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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京都

秀吉在京都住了一晚。京都的面貌完全变了。了解十年前的京都的人都这么说。看过二三十年前的京都的人更是有隔世之感。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进洛中就能感觉到这里充满了君临天下的光耀与高尚,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为能够生活在天子脚下感到幸福。还有,一站到这里自然就会明白日本应有的状态就是这样,无须多加说明。

秀吉的感觉与普通百姓的感觉相同。他少年时期在东海道漂泊,经常仰望富士山的秀丽身姿,如今的京都让他又联想到富士山。千古万代与这个国家同在的屹立不倒的富士山,有时候接连几天被云雾笼罩,满天晦暝,人们完全无法看到,有时候又突然在万里无云、清澈澄明的晴空下现出它那鲜活的姿容。忙忙碌碌、为生计奔忙的人们一看到它的全貌,就会惊呼:“啊!富士山!”等到习惯了这样的富士山,再看到云雾时就只顾叹息要下雨,不再想云雾之中还有那屹立不倒的富士山。

从近处看,应仁天皇以来直到室町幕府末年,再往前说就是足利氏、北条氏等暴政的时代,想来这个国家的阴与晴就像富士山与云雾一样反复交替,治乱无常。“如今的京都就像晴天的富士山。”这两三年,秀吉每次在洛中勒马驻足时都会发出同样的感叹。然后又思考形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与云雾自身的变化无关,富士山本身的存在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能够给京都带来晴朗天气的人无疑正是自己的主公信长。如果没有信长,在乱云晦暝之中,众多百姓就会像朝堂上的公卿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如今又是怎样呢?无论是皇城周围山清水秀的风光,还是各个商铺里的灯火辉煌,还有安居乐业的市民,到处都是之前室町幕府统治下所见不到的光景。

秀吉比任何人都了解信长,他似乎在眼前看到了信长的理想。信长的父亲信秀作为一名武士,在兵马倥偬之中修理伊势神宫,看到皇宫的土墙荒废了就献出自己的领地。在那个时代,可以说很少有他那样的慈善家。想来信长出仕朝廷也是受了其父亲的影响,他那积极的性格还在他父亲之上。营造宫殿、修筑宫墙、受封内大臣时的谢礼、复兴节会,以及大内的经济改良、公卿殿上的生活安定、各种祭祀庆典的复兴等等,他在所有方面倾力复兴皇室。

结束了室町幕府,赶走了足利义昭,仅仅十年,亲眼看着时代的变迁与百姓生活的安定,此时不再有人指责信长是朝廷叛逆。当时火烧比睿山之后骂他是“前所未有的大魔王”的那些法师不仅不再重复之前的非难,而且共同在明朗的京城内外沐浴着和平的阳光。

尤其是天正九年即今年春天举行的盛大的军马演练,一直到年末的今天,还是人们难以忘怀的谈资。这年春天的大型军马演练是一场和平的盛会,也是信长夸耀霸主地位的示威活动,很大程度上也有针对外国传教士的国际意义,更为重大的意义在于,请天子临幸,给他展示了兵马的根基。

远古时期有被称为防人的士兵,自称勇士。那些聚集在京城的年轻人唱过这样的歌:

长刀短剑腰中佩,

天皇宫门谁来守,

除却我辈有何人。

歌声中充满了那个高雅的王朝时代的一尘不染、纯净无垢的自豪与誓言。很明显,信长想通过这次军马演练向世人展示歌中的豪情。

建国之初的规则是:天皇的兵是保卫治安的防人,军队是国家的盾牌,剑的本质是磨炼自我、拯救他人,后来却被私人据为己有。不知从何时起,皇室与武门之间时而分离,时而武门威吓皇室,这种弊端到了应仁天皇以后的室町幕府末期已经达到了极致。信长在乱世之中成为时代的主人公,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他在这时通过举办军马演练,展示了以上所列各种意义,不依仗道理与法制,上下同乐。可见他不仅是一介武夫,还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

想起那时的场面,在此记录一部分如下:那一日是二月二十八日,京城中春色正浓。从上京大内东侧往南的马场八町的嫩草颜色尚浅,栅门处的几根八尺高杆上包着深红色毛毡。禁宫东门外建起了迎接天皇起驾的行宫。虽说是临时的宫殿,却在清爽的白木上镶嵌了金银菊花;珠帘是用紫色绳子穿起来,庄严地挂在那里;大屋顶的瓦宛如刷了金砂的日本画,看着有些朦胧。摄政官及文武百官齐聚一堂,都被赐予陪同观看的坐席。

“拂动衣袂,香飘四方。每个人的装扮、仪仗的阵容,其华丽程度自不必说,纸笔和言辞都难以描述。”

这是当时的作者记录那日情形时感叹的话。

徐徐的春风吹拂着日月幡、五色御旗,御前侍卫中持弓箭长矛的防人的队伍如花园中的花团锦簇。到了辰时(上午八点),从下京的本能寺远远传来螺号声,是通报队伍出发的信号。第一队、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沿着京城的大道,朝一条东的马场口前进。当时马场周围已经云集了数十万民众,茫茫人海甚至让人怀疑是雾霭,他们都想一睹今天的盛会。

首先,柴田胜家、前田利家等北国将军作为信长的护卫进入马场。旭光照在那些旌旗与铠甲上,发出璀璨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然而,这只不过是前奏曲,等到武井夕庵率第七队进入马场后,信长出现了。

持折凳者四人,由市若负责。金地上画有浪花。左边有马前侍童,持拐杖者为北若,持长刀者为菱屋太兵卫,另有小厮五人,持遮腿布者为小市若。所骑马为大黑马,随行人员共二十七人。右边有马前侍童,持遮腿布者为小驹若,持木刀者为丝若,持长刀者为带刀。

这是《信长公记》中的一节,只记录了左右的随从。至于其他随侍近臣的华美装扮,只是说语言难以描绘。

说到信长当日的装束,当时的作者用两句诗形容道:“折枝梅花插发端,二月之雪落衣衫。”如果把当时亲眼目睹之人的感慨直接搬到这里的话,其描写简直无穷无尽,这里只截取其中一段:

所戴头巾为唐冠,帽后插花;窄袖便服上绣着红白梅花,外面罩着蜀江之锦,坎肩是红缎子上绣有桐花蔓藤式花样,裤裙也是同样。腰间插着牡丹绢花,佩有大刀、小腰刀的刀鞘上刻着葛藤图案及干鲍鱼片纹样。短蓑裙上绣着白熊,带着马鞭,射箭用的白皮手套上有桐花梗的纹样,脚穿猩猩皮的靴子,遮腿布是金地缝上了虎皮斑纹,就连马鞍上的布、挡泥的布、马缰绳、围腰、包马尾巴的布袋全都用红绳缀上红穗子,马鞧上缀有璎珞。

为了信长今天的这身装束,人们特意从京都、奈良、堺市等地运来了从明国进口的绫子、锦缎、刺绣,还有一些寻常难得一见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印度薄绸、南蛮织物等,从这里面精挑细选、精工制作而成。细川藤孝的儿子与一郎也参与其中,他为了寻找信长穿的蜀江锦缎的便服袖口上的金辫子,跑遍了整个京都才找到合适的物品。可见此事耗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

“简直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简直是住吉神社的神明现身啊。”当日围观的群众都称赞,想来未必是夸张的赞叹。织田家的血统总的来说是美男型,女子都是美人。这一年信长四十八岁,不仅相貌上保持了年轻时的神采,气度也不输给年轻人,薄施粉黛,服饰华美。陪同观看的外国人群中,耶稣会的代表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在给他们国家写的报告中极尽赞美之词。比如:

这次盛大的军马演练的总指挥是一个仪表堂堂的贵人,他那华丽壮观的装扮,就连欧洲的国王也没见过。

不仅是信长和他的随从盛装出席,信长还给参加军马演练的所有诸侯下命令说:“这是天子御览的隆重日子,我国武士的一大盛事将会传扬到明国、南蛮、西夷等国。要尽可能打扮得豪华壮丽,让我们的身姿和行动艺术化!”

借着这次盛典的机会,当时的人们将以前不太喜欢的暗灰色统统脱掉抛开了。他们渴望黎明的曙光。朝着光亮前进的时候,人从本能上会给自己和世间装扮上明亮的色彩。充满了希望、热爱豪华壮丽、杀伐的同时又渴望优雅、血腥的背后又思慕华丽。不仅武士自身如此,长期在阴郁的战国统治下战战兢兢、意志消沉的民心也是如此。这次军马演练号召人们:不要寂寞,欢呼吧,讴歌吧!时势正一步步靠近黎明的光彩!

信长一族、岐阜中将信忠、北田中将信雄、织田三七信孝、柴田、前田、明智、细川、丹羽及其他诸侯、将士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会场观众十三万余人见证了这次举世罕见的军马演练,可谓盛况空前。各队人马表演结束后,最后登场的是信长。他跨着彪悍的战马在马场中纵横驰骋,在马上耍枪舞剑,又将长枪掷向靶子。

据说众人的喝彩声每次都经久不息,几乎是撼天动地。他在马上睨视靶子,每次投掷都可以穿透靶子,其演技英姿飒爽,极为壮丽,连续投掷五六次,一次都没有失误。当日会场中的十三万余人全都欢呼礼赞。光是把他作为赞赏的对象似乎还不够,宽敞的马场外,狂热的人们如同浪花飞溅般手舞足蹈地炫耀说:“怎么样?怎么样?”仿佛把信长当成了属于他们的东西。远处天皇宝座附近的文武百官也眺望那些人群,他们脸上无不泛着红潮、含着微笑。

此时,御前走出十二名朝臣,朝信长快步走来,高呼道:“圣旨下!”信长刚结束表演,下到地上照顾疲惫的战马。马就像在海里游过泳一样汗流浃背,全身冒着热气。“圣旨下!”叫了第二遍,他才恍然在悟,跪在马旁。敕使传达天皇旨意说:天子御览今日之事,龙颜大悦。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仅是本国,就连外国也不曾有。犒劳说他将流芳千古,可以说他得到了非同一般的赏识。

信长感极而泣。他感觉作为儿子,已经完成了亡父信秀的一个遗志。黄昏时分,他在路旁群众如雷的欢呼声中回到了本能寺的下榻处。群众异口同声地称赞说:“生在这个吉庆的世间,天下安泰,黎民百姓家中炊烟不绝。有生得见此等盛事,真是值得庆幸。”

作家太田牛一也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他把那日的情形记录如下:

我诚惶诚恐地想,因为信长公举办的盛典,得以在近处瞻仰一国的天子,真是难得的时代。不分贵贱,不分老幼,全都合掌感谢上苍。这个世间简直就像一栋充满欢喜与感激的华丽房屋。

秀吉经过京都的时候,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想着主公那一天的荣耀,进而又回顾到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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