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初春的开封城内,乍暖还寒。一群群灰色的麻雀停在枯树的枝头,仿佛约好了一起在这些枝头等待某个重要时刻的来临。偶尔,在麻雀群中,会飞起几只腹部长着白羽毛、背部黑羽毛中夹杂着青绿色灰羽毛的喜鹊。它们扇动着宽大的黑色的翅膀,姿态优雅地飞几下,然后滑翔到一个新的落脚点,垂着长长的尾,优雅地站定。它们似乎并无意于同麻雀们争夺那些枯树细细的枝头。这些比麻雀体型大得多的喜鹊,有的不经意地在一些没有被麻雀占据的枝头停住,有的则落在灰黄色的草地上,稍显呆滞的悠闲地踱步着。
然而,因黄袍加身而登上帝位的赵匡胤却并不悠闲,王朝的处境令他深深陷入痛苦之中。杀伐太盛的五代,可谓江山沥血,山河呜咽。宋王朝初立,全国各地经过五代的战乱,大片的田地荒芜,许多村庄荒无人烟。四处都有饿死的人、被强盗杀死的人,这些可怜的人的尸身,有的被好心人草草掩埋,更多的则是曝于野外,被野狼、野狗和吃腐尸的秃鹫吃得只剩下白骨。若不是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疾病也许会四处肆虐。可是,当春天来临,冰雪渐渐消融,那些被冰雪掩盖的白骨,那些被冰雪封冻的僵尸,又会慢慢露出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以令人震惊的方式呈现杀戮、腐败和残酷的可怕痕迹。
对于奉命来到京城的昭义节度使李筠,赵匡胤还抱着一丝希望。如果李筠能够接受他的命令去青州赴任,潞州的军队将脱离李筠的节制,宋王朝就可消除来自潞州的威胁。但是,事情并非如赵匡胤所想象得那样容易。几日前与旧日的恋人、如今李筠的小妾阿琨的会面,使赵匡胤深刻地意识到,局面正在恶化。他知道,尽管棣州刺史何继筠在滳河击退偷袭的契丹人,暂时消除了李筠可能趁机起兵的威胁,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契丹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保证契丹人会断绝与李筠的暗中勾结。赵匡胤决定必须采取一些措施。
这天夜里,在开封城内李筠下榻的驿馆外,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黢黢的夜色中走出来,慢慢靠近驿馆。驿馆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两团红色的光,费力地与没有边际的黑暗抗争着,颤颤巍巍、好不容易地照在了来人那张看上去像块僵硬花岗岩的脸上。被微弱的灯笼光照亮的脸,是刚刚因屠杀了韩通全家而被赵匡胤降职的王彦升的脸。灯笼光照在他的眉角上,在眼窝里制造了阴影,掩盖了那双三角眼中阴森的眸子。
王彦升原为后周散员都指挥使,兵变建宋后,被授予铁骑左厢都指挥使。左右厢之名称始于唐肃宗至德二载,是禁军的编制名,宋代铁骑左厢隶属殿前司,铁骑左右厢是上四军之一,可谓殿前司骑兵诸军的主力。“铁骑”番号源于五代“小底”番号,后周显德元年十月,大力整顿禁军,这一时期,将“小底”番号改为“铁骑”。赵匡胤为后周禁军统帅之一,对禁军番号颇有感情,建宋以来,便沿用了后周定下的禁军“铁骑”之号,对这支骑兵部队依然甚为重视。铁骑左右厢和控鹤左右厢由铁骑、控鹤左右四厢都指挥使统率,铁骑、控鹤四厢都指挥使是殿前司铁骑、控鹤最高指挥官。其下,有铁骑左厢都指挥使和铁骑右厢都指挥使。虽然王彦升在陈桥兵变前后职衔都属于禁军编制系列,但是,散员都指挥使是殿前司散员本班最高长官,属于班值资次,是最亲近皇帝的随身扈从,乃是皇帝亲信,而铁骑左厢都指挥使属于殿前司各军资次,况且受到铁骑、控鹤四厢都指挥使的指挥,只是禁军上四军之一中左厢的长官,不及散员都指挥使有实权。王彦升自以为杀韩通立下大功,原盼着被授予节钺,当一个统领一方的节度使,未料到反而被新皇帝疏远,因而心中怨恨早已暗暗滋长。
在摇曳的灯笼的光团中,王彦升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到驿馆门前,见看门的两个士兵瞪着眼睛,用一种吃惊中带着畏惧的眼神望着他。他也并不慌张,从系于护腰的革带上解下一个布囊,叮咣叮咣摇了几下,便向其中的一个士兵递过去。王彦升此时未穿战时铁甲,头上亦未带兜鍪。他只束着巾帻,身上则穿了日常值勤所穿的战袍,围着包肚束腰,下着缚裤与长筒软袜,足下蹬履。那士兵此时显然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自陈桥兵变王彦升屠杀韩通一家后,关于他的传言早已经在军中与民间传开。驿馆门口的两个士兵恰好之前都曾见过王彦升,传言则使王彦升的形象在他们的心中多了许多传奇色彩。此时,当王彦升突然出现在驿馆门口,他们怎能不感到吃惊。
“记住,你们今晚没有看到过我。这个,你哥儿俩就拿去喝两杯老酒吧。”王彦升冷淡地说道。
那个士兵用粗大的黑色手指扯开紧紧束着的布囊口,瞪大眼珠子往里看了看,估摸着里面起码装了五六十文铜钱,便开心地咧了咧嘴,向他同伴看了一眼。另一个士兵会意地点点头。
王彦升显然对两个看门军士的反应很满意。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进门,而是神经质地扭动脖子,往身后狐疑地看了看,这才往驿馆大门内走去。
在驿馆的斜对面,马路边有一个馄饨摊子还未打烊。摊子门口两边的竹竿架子上,各悬着两个红灯笼,发出暗弱的红光。在竹篾编成的篷盖下,一个老妇人正掀开锅盖,用一把勺子从热气腾腾的锅中舀出馄饨倒入一只青瓷海碗中。旁边,一个扎着头巾的老汉从老妇人手中接过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小心翼翼地端到离炉子几步远的一张木桌子上。在将馄饨放在客人面前后,老汉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驿馆大门,正好看见王彦升匆匆忙忙走进驿馆。
不一会儿,在王彦升来的那条路上,漆黑的夜色中又慢慢现出一个影子,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嘚哒”、“嘚哒”,不紧不慢地往驿馆门口前来。
骑马人是新皇帝的弟弟赵光义。他头戴一顶带有斗篷面幕的风帽,身穿带着唐代遗风的窄袖襕衫。当马儿走到驿馆门前时,他重重地勒了一下手中的缰绳,站住了。
赵光义缓缓掀开风帽,头上露出唐式软幞头,冷静地朝驿馆大门看去。驿馆门口那个刚刚收了王彦升钱财的士兵,借着红灯笼的光,见了赵光义的脸,很快认出了他,脸皮由于紧张而抽搐了几下,赶紧低头鞠躬。
赵光义沉稳地下了马背,牵着马,脚步坚定地走向驿馆大门,笔直地走到看守大门的两个士兵面前。他用锐利的眼神瞟了瞟两个士兵,便将马缰绳交给了其中的一个。
“别忘了松松马肚带。”
“是!大人。”
“听着,如果你们两个嘴守不住,等虫子将你们的尸体吃光,别人也不会知道。”
赵光义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两个看门士兵听了,身子仿佛被寒冰刺穿,都是剧烈一颤,随后便像中风一般,几乎跌倒。
那个接了缰绳的士兵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走进门去的赵光义,眼中闪烁着恐惧与困惑的光芒。
街对面卖馄饨的老汉,此时又警觉地朝驿馆大门看了一眼,仿佛要把看到的所有一切都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样。老汉看到了走入驿馆大门的赵光义,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若无其事地转回头,走到另一张客人刚刚离去的桌子前,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这个时候,一个胖乎乎的路人,一摇一晃地来到馄饨摊前,大声招呼:“老板娘,来一碗馄饨!”
卖馄饨的老汉接过话头,满脸推起笑容道:“不好意思,客官,天晚了,刚刚打烊了。”
“这做的哪门子生意?真是的!”胖子满脸怒色,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卖馄饨的老汉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脸皮开始慢慢绷紧了。“得赶紧去向赵大人汇报。”
老汉心里想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重要!
“老婆子,待会儿这位客官走了就打烊。你且招呼一下,俺往西大街那边去去就回。”卖馄饨的老汉向老妇人使了个眼色,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馄饨摊,往街上行去。
这时,在离馄饨摊四五十步远的阴影中有一个人,正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匆匆走远的卖馄饨的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