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暮苍山
踏上了长干桥,终于要进城了,金陵城就在眼前。以往虽有不少苦难的日子,但至少她还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会在路的尽头。而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路的尽头,将是黑暗的牢狱。她突然回过头去,朝身后的樊若水歉然一笑,随即纵身跃入了秦淮河中……次日清晨,张泌父子与耿先生径直雇了车出城来到聚宝山,到琊琊榭时,王屋山正收拾细软包袱,预备溜之大吉,见三人进来,忙将包袱藏在床头,迟疑了一下,问道:“三位一大早到此,有何贵干?”耿先生笑道:“王家娘子,你好聪明啊。这韩府里面,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但最聪明的人却是你。老实说,贫道这一辈子见过的聪明人不少,但像你这样心计如此深沉的女子,贫道还是第一次见,佩服,佩服。”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嘲讽。王屋山惊道:“炼师此话何意?”耿先生道:“咦,你下毒杀了人,难道还要装做不知道么?”
原来张士师昨晚意外发现《夜宴图》中王屋山跳舞的时候手指并没有戴尖护甲,然而下场的时候却突然戴上了,这样的场合尖护甲只会碍事,没有丝毫用处,除非是里面另有玄机。她下场后故意撞到李云如,再假装赔礼道歉,拿金杯来斟酒,趁机将尖护甲中预藏好的毒药下在了酒中,再将毒酒奉给李云如。李云如碍于情面,不得不接了过来,根本就不知道喝下的是毒酒。因为毒下在王屋山自己的金杯中,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有人要杀王屋山抑或是韩熙载,结果却误杀了李云如。谁又能想得到,王屋山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一切都是她事先精心策划好的局。她偶尔听到江宁府差役梁尚与姜闻在门外议论《夜宴图》一事,也听说过顾闳中有过目不忘之能,担心他的画会泄露自己的机密,就要挟郎粲去烧画。郎粲自己不敢做,又出高价从街上雇了个闲汉,他则躲在顾府附近等待消息,后来听说火没有烧起来,一时来不及去找到那闲汉兴师问罪,自己爬上墙想看看情形到底如何,不料却被守在暗中的顾府仆人抓了个正着,由此供出了王屋山。不然的话,张氏父子无论如何都怀疑不到王屋山身上。这本是个比毒西瓜更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无懈可击,若不是王屋山自乱阵脚,即使有《夜宴图》在手,旁人恐怕也很难发现破绽。
王屋山却还要强辩,道:“你们是说我杀了李云如么?不不,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杀人。”耿先生道:“嗯,那贫道便直说了,虽然你王家娘子爱的人是郎粲,但你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打算离开韩府,所以当你看到李云如越来越得到韩熙载的宠爱时,便动了杀机……”王屋山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甚是难看。
张泌走到梳妆台前,拉开首饰盒,果见里面有一只尖护甲,拿过去交给耿先生。耿先生闻了闻,道:“嗯,是斑蝥,正是金杯毒酒中的毒药。”张士师也找出了藏在床头的包袱,扬了扬,道:“是不是怕阴谋败露,正预备逃跑?”
王屋山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沮丧道:“我知道她怀了孩子后,生怕……生怕……”耿先生道:“你是怕李云如从此地位牢不可破,就想精心策划、下毒杀她?”王屋山急忙辩解道:“不不……我没有要杀她!我往金杯中下的只是堕胎药,不是毒药。你们说的什么斑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你们不信可以去银行悬壶医铺问问,我就是在那里买的药。”
三人大感意外,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耿先生叹道:“李云如的孩子,并不是韩熙载的。”王屋山十分惊讶,道:“不是相公的么?难道……难道是舒雅的?呀,早知道,我又何必……”又忙道:“我真的没有下毒,一定是另外有人在我酒杯中下了毒药,想要毒死我……”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三人见她如此害怕,便信了她的话,只交代她不得轻易离开韩府。出来琊琊榭,一时无语,这案子案情真可谓山重水复,本以为见到了曙光,却又出现了一重厚厚迷雾。商议了几句,预备先下山验证王屋山的话。张士师道:“阿爹不是还想见见韩相公么?”张泌点点头。不料寻过去,老管家却说韩熙载天还没亮就下山了,也没有说要去哪里。三人只好就此下山。
耿先生忽道:“典狱,韩熙载会不会又去了大狱去找德明?”张士师道:“炼师放心,我人未到,封条未揭,谁敢开门?”口中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慌忙回到江宁县衙,见狱门封条尚属完好,这才放心开了封条,吩咐狱卒一定要严加看守。
张士师又取了那金杯证物,三人一齐来到王屋山提到的悬壶医铺,说明情由。那店主名叫留一刀,五十余岁,询问他买家姓名他总推说不记得,但却爽快地接过金杯,略略一闻,便道:“没错,是我这里卖的堕胎药。”
耿先生是个道士,自幼出家,并不知道斑蝥也是可以用来堕胎的,忙问道:“可这斑蝥不是毒药么?”留一刀双眼一翻道:“不毒怎么堕胎?”张士师道:“难道你就不怕毒死人么?”
留一刀见他一身公服,忙道:“差大哥可千万不要话中有话,用斑蝥做堕胎药堕胎,可是民间流传了好几百年的药方。”顿了顿,“再说了,堕胎本来就是有风险的,谁也没逼着她堕呀。”张士师道:“那你知道有人为了堕胎吃了堕胎药后被毒死的事吗?”留一刀道:“只听说女人有难产死的,从来没听说吃堕胎药中毒死的。”
张泌道:“瞧这悬壶医铺的名字,料来阁下也有悬壶济世之心,药本该用来救人,阁下却卖堕胎药只求渔利,岂不是有违医德?”留一刀重重看了他一眼,肃色道:“大约一年前,一名叫小兰的年轻女子持一对金钏来店里买堕胎药,被我严词拒绝。过了一日,她又添了两枝贵重珠花,只为求药,也被我赶走。过了几月,已经是冬天,某晚小兰再来店中时,身孕已成,她哭斥如何命苦,为一老年男子所迷,又指责是我戕害了她母子性命,我还未及反应,她便冲了出去。次日,有人在饮虹桥下发现了她的尸体。”
张士师诧道:“原来她就是半年前跳饮虹桥自杀的女子。”留一刀道:“正是。这件事我后来仔细思量,小兰自杀无非是奸情败露,为家族所不容,当初我若是同意卖药给她,她堕下胎儿,犹可以活命。我本欲成全那胎儿之命,结果反害了母子两条性命。敢问老公,换作你,要如何做才不算有违医德?”张泌默然无语,良久才道:“冒犯了。”转身走了出去。
张士师却突然想起一事来,又问道:“店主刚才说这堕胎药放入酒中可用银针验出有毒,若是放入茶水中呢,还能用银针验毒么?”留一刀道:“咦,看不出你小哥儿倒是个行家。堕胎药放入茶水中,银针插进去变黑,皂角水一擦就掉了,无法验出有毒,但却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若是放入酒中,气味是没了,银针却可以验出毒来。”
张士师大喜过望,忙谢过店主,出来告诉父亲道:“原来之前我并没有冤枉舒雅,他往李云如的茶水中下了堕胎药,堕胎药放入茶水和酒水中,银针的反应是不同的。”耿先生道:“呀,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么?”三人免不了又叹息一回。
张士师道:“王屋山没有说谎,这金杯毒酒原来并不能致人死地,可李云如到底是如何中毒而死呢?”张泌道:“只有一个法子能知道,重新验尸。”张士师道:“可之前韩熙载与李家明联名写下请文,申请免验李云如尸首。若要重新验尸,须得二人同意,恐怕要再费一番周折。”张泌道:“现下韩熙载不在府中,李家明也被关在大狱里……”张士师道:“孩儿明白了。”招手叫过街头一闲汉,请他去江宁府传话,自己先与父亲、耿先生再往聚宝山而去。
耿先生问道:“毒瓜案德明招供了么?”张士师道:“只承认了他是宋人细作。对于毒西瓜案,他的话总是模棱两可,不承认也不否认,加上府尹总是胡乱发问,恐怕这案子要审上好一阵子。”蓦然从“毒瓜案”中得到了提示,眼前一亮,问道:“炼师,最初谈及如何往西瓜中下毒,你提到了荆轲刺秦的故事,炼师当初的本意是要提醒我或许西瓜无毒、玉刀有毒,但我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或许李云如并非饮毒酒而死,而是中了什么有毒的利器。”张泌顿时醒悟,道:“说得极是。”
三人重新回来韩府,也不惊动诸人,悄然来到酒窖中。李云如冷冷清清躺在角落里,仪态颇为安详。虽说酒窖阴凉,但毕竟还是夏天,尸体已经开始有浓重异味。张士师灵机一动,取了一坛酒开封,泼到地面上。浓郁的酒香掩盖了部分尸臭和腐烂的西瓜气味,总算不那么难闻了。
张泌大致检验了面、颈、手、脚等裸露在外的部位,一无所获,才道:“怕是要有劳炼师了。”耿先生道:“张公何必客气。”本来公人验尸不必忌讳男女,但既有女眷在场,自该尽量尊重死者,当下父子二人退出酒窖,留耿先生一人在里面寻找外伤伤口。
过了一盏茶工夫,里面还没有动静,张士师不免着急起来,道:“要不要孩儿下去看看?”张泌道:“炼师是个仔细人,再等一等。”正干等时,望见江宁府差役封三正领着数人穿过石桥。张士师惊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张泌道:“闲人传话往往夸大其词,这还是好的,至少你想要的仵作到了。”
忽听到底下耿先生叫道:“张公,典狱,快下来,找到了!”二人忙步下地道。耿先生松开李云如裙裾腰带,略朝下拉了一下,露出一截腰身来,指着右腰处道:“全身都验过了,就那里有一处伤口,是个针眼。”
偏头一看,在李云如右腰偏后的位置,果见有一个针眼,针眼四周晕成一个一寸见方的紫黑斑。封三等人也奔了进来,只闻见窖中酒气熏天,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张泌道:“仵作,我们刚发现李云如喝的金杯毒酒不过是下了堕胎药,并不致命,这里有处外伤,请你上前看一下。”杨大敞听得案情离奇转变,不由得大奇,上前一看,道:“这么小的伤口,四周的肉成这样的颜色,这毒药厉害,似是乌头。”张泌道:“乌头㊟?那不是军中专用毒药么?”杨大敞道:“正是。死者中了这么厉害的毒药,毒气直接通过血液攻心,会迅速毙命。”
张泌道:“这么说,李云如是死在她换好衣服、重新走进花厅的时候了。”张士师道:“我知道顾闳中为什么要在《夜宴图》中暗示朱铣是凶手了,朱铣当时离李云如最近。其余人当时都在留意毒西瓜,是听到朱铣说了句‘李家娘子,你怎么了’才回过头来,发现李云如正慢慢倒在屏风前。”
张泌道:“这只是顾闳中的看法,我想不出朱铣有什么理由要用这种手段杀死李云如。”顿了顿,道,“书吏,你将适才的情形全部记录下来。我们再回去看看《夜宴图》。”封三忙道:“小的出来时,周文矩周官人又送一幅《夜宴图》,说是要交给典狱。小的听说昨天顾府失了火,有人想烧掉顾官人的《夜宴图》,怕再出意外,特意将画留在江宁府中了。”张士师道:“太好了,正好可以两幅图比照来看。”
一行人正离开之时,韩府某处突然传来一阵琵琶声,有人和着音乐唱道:“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颇有凄凉之意。
张士师心道:“这不是秦蒻兰的声音么?原来她唱歌这般好听。”余人也认为不过是韩府歌伎一时兴起,随口唱上一曲。惟有张泌和耿先生深为震撼,因为这正是昔日韩熙载派秦蒻兰色诱大宋使者时陶谷为她填的相思词。此时此刻,秦蒻兰突然再唱此曲,莫非也在忧惧官家要将她献给大宋皇帝?电光火石间,张泌又想起一件事来。
进城后,张士师怕府尹又来胡搅和,便请父亲与耿先生先回崇真观,自己到江宁府衙去取周文矩的《夜宴图》,才到江宁府门口,便见本县狱卒郭见匆忙赶来道:“典狱,我有急事找你。”
张士师料来一时不得脱身,便请封三取了周氏《夜宴图》送去崇真观。郭见将他拉到一旁,道:“有两件事,一是早上积善寺的小和尚来给他师傅送饭,被我挡了,他哭哭啼啼死活不走,说了许多夹杂不清的话,不过他无意中提到韩熙载一早就去了他们寺,到德明长老房中四下寻找,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我听了格外留心,悄悄去了积善寺……”
张士师道:“结果你遇到韩熙载了?”郭见道:“倒是没有,只遇到一位奇奇怪怪的渔夫……”张士师道:“又是那渔夫。他也在找东西么?”郭见道:“正是。不过他一见到有人来就跑掉了,我叫他也没叫住。”
张士师心想:“此人总在关键时候出现,行踪神秘,必有蹊跷。”忙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郭见道:“问过小和尚,说是叫樊若水。”张士师道:“樊若水,嗯,这倒不像个渔夫的名字。”又问道,“你说有两件事……”郭见忙道:“第二件事是我回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来了,说是要见德明,当时典狱来过衙门开了封刚走,我当然不肯放他进去,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士师道:“你做得好。”郭见笑道:“这前一件事足可以将功补过了吧?”张士师知他是指老圃上吊自杀一事,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当然。我还有事要忙,回头闲了请你喝酒。”郭见道:“一言为定。”眉开眼笑地去了。
张士师心想:“不知道德明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韩熙载和那渔夫都在找,少不得下次审讯德明时要好好问一问。”正踯躅时,封三飞一般跑过来叫道:“典狱君,尹君急召你。”张士师见他手中拿着个卷轴,问道:“这便是周文矩的《夜宴图》么?”封三道:“正是。小的去崇真观送画,请典狱君快些进去,尹君看上去十万火急。”张士师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心中却道:“他能有什么急事。”
进来大厅,陈继善正伏案翻看一堆书本、信札,见张士师进来,忙挥手命差役退出,等到再无旁人,才招手叫张士师到案桌旁,将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从德明房中搜出来的信,你看看。”张士师心念一动:“莫非这就是韩熙载与那渔夫在找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府尹已经抢先拿到了手。”
忙拆开信,只见开头写道:“叔言如晤……”忙问道:“请教尹君,叔言是谁?”陈继善道:“是韩熙载的字,咳。”一把将信夺过,道,“还是本尹来告诉你吧,这信是韩熙载好友李谷病重时写给韩熙载的,大概意思是希望临死前能再见韩熙载一面,并说已向宋朝皇帝推荐韩熙载为相,望他见信后立即随同信使返回北方,有玉扇坠为凭。”
张士师道:“原来被老圃杀死的北方客就是李谷信使,只是这信如何落入了德明长老手中?”陈继善道:“当然是老圃杀死北方客后交给他的,老圃不识字,也想弄明白死者身份。”
张士师开始觉得不对劲儿,德明长老是宋朝细作,既然早得到了这封信,无论是交给韩熙载本人,还是交给南唐国主李煜,都只会对宋朝大大有利,为什么反而把这样一封关键的信藏起来长达一年之久?
陈继善见他不言不语,急得直跺脚道:“典狱,你到底明白过来没有?德明是宋人细作不假,但却不是往瓜中下毒的凶手。”张士师道:“是。德明长老要杀韩熙载,无须下毒,只须将信公开,自有国主来杀他。”陈继善道:“你小子总算聪明了一回。”
张士师道:“可下吏还是不明白,德明长老为什么要将信藏起来?”陈继善道:“你是不是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惺惺相惜?”张士师道:“就算如此,德明长老也该将信交还给韩熙载呀。”陈继善道:“德明是不想让韩熙载再次处于两难的境地,换作本尹,也会这么做。”
张士师问道:“那尹君要下吏如何行事?”陈继善气道:“呀,此时此刻,你还要问本尹如何行事?笨死了,还用问吗,当然是继续找西瓜凶手了!”张士师道:“是,下吏这就去。”
方欲退出,陈继善叫住了他,道:“你把这信拿去还给韩熙载,悄悄的,可别再让旁人知道了。”张士师大为意外,一时愣住,陈继善怒道:“怎么,你还想要本尹亲自去跑腿送信么?”张士师道:“下吏不敢。只是……想问问尹君,为什么要把信还给韩熙载?若他见信后果真投奔大宋,不是于我南唐不利么?”陈继善道:“你小子还真是笨,韩熙载多年前曾出使北方,他心向北人的话,早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张士师道:“刚才尹君还说也会学德明长老,要将信藏起来的呀?”陈继善道:“这信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李谷病重垂死,韩熙载为了老友或许会心动,但目今李谷已死,北方对他再无意义。”
张士师此刻才真正领教了这位府尹的精明与见识,心中暗服,忙道:“尹君高见!”又道,“下吏不是奉承,是真心这样认为。”陈继善道:“比起你这个笨头笨脑来,本尹当然是高见了。”转眼间又恢复了洋洋自喜、自鸣得意的老官僚姿态。见张士师望着自己发呆,忙喝道,“还不快去送信!”
出来江宁府,张士师正犯愁该上哪里去找人,却见韩熙载正朝他走来,心想:“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忙上前道:“韩相公,我正要找你。”韩熙载道:“韩某也正要找你。张典狱,我想见见德明长老,请你通融。”他口中说“通融”,却是一副命令的口气。张士师道:“韩相公但有所命,下吏不敢不从。”
韩熙载在江宁县大狱被挡了驾,去找江宁县令赵长名,也未见到人,又愤愤来找江宁府尹陈继善,不想先遇到张士师,顺口一提,对方竟是一口答应,不由得大感意外。
张士师道:“不过我也有件小事想问问韩相公,相公前晚到大狱私见老圃,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促使他上吊自杀?”韩熙载冷冷道:“是他自己要死,关韩某何事?”张士师道:“嗯,韩相公是做大事的人,除了相公自己,原也没有将旁人的性命生死放在眼里。”韩熙载脸上闪出一丝愠色,道:“典狱是在怪罪韩某么?”张士师道:“下吏不敢。这里有封给韩相公的信。”
韩熙载森然看了他一眼,勉强接过信来,只一看信皮,脸色立即大变,道:“这不是……”张士师道:“信是从积善寺找到的,现归还给相公,旁人并不知晓。还有那块玉扇坠,相公也可自去县衙证物房取回。”
韩熙载飞快地掏出信来,双手颤抖,嘴唇翕张,显是极为激动。张士师却始终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印象,只因他对秦蒻兰的冷酷,当即道:“下吏先回县衙为相公安排。”走出几步,却听见韩熙载在背后叫道:“典狱……多谢了。”张士师心道:“你该谢的人是陈继善。”也不答话,甚至都没有回转身去。
回到县衙,张士师先命人将李家明放了出来。李家明道:“已经找到害死我妹子的真凶了么?”张士师道:“还没有,不过我们刚发现你妹妹不是死于金杯毒酒,而是腰间中了毒针。”李家明略微一呆,也不再多问,迅速离开了县衙。
张士师又命人将德明松了戒具,带到抄案房等候。刚刚安排妥当,便见韩熙载匆忙赶来,直接让人领他进了抄案房。
一见韩熙载进来,德明便双手合十道:“贫僧实在有愧相公。”韩熙载道:“长老不必如此,不过是各为其主……”顿了顿,又道,“提到这个‘主’字,韩某更该汗颜了。”德明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韩熙载道:“长老果真是韩某知己。”德明微叹一声,道:“阿弥陀佛,知己不敢当,不过贫僧跟相公一样身处夹缝当中,感同身受……”忽扬声道,“典狱,请进来吧。”
张士师一直躲在外面偷听,见被识破,只好走了进来,随口搪塞道:“我只想来问问德明长老,你到底有没有在西瓜中下毒?”德明道:“贫僧本方外之人,却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光顾夜宴,内心早已经有毒。”张士师道:“那陈致雍呢?是长老杀的么?”德明道:“不是。”张士师道:“长老是不是还有帮手?比如渔夫……”他心中一直对那渔夫有所疑虑,韩熙载到积善寺找信尚情有可原,那渔夫找这信何用,莫非也想挟制韩熙载?
张士师正要说出樊若水的名字时,忽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道:“张典狱,几位请出来吧。”声音又尖又细。张士师听出这是那老宦官寇英的声音,忙赶出来,问道:“大官有何差遣?”老宦官道:“官家有命,请典狱立即释放德明长老。”张士师一愣,心想:“官家这么快就知道德明不是真凶了?不应该呀,府尹那么精明,绝不会透露信件一事。”
却听见老宦官对德明道:“长老,官家有命,请你即刻出城过江,不要再来我们南唐国土了。”张士师心道:“原来是驱逐德明出境。国主果然惧怕宋人,明知道德明是细作,却还是要放他走。”
张士师心中多少有些沮丧,两面便不再理会诸人,自往崇真观而去。一进静室,便见到东西各摆放着两幅《夜宴图》,顾闳中那幅他早已经见过,周文矩那幅人物则要写实得多,场面也有所不同,比顾氏要细腻很多。
张士师不见父亲,忙问道:“阿爹呢?”耿先生道:“张公与封三去了悬壶医铺。”张士师奇道:“为何还要去悬壶医铺?”耿先生道:“悬壶医铺的店主留一刀托人带了张纸条给张公,上面写了一句诗——‘抽刀断水水更流’。”张士师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店主想说什么?”耿先生道:“这我们也没有猜透。张公说那店主既然叫留一刀,很可能留有关键一刀,所以就亲自赶了过去。”
张士师大奇,正困惑间,耿先生又道:“倒是这里确实有件要紧事——典狱适才不在,贫道与张公仔细比照了这两幅《夜宴图》。你过来看,这周文矩的图分三幅,琵琶、绿腰两幅与顾闳中的差不多,不过视角有所不同,周围环境细节更多些,但第三幅审案却是顾氏所没有,是非常好的补充。”
张士师道:“嗯,这是发现西瓜有毒后我当众推问案情时忽然发现珠帘外有黑影的情形。”耿先生道:“不错,典狱正回头看着珠帘,表情非常生动。根据笔录来看,典狱出去抓到韩曜、带他进来后不久,李云如便从屏风后出来,倒地而死。”张士师道:“正是如此。我带着韩曜进来后,全厅人加起来也就说了不到五句话,李云如就突然从屏风后冒出来七窍流血而死。”
耿先生道:“所以说周文矩这幅《夜宴图》价值重大,你看,时间这么短,又有这么多人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凶手应该不会长距离移动。”张士师眼前一亮:“对,杀死李云如的凶手应该就站在屏风附近。”看着图道,“那么,有朱铣、韩熙载、德明三人。”耿先生道:“还要算上周文矩自己,你看这幅图,韩熙载、朱铣均是背对屏风,视角恰是自屏风前看到的花厅的一切。”
张士师道:“这四个人中,只有韩熙载还勉强可以说有杀李云如的动机,也许他知道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其他三个人,根本跟李云如毫无关系。而且就算韩熙载要杀李云如,机会太多了,为什么要选夜宴这样的场合,又刚好选择李云如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动手?”耿先生道:“这确实说不通,所以张公推测凶手应该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手。”张士师道:“迫不得已?”耿先生道:“李云如从屏风后出来时,正好是站在众人的背后,也许她看见了什么她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才被杀了灭口。”只听见门外张泌的声音道:“凶手最初的目标并不是李云如,一石不能杀二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张士师愣了好半晌才会意过来,道:“这么说来,无论是凶手,还是目标,都在朱铣、德明、韩熙载、周文矩这四人当中?”张泌道:“正是。”张士师道:“嗯,周文矩是不请自来,不会是目标。除了韩熙载外,大家也都不知道德明要来,他不是目标,也不会是凶手。”耿先生道:“那就只有四种可能性——朱铣要杀韩熙载、韩熙载要杀朱铣、韩熙载要杀周文矩、周文矩要杀韩熙载。”
张士师心道:“结论显而易见了,果然是朱铣,我就知道他会忍不住愤恨下手。”杀死李云如的凶手终于浮出水面,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又想起毒西瓜案,忙道:“忘了告诉大家,已经有新的证据证明德明不是毒瓜凶手。”见并无外人,便详细说了事情究竟。
不料张泌、耿先生均不感意外,张士师奇道:“阿爹和炼师早知道德明不是西瓜凶手了么?”张泌道:“说他是凶手不是意外之事,说他不是凶手也不是意外之事。”张士师不明所以,耿先生又问道:“那渔夫果真叫樊若水么?”张士师道:“是,我觉得这渔夫十分可疑,准备派人找他来问话。”耿先生笑道:“樊若水可不是渔夫,他是与舒雅一道被除名的进士。”
原来樊若水曾与舒雅参加了韩熙载主持的进士考试,该榜取中九人,舒雅高中状元,樊若水也一举及第。当年大周后周娥皇尚在世,还准备将亲妹妹周嘉敏——也就是现在的小周后许给樊若水。但后来落第士子联名拜桥,指责韩熙载取中的九名进士中有五名跟他熟识,事情闹大后,还是国主李煜出面,取消了韩熙载认识的五名进士的资格,舒雅、樊若水均在其中。
张士师大惊失色:“原来韩熙载认识樊若水。”张泌道:“这就是关键。我已经让封三派人去找樊若水了。”张士师道:“呀,阿爹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樊若水的?”张泌道:“买鱼,从知道秦蒻兰向他买鱼开始。”又道,“我们走吧。”张士师道:“去哪里?”张泌道:“聚宝山。我已经让封三通知所有人赶去那里,真相大白就在今日。”
此时早过了午饭时间,三人又简单吃了些东西,只是出来后走了一路都没有雇到大车,只好一路步行出城。三人到达韩府花厅时,除了陈致雍、德明及个别侍女、乐伎外,参加过夜宴的人物都已经到场,甚至连江宁府尹陈继善、江宁县令赵长名都闻讯赶来。王屋山缩在屋角,低着头不敢看人,郎粲则远远站在门边,现出一贯高傲的姿态来。
张士师道:“有劳大家再次到场,现在请各位听我指挥。朱相公、韩相公,请你们二位站到屏风这边来。”二人依言走过来。张士师道:“朱相公请站在这个位置……韩相公你站这里……站好了不要动。嗯,还缺德明长老,封三哥,请你过来站到这里……就站在朱相公右首……好,你现在是代替德明长老的位置。”又叫道,“阿爹。”张泌便也走过去,站在韩熙载左首。
周文矩不解地问身旁的顾闳中道:“典狱这是要做什么?”顾闳中摇了摇头,示意不知。只听见张士师道:“各位,当下正在再现杀人时的现场。杀死李云如的凶手就在各位当中,我们要把他找出来。”李家明终于急不可待地嚷了起来:“杀死我妹子的凶手到底是谁?”
张士师道:“别着急,请大家看好了,看着屏风那边,李云如换好衣服出来了……”众人听说李云如出来,惊叫一声,一齐望过去,却见出来的只是耿先生,笑道:“贫道是代演李家娘子的角色。”
张士师道:“大家再请看我阿爹……”只见张泌从袖中取出一根针,慢慢靠近韩熙载,正要将针去戳韩熙载的腰,突然回头,发现了耿先生正走过来,于是飞快地退后几步,将针戳在耿先生的腰上,随即迅速退回原位。
张士师道:“朱相公,现在请你回头。”朱铣回头一看,耿先生正痛苦地双手紧捂腹部,不禁一呆,问道:“炼师怎么了?”
张士师道:“现在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众人尚不明所以,未完全会意过来,顾闳中突然走上前来,道:“典狱是说张公扮演的凶手本来要用毒针杀熙载兄,结果被刚换衣服出来的李云如发现了,凶手为了掩饰自己,不得已杀了李云如灭口……”张士师道:“正是。”又放低声音道:“官人现在也知道了,朱铣并不是凶手,本来我也一直怀疑是他。”顾闳中竟然点了点头。
舒雅忍不住地问道:“云如不是死于金杯毒酒吗?怎么……又变成毒针了?”张士师看了一眼墙角的王屋山,她正惊惧地看着自己,不免心想:“王屋山在金杯中下堕胎药,舒雅在茶水中下堕胎药,一个嫉妒情敌不惜加害无辜小生命,一个为了声名甚至可以戕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世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愿意再多谈这些人心险恶之事,只简单道:“酒中的毒并不致命,真正导致李云如毒发的是刺在她腰间的毒针,她是中了乌头的剧毒而死。”
李家明狠狠地盯着张泌,道:“凶手是谁?”张泌道:“不是我,我只是临时串演一下,就跟耿炼师扮演李云如一样。真正的凶手……就在你旁边!”李家明扭头一看,旁边竟然是秦蒻兰,讶然道:“是你?”秦蒻兰茫然反问道:“是我?”
张士师忙道:“错了,李官人,凶手在你的另一边!”李家明转头一看,另一边站的人恰是周文矩。
所有的人都愕然呆住,惊得张大了嘴巴。周文矩自己也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我与韩相公素无交往,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一旁江宁县令赵长名听说张士师几日来大出风头,想到他不过是自己手下一小小属吏,不免很有些不忿,有心小露一手,以免让人看轻,当即插口问道:“既是素无交往,周待诏为何又冒昧来到韩府参加夜宴呢?听说周待诏是不请自来,岂非别有所图?”又斜睥了顾闳中一眼,虽没有明说,那意思却分明是暗指他有帮凶嫌疑。
周文矩道:“赵明府有所不知,我与闳中兄是奉官家之命……”他明知道不该说出自己与顾闳中来到韩府是奉国主之命来窥探,可如果不解释清楚,实在难以洗脱嫌疑,便有意略微一提“官家”即刻顿住,旁人立即明白过来,心想:“难怪总有人说官家想重用韩熙载,却又不能完全信任他。”赵长名慌忙道:“原来如此,得罪了。”心中懊恼得要死,后悔实在不该插嘴。
眼见就要冷场,陈继善重重咳嗽了声,道:“张公,周官人说他与韩相公素无交往,无冤无仇。”张泌道:“素无交往是真,无冤无仇倒也未必。”周文矩笑道:“韩相公,你自己倒是说说,我与你有何冤仇?”韩熙载干脆地摇了摇头,道:“半点纠葛也没有。张公,还请你明说,周官人为何要杀我?”张泌道:“因为周官人的小妹周小兰。”
周文矩这时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不知道张泌如何能知道自己小妹这等隐秘之事,却见他又转头问道,“韩相公,你认识周小兰吗?”韩熙载自己也颇为吃惊,仔细想了半天,摇头道:“不认识。”周文矩勃然大怒,道:“我小妹因你而死,你竟然说你不认识她?”
他这样说,就等于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了。众人正骇异地望着他,却见李家明冲过来扭住他撕打起来,骂道:“原来是你杀了我妹子!我要杀了你……”张士师忙命差役上去将二人拉开。李家明被按坐在椅中,犹自气喘吁吁,朝周文矩怒目瞪视,愤恨不止。
周文矩甩开差役,整了整衣衫,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不承认,确实是我杀了李云如。我本想利用官家派我来赴夜宴的大好机会,用毒针杀死韩熙载,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要下手之时,被李云如撞见,我不得不杀她灭口。”
张士师道:“后来我误断舒雅往茶水中下毒,以为找到真凶……”重重看了舒雅一眼,心道,“其实也算不上完全是误断,不过你在茶水下的是堕胎药而已。”舒雅似猜到他已知晓真相,一时赧颜,慌忙垂下了头。
张士师续道:“顾官人提议大家不如就此散去时,周官人却刻意提到毒西瓜一案,应当是想留在韩府,继续找机会向韩相公下手吧?”周文矩道:“典狱猜得不错。”陈继善道:“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韩熙载?”周文矩道:“我要杀他,自然有他该死的理由。”
众人见他神色之间自有一股大义凛然的坚毅,无不心想:“莫非真是韩熙载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却听他道,“我小妹周小兰肚子里怀了韩熙载的孩子,为长辈不容,被迫跳饮虹桥自杀,她才二十岁……”
韩熙载风度才华为无数女子所迷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府中姬妾如秦蒻兰、李云如、王屋山等均是万中之选,然则毕竟都是出身教坊的风尘女子,此刻忽听他染指良家女子的奇事,无不惊愕异常。
周文矩恨恨道:“韩熙载,你一大把年纪,为老不尊不说,府中又蓄养了这么多美丽的女子,为何还要来招惹我小妹?”韩熙载冷冷道:“韩某从来不招惹女人,只有女人来招惹韩某,况且我根本不记得认识周小兰这个人。”周文矩道:“我小妹长相普通,你自然是不记得。女人于你只是一件衣裳,用完了要么扔掉、要么送人,就连你府中这位江南第一美女,不也是如此下场么?”
秦蒻兰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随即低下头。韩熙载似是被戳到了痛处,眼中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提高了声音,肃色道:“周文矩,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韩某一生中确实有过很多女人,也辜负过很多女人,但只要是我韩某的女人,我都会记得很清楚。如果小兰真有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让她去死……”周文矩冷笑道:“韩熙载,你还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适才还说不记得周小兰这个人,这会子又叫上小兰了……”
一旁陈继善早就听得索然无味,忙叫道:“来人,快将周文矩押下去!别让他们在这里婆婆妈妈地争女人、孩子什么的,一朝大臣,成何体统!”周文矩道:“陈府尹,韩熙载害了这么多女子,若是其中一个是你妹妹,抑或是你女儿……”不及说完,便被差役们蒙住嘴巴拉扯了出去。
陈继善道:“嗯,耳根总算清净多了。典狱,李云如的案子破了,毒瓜案呢?”秦蒻兰惊道:“毒瓜案不是早就破了,德明长老就是毒瓜案的凶手么?”张士师道:“娘子有所不知,德明长老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走到门边,叫道:“带他进来吧。”
只见两名差役押着一名渔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此人正是那神秘的樊若水。虽然多年不见,舒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惊道:“樊兄,你……你怎么这身打扮?”张士师道:“他叫樊若水,就是西瓜凶手。”
秦蒻兰惊道:“怎么会是他呢?典狱不是说他在饮虹桥救过云如么?”张士师道:“那是因为若是李云如落水淹死,当晚夜宴就开不成了,他的精心计划亦无法实现,权衡利弊,他当然要先救人。”顿了顿,又道,“樊若水,若不是你急不可待地到积善寺找东西,我们本也怀疑不到你。”
韩熙载大为意外,问道:“你还在怀恨当初是因为韩某才落榜么?”樊若水昂然道:“不错。我本满腹才华,也凭自己的本事名中金榜,仅仅因为之前拜会过你几次,便受你牵累被除名。”
韩熙载看了秦蒻兰一眼,心道:“樊若水是你同乡,当初是你将他引荐给我,我知道你隐有让我暗中关照他的意思,这是你第一次求我,所以亦如你所愿。以他的文章水平,他真以为能高中进士么?”他不愿意当众说穿此事,自揭任人唯亲之短,只轻蔑一笑,也不答话。
舒雅忙道:“樊兄原来是因为此事怀恨恩师,可这件事怎么能怪恩师呢,分明是政敌暗中指使人兴风作浪……”樊若水冷笑道:“若非韩熙载张牙舞爪、四处树敌,又怎会牵连我被除名?舒雅兄,你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何还替他说好话?”舒雅道:“这个……”
陈继善道:“罢了罢了,你们自己的恩怨回头慢慢再说。樊若水,你先说你到底是如何下毒的?”樊若水傲然道:“这有何难?我时常到老圃瓜地送鱼,偶尔还会代他看瓜,有一次听说他留了两个大瓜给韩府,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就问了是哪两个瓜,用细杆插入瓜脐,注入了砒霜毒药。”
毒瓜案自一出现便十分诡异,凶手如何往瓜中下毒也困惑了众人许久,此刻听到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许多人不免心想:“原来下毒害人如此容易,以后吃东西前可要好好用银针验过啊。”
张士师尚不明一事,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嫁祸给德明长老?”樊若水道:“我没有想嫁祸给德明长老,只是砒霜没有用完,想找个妥当的地方藏好。我借住在积善寺,当然知道积善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雷音堂了,所以趁左右无人的时候,将瓶子塞进了香炉灰里。”
陈继善道:“太好了,毒瓜案总算破了。书吏,快拿供词给樊若水签字画押,回去就可以结案了。”张泌忽道:“不,这案子还没有破。”陈继善道:“凶犯都自己招供了,怎么还没破?”张泌道:“真正的主谋还没有找到。”
众人顿时开始不自然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恐,心下忍不住要怀疑揣度他人,到底谁才是主谋。就连张士师也不知道尚有别情,大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陈继善皱眉道:“还有主谋么?”张泌道:“毒瓜杀人案筹划周详,主谋之所以选择西瓜,一定是想亲眼看到韩相公将毒西瓜吃下去。”郎粲惊道:“这么说,主谋也在夜宴当中了?”张泌道:“当然,她人现在就在这里。”便将目光缓缓投向秦蒻兰,问道:“秦家娘子,你自己说,这毒瓜案到底破了么?”
秦蒻兰飞速看了樊若水一眼,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惨然一笑,才从容不迫地道,“张公真是好眼力。只是不知张公是如何怀疑到小女子身上的?”顿了顿,又道:“嗯,应该是我适才太心急,忍不住出声为若水辩解,提到他曾经主动下河救云如妹妹。”
张泌道:“不错,这是个很大破绽,小儿士师只向娘子提过李云如落水后为一渔夫所救,并没有说就是你向他买鱼的渔夫,那渡口靠近鱼市,来来往往的渔夫多不胜数,你却是立即知道救人者是樊若水,可见你与他熟识并暗中通过消息。不过,这只是其一,娘子即使适才不开口,我也是早就知道了。”叹息道:“娘子的为人跟容貌一般无懈可击,我本来从来没有怀疑过娘子,相信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娘子,说起来纯属侥幸,只是我偶然听到差役说韩府全家自半年前就开始全部吃素,突然想起来,起初小儿士师在金陵酒肆初见娘子时,娘子不是正在向渔夫买鱼么?既然吃素已久,买鱼便只是个遮掩,娘子与渔夫二人都有问题。再说西瓜一事,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大瓜并非老圃主动预留、而是早被娘子预定,想来这预留之计,也只是预先埋伏的棋子,好让樊若水往里面下毒。另一件可疑之事便是陈致雍之死,陈致雍分明已经进了韩府,看到娘子送店铺伙计出府后,又非要跟出去看看。这‘看’自然不是看热闹,而是他看到了可疑的人和事。我猜想当时樊若水正在竹林中等候,娘子假称送人,不过是要去竹林与其相会。你二人发现陈致雍跟踪后,自然要杀他灭口……”
樊若水忙道:“是我杀了陈致雍,与蒻兰无干。蒻兰离开竹林后,我发现有人跟踪,一时心急,就上前扼住他脖子,防他叫喊,等他死了才发现是陈致雍。”朱铣听他直呼“蒻兰”,显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难过。
却听见秦蒻兰道:“一切都是我主使,与若水无干。”陈继善忙道:“不必相争,两人都有份。来人,将他二人都拿下了!大功告成,准备回府。”差役们忙应声上前拿人。张士师早就惊得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心中反复道:“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却听见韩熙载道:“等一等。”他走到秦蒻兰面前,急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秦蒻兰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说呢?”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他脸上。他看得出来,她还爱着他,只是,她的爱比死亡更冷酷。
眼见差役要押人出门,朱铣追上前来,不顾众目睽睽,一把扯住秦蒻兰,不甘心地问道:“你……你原来是打算连我一块儿也毒死么?”秦蒻兰不露声色,只淡然看了他一眼,随即挣脱了他,昂然跨出了门槛。
陈继善走过来拍了拍韩熙载的肩头,饶有深意地道:“老韩,今晚你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呀。”韩熙载猛然拨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陈继善道:“哎,本尹可是好意,你何必冲我发火,你当真以为这些女子都是上世欠你的,该任凭你摆布?”韩熙载仿若未闻,只朝卧榻走去。
陈继善见耿先生怔在一旁,似是感慨无限,忙走近去,低声道,“珍珠,如今你总算明白,我比这韩熙载要好许多了吧。”耿先生道:“嗯,你很好。”陈继善登时喜上眉梢,乐滋滋地道:“那我回府种珍珠去了。你……要与我一道下山么?”耿先生道:“你先走,我等典狱。”扭过头去,张士师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屏风前,承担着深沉而痛彻的复杂情感,尚未从发觉秦蒻兰就是毒瓜凶手的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韩熙载飞奔上二楼,赶到窗口,隔着窗棱凝视着秦蒻兰瘦削踯躅的背影,目送着她走上石桥、进入复廊,遥遥聆听着廊中回响的脚步声,无限的哀伤腾升而起。他再一次感到失去的悲哀——一别两隔,一别生死,刻骨铭心。突然间,从来不肯流泪的他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有时候——灾难并非不请自来,而是咎由自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有人走上楼来,回过头去,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韩曜,忍了许久的老泪终于潸然而下。
残阳烧红了晚霞,暮霭中带着紫色,聚宝山也被妆点得格外奇幻华丽。众人押着犯人们下山,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心头百般沉重滋味,只有如血的夕阳将各自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自踏出花厅那一步,秦蒻兰始终没有再回头,但却慢慢开始留恋一路流淌的无尽莲香与风光。到得山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回望聚宝山,那处宅邸已经被丛林遮住,完全看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长久以来,她一直想着会有离开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的心仍然隐隐作痛。
踏上长干桥,金陵城就在眼前,终于要进城了。以往虽有不少苦难的日子,但至少她还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会在路的尽头。而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路的尽头将是黑暗的牢狱,命运就是这般捉摸不定。她突然回过头去,望着身后的樊若水——她要是长得没这般美貌,定不会被家人卖入教坊,亦该早已嫁给了这位青梅竹马的同乡,或许可以小家小户地过着贤良安宁的日子,种种花草,养养鸡鸭,偶尔抬头看看云淡风轻,人生岂不完美?哎,实在可叹呀,生是如此偶然,死又是如此必然。岁月往复,多少欢乐,多少忧伤,多少酸甜,多少苦辣,都将过去——她朝儿时伙伴歉然一笑,阴郁苍白的面庞上突然漾开了两朵灿烂的红花,写满了纯朴天真的童年往事,随即纵身跃入了秦淮河中。
樊若水急忙排开差役来拦住她,却只拉到了一片衣角。心爱之人就此从他手中溜走,情意毒酒的杯盏终被砸碎,剩下的只有冰冷尘世中的一腔绝望与怨恨。
差役怕担负失职之罪,欲跳下河救人。陈继善忙上前喝斥道:“还救什么?你救她便是害她。”差役一愣,陈继善又催道:“还不快走,可别耽误了本尹回府种珍珠。”差役又上前去推樊若水,他却死活不肯动,差役们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从桥上拖走。
远远落在人群后面的张士师闻声赶到桥头时,河中早不见了人影,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涟漪——舒缓从容的水面泛涌着夕阳的波光,粼粼闪烁,摇弋有致。不知是何处画舫又有女音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荡漾河心,两岸渺茫。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风不着意,水却含情。往者已逝,来者犹伤。长干桥从此笼罩了一缕淡淡的忧怀感伤,成了一幅镌刻在张士师心中无法磨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