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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也不容他瞑目

第四节

可是十几天过去了,案子仍没有头绪。绵课自责没有审出实据,奏请处分,其实是想脱身,希图皇上能另派他人调查审讯此案。嘉庆帝当然不准另派他人审理,谕曰:“此案业经绵课等审讯多日,口供屡次更改游移,断不能另委他人审理。将来即使将伊等全行斥革,仍必令其将此案究出实情,方能卸责。今著即将绵课等先行拔去花翎,曹振镛等降为二品顶戴,仍令其加紧鞠讯,限定于五月五日之前究出正贼或起获行印。倘能如此,当立即予以开复。不然,则将于初六日降旨治罪。”

嘉庆帝仔细思忖此案后,又下谕绵课等曰:

“行印有正、备印匣两份。既然行印是上年秋围路上遗失,而钥匙、匙牌与行印及正印匣则必然一并失去。上年九月初三日交印时,其必是将备用印匣抵充入库的。备用印匣既无钥匙,又无银匙牌,倘事先不向鲍干嘱托照应,收贮印信之鲍干岂会接收?尔等应据此严鞠。”

绵课等遂对书吏俞辉庭、堂书鲍干等日夜熬讯。实在熬不过去,俞辉庭、鲍干遂交待说:

“上年皇上前往木兰秋弥,可是路上连天阴雨,诸河泛滥,遂暂停行围,提前回鉴。返京途中在宛平行宫时,行印连匣被窃。是夜,看印书吏俞辉庭睡熟,窃贼潜人,将缚于帐房中间杆上的行印连匣窃去。尔后俞辉庭用备用匣加封,贿赂嘱托堂书鲍干蒙混入库。当时,兵部当月司员庆禄、何炳彝二人受贿赂后并未开匣验视。此后,鲍干又贿赂收买了该班书役莫即戈私开库门,移动印匣,做出行印在库被窃的假象。”

案件终于清晰,嘉庆帝诏曰:

“思辇毂之下,尚有如此情弊,其直省地方官回护规避,久成结习,牢不可破,如盗案则匿不申详;邪教则巧为消解。视己之功名过重,以致颠倒朝廷之政事,良心何在?迨至酿成巨案,其罪又岂止于降黜?岂非避重就轻,必致避轻就重乎?”

嘉庆帝又谕令直隶总督方受畴和直隶提督徐馄,遴选能干员弁,在古北口及巴克什营至密云一带百里内外,梭织往来,明查暗访。但此印终没有得到。

圆明园的镜殿内,嘉庆帝躺在椅子上,已感到精疲力竭,安福揉摩着他的太阳穴,他的肩膀,他的脊背。嘉庆帝道:“朕也知道兵部行印的案子只审了一半,其余更重要的关节还没审。盗印有无险恶的目的?俞、鲍等人背后有无指使?他们索取兵部信札的目的何在?丢失印信后是否造成了损失……”

次日,盛夏的酷热难当。嘉庆帝却一定要去喜塔腊氏的寝陵。除安福为他准备着一切外,人们百般地阻拦,可是谁也拦不住。

一路上,嘉庆帝肥胖的身体大汗淋漓,绵宁看着父皇老态毕现,心里也是一阵惆怅。在喜塔腊氏的寝陵,皇上亲为祭酒,然后对绵宁道:“你母亲要是能活到今日该多好啊,她在时整日为朕提心吊胆,从没轻松过,现在扔下朕一人独受寂寞——已二十多年了。”

当晚,明月如水,青松低语,嘉庆帝兴酒釂地,老泪纵横,口占诗句道:

松揪阴满路,触目总含辛。

后去逾廿载,予年届六旬。

未能同白首,徒自釂黄尘。

三爵抒悲绪,怆看几案陈。

嘉庆帝从陵地回到圆明园,立即决定七月前往木兰秋弥。

在过去,前往木兰前,虽然他一再重申秋弥木兰的意义,可是总有人劝阻。鉴于此,此次秋弥动身前,他先发制人,谕示道:

“倘有无识之徒、敢于朕前建言阻止者,必将其人立予革职,发往伊犁。”

是的,在嘉庆帝看来,秋弥木兰是遵从祖制家法,是绍统守成的重要举措。

为了堵住大臣们的嘴,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侍读学士纪昀,是父皇时的第一才子,饱学机敏,受父皇格外恩宠。有一次,他曾劝阻父皇说:‘巡游所耗太大,地方财力枯竭,皇上是否考虑予以救济。’言下之意秋弥造成财力困难。皇考听了他的话,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叱之曰:‘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嘉庆帝讲了这个故事后,又喋喋不休地重复着每年必讲的话:“木兰秋弥主要是习劳练武,避免八旗由安逸而荒疏武备,同时也为款治周边民族。况行围不过十余日,仍照常办事看本,并不是盘游畋猎。如果说行围只为游玩欢览,则朕驻圆明园,附近之清漪、静明、静宜各国,比之避暑山庄更为清惬。人性好逸恶劳,谁不乐意深居简出?朕这是因典礼所关,祖宗成法俱在,不敢从朕开始而怠旷家法。”

今年与以前不同。以往,即使是在去年万寿节,无论嘉庆帝把道理说得多么透彻,都仍然有许多人劝阻,当然他照样成行。去年只是由于暴雨不断,阻住去路,他才不得不折回北京而取消秋弥木兰的。可是今年,他就只讲了这么几遍,再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更不用说劝阻了。皇上准备了满腔回复大臣的话反而没有倾倒出来,如此地反常,如此地恭顺,嘉庆帝反倒觉得有点不自在走来。

七月八日清晨,嘉庆帝从圆明园启跸,开始了秋弥木兰的旅程。随行的有皇二子智亲王绵宁、皇四子瑞亲王绵忻,皇长孙贝勒奕纬。

一路上,嘉庆帝的心情并不平静,他不知道今年的木兰围场到底又是个什么样子,那些围猎的王公大臣,那些军士们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貌。

记得他亲政后第一次秋弥木兰时,进入围场,但见树栅倒塌,往来车迹如同大道,盗木者各立寮栅,砍倒砍剩的树干及木墩到处可见,余木倒地,被焚烧的枯枝灰迹遍地皆是,触目疮痍,如同一私置木厂。行围时除了只射了两只狗子外,所得到的,只有挂在树梢上的几封匿名奏书。奏育管围官员与盗木偷猎者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嘉庆帝心里好不尴尬,按惯例首次获兽必须选最好者敬献祖宗,而嘉庆帝只能选一只狍子,那是多么大煞风景呀。嘉庆帝羞愧之余,严惩了管园官员,换上了一批精干人员管理,并拨出专银维修围场,可是其后一直到嘉庆十一年才有点改观,围场中才有了鹿的踪影。

回想起过去几年在围场的找猎,嘉庆帝发出阵阵长嘘短叹。

七月十三日,銮驾沿河谷御道行进,两边山岭蜿蜒。峰巅谷底,蔚为奇观。傍晚抵达常山峪行宫,晚膳后,嘉庆帝特意叫来绵宁。父子二人出了后宫宫门,宫门两旁屹立着十八棵罗汉松。罗汉松苍劲挺拔,风骨傲岸,岁月对它们来说似乎只能平添其峥嵘。看着它们,嘉庆帝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嘉庆帝带着绵宁来到四柱亭,亭的旁边有许多石碑。嘉庆帝在其中的一块碑旁停下来,俯首肃立。

嘉庆帝指着周围的群山道:“朕随父皇多次在这里居住,父皇在这里留下许多诗篇。那时秋弥木兰是多么壮观啊。父皇思念圣祖,多么似我今日思念父皇啊。”

说着他问绵宁,“你还记得乾隆五十六年你皇祖秋弥木兰的事吗?”

绵宁道:“儿记得。那次随皇祖行围于威逊格尔,儿曾引弓中鹿,儿记得那时皇祖八十一岁,儿那时才九岁。皇祖见我射一鹿,高兴异常,赐我黄马褂翠翎,并专门写诗一首,此诗我仍记得:

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宝安居聪敬听。

老我策縂尚武服,的孙中鹿赐花翎。

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光早二龄。

家法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

“我射中鹿时九岁,而皇祖第一次射中鹿时十一岁,所以皇祖特别高兴——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往事历历在目……”

嘉庆帝流下泪来,道:“你皇祖先诗记射鹿,其实是看到国家后继有人而深为欣慰啊。那木兰围场,就如我大清的影子,木兰围场若废颓荒芜,我大清也就衰落了。”

“父皇……儿知道父皇执著于木兰秋弥的苦心了……”

“此次朕要亲眼看看这几年木兰围场治理得如何,若没有改观——你就留在那里亲自治理。”

十四日车驾继续前行,傍晚到了喀喇河屯行宫。晚上,嘉庆帝携安福走出殿厅,来到三宫后院的小花园,随后来到一轩。俯仰之间,似乎与灿烂的群星靠得很近,与这莽莽苍苍的大地融成了一体。忽然一阵风吹来,嘉庆帝打了个寒噤,不由得蹙额抚胸,安福连忙扶住他道:“皇上,奴才总认为皇上有病,为何不让太医诊治?”

嘉庆帝笑道:“这决不是什么病,你不要担心,朕的春秋长着呢。祖父和父皇都年望九旬,现在八兄和十一兄已年逾古稀,仍精神矍铄,朕也会和他们一样的。”

十五日,车驾行至广仁岭,皇上坐在轿中。周围,山峦林木苍郁,峡谷幽静深邃,流水潺浮湲相伴。不一会儿,路径平坦,前面一片开阔,真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嘉庆帝心旷神怡,谕令停轿。

他走下轿子,舒展一下筋骨,道:“马匹侍候。”

侍卫们牵过马来,嘉庆帝道:“朕要策马越过广仁岭。”

绵宁道:“父皇还是坐轿吧。”

安福也忙道:“皇上还是坐轿的好。”

安福深深地了解嘉庆帝的身体。皇上的眼皮已非常松驰而且肥厚,他的手掌肥厚柔软但却没有什么力量,他的大腿已毫无弹性,他的腰部叠起几层皮囊,高耸的腹肚肥都都的,胸部耷拉下松软的双乳……何况他又时常心痛头晕。

嘉庆帝没有在意绵宁和安福的话,跨上骏马。扈从的王公大臣见皇上神情飞扬,没有丝毫的倦容,更无什么病态,甚为欣慰欢喜。

嘉庆帝放马驰去,驰骋于塞外江南的怀抱,秀丽的水色山光和幽雅的景色尽入眼底,他成了这片苍莽的大地的儿子,成了那布满晚霞拥着红日的长天的儿子。

车驾到了避暑山庄后,嘉庆帝并没有作什么停留,他不想被劳心的案牍和恼人的政事所困扰,十七日即奔赴木兰围场。

十九日,从张三营行宫出发经东崖口入木兰围场,场中御营已经设好。此次大营嘉庆帝谕示官员们一定要仿照乾隆年间的样式安设。嘉庆帝带着皇子皇孙、蒙古王公、文武百官及侍卫人等走进大营中的御营,考察着一切。

御营内方外圆,占地纵为二十丈六尺,横为十七丈四尺。正中设黄幔城,黄幄正中又建黄幄,高二丈,穹庐盖顶。嘉庆帝来到中屋正中的御座上坐下,观察着左右悬挂的各种武器。随后出庭观看。庭左右各设圆幄。嘉庆帝走出黄幔城,见幔城外面用黄色绳结成网城。阿城周围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构成内城,内城上插金龙黄缎三角形小旗四十一面。内城外面又设连帐二百五十四座,建成外城。外城设启旗门四座,每门树大旗两面。外城上插金龙黄缎三角小旗六十面。外城周围,设宿卫帐九个,就是行在的内阁六部、都察院、提督衙门的宿帐了。

嘉庆帝望着这一切,心中充满快意,他终于又回到了父皇鼎盛时期的木兰围场。环视着这雄伟壮观的大营,嘉庆帝长出了一口气:木兰围场定会世世代代繁荣昌盛。

嘉庆感到无比的满足和自豪。

晚膳上,嘉庆帝谈笑风生,吃得很多。皇子皇孙们见皇上这样快乐,心里也无比高兴,特别是绵宁,看到大营如此俨然整齐,建造的如此一丝不苟,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大清依旧是大清,一如过去一样宏伟威严。

膳后,嘉庆帝传今明天开始围猎。为了使围猎重现乾隆时的风貌,嘉庆帝又亲自询问了一番,回报:围塔布囊官员、赶杬爱车人、围兵、虎枪手、鸟枪手、鹿枪手、向导等等一应准备停当。待诸事都安排妥当,嘉庆帝才回到了寝幄。

嘉庆帝兴高采烈地走向床边,真想唱两句曲儿,可是猛然间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幸亏安福手疾眼快把他扶住,不然的话嘉庆帝一定会摔得很响,以致于明天打猎都不一定能参加,嘉庆帝低头一看,见红毡高高地鼓起一块,用脚踩一踩,又硬又滑。

安福道:“看样子是块石头——这些人真不认真,皇上的床边,地面上怎么这样不平坦。”

说着扶皇上坐上床。

嘉庆道:“把毡子掀起来把石头搬走。”

安福唤来门外的太监和侍卫,把毛毡掀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个野曾的头骨,皮肉还没有腐烂,透着一股臭味。嘉庆帝闻着后一阵恶心,多少天来的高兴劲被扫去了大半,犹如吃了一盘香香的花生米儿,可最后一个竟然是霉的。

嘉庆帝突然说道:“把这几块全掀起来,让朕看看下面。”

待几个太监和侍卫揭起几块羊毛红毡后,果然,地面上这一片那一片尽是灰烬,灰烬中夹杂着动物的皮毛和骨头。

嘉庆帝有气无力地道:“再铺上吧。”

几盆火炭赶走了夜凉。两个太监扛来一个贵人,走到嘉庆帝床边把她放在床上,这本来是嘉庆帝的吩咐,他今天兴致好,要幸女人。可是当那个白玉似的胭体放在他的眼前时,他早已没了兴致……

第二日五更,嘉庆帝用膳完毕,在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的簇拥下走向看城,此时,管围大臣率蒙古布围官兵一千多人以王公大臣领之,绕围场由远而近,将会于看城时连呼:“玛喇哈、玛喇哈……”

合围完成。嘉庆帝见围内果然有一群糜鹿,高兴非常,遂佩橐鞬、执弓矢在几十个侍卫的陪同下,莅围引弓射猎,数箭中的,四围高呼万岁,有侍卫抬起麋鹿,同时又高呼万岁。此时嘉庆帝昨夜的惆怅早已烟消云散,不一会儿又驰马回到看台,令皇子皇孙和王公大臣们射猎,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绵宁,见绵宁射中一鹿后不由地叫道“好——好!”

可是转眼看那些蒙古王公台吉,一个个并不卖力,只是懒洋洋地做着样子,好像是给皇上以体面似的。嘉庆帝回想起当年随父皇围猎时,那些满蒙王公台吉和各部落的射手,个个争先恐后地捕猎,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喊杀声震动山野。可是如今看他们那种样子,哪有尽心尽力射猎的?

散围后,蒙古工公台吉们前来邀赏,他们每人持的麋鹿尾竟多达十几个,少者也有七八个,皇帝大惑不解,明明见他们在围中并无所获,可是他们的猎物却怎么如此之多?绵宁如此卖力却如何只射中了五个?

第二日围猎,嘉庆帝对那些蒙古王公台吉更加留心,见他们比昨日更加懈玩,可是散围后所交的猎物却仍然很多。

这其中一定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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