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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也不容他瞑目

第五节

晚膳后,嘉庆帝叫来绵宁、绵恺,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绵恺道:“昨天儿臣已看出端倪,但恐父皇气恼,故没有说出。围猎时蒙古王公台吉只是做做样子,可是收围时,蒙古骑兵故意开些缺口让鹿只逃逸出围,围外等着的那些王公台吉的奴仆,手持套竿正好将其套住,然后献于主子,主子再拿这些猎物向父皇请赏。”

原来他们把围猎当成了玩腻了的游戏。

嘉庆帝传令不再让蒙古兵围猎,明日八旗兵了围猎。

从康熙、乾隆直到嘉庆,都把围猎当成是训练蒙古骑兵特别是八旗子弟骑射布阵的最好方式,尤其是天下太平已久,恐八旗子弟耽于安乐,不知以讲武习劳为务,荒疏骑射,这对于以马上得天下的清朝来说,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那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八旗围猎更受嘉庆帝的重视。多年来,他呕心沥血地整顿围场,排除重重干扰坚持秋弥的目的,不正在于此吗?

次日五更,嘉庆帝如往常一样,已来到看城。数千八旗子弟组成的围猎军队已经启动。军队中设黄系为中军,左右两翼以红白系为标帜,两翼俱受中军节制;两翼各以一蓝系为前哨,两前哨则各以巴图鲁侍卫三人率先驰行,前哨进、后队依次进发,把野兽驱赶入围中,围在核心。嘉庆帝在看城上远远地看见围内有十只鹿,虽觉很少,但见军士们行列整齐、阵容整肃,心里也颇感安慰。可是合围时队伍混乱起来,眼见着十只鹿只剩下三只,最后连一只也没有了。

嘉庆帝在看城上急命管围官员前来申明队伍混乱理由,可是屡叫不来,嘉庆帝气恼异常,追问兵士他们为何不来,兵士们答道:“管围官员副都明志、散秩大臣公舒阿明,根本就没有入围,到现在也不知他们到何处玩赏去了。”

嘉庆帝大怒,随即革去明志和舒明阿的职务,并谕明天继围猎,若有玩忽职守者或懈怠而不尽心尽力者,严惩不贷。

次日,围猎刚一开始,指挥旗便行列错误,尾系落后跟不上,中系迷了路,队伍遂散乱毫无章法,乱糟糟叫嚷嚷如同儿童玩游戏,嘉庆帝在看城上见此,一阵阵头晕目眩,心中绞痛,差点从上面栽下来。

围猎了两天,几千名八旗兵了没有猎到一只鹿!

嘉庆帝回到幄中,随手翻开一本书,那上面记载着康熙帝六十六岁时在秋弥途中对八旗子弟们讲的一段话——

“朕自幼至今,凡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狲十、麋十四、狼九十八、野猪一百三十二,哨获之鹿凡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曾于一日内射免三百一十八,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得此一日之数也。”

嘉庆帝览此,汗颜羞愧,摇首叹息……

树木被滥伐,动物被偷猎,拨去的银子被挪用贪污,木兰围场凋零矣;士不能弯弓,兵不能鸣枪,将不能列阵,军队涣散矣。嘉庆帝几十年惨淡经营的木兰围场,呕心沥血整顿的木兰秋弥,如今就落得了这样的结果?

惨不忍睹!

嘉庆帝再也不愿在木兰围场呆下去,虽是秋高气爽,嘉庆帝再也无心欣赏周围的景色,只是急急地回到避暑山庄。

嘉庆仁立在四知书屋内,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也要惩治那些在木兰围场玩忽职守的人。木兰围场正如他统治的帝国一样,无论他倾注多少心血和精力,似乎总是不见起色。难道木兰围场真的就整顿不好了?难道吏治的腐败就真的成了割除不掉的毒瘤?嘉庆帝开始检索他亲政以来所走过的路,审视着他二十五年所做的事情。他首先想起洪亮吉,思考着洪亮吉的那一篇招致他流放的进言,如今看起来他说的是对的,惩贪绝不能手软,绝不能姑息,该杀的绝不能放过,该杀多少杀多少,哪怕杀光。人才从哪里来?从下面来,要不拘一格,要采取新的方式任用人才,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我的眼光,手法太陈旧了。撤换官吏,首先从朝廷做起,那些无能的昏庸的都让他们下台,要大胆使用新人,不能只使用功勋之臣,宗室八旗……

嘉庆帝正想着如何再像他亲政之初那样大张旗鼓地整顿吏治,军机大臣急匆匆地进来报告道:“皇上……皇上……”

嘉庆帝望着他,收回了思绪。

英和道:“陕西、河南、山东等地连日暴雨,黄河水暴涨……现在……”

英和吞吞吐吐。

嘉庆帝道:“幸亏前几天马营坝工程已经圆满竣工了,幸亏结束了,要不然,一年的工夫就白费了,一千多万两的白银就白费了。”

“皇上……皇上……”

“你到底有什么事,说。”

“皇上……奴才……”

“快说!”

“皇上一定要冷静,奴才刚刚接到七百里急报,河南,马……”

“马营坝怎样?”

“马营坝崩决了,其决口比去年更大!”

卟——,嘉庆帝吐出一口鲜血来,英和大惊,抱住要栽倒的皇上,大叫:“来人哪——”

侍立在一旁的安福也早已抱住他,惊骇得差点昏了过去,几个太监急忙奔来,见皇上胸前沾满了鲜血,震惊、骇异,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千多万两白银的马营坝工程!

国家一年所有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啊!前几天接到工程圆满竣工的奏报,今天接到了大坝崩溃的急折!

绵宁、绵恺、奕纬及太医等急急地赶到四知书屋,此时皇上也已清醒过来,太医要去把脉,嘉庆帝把手甩开道:“朕没病,一时气急。”

大医道:“皇上,如此气急心痛竟至于喷血昏迷,绝不可大意啊,奴才以为皇上一定要平心静气、颐养心性。这几日,绝不要再过问政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说着,早已又拿起嘉庆帝的手腕,不由吃惊,道:“皇上的病已非一日,为何不早早诊治?”

安福哭道:“奴才早就劝皇上,可皇上总以为没有什么。”

“说没什么,也没什么,只是——”

嘉庆没有让太医说完,笑道:“后果绝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致于颐心养性,唉——,倒是甚合朕意。”

太医道:“奴才先开一些药,千万要服下。且现在就回寝宫歇息,绝对不能让人打扰,皇上须一个人静养十几日,然后才可以视事,特别是近几日,绝不能劳心伤神!”

绵宁、绵恺、英和等齐道:“一定听从太医吩咐。”

绵宁、绵恺、奕纬等送皇上到了烟波致爽殿后,急又回来向太医道:“皇上的病没有什么吧?”

“奴才已说过,说严重是很严重,说没什么也没什么,关键在于静养,皇上的病用药是次要的——所以王爷及各位大臣绝不能把什么大刺激的事情告诉皇上。即使是在今后很长时间,无论是大喜、大怒、大悲,皇上都不能经受,更不用说现在了——皇上得的是严重的心疾。”

皇子皇孙及众大臣尽皆愕然。

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皇上,大家对皇上的身体如此恶劣,都心事重重的。可是嘉庆帝自吐血以后,心情精神反比以往更好,心胸也似乎更豁达了、更敞亮了。

嘉庆帝想:我今却确实应像太医说的那样,不能气、不能怒,父皇遇事稳如泰山,行事雷厉风行,如今我要学父皇,要沉稳,要开朗,把愁苦忧郁抛到九霄云外去。嘉庆帝又想起亲政之初自己的风采:我要坚决惩治腐败,拿出诛杀和珅的胆略、决心和智谋去整顿吏治。首先从治河抓起,只有把吏治整顿好了,才能治好河,治河大臣从下面提拔,那些昏庸的无能的坚决摒去不用,更不用说那些侵吞公款的了,从治河入手打开缺口,杀一千就杀一千,杀一万就杀一万,决不手软!

这样想着,嘉庆帝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年轻了——这时,如果喜塔腊氏在身边该多好啊?

晚膳时,皇上喝了鹿茸血,饮了燕窝粥,面色红润,二目朗朗,神采飞扬。绵宁、绵恺、奕纬等看了,格外高兴,心里轻松了许多——大概父皇(皇祖)并没有太医说得那样严重。膳后皇子皇孙也没有和他老人家多说话,便把他送到烟波致爽殿他的寝宫。然后又叮嘱了安福及几个近侍太监几句,就离开了。

嘉庆帝的兴致却出奇地高昂,他叫来安福道:“陪朕出去走走。”

安福道:“太医和亲王爷一再叮嘱要皇上卧床好好休息静养,奴才以为皇上还是听他们的话为好。”

嘉庆帝笑道:“朕自觉精神焕发,哪有什么病症,他们只不过看朕吐了点血,被吓坏了。”

说着走了出去,安福见皇上兴致如此高涨,也不便拦阳。

嘉庆帝出寝室到了殿中,品味起皇考乾隆为烟波致爽殿题的对联来,题联有二,其一是:

鸟语花香转清淑

云容水态向暄妍

另一联是:

雨润平皁桑麻千顷绿

晴开远峤草树一川明

此时,外面月挂林梢,大殿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中,嘉庆帝读着父皇的诗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嘉庆帝坐向宝座,想:从明天起就开始整顿吏治,从今天开始大胆提拔几个新人,于是写下手谕。摆升詹事府少詹事奎照为詹事。奎照是英和的儿子。和珅独揽朝纲时,见英和年少英俊,才华横溢,托人欲将其女许配,遭英和与其父德保的拒绝。那时和珅在朝中一手遮天,多少人谄媚巴结唯恐不及,而德保父子竟能不屈于淫威,实属少见。嘉庆亲政后,提拔英和为尚书继而任军机大臣,如今又提拔他的儿子。嘉庆在谕中说,提拔这样的人是要提倡“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风气,今后的用人方略将有巨大改变。嘉庆帝要通过擢升奎照向天下传达一个消息,要培养一种新的社会风尚。

手谕写定,嘉庆帝心情十分舒畅,引安福前往云山胜地。嘉庆在路上道:“自古社会风气的形成与转变都是由吏治引起的,风气不正绝不能怪百姓,责任在官吏身上,在朝廷这里。”

安福道:“皇上自己下午还说要放松自己,不问政事,现在又说起政事了。”

“好,不谈。”

云山胜地是一座五间的二层楼房,这里是正宫的终点。此楼的楼内不设楼梯,而由楼前东侧小巧玲珑的假山蹬道上楼。来到楼上,凭窗远眺,月光下,林峦烟水,一望无际,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近视,山庄灯火辉煌,有如浮荡在苍海之上,这一切美得如海市蜃楼……

这里真是人间仙境啊!

安福拿了件大氅披在皇上的肩头道:“皇上,夜凉得很,别尽站在这里,进房去吧。”

嘉庆帝躺在寝宫的床上,这里比较温暖些舒适些,可是他的心里却觉得特别的寒冷,冷气从心里直往外冒。他知道自己是受了风寒,于是让太监去熬碗热汤来。可是喝过热汤以后仍不减心中的寒冷,于是就在身上盖起棉被,蒙头大睡,一旁的安福虽心里特别紧张,但见皇上只说冷,并没有其他的异常表现,也就没有去喊医生,五更时,嘉庆帝的身体发烫,安福大惊,急忙叫来太医,太医大惊道:“皇上是受了风寒——皇上昨夜出去了吗?”

安福嗫嚅着道:“到后面的楼上站了会儿。”

嘉庆帝道:“是朕执意要去的——朕是受了点风寒,养一天就好了,不要紧张。”

太医急忙开了药方,可是还没等皇上服药,突然,嘉庆感到一阵心绞痛,一阵头晕,头倒向一边,太医大惊,叫道:“万岁怎么了?”

可是,嘉庆帝嘴歪着,怎么也讲不出话来。

绵宁、绵恺等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早已呆了。太医更惊愕,他知道,这是皇上的心疾复发了!

过了半个时辰,大家都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发生了,嘉庆帝也意识到什么,用手示意让拿笔来,安福急拿过文房四宝,嘉庆帝握笔在手,抖抖索索地写下手谕,众人看时,大体上能看清,是提升少詹事朱士彦为内阁学士,翰林院侍读学士顾臯为詹事府詹事。

恰在这时,热河上空电闪雷鸣,道道电光把寝宫照得白惨惨的,阵阵惊雷在山庄上炸开,摇荡着山庄,似乎要把避暑山庄劈个粉碎。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太医、太监,都被巨雷霹雳震呆了。他们围扰在嘉庆帝的床边护卫着他,嘉庆帝睁着恐怖的眼睛,他的灵魂在战栗,浑身哆哆嗦嗦,脸色铁青,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吓人。突然,嘉庆帝举起手来,伸出两个指头,绵宁忙跪倒哭喊道:“父皇,你放心吧,儿臣明白,一是腐败,一是鸦片……”

话还没说完,突然,似有一个火球闪进烟波致爽殿,整个大殿被白亮的电光照个彻透,同时,一个炸雷崩响在烟波致爽殿上,烟波致爽殿像被几条纹龙抓起来腾到天空,突然间又摔到地上,整个大殿的门窗被炸得粉碎,大殿摇荡着,有几处已坍塌。阵雷滚过,众人再看皇上,似乎已崩逝了。太医把脉试探。果然,嘉庆帝到此时走完了他人生的整个旅途,就这样为他的一生划上了句号——而那两根手指仍高高地僵在那里……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七月二十八日,嘉庆帝崩逝于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享年六十一岁。

八月二十七日旻宁(即绵宁)即帝位于太和殿,即道光帝。

十月,恭上尊谥曰:“受天兴运敷化绥猷崇文经武孝恭勤俭端敏英哲睿皇帝”,庙号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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