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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大气之人

宴请的时候秀胜也在场,后来的茶会则只邀请了秀吉。由丹羽五郎左卫门和长谷川丹波守做主陪,医师道三做副陪。身为主人的信长不知何时换了衣服,穿着朴素的十德。千宗易在洗茶器处照料。

信长问:“筑前守,你在但马、因幡等战场上时,偶尔也饮茶吗?”他端坐在火炉前,旁边放着一个细口水壶。他说话也是以主人的口吻,礼貌之中又透出几分亲近,不像是和臣下谈话,倒像是在以茶会友。

“哎呀,这个嘛……”秀吉在这里也很放松地回答道:“偶尔饮用一次,有时候很长时间都忘记饮用。茶这东西和我根本不搭调,偶尔饮用一次,也总是偷懒,从没有像这样在清净的茶室里饮茶。”

陪客五郎左卫门长秀笑着说:“不不,筑前守大人那样才符合茶的精神。无法则即是法则,无规格中见大规格。看似不守规矩,实际上您有您的规矩。我更羡慕您呢!”

“您真是过奖了。我还不懂什么茶的精神,承蒙您费心夸奖,我却不知道您是夸的什么地方。”

“就是这种模糊的地方吧。就像春霞叆叇的天地一般宽广。您的胸怀中荡漾着海水、高耸着山脉,还有广袤的田野,这一切似有若无,就是这种模糊的感觉。”“您是说模糊不清也没关系吗?”

“我觉得是。”

“那么茶的精神也是越模糊越好吗?”

“不,也不能那么说。这只适用于筑前守大人您。”

“好难!不,好麻烦啊!”

“可是您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它。”

“我可什么都不懂。”

“啊哈哈哈,越说越是驴头不对马嘴了。”千宗易在洗茶器处静静地倾听客人之间的对话,似乎饶有兴致。

安静下来了,看来信长开始点茶了。用小茶勺往茶碗中倒开水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响起。从分量上讲,只是一小勺开水,但是它是唯一打破茶室寂静的声响,有时候听上去就像千丈飞瀑落入潭中那样巨大。圆筒竹刷搅拌的声音响起,然后主人送茶,客人饮茶。幽静的茶室中传来主客之间和敬亲睦的交谈,千宗易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倾听,如同冻结在地板上一样。

一碗又一碗,从主客到副陪轮了一圈,主人信长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边喝边与客人山南海北地聊天。在这里欣赏房间的插花,谈论高丽茶碗的古雅、院子的风趣、冬日的温暖等等。话题完全脱离了平日的战场、人类的纷争,互相以养生为乐。一旦有事的时候,要将其生命提高到最大价值,既可以求生,也可以舍生。

他们又欣赏了一会儿茶叶罐等茶具,然后主人信长退回洗茶器处,客人移步到旁边的大厅,继续闲聊。信长再次出现,对着全体客人俯首道歉说:“真是招待不周,也没有什么可以助兴,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客人是臣下,主人是主公。这里的形式看似上下颠倒了,其实这就是茶道的礼法。即便是主公,既然是主人,就应该对客人殷勤备至,决不可以失了和敬精神。信长从来都是睥睨群臣,只有去皇宫问安才会俯首,对他来说,茶室也算是一个很好的修行场所。

伺候客人、谨言慎行、低头屈身、不可有一丝疏忽,自己的心始终都是为了满足别人、取悦别人。这些行为与信长的性格非常不符,但是在茶室中却进行得很自然。主公成为下人,下人坐到主座上。虽说这是闲来作乐,对双方来讲也是一个很好的反省机会。

主客秀吉带头讲话,奉承道:“主人您不知从何时起,点茶礼仪都很像样了呀。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进步这么大,我都看呆了。”

主陪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接过话来说:“那当然啦。恕我冒昧,对这位主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办不到。所以他学习茶道也打算像在桶狭间和长筱的战场上那样奋勇猛进,京城的大黑庵听说此事也很吃惊呢。”

主人信长笑而不语,只是听任客人们尽兴畅谈。

秀吉问道:“大黑庵是哪位啊?”

“就是住在京都六角堂旁边的武野绍鸥。”

“哦,是绍鸥啊。”

“这位主人入门之初便是那个绍鸥做的引导,最近堺市的千宗易又进一步锤炼他。因此他的进步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千宗易做示范那就无可挑剔了。”

“听说织田军刚攻入堺市的时候,在一间民房里饮茶,当时在一旁陪侍的筑前守大人看到前来问安的千宗易,称赞说这真是名器。”

“我是那么说的吗?哈哈哈!”

“后来也许是回想起这件事来,就把他叫到安土城来。最近,这位主人常说一句话:筑前守是大气之人,千宗易是名器,两者正好是一对,越发想让他们见面了。”

信长这才插话说:“筑前守,那之后也很久没见宗易了吧?”

“是,后来也见过两三次,去了中国地区以后就再也没见。”

“那太好了,过一会儿我叫他过来。”

“哦,他也在呀?”

“他在洗茶器处呢。”

“那我一定得见见。”正说话时,听到绕过走廊而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是宗易吗?”

“是。”

“进来吧。”

拉门打开了,冬天的阳光下出现了宗易的身影。宗易加入后座谈更加热闹了。大多都是闲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世间琐事,也聊到了一些茶器名品。

说到茶器,宗易就进口茶叶罐发表了很详细的论述。结果,此前一直似懂非懂的秀吉突然开口,得意扬扬地讲述起那些花器、茶叶罐的来源地,明朝的国情、风俗、气候、山川、地域之广,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样。“等到日本国内达成一统之时,您也到明国去看看,沿千里长江溯游而上,在那些南宗北宗的画作中出现的好地方建些茶室如何?”

信长就当是客人的闲谈,彬彬有礼地一一点头说:“嗯,哦,这样啊。”似乎非常钦佩,嘴角边似乎又浮现出一丝笑意。

宗易也默默笑着倾听,等到秀吉讲完,他说道:“听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个人。我的徒弟中有个人说有机会的话想拜见一下筑前守守大人,当面道谢。”

“是谁啊?你的茶道弟子吗?”

“是的,您一定还记得。他说年幼之时常在尾张的中村玩耍,成人之后被收留到长浜城中,经常见到您。他说您对他有再生之恩。”

“啊,我想起来了。”秀吉拍了一下大腿说,“那不就是於福吗?他是清洲造茶碗的舍次郎的儿子,后来流浪在外,我就把他收留在长浜了。”

“您说的没错,就是那个福太郎。”

“於福成了您门下的弟子,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堺市的南之庄的十字路口有个叫宗佑的漆匠。说起宗佑您可能不知道,他本名叫杉本新左卫门,他涂的刀鞘被称为曾吕利刀鞘,因此曾吕利新左卫门这个名字在世间叫得比较响。”

“哦,是曾吕利啊!”丹羽长秀在一旁点点头,医师道三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千宗易接着说:“我把於福收为弟子正是因为曾吕利。我要给枣形茶叶罐等茶器上漆,经常去拜访他,有一天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那里滤漆渣、擦拭没上漆的漆器。他干起活来很麻利,也很老练,非常讨人喜欢。见的次数多了,他就缠着要跟我学茶道。我说你一个工匠学了有什么用啊,他说既然要做茶器,没有茶的精神就做不好。他师傅曾吕利也说这孩子有些地方挺有意思的,一个劲儿拜托我收留他一阵,哪怕是让他打扫一下院子或者用抹布擦地。就这样我把他带在身边有三年了,他很得要领,我还期待着他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茶师呢。”

“是吗?听了这话我也放心了。毕竟我们小时候在中村还一起玩过。每次我想起他来,都会祝愿他幸福。”

“那我把他叫到庭前来吧,您可以见见他吗?”

“你带他来了?”

“我带他来帮忙打扫一下卫生什么的。”

主人信长为了不打断客人的话头,刚刚一直客气地保持沉默,此刻突然笑着对秀吉说:“我想起来了。说到於福我想起来了,筑前守刚刚很得意地讲述的明国的知识,是於福小时候从他父亲舍次郎那里听来又讲给你的吧,因为以前於福就给我讲过,内容简直一样啊。”

“哎呀,”秀吉很夸张地用手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么,原来您以前就叫於福来跟您讲过明国的国情了吗?”

“很久以前听千宗易讲过,他收了一个身世稀奇的徒弟。造茶碗的舍次郎为了学习制陶技术,到明国的景德镇待了十几年,还娶了当地的女子生下一个儿子,后来回国时把那儿子带回日本养大,和本国的孩子们没什么两样。那孩子就是如今千宗易门下的於福。”

“那您比我还熟悉啊。主人和千宗易大人都太坏了,要是提前说一声的话,我在讲明国的事情时也可以添点油加点醋的。”

“哈哈哈,我决不是想要让客人丢脸。看到筑前守对海外的事也很关心,我就想用心听听你对明国的了解。”

“那就更不行了,我这么见识浅薄,一下子就被主公给看透了。”

“哪里的话。在日本,列位公卿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些自以为见多识广的诸侯中,十有八九也不知道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说到暹罗、吕宋、天竺等国,就连在什么地方都分不清了。可是筑前守你在茶会上看到一个进口的茶叶罐,都会毫不疏忽地通过那些器物了解海外的情况与文化,真是用心可嘉。”

“不敢当。实际上,我小时候在於福父亲的茶碗店当伙计,舍次郎在那边待了那么久,听他讲那些故事就是一大乐趣。可是后来就没机会遇到熟悉那些事情的人,所了解的知识有限,让您见笑了。”

“明天晚上你再来府中吧。我把安土城中收集的舶来品悉数展示给你看。”

“那就拜托您了。”

“虽然你也是我认可的大气之人,其实还有几个更大气的人,到时候让你见见。你可以听他们讲讲吕宋、暹罗、荷兰、天竺等各国的详情。”

“还有如此了解遥远的异国的人吗?”

“有啊。”

“哈哈,是传教士吧。”

“不是,不是。”信长摇摇手笑着说:“今天是茶会,这件事明天晚上再跟你讲,明晚过来吧。”

不久,主人信长和千宗易把秀吉他们送出了茶院的柴门。路上积满了湿润的松树落叶,阳光从针叶树的树梢洒下来。有人望着走出柴门的秀吉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喊着将军大人追了上来。秀吉停下脚步等他追上来。此人身穿蓝色棉背心、葛布裤裙,来到秀吉面前俯首叩拜说:“很久不见,我是茶碗店的福太郎,我在长浜辞职以后……”

“哦,是於福啊。”秀吉蹲下身,就像对家人般亲密地说:“你还好吧。你完全变了一个人,连言行举止都不一样了。听说你后来入了堺市的千宗易门下修行茶道,这我也就放心了。你要专心学习啊!”他把手搭在於福肩上,诚恳地鼓励他。

如此温情洋溢,让人回想起遥远的往昔,那时两人还是朋友。对於福来讲,追忆往昔是很痛苦的。如今二人身份相当悬殊,他将头埋得更低,说道:“看到您要离开,虽然知道很冒昧,还是想跟您说一声,让您也为我高兴一下。”

“我当然高兴了,我听到以后就像自己的事一样高兴。攻略中国地区的羽柴筑前守守与一介茶师的徒弟於福所走的路虽然不同,但是我们有着同样的志向,那就是在世间创建乐土,自己成长的同时也有益于他人。如今世间战乱不断,以后的社会必定有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要先好好努力,塑造自己。”

“多谢教诲!”

“再会吧。”

“祝您身体健康!”於福扶起秀吉,自己还跪在松树落叶上,目送着秀吉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外。

秀吉心情舒爽地回到了旅馆。今天的茶会也很愉快,得知於福找到了合适的人生道路、走上正轨也很开心。只要自己周围有一个不幸的人,秀吉都会为之挂念。从亲戚朋友到故乡旧知,他会把那些依靠自己的人放在心上,帮他们谋求平安。这未必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可以幸福。因为他本来的性格决定了他无法看着周围不幸的人而只满足于自己的幸福。

他一回到桑实寺的旅馆就开始写信,在湖畔想着离此不远的长浜,写给长期驻留在那里的老母亲和妻子宁子。他首先在信中道歉说:军务繁忙之中前来拜府,谒见右大臣,也算是岁末新春的进贡,会待个一两天,然后马上就得回到中国地区的战场上,所以不能回家探望。又问候了近况,告诉家人自己也很健康,他命加藤虎之助和福岛市松两人前去送信。

第二天,至少这一天,他想抛开一切,忘记战场与旅途的疲劳,随心所欲地待在旅馆里,可是周围的人却不肯成全他。一大早就有访客了。“筑前守大人住这里吗?我是池田。”池田信辉来了,泷川一益也来了。他们刚走,佐佐成政又来了,蜂谷赖隆也到访了,市桥九郎右卫门和不破河内守一同前来,京都显贵派来了使者,邻近乡村的僧俗也拿着各种物品前来进献,说是仅供大人消遣。到了下午,别说休息了,简直是门庭若市。时值年末,诸侯都来安土城进贡,自然会不期而遇。来客口中传说着各种消息:“听说明天北陆的柴田胜家也要拜府,前田利家下榻的旅馆门口也有很多马驮的货物到达了。”

说到传言,在应接不暇之中,秀吉也不记得是谁说过这么一句:“明智大人是不是受到冷遇了啊?”

很多人悄悄议论惟任光秀。有人说:“听说他牵着几头名马来进贡,可能是在主公面前失礼了,贡品当场被退回了。”又有人说:“不不,昨夜他和细川大人等很多人一起出席主公赏赐的酒宴,明智大人和往常一样冷静地旁观那些乘兴烂醉的人,右大臣不太喜欢这样,硬要他喝大杯,问他为什么不喝,一定要喝。虽然只是一瞬间,似乎主公面带不悦,有很多人都这么说呢。”又有人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他们似乎有异心。”嘴上说着如此重大的事情不可轻易外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

这些人要么是一国一城之主,要么是一方大将,他们在感到责任重大、不敢懈怠的时候各自都会保持应有的人品,然而当聚集到酒场上开怀畅谈之时,就会显得不够谨慎,不知不觉间制造重大的影响。

男人无论到了多大年龄都不会失去童心。特别是战国时期的诸位将军身上这样的色彩更浓。他们聚到一起就会像小孩一样显露糊涂的一面。因此才有人说出这样断然不可轻言的话。包括信长在内,以安土城为中心的诸位列侯之中,要说谁没有丝毫那样糊涂的童心,那么大家会一致公认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提到明智大人,每个人眼前都能马上浮现出他那充满智慧、沉着冷静的风采,他的形象如此鲜明而又冷酷地映现在人们脑海里。他建立了毫不逊色于秀吉的战功,在织田麾下是首屈一指聪明的将军,人人都暗暗佩服他军事政治方面的知识以及教养良好的人品,奇怪的是却没有人能亲近他,反倒是敬而远之。

好不容易想随心所欲地在旅馆度过一天悠闲的日子,结果从早到晚访客不断,又被那些访客引出来的各种杂谈所困扰,秀吉不仅感到腻烦,甚至偶尔还表现出不想听到背地里造谣的表情。这种想法应该说是常识,这里的主人又和别人不同。明智大人似乎有谋反之兆,旁边有访客说出如此重大的话题之时,秀吉看也不看一眼,大声与其他访客热烈地讨论道:“哈哈哈,是吗?哦,那一定很好吃。我回到战场上一定要尝尝。”原来是有人说冬天的战场上缺少食物时,就把头盔当作锅,捕来野猪或山鸟煮着吃。

结果还是有人接过话头,历数光秀的是是非非,秀吉于是说道:“诸位想得太简单了。这一类的风言风语,就是所谓的离间计,大多都是从敌对国来的人悄悄埋下的火种。关于惟任大人的传言,说不定也是出自刚回国的甲府方面的人之口。火烧在别人身上大家爱怎么传说都行,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引火烧身。要小心,要小心哪!”

这话到此就算告一段落。秀吉哈哈大笑,其他议论是非的人也都跟着哄堂大笑,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秀吉趁机说:“哎呀,天快黑了。实际上今晚我要再次拜府道谢,明天一早就要回到中国地区的战场上。不好意思,就到这里吧。”他催促客人回去,自己也赶紧去洗澡。

说没有时间并非是借口。家臣们已经开始为明早的出发做准备,规整行李并打包,可是由于访客络绎不绝,还没收拾好。秀吉体谅到他们的难处,洗完澡边穿衣服边吩咐说: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今晚只是去辞行,便服就可以,客人来了也都回绝吧。可能他的吩咐还没传到外边,说话之间又有人来报:“惟任日向守大人到访。他非常恳切地说是碰巧同一天拜府,又久未谋面,所以想见见您再回去。”

“什么?日向守大人来了?”秀吉既觉得偶然,又想到马上要拜府,时机有点不好。但是他还是吩咐来禀报的人说:“请他到书院稍候片刻。”说要稍等是为了重新梳头。虽然没有重新盘发,他自己用簪子和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给马上鞍,牵到门口等着,马上就要去拜府了。”秀吉吩咐完在外等候的近臣,马上移步书院。

由于寺院和普通的宅邸不同,黄昏时分四处都显得阴沉沉的。房内还没有上灯,他拉开门,看到光秀寂然独坐在宽大冰冷的房间里,他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就像一尊龙泉青瓷的香炉摆放在那里。“嘿,你好呀!”秀吉的声音总是像洪钟一样打破寺院里的寂寞。

主人如此开朗,客人也不由得快活起来。光秀尽最大努力表现得很豁达,他说:“哎呀,真是啊,筑前守将军神采奕奕,一如往日啊!”然而谈了几句,他的努力就烟消云散了,他的身姿又恢复成为智慧的结晶。他那高挺的鼻梁到额头之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光秀过了年就满五十四岁了。即便是庸才,活到五十四岁,自然就会具备一些厚重感,何况他是在战乱中磨炼了心志、逆境之中积累了教养成长起来的人物。他品格高尚,深不可测。

秀吉也深感他是一名良将,难怪能得到信长的宠爱。他作为一名诸侯,居住在丹波龟山城,还有五十四万石俸禄,旁人都觉得毫不为过,颔首认可。“筑前守大人,您笑什么?”讲话间断时,光秀突然问道。

秀吉这才发现自己恍恍惚惚地一直盯着对方。“啊哈哈哈,没什么啦。”他不卑不亢地放声说,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怕光秀怀疑,于是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你额头的发际也薄多了啊。”又补充说道:“说话尖酸的信长公就像说我是猴子一样,他说你是秃子。平时提到你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丹波的秃子也在努力不肯落于人后啊。啊哈哈哈,如今看到你的头发就想起了主公的戏言。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啊。”

秀吉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他的头发还是黑的,明显证明了他比光秀年轻九岁。“不,你还年轻着呢。”光秀甚至有些羡慕地看着对方。虽然他自觉高官厚禄什么都不缺,脸上的表情却在说,要是能再年轻十岁就好了。被主人提及自己的秃头,客人心情就放松多了。对于秀吉这种畅所欲言的性格,光秀不由得又羡慕起来。

光秀刚才就说,今晚就要回到丹波,所以顺便过来看看。但是秀吉看得出来,光秀有心事想说给他听。可是光秀无法轻易开口。秀吉又要出门,又感觉到客人有话要说,于是开口说道:“今天能见到惟任大人真是万幸。我们无法预料别人会如何传言,虽说如此,如果把它当作空穴来风置之不理的话,又恐怕众口铄金啊。”

“怎么?您是不是听说过关于我的传言?”

“既然是跟您相关,我们又如此亲近,我想哪怕是写信也要告知您一声。您是不是在给某个人写的诗中将龟山城北的爱宕山比作了周山,把您自己比作周武王,把信长公比作了殷纣王呢?”

“胡说八道!”光秀摆了摆手,他面色有些青白,连说了两次,“胡说八道!到底是谁恶意中伤我?”

光秀的声音非常沉痛,像是一声长叹。然而秀吉眼看着对方如此严肃的表情,却像接球一样模仿他的声音说:“真是的,不像话!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啊哈哈哈。”这笑声简直震动了屋顶。在隔壁房间等待的家臣大吃一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将拉门拉开一条缝朝里看。

秀吉觉察到动静,迅速回头问道:“马牵好了吗?”

家臣回禀道:“一切准备停当。”

光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烛台上的灯光说:“哦,不知不觉地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耽误您出行了,失礼了。”他把褥子推到一边,仍然没有起身,继续说道:“说起来,世间的毁誉褒贬谁都无法避免,也不足挂齿,但是正如您刚才所说,众口铄金,也需要谨慎。只希望您以后再听到这样胡说八道的话时,就像刚刚一样付之一笑。”

“明白了。”这次他深深地向对方投去同情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劝您也不要太在意。只要主公没有斥责您僭越,那就可以像我一样迟钝一些。”

“您这一点也是我一直都很羡慕的。”

“那么,”秀吉催促道,“我就要登府拜谢,今晚就到这里吧。”

“多有打扰!”主客一同起身,走出书院,并肩走向玄关。两人穿上草鞋,一直并肩走到山门外的拴马桩那里。光秀似乎在后悔没有早一点来,多留点时间来拜访他。秀吉站立一旁,请光秀先上马。即便此刻他还是顾及到主客之间的礼仪。光秀点点头表示过意不去,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上了马。秀吉也翻身上马。门口的双方随从列队在各自主人马前,各奔东西。

在安土城,夜晚出行之时不需要灯笼火把。可能因为是岁末,街上的灯五彩缤纷,各家门口的灯染红了道路,将等待春天的喧嚣笼罩在朦胧的雾霭之中。轻雾弥漫的空中闪烁着一颗颗星星。“最近流行一些不熟悉的歌谣和乐器呢。”秀吉跟家臣搭话说。

一名随从回答道:“据说是自从城里建了南蛮寺以后开始流行的。不光是从异国传来了笛子和琴,人们说习惯了它的音阶,以前就有的歌谣的曲调似乎也不一样了。”

“不过,洛中的六条坊门也有南蛮寺,好像没有这样的风潮啊。”

“因为那时候只有两三个国家的传教士。可是最近住在安土城的外国人来自很多不同的国家。也并非都是传教士,还有他们带来的家人和奴仆。”原来如此,走到十字路口总可以看到一些外国人的身影。他们走在日本年末的市场上,稀奇地观看那些卖松竹和年糕的货摊。

因为秀吉要来辞行,那晚上信长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全城一片灯火辉煌,迎接秀吉的到来。主从二人共进晚餐。堀久太郎前来报告赏赐的物品,说道:“明天早晨在您出发之前,会给您送到旅馆。”因此只听了一下物品名称,有来国次的刀,茶道名器十二件等等。

“屡次蒙您厚恩,唯恐只是神明暗中护佑!”秀吉感激之余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正要辞行,信长说:“且慢,我昨天跟你约好的事还没做呢。”说着催他一同上城楼。据说如果不是特殊贵宾是不会被带到这个楼上的,就连重臣之中也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信长让人打开一个房间,说:“昨天我们在茶会上约好了,我要给你看比你还大气的场面。进去吧。”

是两个令人吃惊的人打开的房门。他们是黑奴,身上裹着印花布,黑色的皮肤上装饰着珍珠与金耳环。秀吉并没有因为黑奴瞠目。因为他在安土城内屡次目睹过,也知道这是传教士推荐来的。然而他跟着信长走进室内后,忍不住叫出声来,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安土城内。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合计约一百平左右的面积。从墙壁、天花板到装饰物、地板、地毯全都充满了异国色彩。“你可以靠在那个小凳上休息。”信长指着椅子,称之为小凳。是用美丽的天鹅绒和密陀僧涂料所造。

秀吉看得眼花缭乱。长长的帐子隔开了大厅和房间,被拉到一边。秀吉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是天竺的织品还是欧洲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吕宋、交趾、安南等地的舶来的陶器、武器、家具;印度、波斯等地运来的矿石、佛像、印染皮革、圣母马利亚条纹布;还有南蛮船的模型、金银首饰、自鸣钟等等,数不胜数。其间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时日本还没有这种香气浓郁的香料。视觉、嗅觉,各种官能同时受到刺激,秀吉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就像一个突然被带到了珍奇世界中的孩子,连身边的父母都忘记了,惊得说不出话来。信长见此情景,暗自高兴,露出一副炫耀的表情。

此时,秀吉突然随随便便朝对面的墙壁走去,那里竖着日式的六曲屏风,只有两面露在外边。他伸手将屏风全部展开,然后抱着胳膊坐下了,似乎嘴里还在哼着:“嗯……”金漆底上涂着厚重的颜料,画有一幅地图。秀吉惊讶地望着屏风,不一会儿把脸凑上去不停地寻找什么。

信长在他背后远远地看着他,微笑着问道:“筑前守,你在找什么?”秀吉继续趴在屏风上寻找,头也不回地回答说:“日本……日本在哪里啊?”信长走到他背后,默默笑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筑前守,筑前守,你在那里怎么找也找不到日本的。那一带是罗马、西班牙和埃及等国家环抱的内海。”

信长招招手,把秀吉从屏风的左半边叫到右半边来,与他并肩坐在屏风上画的世界地图前面。这是以一名葡萄牙的传教士献上的地图为原型,由狩野派的私人画工将其美术化,以浓墨重彩画在六曲屏风上,因此并不像地图那么精密,作为地球的全貌图,对照原图的话,自然会觉得是非常幼稚的杜撰。然而,大体上还是描绘了世界的辽阔。既有地中海,也有印度洋,还有大西洋。太平洋也用浓重的蔚蓝色颜料涂满。

“筑前守,你看!”

“是。”

“日本在这里,就是这个细长的岛国,我们就出生在这里。”秀吉屏住呼吸凝望地图,然后把脸移开,重新审视六曲屏风的大小,不,是世界的大小,又拿眼前细长的小岛与全图对比,看得入神了。

信长问道:“明国、南蛮诸岛、西欧各国,无论和哪个相比,日本都显得很小。不是吗?”

秀吉沉默良久,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刚才在不相干的地方寻找日本,显得自己海外知识非常浅薄,此时似乎想要挣回面子。他说道:“恕我冒昧,主公您的身材也就是五尺二三寸,又不胖,绝对算不上魁梧。然而世间有很多自称六尺有余的大汉,却未必就是大人物。因此,秀吉绝非是由于画中国家的大小感到吃惊。只是我在端详这幅图时,不停涌出值得感叹的想法,这才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感叹,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你到底有什么可叹的?”

“我想起桶狭间合战时…….还有其后主公经常哼唱的一段小调……”

“真奇怪,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呢?是人生五十年……这首歌吗?”

“正是。要想在有生之年看完整个世界,五十年根本不够。至少想活一百年啊。想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既然生在了日本,怎能只看看中国地区、四国、九州就满足呢?主公怎么认为呢?”

“你这家伙!”信长会心一笑,突然用右手使劲儿拍了拍秀吉的肩膀说,“你竟然如此敏锐地体察到我的心思。活个一百年吧。”

这个时代的人眼界很广。到了德川时期,人们只能将目光对准日本自身。这种短浅的目光是后天被强加的观念。信长不知道后来会出现锁国主义。秀吉就连日本的狭小都不知道。他的世界观建立在他的常识与观念之上,他认为日本最大,自以为地球上不可能存在与日本抗衡的大国。因此,尽管今夜信长给他看六曲屏风上的世界地图时,他在庞大的陆地中茫然搜寻日本的所在,但是并没有因为西欧、南洋、北夷诸洲的庞大而感到吃惊。只不过盯着地图说:“这就是日本吗?比想象中要小。”然后他所感叹的是世界之大。人的寿命与之相比显得太短了。

不仅是他,总的说来在锁国主义的德川幕府之前,元龟、天正年间的人们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万里波涛的彼岸同样有无数被称为异邦人的人和很多国家。这些海外知识通过宗教、美术、大炮、织物、陶器、自鸣钟等越来越多地涌入日本。

“国家很多,海洋很辽阔。可是乘船走过几千里几万里,都没有日本这样的国家。就连明国与天竺也不如日本。”秀吉从小就经常听到这一类的话。尾张的中村附近也有两三个老人经常这样讲。村里人说:“听说他们年轻时都乘八幡船,到过明国和南蛮。”

天文年间,秀吉还是孩子的时候,倭寇已经衰退了很多。然而还有很多皮肤黝黑的老人生活在乡间,讲述着往昔。“要是多听听他们讲的故事就好了。”秀吉长大以后,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可惜。那些人传到民间的海外知识也是有背景的,决不可小觑。何况市、平户及其他海港与吕宋、安南、暹罗、马六甲一带的海港之间,往来日益频繁,如今开始对普通百姓的宗教、军事、生活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从政治的重要性来看,信长表示很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相对无言。这一夜,信长与秀吉坐在六曲屏风的世界地图前,沉默了许久,各自陷入沉思中。他们谈论了什么呢?只有屏风知道。到了深更,秀吉再次辞行,分别之际,主从二人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男人之间的心之约定,它清晰地、深深地印在双方的眉宇之间。从结论上讲,两人的理想确实达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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