”
案情毫无头绪,几人一时茫然无措,只在南门附近徘徊。还是伽罗道:“张将军会不会是受了内伤?我曾听师傅说,若是凑巧打在人体某些位置,表面无事,也不会出血,而实际上却是受了重伤。”段僧奴道:“若真是如此,除非是凑巧,不然这人也得精通医术才行。”
忽见施秀又匆匆赶来,叫道:“你们几个还真在这里。”段僧奴以为他是奉父亲之命来带自己回去,忙缩到杨宝身后,右手去按剑柄。施秀道:“宝姬放心,我不是来捉你回去的。”四下望了一下,道,“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杨宝见他神色甚是神秘,大起好奇之心,便道:“那我们还是去沙朗酒肆。”施秀道:“好。”
五人重新回来酒肆坐下,施秀见四下无人,这才道:“你们可知道,张希矫将军有一封极其重要的信件落入了梁王王相驴儿之手。”杨宝道:“羽仪长是说驴儿私自截留了张将军写给信苴的信?”施秀道:“张将军确实自鹤庆写过不少信给信苴,但落入驴儿手中的那一封却不是写给信苴的,而是写给朱元璋的。”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半晌,杨宝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施秀道:“大约半月之前。”段僧奴道:“张将军为什么要写信给朱元璋?他是想要通敌叛国么?”施秀道:“其中情由,一言难尽,我还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吧。”
原来段功这次不听劝阻,坚持回来中庆后,张希矫不断自鹤庆来信,指明梁王孛罗不足信赖,且大元朝气数已尽,将来必是红巾得天下,劝段功要么远离梁王、回去大理,要么杀了孛罗,夺取中庆大权,再与中原实力最强的朱元璋通好。然段功始终置若罔闻,不过也没有下令追究张希矫。但半月前,梁王突然拿来一封信给段功,称是驴儿自云南边境关口所得。段功展开一看,竟是张希矫写给朱元璋的信,称元人残暴,大理有心交好云云。段功自是认识张希矫笔迹,料来梁王也不致伪造这样一封信来陷害已被免职流配的张希矫,便当着梁王的面命施宗飞马传令鹤庆知事杨昇,命他即刻将张希矫斩首,人头送往中庆。但不知道是不是风声走漏,信使到达之前,张希矫早已经抢先逃走,今日一见,竟已经横尸巷中,着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讲完这一番经过,施秀低声道:“这是我悄悄告诉你们的,信苴本人还没有发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杨宝道:“我们知道轻重,多谢羽仪长。”施秀道:“不必谢我。张将军虽说有通敌之嫌,但毕竟战功显赫,曾为我大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今日见他惨死巷中,实在令人不安,只盼你们早日找出害死张将军的凶手。”拍了拍杨宝肩头,叹了口气,先行离去。
四人一时不语,心中却尽是一般的疑问和想法:张希矫暗通朱元璋,梁王当然恼怒,但他却可以不必自己下手,只将信交给段功,便可借段功之手杀张希矫。而张希矫从鹤庆逃走后,云南再无容身之地,必然要赶去投奔朱元璋,可他人在鹤庆时,明明有一条极安全的近道,只须渡过金沙江,便出了大理辖境,再从容自四川到中原,怎么又来了中庆?想必一定有某种原因,促使他必须先东来中庆,再北上中原。如此一来,杀死张希矫最大的嫌疑人不是旁人,正是段功和梁王,因为以张希矫的威名才干以及对云南的了解,他一旦投靠朱元璋,必是二人巨大的威胁。那杀死张希矫的铁锤人臂力极强,下手又狠又准,很可能是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的勇士,这中庆城中,除了段功和梁王,谁手下还有这等能人?
高浪先道:“莫不成真是信苴派人下的手?宝姬,你不是说见到张将军之前,还见过施宗羽仪长从桥上经过吗?以他的功夫,绝对能杀张将军一个措手不及。”段僧奴沉默不答,她也怀疑是父亲派人下的手,即使张希矫有罪,死有余辜,可下手如此之重,未免太过歹毒。
伽罗道:“怎么会是信苴呢?若是信苴有心杀张将军,应该当着梁王的面直接杀掉,既不必大费周章,又可向梁王表明心迹。要我说,肯定是梁王派人下的手。”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道:“哎呀,凌云是梁王手下武艺最高的侍卫,难不成真的是他?”
高浪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恰恰是信苴心计所在,若是当众杀功劳极大的张将军,只会令部下心寒。你没听见适才施秀羽仪长说吗,他都对张将军很是佩服呢。”
伽罗问道:“杨宝,你怎么说?”杨宝道:“嗯,信苴为人宽厚,还是梁王嫌疑更大些,但信苴的嫌疑也不能排除。”伽罗道:“那我们还要调查这件案子么?”意思是嫌疑人均是位高权重、掌握旁人生死的要人,凶手是任何一人,他们都没有能力与其较量相抗。
杨宝显然也有此顾虑,一时沉吟不语,却见段僧奴重重一拍桌子,毅然道:“查!当然要查!”顿了顿,又道,“若不是阿爹所为,便可以还他清白;若真是他下的手,也好让我彻底看清他的面目。”几人听她又是失望又是气愤,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杨宝踌躇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分头行事,伽罗,你和高浪去找驴儿。宝姬,我们一道去找信苴。”段僧奴道:“不,我要跟伽罗一道。”杨宝道:“宝姬,你还是跟我一起更合适些。信苴是我上司,他说什么我都只能听命,但他却是你父亲……”段僧奴道:“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宝道:“那我们……”段僧奴低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道:“就这一次。”杨宝忙道:“一定。”
四人进来城内,到梁王宫门前便即分手,段僧奴和杨宝继续朝东往行省署赶去,伽罗和高浪则径直进宫。
驴儿正在偏殿向孛罗禀事,忽听侍卫报说伽罗要见自己,很是惊奇,道:“她能有什么事要见我?”孛罗道:“伽罗这丫头甚是有趣,不妨让她进来。”驴儿便命侍卫去传话,让伽罗、高浪进来。
伽罗进来殿中,见凌云也在,先是一愣,随即便向孛罗道:“大王可知道今日南门附近出了一起人命案?”孛罗道:“本王一天都在忙于操持军务,尚未得知,死的是什么人?居然还劳动伽罗特意来告诉我。”伽罗道:“是前任大理大将军张希矫。”孛罗道:“啊?”不由自主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驴儿。驴儿忙道:“属下并不知情。伽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伽罗便大致讲了张希矫如何被人凶残地杀死在鱼课司巷中。驴儿道:“你们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伽罗点点头。高浪问道:“王相大人可知道张将军来了中庆?”驴儿道:“当然不知道。”
孛罗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口道:“张将军虽是通敌逃犯,但毕竟是前任大理大将军,这件案子非同小可,本王会交代下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伽罗,高浪,多谢你二人特意前来相告,你们先下去吧。”伽罗无奈,只得道:“是。”
等伽罗二人退出,孛罗才道:“那张希矫既从鹤庆逃走,为何不取道四川去投奔朱元璋,反而来到中庆,不是很奇怪么?”驴儿道:“确实奇怪。”孛罗回头命道:“你去盯紧段功那边的人,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凌云躬身道:“遵命。”
伽罗、高浪出来偏殿,见天色不早,又出宫去行省署找杨宝和段僧奴,正遇到二人悻悻出来。原来四川那边又有军情,段功正与官员议事,二人并未见到段功,只见到杨智。杨宝因为张希矫通敌叛国的消息是施秀暗中告知,不便点破,只随意问起段功如何看待张希矫。杨智也未多透露什么,只说张希矫对大理功劳很大,段功一气之下将他当众放逐到鹤庆后,一直很是后悔,有心将其召回,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伽罗道:“杨智员外真这么说?”杨宝点了点头。段僧奴道:“我猜杨员外是有意想维护张将军的名誉。”杨宝摇了摇头道:“这只能更加深了信苴的嫌疑。因为杨员外这番话,我倒觉得信苴的嫌疑比梁王大多了。”
段僧奴道:“为什么这么说?”杨宝道:“因为一旦大家知道张将军通敌叛国,那么杀人嫌疑必然指向信苴和梁王。刚才伽罗说了,梁王一上来就很吃惊,似乎并不知道张将军来了中庆,后来又说‘张将军虽是通敌逃犯’,他并没有刻意掩盖,可见他心中比信苴坦然。”段僧奴道:“未必啊,梁王肯定以为我们早就知道张将军通敌书信落入了驴儿之手,要不然为何派伽罗去找驴儿呢?”
杨宝道:“若梁王想要杀张将军,只须将他来到中庆的消息告诉信苴,信苴自会派人杀他,根本不必自己动手。”段僧奴道:“如此更不会阿爹下的手!阿爹定会先派人捕了张将军,当着梁王的面杀他,岂不是更好?”她原本也怀疑是父亲派人杀了张希矫,但当此刻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段功时,她又不自觉地为父亲辩护起来。
高浪道:“这点我早就说过了,这是信苴心计所在,张将军功劳极大,当众杀他,令许多人心寒。”段僧奴再无可辩,悻悻哼了一声。
杨宝不置可否,道:“还有一点,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张将军会死在鱼课司巷中,恰好被伽罗撞见?”伽罗道:“这还有为什么?不过是巧合而已。”杨宝道:“不,绝对不是巧合。鱼课司巷是南门通往行省署最近的小道,张将军跟你一样,当时也正想去行省署。”
段僧奴道:“你说张将军当时想去见我阿爹?那么更不会是阿爹派人杀他了。”杨宝道:“只怕有些话还是要去问信苴才能知道。”
天色不早,伽罗便陪了段僧奴前去觉照寺,赶在夜禁之前出城,杨宝和高浪自回忠爱宫,约好明日再议。吃完晚饭,天色早已黑透,杨宝回到住处,却见杨智正在房中等他,一见他便焦急地问道:“张将军一案可有什么进展?”杨宝摇了摇头。
杨智道:“你可知道……”忽听见外面有羽仪在院子中叫道,“杨员外在么?梁王邀信苴去大殿议事,信苴请你同去。”
杨智如今在行省任左右司员外郎一职,总管六曹,统率吏员处理行省文书案牍,权力很大,虽在城中也分有官邸,但为了方便,还是继续与羽仪们同住忠爱宫中一个大院里。他听见外面叫喊,不及与杨宝多说,应了一声,匆匆出来,果见段功等在忠爱宫门口,身后只带了施宗和施秀两人。
杨智重重看了施宗一眼,施宗则回以一道讥诮的目光。段功心事重重,道:“我们走吧。”又回头问道,“渊海,梁王突然深夜召我议事,你猜会不会是为了四川一事?”杨智道:“应该是,梁王久有攻取四川之心,这次又是天赐良机,他肯定不会放过。”
到得大殿,孛罗请段功坐下,一开口,果然是谈四川之事。原来占据四川的明氏自明玉珍死后,一直内斗不止,近日更是因为争权夺利发生兵变,明玉珍之弟明胜以及重要将领李芝麻也被杀死。
孛罗道:“明胜、李芝麻一死,明氏再无骁将,此乃天赐良机。段平章,本王已开始集结兵马,请你也迅即调动大理军,你我兵分两路,直指蜀中。攻取四川后,你我依旧如今日一般,共掌大权。”段功吃了一惊,道:“大王,与明氏开仗一事非同小可,还须从长计议。”孛罗道:“目下正是为我大元恢复基业的大好机会,时机稍纵即逝,段平章,你有时候未免太优柔寡断了。”
段功沉吟不语,他知道孛罗欲攻打四川一是为了报当日被明玉珍追杀得如丧家之犬之仇,二是要趁机扩展地盘,绝不是其所称的为了大元朝的基业。他也知道孛罗此次势在必得,他若不答应出兵,翁婿便有决裂的危险。然而,大理在云南经营数百年,方才有今日屹立不倒的局面,元人残暴,早已失尽天下民心,四川虽然富庶,居民却多是汉人,即使能够夺取土地,也难以占据人心。不如安心退守云南一省,孜孜求治,兵精粮足,外敌无机可乘,自是一方乐土。但这些话他不便明说,说了梁王也听不进去,斟酌半晌,才道:“大王,出兵一事还是明日拿去行省议过再说。”顿了顿,又道,“夜色已深,请大王早些歇息。”
孛罗道:“段平章……”却见段功已大踏步走出殿去,登时气得虎起了脸。驴儿道:“大王息怒,我早说段平章绝不会答应发兵。”孛罗气呼呼地道:“亏他还总说什么愿意为朝廷大业赴汤蹈火。”驴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段平章当日明明可以在七星关杀了明玉珍,却有意放他离开,还与他结盟,这其中可是大有玄机。”孛罗颓然道:“本王早知道我这女婿从来不跟我一条心。唉,虽说本王这几年招兵买马,实力大增,可若无大理军相助,只怕攻打明氏仍是有心无力。”
驴儿道:“属下有一计,定可助大王实现大业。”孛罗道:“噢?快说。”驴儿道:“不如我们找一批生面孔的死士,冒充明氏红巾前去行刺段功,若真能刺伤段功,他恼怒下定会同意发兵。”孛罗道:“计倒是好计,不过段功手下能人甚多,万一被他们发现真相……唉,还是算了。”
驴儿道:“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做事要当机立断,切不可迟疑姑息。如今四川红巾内乱,正是成就霸业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孛罗道:“话是不错,本王也为了社稷大业日夜忧心如焚,可段功精明过人,又早与明玉珍订有休战盟约,岂会轻易上当?”
驴儿沉吟道:“那我们不如干脆假戏真做。”孛罗道:“如何个假戏真做法?”驴儿道:“上次明玉珍虽然兵败退走,但明氏意图染指云南之心不减,在中庆派有不少探子。我们不如暗中派人散布消息,称段平章已决意与大王联兵,共图四川,所谓翁婿不和不过是有意为之,目的在于麻痹敌人。段平章毕竟是大王女婿,又素与公主美满和睦,明氏得知后必然深信不疑。如今四川内讧不止,无力抵挡我方大军,要想不战而胜,行刺我方主帅是最好的法子,我们正好可以卖个破绽,引红巾刺客上钩。”
孛罗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如此一来,岂不是连本王也身处险境?”驴儿道:“大王放心,只要事先安排妥当,决计不会露出破绽,臣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上前附耳低语几句。
孛罗迟疑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好,你速去安排,一切妥当后再回报于我。”
杨宝奔波一天,甚是疲累伤神,等杨智走后便预备睡觉,刚和衣躺下,便见高浪直闯进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低声道:“你知道你刚才在跟杀人凶手说话么?”杨宝道:“你是说杨员外么?”高浪道:“正是他!”杨宝道:“你怎么知道是他?”高浪道:“你虽然会动脑子,但却只会坐在那里死想,死想是想不出来凶手的。我一直觉得施宗羽仪长可疑。白天的时候,他本该跟在信苴身边,却为何从大德桥上经过?”杨宝道:“这点我早想过,他应该是奉信苴之命去觉照寺办事。”
高浪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施宗羽仪长刚从桥上过,张希矫将军便过来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施宗羽仪长肯定知道点什么,所以在你忙着吃晚饭的时候,我见信苴回来了忠爱宫,就悄悄躲进了羽仪长的房间,一会儿他们两兄弟进来换衣裳,果然听见他们吵架,施秀羽仪长说肯定是杨智派人杀了张希矫,因为担心他投靠中原朱元璋后尽露我大理机密。”
杨宝道:“有这样的事?那施宗羽仪长怎么说?”高浪道:“他呵斥施秀,警告他不要胡乱猜疑。”
杨宝道:“那也只是施秀羽仪长的怀疑,怎么就能肯定是杨智员外杀人呢?”高浪道:“肯定是他。因为我又听见施秀羽仪长说:‘阿兄,其实你也怀疑是他,是也不是?’施宗羽仪长半天不答。你想想看,两位羽仪长都怀疑是他,那还能错得了?”
杨宝道:“嗯,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这次信苴重返中庆,所有人都极力反对,只有杨员外一人赞成。他现在行省中任职,大家都说了他暗中得了马平章许诺的好处,所以才极力劝说信苴回来。”
高浪道:“我有个主意,他们现在都去了梁王那边,不如你我今晚分头行事,一个躲进羽仪长房中,一个躲进杨智房中,看他们有何异动。”
杨宝吓了一跳,道:“怎么伽罗那些翻墙入院的坏点子你全学来了?万万不可。”高浪道:“翻墙入院绝对比你在这里瞎猜乱想要强。况且,我怎么跟伽罗学了?这可是我自己想到的法子。快点!搞不好一会儿他们就该回来了。”强拉着杨宝出来,将他推进了杨智房中,自己则照旧溜进了羽仪长的房间。施宗、施秀兄弟一直同住一房,未分开居住。
杨宝心想既然已经进来,就趁机查看一下杨智的房间,却见房中甚是齐整干净,正欲去翻看案上手札纸稿时,忽听见外面有羽仪嚷道:“信苴回来了!快去换班。”他吃了一惊,知道段功一回到忠爱宫便要与阿盖公主腻在一起,从不在宫中议事,杨智很快就回房,此时已经不及出去,便干脆如高浪所言,藏身到床下。才刚猫着身子藏好,就听见脚步声响,有人推门进来,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分明是杨智的声音。
只听见施宗答道:“这正是我想要问你的话,是你力劝信苴回来中庆,如今局势突变,我们劝信苴先返回大理,你却一再从中阻挠,到底有何居心?莫非除了马平章外,阿盖公主也给了你什么好处?”杨智道:“羽仪长,你既早对我起了不满之心,我说什么也没用。这些话,不如你自己去问信苴。”施宗冷笑道:“你明知道信苴只听你一人的话,我就算问他他也不会回答,所以你才敢如此托大。杨智,我警告你,可别得意得太早,小心落个跟张希矫一样的下场!”恨恨摔门而去。
杨智似极是气恼,在房中反复踱来踱去,最终下定了决心,推门而出。杨宝见机不可失,忙从床下钻出来,溜出房来,却见杨智正站在自己房门口,忙走过去问道:“杨员外是找我么?”
杨智回过头来,讶然道:“原来你不在房内?”杨宝道:“我刚去了趟茅厕。”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是一句很容易就能被识破的谎话——茅厕在西北面,他却是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过来。杨智果然用狐疑的眼光审视着他,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没事了,你去睡吧。”却是不回房,而是朝院外走去。
杨宝愣在那里,内心忐忑不安。他久久回味杨智和施宗的对话,只觉得极有深意,他也从来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竟会有如此深的矛盾。想了很长时间,决定明日一早要直接向施宗问个明白,他昨日为何会出现在南城外?他是否去见了张希矫?又为何要对杨智说出“小心落下跟张希矫一样的下场”这类威胁的话?
回到房中,杨宝犹自惦记尚躲藏在羽仪长房中的高浪,一夜未能睡踏实。高浪却是到天色将明时才摸他房中来,原来当晚只有施秀一人在房内,施宗竟是一夜未归。杨宝猜测他是因为与杨智争吵、气愤之极的缘故。
高浪白蹲了一夜,很是不平,问道:“你查到什么没有?”杨宝道:“施宗嫌疑最大,我们一会儿去找他问个明白。”高浪道:“凶手不是杨智么?怎么又变成了施宗?”杨宝道:“他二人都有嫌疑,但施宗嫌疑更大。”
忽听得外面杨智叫道:“杨宝,你醒了么?”杨宝忙去开门,道:“杨员外找我有事么?”杨智大踏步进来,回身掩好门,才道:“我有些事想告诉你,不过你得守口如瓶。”转头见高浪也在,颇为惊讶。高浪道:“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杨智道:“其实,张希矫来到中庆已有几日,其间还见过信苴一次。”杨宝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信苴早就知道张将军来到中庆?”杨智点点头。高浪道:“信苴不是传令将他斩首么?他怎么还敢来见信苴?”
杨智望了高浪一眼,似惊讶他已知道张希矫暗通朱元璋一事,转念一想:“鹤庆知事杨昇是杨宝父亲,这事原也瞒不过他们。”便道:“当日信苴确实下令杨昇将张希矫斩首,首级送来中庆,然则张希矫抢先逃走,且几日前潜入中庆。他打听信苴常去觉照寺听经,所以事先藏在那里,托僧人带书信给信苴,自称有焦玉的消息,信苴才肯见他。不过这件事极为机密,只有我和信苴知道,连两位羽仪长都不知道。”
焦玉原为北胜知府高斌祥手下能工巧匠,善造机关器械,又发明火铳制造之术,后被人夜间绑走,大理派人四处追寻,也没有下落。
杨宝听说,忙问道:“已经找到焦玉了么?”杨智摇头道:“据张希矫说,焦玉不是被人绑走,而是他自己投奔了红巾朱元璋,因一家妻儿老小难以一同带走,才有意伪造了被绑架的假象。”杨宝道:“什么?”杨智道:“不过信苴并不相信张希矫的话。”杨宝心中默然,段功当然难以相信,如今的信苴,比以前可是自负得多了。
高浪早已经忍不住,问道:“杨员外觉得会是谁杀了张希矫将军?信苴既知道他来了中庆,还会放过他么?”言下已经有猜疑段功之意。
杨智道:“信苴要杀他的话,绝不会偷偷摸摸在人背后下手。况且张将军并不承认自己通敌叛国,他只说有个心腹部将的妻弟在朱元璋军中任职,朱元璋由此听说了他被信苴免职流放一事,特意派人来拉拢过他,他也确实给朱元璋回过信,但只是普通问候及谢意之语,绝无要投靠朱元璋之意。”
杨宝道:“张将军若是真心要投靠朱元璋,还冒险来中庆见信苴做什么?”杨智道:“信苴也是这般想,所以命他先留在觉照寺外一户农家中,等候处置。不料……”杨宝心道:“如此一来,信苴便无嫌疑,自然也不会是杨智和施宗下的手。”
却听见杨智又道:“张希矫通敌一事是令尊告诉你的么?”杨宝听到杨智与施宗争吵,不愿意抖出施秀来,又不愿意撒谎,道:“杨员外问这个做什么?”杨智见他避而不答,料来心有顾虑,更加肯定是杨昇透露给他,道:“杨宝,你我同族,你长年跟在信苴身边,聪明机智,多有大功,我也不想瞒你,张希矫这次冒险来见信苴,特意提过令尊暗中与梁王结交。”杨宝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智道:“不过信苴也不会因为一面之词就轻易相信。”杨宝心想:“张将军不顾生命危险,特意来中庆告知信苴,信苴会只认为是一面之词么?真是想不到阿爹他……”登时心乱如麻。
忽听见杨智又厉声道:“不过,你若是知道你阿爹的所作所为,须得坦白相告,你若是想借在信苴身边之机从中捣鬼,我知道了绝不轻饶。”高浪惊道:“羽仪长怎能怀疑杨宝?就算他阿爹暗通梁王,那是他爹的事,杨宝怎会知道?况且现在信苴自己不都做了梁王的女婿、成了一家人,怎么还有暗通一说了?”杨智也不睬他,只将灼灼目光盯在杨宝身上。
杨宝这才反应过来,杨智怀疑自己便是梁王布在忠爱宫的眼线,大惊失色,抖簌着声音道:“不,我实不知道家父……我不是梁王眼线……我在信苴身边长大,怎敢背叛……”杨智道:“那你如何知道张希矫暗通朱元璋这等机密大事?”高浪道:“原来你就是为这个怀疑杨宝?嗨,是施秀羽仪长告诉我们的。”杨智道:“是施秀?”杨宝道:“是。施秀羽仪长也是好心,想帮助我们早日找出害死张将军的凶手。”
杨智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错怪了杨宝,忙道:“对不住,好孩子,我不该怀疑你的。”杨宝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听见外面有羽仪叫道:“杨宝,有人来传话,说小侯爷在宫门口等你,请你立即出去,有要事相商。”
此时天光朦胧,夏日天亮得早,其实夜更未尽。杨智料来马文铭清晨赶来,定然是案情有重要突破,忙道:“你先去吧,回头堂叔再好好向你赔罪。”
杨宝与高浪匆匆出来,却见马文铭神色紧张,身后尚跟着数名差役,不禁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马文铭低声道:“施宗羽仪长被人杀了。”杨宝惊道:“啊,怎么会?”
高浪更是无法相信,道:“施宗羽仪长是我大理两任擂台胜主,功夫超群,什么人能杀得了他?”马文铭道:“多说无益,我带二位去现场看。”半路上,又解释道,“因为昨日发生的两起案子,我命昆明县尉加派了人手在南门附近巡视。四更时分,巡检发现春桃酒肆后面躺着一个死人,打着灯笼一照,发现死状跟昨日在鱼课司巷见到的差不多,便飞奔到侯府叫醒了我。我赶来一看,发现是施宗羽仪长,便立即去梁王宫叫了你们出来。眼下旁人都还不知道此事。”
一路来到南门西侧的一家酒肆后巷,已有几名差役守在那里。施宗浑身是伤,匍匐在地上,四周尽是淋漓鲜血,一片狼藉,可惊可怖。
杨宝一看场面血腥残酷,便“啊”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团昏黑,接着天旋地转起来,耳朵“嗡嗡”作响,开始大口呕吐,不过他昨晚吃的食物本来就少,早就消化殆尽,吐出的也尽是黄水。过了好半晌,他才扶住墙,慢慢恢复了神志,怔怔望着尸首发呆。他本来还怀疑过是施宗下手杀死了张希矫,然而眼前尸体的死状竟是跟张希矫一模一样,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伤痛。
马文铭道:“你们也看到了,手法和伤口跟张将军一案完全一样,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用的凶器仍然是铁锤,现场也有一块用来擦拭血迹的麻布。”
高浪愕然不已,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文铭道:“我已经命人查问过酒肆店家,施宗羽仪长昨晚独自来到春桃酒肆饮酒,一直喝得酩酊大醉,临到打烊时还不肯离开,又赖了半天,不得已,才醉醺醺地走了。我猜凶手一直在暗中留意施宗羽仪长,他虽然武艺高强,然而昨夜醉酒后无力反抗,你看他的剑还好好地挂在腰间,连拔都未拔出来。凶手又跟在他身后,暗中窥伺已久,所以能轻易一击得手。”
高浪道:“那坏人明明已经用铁锤锤死了他,还死命往他脸、身上砸去。”他本不是什么心软之人,然而亲眼见到自己的上司死得如此惨酷,也忍不住恻然难过。
马文铭道:“所以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一个跟张将军和施宗羽仪长有刻骨仇恨的人。杨羽仪……”杨宝摇头道:“我想不出有这样一个人。张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吃住都在军营,施宗羽仪长日夜为信苴安危,他们都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哪会有私人恩怨,更不要说是共同的敌人了。除非……除非不是私人恩怨。”
马文铭自是知他所指,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一件事我本不该说,不过,唉……昨夜有差役亲眼见到凌云出了梁王宫,时间大约正是在施宗之后。”杨宝点点头,道:“多谢。”
忽见那老仵作邱东睡眼惺忪,满头大汗,飞奔而来,一见马文铭就忙不迭地行礼道:“小人家住在城外,来得迟了,耽误了大人正事,实在是罪该万死。”马文铭道:“你先去验尸。另外,我还有件特别的事交代给你。”邱东道:“大人请说。”马文铭道:“回头你将羽仪长和张将军的尸首放在一块儿,根据他们身上的伤口大小、力道深浅,做一个铁锤凶器的模子出来。”邱东一愣,道:“这……”马文铭道:“怎么?很难做到么?”邱东忙道:“不难,不难。”
高浪道:“我们都已经知道凶器是铁锤,还要铁锤的样子做什么?”马文铭道:“这里铁匠铺不少,但每家的货色都各自有些差别,譬如都是铁锤,但形状、斤两上多少会有些区别,如果有一个比照的样子,寻找起凶器来就容易多了。”又转头向杨宝道:“段平章那边,就劳你知会一声。”
回去梁王宫的路上,杨宝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高浪知道他在想施宗被杀一案,道:“你觉得信苴会怎么想?”杨宝道:“什么信苴怎么想?”高浪道:“信苴……”忽见伽罗和段僧奴骑马飞驰而来,伽罗更是挥手大叫道:“喂……”
等到二女下马,高浪奇道:“你们是从觉照寺赶来的么?”伽罗不及回答,气喘吁吁地道:“我们一大早赶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件奇怪的事。昨天我和宝姬住进觉照寺,听小沙弥说寺后山林中发现了一只死孔雀的尸体……”
高浪道:“死孔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不定是猎人射死后未及拣走。”段僧奴瞪他一眼,道:“你见过哪个猎人没出息到要射杀孔雀?这可是要遭报应的。”高浪吐了下舌头,一时无语。原来在佛教传说中,孔雀是由凤凰而生,曾经将佛祖吸入腹中,佛祖剖开其背,跨其飞上灵山后,封孔雀为佛母大明王菩萨。
伽罗道:“哎呀,你们不懂啦。小沙弥说那孔雀死得很是凄惨,被开膛破肚,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特意和宝姬点灯摸黑去林中看了。果然是如此,那孔雀的胆被取走了。”高浪道:“什么人这么无聊,杀孔雀取胆取乐?真该遭天打雷劈。”伽罗跺脚道:“你不知道,那孔雀的胆,是可以解孔雀胆剧毒的。”
杨宝一直缄默,闻言忽道:“什么?你说什么?”
伽罗便详细解释,原来大理毒药孔雀胆并非如常人所想用孔雀胆汁配制,而是以使人麻痹的金丝条虫为主要成分,配以九节菖蒲药草,人中毒后毫无痛苦,只会全身慢慢麻木而死,死后绝无中毒症状。但孔雀的胆却能解这种奇毒,这是一大秘密,只有药师殿的人才知道。
高浪听了大是惊奇,道:“这毒药叫孔雀胆,原来是暗指孔雀的胆才是解药,好生奇怪。”伽罗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难不成不知道的人中了孔雀胆剧毒后,还敢再去吃孔雀的胆不成?”高浪道:“那倒也是。”
段僧奴道:“杨宝,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一只孔雀被取走了胆,肯定是为了解孔雀胆毒,可那孔雀胆是我大理秘药,旁人如何能轻易得到?”杨宝道:“你是说,这件事跟当日药师殿丢失的孔雀胆有关?”段僧奴道:“正是。当日药师殿一共丢失两副孔雀胆,其中一副被高潜用来毒死了脱脱,但还有一副一直没有找到。”高浪道:“不对,那副孔雀胆肯定还被高潜藏在无为寺中,他既要派上用场,肯定不会落入旁人之手,况且别人也不知道他有孔雀胆。”
伽罗道:“但眼下有只孔雀被杀取胆,表明确实还有另外的孔雀胆在中庆。我听师傅说过,二十年前,梁王收买药师殿药童,盗走了三副孔雀胆,一副被用来毒死了高蓬将军,可还有两副在他手中,保不齐这事跟梁王有关。”
高浪道:“梁王盗取孔雀胆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还能将孔雀胆留二十年?或许信苴派人从药师殿索要了孔雀胆留在手边,至于有几副这就不好说了。”段僧奴道:“你尽会胡扯,阿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伽罗见段僧奴很是生气,忙道:“是我多想了,孔雀之死应该只是个巧合。孔雀胆名闻天下,但大家都不知道这毒药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会根据名字想当然,以为毒药当真就是孔雀的胆做的。如果有坏人起了害人之心,杀了一只孔雀,取走胆囊,目的只是为了当作毒药去毒害他人呢?所以了,你们两个不要争来争去了。”
段僧奴却不肯干休,道:“就算伽罗说得有理,可高浪刚才的话可是犯了大忌讳,万一被梁王的人听见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他们几个自小到大斗惯了,高浪才不顾及对方宝姬的身份,不甘示弱地道:“我不过是随口一句猜测,宝姬如此生气,莫非当真是……”
杨宝忽然发怒道:“眼下施宗羽仪长被人杀死,你们还顾得上斗嘴吵架么?”众人尽是愕然。段僧奴道:“你说错了吧?是张将军被杀。”高浪道:“确实是施宗羽仪长被杀了,尸首现在还在那边。”伽罗失声道:“天……”随即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杨宝已然镇定了许多,道:“你们几个先去沙朗酒肆等我,我将这消息禀告信苴后即来与你们会合。”段僧奴依旧是惊愕不能相信,道:“我……我想去看看。”杨宝厉声道:“不准去。”段僧奴一呆,道:“你……你敢命令我?”杨宝道:“若想要为施宗羽仪长报仇,就不能去。高浪!”
高浪忙道:“别去看了,样子很吓人,杨宝看过后都吐了满地。”当下一手一个,拉扯着伽罗和段僧奴上马,自己与伽罗合乘一骑,往南城外而去。
到沙朗酒肆坐下,听完高浪转述的经过,段僧奴仍是无法相信施宗被杀的事实,伽罗却忽然“哇”地一声,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段僧奴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到底是什么人总在背后偷偷摸摸暗箭伤人,若是被我知道,定然要一剑斩下他的头来!”忽然一个转眼,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正从大德桥上经过,不由一愣,问道:“那人……那人不是……”
高浪闻声望去,也是错愕万分,道:“呀,那是阿盖公主。”又见阿盖不带侍卫,只带了两名侍女,更是大奇,道,“她这是要去觉照寺么?可今天并不是听经的日子呀。”
段僧奴道:“这女人搞不好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我跟去看看。”高浪生怕她与阿盖冲突,忙拉住她,劝道:“宝姬,你恨公主是应该的。不过阿盖她想不出什么阴谋诡计,对信苴也很好……”
段僧奴讥讽道:“噢,想不到你在中庆呆了几年,也学会帮着外人了。你是怕我一剑杀了她吧?”高浪道:“告诉你吧,我们没几个喜欢公主,是她成天将信苴绊在这里,不过信苴喜欢她,我们也没办法。宝姬要真杀了她,信苴非杀了你不可,你何苦跟信苴作对?”
段僧奴大是恼怒,道:“我这就去杀了她!”提剑出门,正要上马,却见杨宝匆匆骑马赶到,问道:“宝姬要去哪里?”高浪追出来道:“她要赶去杀阿盖公主。”杨宝不明所以。高浪道:“公主刚才往觉照寺方向去了。”
杨宝见段僧奴极是气恼,便道:“先找出凶手要紧,不然信苴会有性命之忧。”段僧奴果然问道:“你说这个所谓的铁锤人不断杀人,其实是针对我阿爹?”杨宝点点头,道:“我们进去再说。”
进来坐下,伽罗仍嘤嘤哭个不停。杨宝道:“好了,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可现在最咬紧的是找出真相,才能让死者安息。”段僧奴道:“你快些说。”杨宝道:“现在我大理连死两人,且均是名高望重,先说张将军之死,本来疑点极多,但信苴既已知道他来了中庆,命他静候处置,自然不会再派人暗中杀他。所以现在看来,梁王嫌疑最大。”
段僧奴道:“可你们不是总说梁王若要杀张将军,完全可以借阿爹之手吗?”杨宝道:“但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我们已经知道张将军未必是真的通敌叛国,如果正是梁王伪造了那封张将军通敌的书信,他自然担心张将军见到信苴后极力分辩,他凭空捏造诬陷一事败露。当日张将军死在鱼课司巷,正是要赶去见信苴,却被人抢先下手将他杀死,这一点足以加重梁王的嫌疑。”
伽罗忽然止住抽泣,道:“昨日我告知梁王张将军被杀一事后,梁王立即去望他的王相驴儿,我看他的样子,并不知情,倒像是他也在怀疑是驴儿下的手。”杨宝道:“嗯。我们再说施宗羽仪长被杀,他人在王宫中,晚上临时出宫饮酒,旁人并不知道,就连施秀羽仪长都不知道,凶手又是如何知道?那春桃酒肆距离梁王宫并不远,来去只须一刻工夫,凶手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在宫外等他。”段僧奴道:“我知道了,你是说凶手是梁王宫中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你们,所以施宗羽仪长一出宫,他便跟了出去。”杨宝道:“正是。而且昨晚有巡夜的人亲眼看见凌云出宫,他……”
高浪恨恨道:“我就知道是他,伽罗还总为他辩护。”又道:“不如再让伽罗去将凌云诱出来,我们一哄而上擒住他,捆绑起来,严刑逼供,不怕他不招。”杨宝道:“这样是行不通的,凌云不但什么都不会说,我们还会得罪梁王。”
段僧奴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杨宝道:“我们去找马文铭,请他带头,一起去见梁王,当面问个明白。”
虽不是什么好计,也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几人别无良策,只好同意,当下一起来到行省署找到马文铭说明究竟。
马文铭道:“杨羽仪推断有根有据,梁王少不得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只怕是各位要多等一会儿了,大王刚进了莅事厅,正与段平章他们几个商议进兵攻打四川一事。”段僧奴道:“什么,接连发生了人命大案,他还有心思兴兵打仗?”
马文铭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梁王还是段功,不便多问,只好道:“军国大事,非比儿戏,怕是时间不会太短,不如各位先回去。议事一旦结束,我再派人去请各位。”杨宝心道:“行省署距离梁王宫极近,来回也不费什么事。”便道:“好,有劳小侯爷。”
出来理问所,杨宝想起一事,便让高浪先带伽罗、段僧奴回梁王宫。段僧奴道:“我才不去那里,我还是留下跟你一起办事好了。”杨宝道:“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宝姬去。眼下信苴和公主都不在宫中,宝姬难道不想去看看信苴的住处么?”
段僧奴被他说中心事,低头不语。伽罗挽起她手臂,道:“我领你去。”高浪便道:“我还是留下来跟杨宝一起的好。”
杨宝等段僧奴、伽罗二人走远,这才往停尸房赶去。高浪道:“你去那里做什么?”杨宝道:“去找仵作,看看他凶器模子做得如何了。”
下来房内,正见仵作邱东拿着一团软泥在尸首上比划来比划去,忙得不亦乐乎。杨宝道:“何不找一些不同大小的铁锤来,找到比伤口略小的尺寸,再用泥巴去倒出模子?”邱东一愣,随即会意,道:“杨羽仪果真聪明得紧。我这就去铁匠铺找些铁锤来。”杨宝道:“我们帮你。”
三人一齐到最近的一间铁匠铺,借了一堆铁锤搬回来,从大往小,一一比照伤口深浅,不过依旧难度不小——虽然可以从头顶伤口判断凶手个子比两名死者都要矮,但具体高矮胖瘦仍很难确定,几人反复在泥巴上锤打试验,忙活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很难判断锤头大小。
杨宝忽然留意到施宗右耳背后伤口中有一缕麻丝,心念一动,道:“现场不是还有两块破麻布么?”邱东道:“是啊,那是凶手用来擦赶紧血迹的。”杨宝摇头道:“未必,说不定麻布是凶手用来包着锤头的,杀死人后再取下扔了,岂不比擦拭来得容易?”邱东“啊”了一声,喜道:“幸好我拣回来了,就在这里放着呢。”慌忙找出两块破布来,发现大小形状竟是差不多,似是从同一条麻袋上裁下。邱东这才叹服,道:“杨羽仪当真是孔明再世。”当即依照麻布尺寸,选取了一把近似的锤子,往尸首伤口上一比,果然大小差不多。
高浪奇道:“咦,这把锤子也不大嘛,原来凶手用的不是大铁锤。”杨宝道:“凶手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大铁锤既不容易带在身上,又容易引人注目。不过,我觉得这个锤子头还得要再厚上半寸。”邱东与杨宝相处半日,见他不畏尸臭,留在这里帮手,很是感激,忙道:“那我便用泥再加上两圈试试。”
正忙着,马文铭奔下来叫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倒叫我好找。”杨宝忙往铜盆中洗干净手,问道:“梁王和信苴议事完了么?”马文铭道:“出去再说。”从停尸房出来,才道:“信苴早已经在一个时辰前离开行省署,脸有不悦之色,似乎与梁王谈得不投机。梁王却是刚刚才离开,直接回去了梁王宫。”杨宝道:“那我们直接去梁王宫。”
到得宫前,正遇到伽罗和段僧奴出来。伽罗脸色煞白,道:“不得了,不得了。”杨宝道:“又出了什么事?”段僧奴道:“原来杀死张将军和施宗羽仪长的主谋就是阿盖。”几人尽是惊讶之色,马文铭道:“宝姬这样说,可有凭据?”段僧奴道:“这是我阿爹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原来伽罗领着段僧奴进来忠爱宫,先去看了段功住处,又来到书房,刚进去不久便听到阿盖带着侍女回来,段僧奴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露面,二人忙躲在屏风后。阿盖进来后心神极其不宁,不断在房里走来走去。如此过了许久,伽罗忍不住要出去时,段功又突然进来,炯炯凝视着阿盖,阿盖也不说话,只呆呆回望着他。良久,段功才道:“是你做的么?”阿盖道:“什么?”段功道:“是你派人杀了张希矫和施宗。”阿盖道:“不是……”才说出二个字,泪水已是哗然流出。段功心中登时一软,半晌才叹道:“施宗告诉我公主一直在暗中偷看大理送来的机密信件时,我本来还不相信,但我有一天亲眼看到时,我就知道你正是梁王布在忠爱宫中的眼线。公主,我一直念在夫妻之情,隐忍不说,想不到还是会有今日的局面。”阿盖哭道:“父王确实让我偷看你的信,可我从来没有出卖过阿奴。”段功道:“张希矫来中庆一事,只有我和杨智二人知道,但你却能在书房看到他写给我的书信和纸条。你派人杀他,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下手如此狠毒?”阿盖道:“我确实看到了纸条,知道张希矫来了中庆,可我为什么要杀他?我连父王都没有告诉。”段功道:“你知道他一心劝我与朱元璋通好,不利于你父王的人,你当然是要铲除的。可你为什么又要杀施宗,就因为他再三劝我回大理么?”阿盖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段功狠了狠心肠,道:“你父王今日逼我发兵攻打四川,我不肯答应,他已当众与我撕破脸皮。中庆我是呆不下去了,过几日我就要返回大理去。公主,请好自为之。”拂袖而去,只留下阿盖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甚至连伽罗、段僧奴二人从书房中溜出都未觉察。
杨宝听了难以置信,道:“公主性情柔弱,怎么会下手杀人?”段僧奴冷笑道:“又不用她自己动手,有什么下不下得了手的。”
伽罗有心维护阿盖,道:“说不定是公主告诉了梁王,梁王再派人下的手。”段僧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么?阿盖还是很爱我阿爹的,但她也爱她的父王,她若将这些事告诉梁王,梁王定然又对阿爹不满,只有她自己暗中派人下手,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杨宝道:“那好,我们先去问梁王,再去问公主。不过大家不能随意开口,要以小侯爷为主。”马文铭甚感为难,看了段僧奴一眼,还是道:“好,文铭一定尽力而为。”
一干人来到宫门前求见梁王,等了好半天,才有侍卫匆匆出来道:“大王要在偏殿见你们。”
众人进来,不等马文铭开口,孛罗已道:“本王知道你们怀疑是我派人杀了张希矫和施宗,实话告诉你们说,本王心思全在攻打四川红巾一事上,他们两个人与本王大业全无干系,我杀他们何用?况且此刻本王正要借助段平章之力,我何必胡乱杀人引他起疑?”
各人听了均觉有理,马文铭更是心道:“梁王果然还是个人物,局面对他如此不利,他几句话就能扭转乾坤,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杨宝道:“大王我们自是信得过,会不会是某些下属瞒着大王做的?”孛罗道:“本王驭下严厉,况且张希矫与施宗非普通人,他们岂敢擅自做主杀人?各位,本王自问问心无愧,为以示清白,我将全力支持你们破案。你们需要什么,尽可以对本王开口。”众人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再问,只得一齐躬身道:“多谢大王。”
段僧奴未再进宫,只在宫门口等待。忽然见到一黑衣青年男子腰悬长剑,疾步从面前经过。她登时认出他来,叫了一声:“喂!”
那男子正是凌云,顿住脚步,凝视着段僧奴,愣在那里,似乎已经认不出她来。
段僧奴上前问道:“是不是阿盖派你杀了张希矫和施宗?”凌云道:“不是。”段僧奴道:“若果真是你杀的人,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凌云点点头,道:“凌云随时恭候宝姬大驾。”段僧奴骂道:“你个臭小子,原来还认得我。”凌云却只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根本没有把她这个宝姬放在眼里,即不再睬她,大踏步地走进宫去。
正在此时,杨宝等人悻悻出来。段僧奴一看众人脸色,就知道质问梁王并无任何结果,忙问道:“问过阿盖了么?”马文铭道:“公主眼下不在忠爱宫,大王不让我们见她。”段僧奴道:“早知道她会做贼心虚了。”
忽见一名差役前来,向马文铭禀道:“仵作做好了凶器模子,正四处找大人呢。”众人闻言,忙回到行省署。却见仵作邱东拿出一个模样颇为罕见的锤子来,道:“就是这个。”又对杨宝道,“小的拿了那把模子凶器到铁匠铺中,铁匠看了半天,才说那是打金箔的锤子,东翻西找地弄出来这么一把,小的赶紧拿回来给大人们看。”
马文铭道:“这种铁锤可不多见。”转头凝视着杨宝,道,“看来确实不是梁王或是公主派人下的手。”杨宝点头道:“若是梁王宫武士下手,为掩盖真实身份,随手往铁匠铺所取凶器当是最常见、最容易得到的铁锤,这铁锤却是十分罕见。走,我们再去一趟线阳金铺。”
来到线阳金铺,杨宝将锤子拿给伙计看。伙计一见便连声道:“是,是,昨日抢劫我们金铺的人,手中拿的正是这样的锤子。”
马文铭吃了一惊,问道:“莫非杀死张将军的铁锤人跟抢劫金铺的是同一个人?杨羽仪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杨宝道:“说来话长,这铁锤人我们原来早就见过……”
一语未毕,忽见沈富紧捂着腹部进来。伙计忙迎上去道:“沈先生,你昨晚去了哪里?你一夜未归,可是急死我们了。”沈富面色苍白,额头虚汗直冒,连连摆手道:“没事,就是肚子疼,在轿子中昏死过去了。”
伽罗道:“我看先生是有心绞痛的毛病,还要多注意休息才好。”沈富道:“知道的,知道的,多谢娘子。”自进去后院歇息。
回去行省署的路上,杨宝便详细说明,好让马文铭立即发出告示通缉凶犯,原来他认为铁锤人就是打金箔人陈惠。此人因善于模仿他人笔迹,曾经伪造行省公文骗过安宁知府,后来段功派人找到他,请他模仿了一封明母写给明玉珍的家书,陈惠又以治疗赡养他母亲为条件,毛遂自荐去给红巾送信,成为促使明玉珍自中庆退兵的关键。然而陈母在前往大理治病途中不幸掉下山崖身死,陈惠迁怒段功,曾经混入罗汉山避暑行宫,在梁王寿宴上行刺。虽然后来被擒住,段功怜他孤苦,又放他离去。想不到他依旧恨意难泯,如今又卷土重来,向大理诸人下手报复。他虽然个子矮小,身形瘦弱,却因为自小打金箔的缘故,有着超强的臂力。昔日他欲杀镇抚司镇抚刘奇,已经被段功拿住手腕,却还是未能将佩刀夺下,力气惊人早有明证。
马文铭道:“我还记得这个陈惠,当日他在寿宴上向段平章行刺,本来已经被羽仪抓住,却又甩脱了掌握,刺出一刀,幸得阿盖公主挺身而出,挡上一挡,不然怕是后果难以预料。”
段僧奴还是第一次听说,道:“竟有这等事?”马文铭点了点头,又问道:“不过就算陈惠怀恨在心,也该迁怒段平章、施宗羽仪长兄弟,跟张将军又有什么关系?”高浪道:“是啊,张将军早在陈惠出现之前就被免职流放了,陈惠根本就不认识他。”
杨宝道:“我猜陈惠一直躲在中庆城中,想伺机向信苴下手,但信苴本人功夫了得,四周又是羽仪环伺,他很难找到机会。此人也当真有耐心,一直暗中监视,信苴经常去觉照寺听经,他肯定早知道这一点,多半由此发现了张将军是我大理前任大将军,他既无法行刺信苴,便想杀死信苴身边的人来报复。那日张将军不知道什么原因,走路趔趄不稳,陈惠看到后觉得是天赐良机,便一路跟踪张将军到鱼课司巷,用铁锤杀了他。至于陈惠后来为何会冒险去抢劫金铺,我尚不能解释。施宗羽仪长更不必说,当日送陈母前去大理的正是他和施秀羽仪长,他兄弟二人是陈惠重点报复的对象。想来陈惠日夜在梁王宫附近监视,施宗羽仪长昨晚出宫之时就已经被他盯上,但施宗武艺超群,他不是对手,只能暗中等待机会。刚好昨晚施宗心情不畅,喝得大醉,这才被陈惠有机可乘。”
马文铭道:“有理,杨羽仪真是神人。”当即长长舒了一口气,本来十分复杂的政治谋杀案件变成了简单的复仇案件,确实令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立即命人四处张贴告示缉拿陈惠。再派人速去告知梁王和段功,免得他们翁婿继续互相猜疑。
既然真凶陈惠浮出水面,杨宝揣度施秀必然是下一个目标,虽说陈惠不会武艺,但毕竟一直以来刻意复仇,施秀又正伤痛兄长惨死,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赶紧回来忠爱宫中,却是四下寻找施秀不着,问起羽仪,这才知道段功跟阿盖公主争吵后愤然出宫,身边只带了施秀一人,迄今未归。杨宝担心二人出意外,忙去找杨智,想请他调派羽仪出去寻找。来到杨智门前,叫道:“杨员外!”却是无人应声。他见房门只虚掩了半边,推门进去,杨智正木然坐在床边,泪流满面。
杨宝知道昨晚施宗一向小心谨慎,昨晚独自外出饮酒,当是心情苦闷,与杨智争吵有很大关系,杨智如此郁郁伤怀,自是心感愧疚。他无意中瞧见这一幕,自觉不妥,正要退出,杨智已然瞧见了他,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问道:“有事么?”杨宝忙上前禀明寻找段功、施秀一事,杨智道:“嗯,信苴还不知道凶案已破,他若不是去了滇池,便是去了觉照寺,你我分头带人去找。”杨宝道:“是。”
段僧奴、伽罗等人还等在梁王宫门前,杨智便让杨宝几人带上几名羽仪前去觉照寺,自己则带人往西到滇池岸边搜索。正要上马出发之时,昆明县衙巡检领了两名差役赶来,说是有一桩人命官司要请段僧奴去做证人。段僧奴问道:“你们没有弄错吧,真的是我么?我可是昨日才到中庆。”
巡检早在鱼课司巷见过段僧奴,知道她是段功之女,忙道:“宝姬昨日是不是在南城给了两名轿夫一片金叶子?”段僧奴道:“是啊,怎么了?”巡检道:“那就没错了。那两名轿夫昨夜谋财害命杀了人,现被拘捕在县衙。姚县令本来怀疑那片金叶子也是他们所偷,但他二人坚持是说是一个美貌小娘子所送,还说一道的还有个印度小娘子,我立时猜到他们所说的原来是宝姬。这就请宝姬移步去趟县衙,看看是不是那两名轿夫。”
段僧奴记得昨日见过的那两名轿夫黄剑、田川极是憨厚朴实,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奇道:“当真是他们二人谋财害命?”巡检道:“是,那二人已经供认不讳、画押招供了。”段僧奴道:“那好。但眼下我有要紧事,要先去找我阿爹,回来再去县衙,如何?”巡检哪里敢得罪她,忙道:“可以,可以,宝姬先去忙正事要紧。”
段僧奴点点头,飞身上马,与杨宝等人朝觉照寺赶去。不过却是一无所获,段功根本没有来过寺中,众人又赶回城里。梁王早已经得知两起命案的凶手是陈惠,欣喜若狂,下令全城仔细搜索,又悬赏黄金千两,务求要抓出真凶,好将他碎尸万段。中庆城内外由此被弄得鸡飞狗跳,尤其梁王宫、行省署附近更是被兵士一寸一寸地密密筛过一遍,竟是毫无踪迹。
到得傍晚时分,杨智才陪同段功回来忠爱宫,原来他真是与施秀去了滇池泛舟。众人见他双目红红,也不敢多问究竟。段功回来,不见阿盖公主,知她回去了梁王那边,一时怔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杨智便命伽罗去请公主回来,又去请一直躲在伽罗房中不肯出来的段僧奴出面劝慰父亲。段僧奴赌气道:“我要劝,也该去劝施秀羽仪长才是。”说到做到,真的来到施秀房中,果见他正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段僧奴走过去,轻轻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施秀只以为是旁人,开口便道:“我知道那陈惠下一个要杀的人是我,既然四处搜他不到,不如由我来充当诱饵,引他出来,也好亲手杀了他,为阿兄报仇。”
段僧奴惊道:“羽仪长万万不可冒险!那陈惠凶残野蛮,又一直藏在暗处,怕是……”施秀慌忙坐起,道:“属下不知道是宝姬,多有失礼,请宝姬恕罪。”段僧奴道:“都是自己人,还什么礼不礼的。你快些躺下!”强行将施秀重新按倒在床。
忽听见外面杨宝叫道:“宝姬,你在这里么?”段僧奴忙叮嘱道:“羽仪长,你切记不可冒险轻出。”施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段僧奴生怕他一意孤行,怒道:“你到底听还是不听?”施秀无奈,只得道:“是。”
段僧奴出来施秀房间,杨宝、高浪正等在院中。段僧奴道:“施秀羽仪长想以自己为饵,去诱陈惠出来,你们可得看紧他,别让他胡来。”高浪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段僧奴白他一眼,道:“好什么好,你就会跟着瞎起哄。”高浪道:“施秀羽仪长武艺高强,当年也是擂台胜主,只要事先有所防备,那陈惠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
杨宝道:“先不说这个。宝姬,梁王请我们几个去宫中赴宴,特别邀请了你。”段僧奴吃了一惊,道:“梁王知道我来了王宫?”高浪道:“早跟你说过,这忠爱宫中有梁王的眼线,什么事能瞒得过他?”段僧奴道:“那我阿爹呢?”杨宝道:“阿盖公主已经回来忠爱宫,信苴正与她在房中说话。梁王只请了我们几个,说是要特意感谢我们出力破案。”段僧奴道:“那好,就去看看再说。”杨宝忙拉住她道:“梁王为人偏狭狷急,好起猜疑之心,宝姬切记不可……”段僧奴道:“我知道,不能乱说话是吧,那我干脆扮哑巴好了。”
几人出来忠爱宫,早有侍卫等在门口,带路往后宫而去。来到一处雅致的水榭,伽罗人已在那里,正与马文铭说话,王相驴儿、王傅大都均候在一旁。见段僧奴到来,驴儿等人忙上来参见。段僧奴只点点头,也不开口说话。
等了半晌,才见孛罗施然而来,笑容满面,凌云冷着脸,跟在他身后。宴席随后开始,孛罗对段僧奴极是客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了许多感谢话。段僧奴要么只是点头,要么只是简短几字敷衍,果然信守要扮哑巴的前言。
宴席散时,孛罗又上前握住杨宝的手,道:“小侯爷多次提及杨羽仪聪明过人,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知道杨羽仪是否有兴趣与令叔一般,到行省任职?”
杨宝先是愕然,随即躬身道:“小子年轻识浅,还须得在信苴身边多加历练。大王好意,小子心领。”
孛罗笑道:“杨羽仪是世家子弟,又是独子,将来要继承你阿爹的官职爵位,这行省的官位,原本也没放在眼里。”他面带笑意,言语中毫无讥讽之意,杨宝更觉得他话中有话,又想起杨智所说的父亲与梁王暗中勾结的话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不敢冒犯大王天威。”
回来忠爱宫,已经是亥时,城门早已关闭。段僧奴不及出城回去觉照寺,只能留在宫中与伽罗同住。杨智听说众人回来,忙赶过来道:“宝姬,信苴要见你。”段僧奴知道无可推托,只得随杨智来到书房。杨智道:“请宝姬自己进去吧。这书房,属下是不能进的。”段僧奴迟疑半晌,终于还是掀帘进去。
段功正秉烛读书,见女儿进来,放下手中书卷,招手道:“过来。”段僧奴依言走过去。段功道:“这两日频出意外,咱们父女竟是没有好好说过话。你是如何来了中庆?”段僧奴不答,只咬着嘴唇,埋头望着自己脚尖。段功心下明白女儿是关心自己,想来中庆探望,叹了口气,问道:“你母亲……她可还好么?”
段僧奴正要答话,却见竹帘一挑,阿盖端着个玉盘走了进去,当即冷下脸,道:“阿姆当然好了,两个弟弟也很好,阿爹不必挂念。”
阿盖见到段僧奴,极是尴尬,她二人当日携手游阳苴咩城时以姊妹相称,如今再见面,竟已经有母女的名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合适,只讪笑道:“你来了,我特意端了茶来给你。”
段僧奴也不接茶,只问道:“阿爹还有事么?女儿累了,想去歇息。”段功见此情状,料来女儿一时心结难解,无法与阿盖融洽相处,留在这里也是徒增难堪,只好道:“那你去吧。”
段僧奴愤愤出来,自回伽罗住处躺下。次日一早便闹着要回大理去,伽罗怎么也留不住。还是杨宝劝道:“宝姬既然一定要回去,不如再多等两日,等到张将军和施宗羽仪长尸骨火化后,信苴会派人送骨灰回大理,你再一道上路不迟,也好有个照应。”段僧奴这才答应要多留两日。
张希矫和施宗命案虽破,但后续的追捕并不顺利。马文铭早已经找了擅画人像的画师,根据众人描绘的形貌画出陈惠的样子,张贴城中要害之处,全城人仰马翻地搜索陈惠,地面都被翻过几遍,始终没有结果。
过了两日,该是火化张希矫和施宗的日子。梁王十分重视,早已经命人在行省署外署院中搭起高台,将两具遗体放在上面,又特意请来觉照寺智灵、遗缘等高僧作法超度。当日,中庆城中大小官员云集行省署,梁王夫妇、世子阿密夫妇、段功夫妇均早早赶到现场,郑重为死者送行。
正当僧人们念经完毕,段功亲自举火,登上高台,要去点燃尸首时,忽然一阵风来,扬起尸首上的布帛,他赫然望见白布下露出一点绿色来,心念一动,上前掀开白布——只见张希矫尸首全身呈现出惨淡绿色,在淡金色的阳光的照射下,恍若孔雀开屏一般,极其醒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