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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残阳如血

第六十九回 惊天教案启官受罚 前景黯淡抱憾而终

朝廷和官府把十三行当成猪仔,长肥了就得宰杀;代办备贡,孝敬备贡银,潘振承倍觉十三行前景黯淡;他位卑言轻,年迈体衰,无法改变这一切,也无法把十三行从困境中带出来;潘振承赋闲在家,由小妾时月陪伴“颐享天年”,将总商交蔡世文署理;然而他无时不在挂念十三行,追忆先他而去的彩珠、馨叶、殷无恙,走完七十四载波澜壮阔的一生……

劫后余波

蔡伯多禄躲在教友家。李刚义不知蔡伯多禄的去向,他被打得死去活来,终于挺不住供出两个教友,此后不断有教友归案。广州非久留之地,蔡伯多禄逃到澳门,躲进方济各修道院。官差在广州瞎扑腾近一个月,方知蔡伯多禄早已逃往澳门。姚棻立即带捕快骑马去澳门拿人。

乾隆帝来了谕旨,责成孙士毅会同十三行商“合力拿办教案主谋蔡伯多禄”。孙士毅来十三行传皇上谕旨,对潘振承道:“启官,拿办蔡伯多禄,十三行商亦义不容辞。”

潘振承道:“谢孙抚台提醒。老夫深感皇恩,思图报答。早在孙抚台、姚臬司提老夫过堂的第二天,老夫便上了条陈,由同文行伙计交给抚衙仪门外的站班。条陈建议抚台绘制蔡伯多禄画像,传令澳门绿营,持画像在水陆关卡守候蔡伯多禄。”

“条陈呢?本抚怎没见着?”

“老夫署名‘广州一民人’。”

“启官你怎不署真名?”孙士毅猜想这份“广州一民人”的条陈,书启师爷看都没看就打入另册。

“上个月老夫向臬司苗知事进言,先把蔡郎中控制住。二位大人指责老夫跟蔡伯多禄狼狈为奸,老夫若署真名,还不知会有何种罪名落到头上。”

这话在孙士毅听来,分明在嘲弄他和姚棻,孙士毅绵里藏针道:“多谢启官上匿名条陈恩赐锦囊妙计。姚臬司已经探明蔡伯多禄在澳门的躲身处,带捕快骑马上澳门拿人。”

潘振承微微含笑说道:“老夫再进陋计,拿人不可明拿,只能暗拿。老夫妄加揣测,蔡伯多禄是天主教徒,他的藏身处肯定是教堂。姚臬司到澳门,会先上副将行辕,兴师动众调兵遣将包围蔡伯多禄匿藏的教堂。蔡伯多禄如今像惊弓之鸟,澳门多天主教徒,别弄得蔡伯多禄又跑了。”

正如潘振承所料,姚棻和绿营守备带官兵包围方济各修道院之前,蔡伯多禄身穿黑袍,戴着黄色的假胡须,跟姚臬司打了个照面,大大方方从臬司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进了奥古斯丁修道院。

姚棻扑了个空,令官兵官差将方济各修道院翻了个底朝天,带领澳门同知、绿营守备上澳门总督府交涉。总督法利亚对蔡伯多禄躲藏澳门毫不知情,他声明澳门总督管不了教堂,教堂及神职人员隶属罗马教廷。

姚棻在澳门同知衙门住下,指挥官差在澳门挨家逐户搜捕。孙士毅赶到澳门,得知姚棻已经打草惊蛇,气得没话说。因为姚棻是按孙士毅的指令联系澳门驻军联手拿人。

事已至此,孙士毅只有强逼了,向澳葡当局施加压力。孙士毅写了一道抚令,叫通事译成葡文,然后坐同知衙门召见葡人总督法利亚。

法利亚开始还算恭顺,当他接到葡文抚令,火冒三丈。抚令指责澳门葡人区是邪教黑窝,澳葡当局藏垢庇凶。法利亚指着葡文抚令驳斥孙士毅,通事刘南生吓得不敢传译。孙士毅和姚棻从法利亚的表情,知道他说话的大致内容,小小葡夷吏胥在对抗天朝官员令。孙士毅和姚棻轮番拍打惊堂木,厉声斥责葡夷总督。军人出身的法利亚用葡语大声说道:“现在我郑重宣布,葡萄牙驻澳总督正式向受到支那迫害的天主教徒蔡伯多禄提供政治避难!”

法利亚扬长而去。孙士毅和姚棻气炸了肺,小小葡夷吏胥竟如此猖狂?孙士毅逼通事译出葡吏说过的话,刘南生结结巴巴译出,孙士毅即下抚令:封锁澳门,断绝向葡人区供应米油蔬菜。

澳门的葡人、华人以及大清驻澳的官员官兵的供给向来依赖内地。封锁引起葡人的极大恐慌,他们铤而走险采取激烈的方式打破封锁。葡萄牙水手截留了一艘给大清驻军运送大米的船,并向其他可能载有大米的船只开火警告,命令他们靠岸检查。姚棻急忙赶回广州,向孙士毅禀报危情。

孙士毅宣布解除封锁,希望澳葡当局感我天朝仁德,交出钦犯蔡伯多禄。孙士毅派藩司陈用敷向澳葡当局交涉,陈用敷的方式与姚棻如出一辙,自恃天朝官员,饬令澳葡小夷交出钦犯蔡伯多禄,“以示臣服天朝,为我天朝良夷”。澳葡当局不吃这一套,拒不交出蔡伯多禄。

从八月案发到十月底,各省督抚纷纷上折子向乾隆帝禀报清查邪教的赫赫战果,唯独广东连教案主谋蔡伯多禄都没锁拿归案。乾隆把孙士毅等骂个狗血淋头,孙士毅既惊恐,又惶惑,湖广督抚审讯意大利教士及接引教民,在奏折中特别提到意籍教士持澳门海关的路引进广州,离开十三行持有粤海关监督穆腾额亲自签发的路引。然而,皇上对此事视而不见、一声不吭,死死揪住广东督抚不放。

躲在桂越边境清剿安南流寇的两广总督舒常,也受到皇上斥责。

舒常骑马赶到广州时,孙士毅已调动抚标二个营、肇庆协和广州协各一个步兵营、虎门协和顺德协各一个水师营,加上原有的二千余名澳门驻军共计六千官兵,将澳门葡人区围个水泄不通。澳门葡人总计不到四千人,葡兵四百多。孙士毅是个文官,对决胜没有把握。此时,潘振承派信差转呈荷兰及法国商人要求出口湖丝的禀帖。孙士毅亲自接见荷商法商,说他已批准他们要求购买湖丝的禀求,问他们对即将发生的澳门战事的看法,荷法商人一致认为,炮战枪战打不过葡人,如果是肉搏,中国的兵多,胜负就很难说。

孙士毅焦急万分地恳请舒制军调动督标、军标、提标增援。舒常认为夷务不可绕开理夷官员,上十三行会见潘振承。潘振承介绍情况道:“除英吉利,其他外商在澳门留守人员全部撤离澳门。一旦开火,炮弹没长眼睛,只要伤到一个英吉利人,英吉利人都有理由帮助葡萄牙人。”

舒常总督两省军事,对英吉利战舰的威力多有耳闻。“英夷为何不走?”舒常不解道。

潘振承也很疑惑。这个谜只有中国的鸦片贩知道。英国东印度公司与澳葡达成秘密协议,英国的鸦片船只可悬挂葡萄牙国旗驶入澳门,交少许税金便可同中国的走私贩交易。

“舒制宪,为拿一个钦犯发动一场战争,想必不是皇上所愿看到的。更严峻的是,倘若英吉利卷入,孰胜孰负,老夫就不好妄断。老夫恭请制宪大人三思。”

舒常责令孙士毅撤军。孙士毅人没抓到,灰溜溜撤军,弄得好没面子。于是他下了一道抚谕给澳葡当局,“谅尔等葡夷惊悚丧胆,夜不成寐,遂萌悔过之意,伏乞恭顺。天朝向来以德驭民,故撤回天朝雄师,以示天朝恩威。”孙士毅仍没忘记敦促葡夷交出天朝钦犯蔡伯多禄,“速交出邪教徒蔡伯多禄伏法,以证尔等确已向化,痛改前非,实为良夷”。

澳葡总督法利亚也跟孙巡抚开了个玩笑,写了一封没盖公印的私信给孙士毅:“尊敬的孙士毅巡抚,本督不得不向您通报,受中国当局迫害的虔诚天主教徒蔡伯多禄,已于公元一七八四年十月三十日深夜乘坐里斯本号商船离开澳门,前往大葡帝国在印度的属地果阿。估计里斯本号已过马六甲海峡,恭请您向大葡帝国驻果阿总督席尔瓦下达天朝巡抚令,勒令他交出天朝钦犯蔡伯多禄,送往天朝伏法。”

孙士毅来到潘园,递名剌“拜见”潘启官,向启官表示歉意。启官叫仆役退下,亲手斟茶侍奉孙抚台,启官宽宏大量,令孙士毅放下心来,把澳葡总督法利亚给他的私信给启官看。

启官看后心中暗笑,不动声色把信退回给孙抚台。

“启官,本抚过去也收到澳葡总督的禀帖,还翻阅过前任存档的禀帖,口气无一不卑恭卑敬。”

“孙巡抚那么相信禀帖?以往的禀帖,其实就是平等交往的公函,经中国通事翻译润饰过,才一律成了恭恭敬敬的禀帖。”

“蔡伯多禄外逃,要不要禀报朝廷?不禀,皇上还要敕令下官继续缉拿钦犯;禀嘛——”孙士毅打了个寒噤,没往下说。

“老夫直言不讳,倘若实禀,恐怕皇上会责备你办事无能,摘你的顶子;更重要的是,钦犯逃到海外,有损皇上的天颜。”

“启官,你说下官禀还是不禀?”

潘振承思忖良久,说:“不能不禀,但不能实禀,做臣子的保全皇上的天颜最要紧。就说案发后抚臣遵上谕锁拿钦犯,蔡伯多禄知其罪孽深重,惶惶不可终日,本想投案自首,被身份不明夷人劫持至澳门,又劫持上国籍不明之夷船。据传,南海突发风暴,沉船无数,此艘夷船自此消失,老天有眼,代我天朝惩罚邪教奸徒蔡伯多禄。”

“启官,这是没有的事啊?你在教下官欺君。”

“为了皇上的面子,该瞒的事情还得瞒。孙抚台一定听说过前任巡抚李湖护贡进京,送去十八箱西夷贡土。哪是什么贡土?然而,不撒谎,那么多番族土司在场,皇上和朝廷都丢不起这个脸。”

“倘若澳葡总督把内幕抖出来呢?”

“不管何国的夷人,他们再猖狂,内心还是惧怕大清的。天朝皇帝钦命广东巡抚上澳门拿人,澳葡当局抗旨不遵,他们怎么会公开声明已经把天朝钦犯蔡伯多禄转移到果阿去?”

孙士毅觉得潘振承言之有理,照此意思生花妙笔写了一份奏折。果然,皇上再也没提及追捕邪教刁民蔡伯多禄。

总督舒常本来就没插手哆罗教案,如何了断广东教案的查办,他要孙士毅自己擦屁股。孙士毅只得亲自出马押罪夷哆罗和奸民李刚义等进京,准备挨皇上的训斥。

这期间,英吉利商船赫符斯号炮手开炮炸死两个中国船民。总督舒常和粤海关监督穆腾额轻罚英船赔死者四十元番银的安葬费,乾隆帝大为不满,下令孙士毅处理此事。孙士毅在江西新淦县收到上谕,火速赶回广州。他吸取哆罗教案的教训,征求潘振承意见,不到三天,就取得圆满结果,逼迫英方交出肇事炮手,处以绞刑。

转眼就是乾隆五十年二月,皇上召回总督舒常,着他出任工部尚书,两广总督由巡抚孙士毅署理。然而,各省深挖邪教刁民“捷报频传”,广东是朝廷和外省眼里的邪教之源,是邪教重灾区,挖出的邪教徒少得令人汗颜。

孙士毅不是下不了狠心清剿邪教,无奈跟潘启官有个君子协定,外界一概不知。

去年邪教案发,孙士毅蓄意逮住潘振承做替罪羊,遭到潘振承的消极对抗,致使孙士毅一再错过锁拿蔡伯多禄的良机。抓不到蔡伯多禄,孙士毅就设法在其他地方弥补,狠狠清剿打击邪教,弄得广东鸡犬不宁,人人自危。不料,潘振承这个时候跳出来心甘情愿做替罪羊,恳请孙巡抚向皇上禀报哆罗保商潘文岩姑息养奸,潘文岩愿受责罚,纳议罪银十二万两。

十二万两是许多人眼里的天文数字,孙士毅惊诧道:“启官,本抚没想要你担这大的责任,罚这多的银两。”

潘振承道:“老夫甘愿受罚是有条件的,恭请巡抚大人停止大规模清剿洋教,广东的外洋贸易受不起这种折腾。”潘振承费尽口舌,说明洋教与洋人信仰,以及外洋贸易错综复杂的联系。“现在撑洋伞、穿洋布呢的行人,或家有洋蜡烛、自鸣钟等洋物者,都被官差不分青红皂白指认为洋教徒,带到衙门打板子、坐老虎凳、夹指头。重刑之下,清白无辜者皆会招认是洋教徒,滥罚无辜且不论。眼下,各地洋货零售商不再购入洋货,广东的外洋贸易将毁于一旦。

“自雍正元年起,数次大教案,福建拔得头筹,结果福建的外洋贸易在一口通商前早就死气沉沉。历任广东督抚都没有做清剿洋教的英雄,个中的道理,不用老夫细说,孙抚台自会掂量。”

孙士毅采纳了潘振承的建议。他不便直接收回成命,恰好有个虔诚的佛教徒善海被南海衙役屈打成招,供认在哆罗的教唆下参加邪教。六榕寺方丈带数十个和尚为善海作证求情,被县衙皂隶逐出。孙士毅抓住参与此事的衙役,杖责后枷号示众,公告全省,并且罚南海知县一年俸禄。各地官员生怕制造冤假错案,消极对待清剿邪教督抚令。大规模清剿邪教的行动渐渐偃旗息鼓。

却说乾隆接到孙士毅的折子,孙士毅奏称:“行商潘文岩等不能防范罗马当家哆罗,任由蔡伯多禄来往勾通,甘愿罚银十二万两。”乾隆朱批:“准其认罪,并令将此项银两解交河南漫工充用。”

广东最后落实的邪教徒不到一百名,在广东内地传教的洋教士无一落网,全部逃往澳门。像山东、山西、四川、江西等哆罗教案未涉及到的行省,都查获了洋传教士。据可靠情报,逃往澳门的洋传教士就在澳门的教堂,抛头露面在教堂做法事;更有广东各地逃往澳门避难的教民,有七八百之多,他们也公开在教堂做祷告。倘若令澳门驻军突然袭击,少说也能抓获两三百,甚至还能带回确有证据在广东内地传教的洋教士。

要不要扩大广东清剿邪教的战果,孙士毅举棋不定。倘若敷衍了事,广东外洋贸易可保,但巡抚及署理总督的位置难保;反之,保住了官位,必须赔掉广东日趋繁荣的外洋贸易,孙士毅还会成为广东的千古罪人,受到口岸商人和后任督抚的唾骂。

经反复斟酌,孙士毅决定仿效潘文岩自缴议罪银。他先召来布政使陈用敷、按察使姚棻,说通了两名属官,然后上认罪折,自咎广东督抚、司道官员及意籍教士途经府县官员严重失察,甘愿罚一年俸银及半年养廉银。以罚赎罪,是和珅的一大发明,乾隆尝到甜头乐此不疲,朱批:“知罪可训,着督臣收齐银两交户部。”此时,协办大学士和珅出任吏部尚书,仍兼户部事。这笔巨银自然交给和珅,部分用于乾隆帝用度,部分中饱和珅的私囊。

广东地方官无一受到行政处罚。湖南湖北不得不效仿广东,从湖南湘粤交界的宜章县,一直到湖北襄阳前一站的南津县,沿途地方官及省城官员统统自罚银两。乾隆及和珅财源广进,共收到七十万两银子。

乾隆五十年三月,哆罗教案审结,查明天主教西洋教士及中国教民,与国内民众谋反毫无关联。但是,西洋邪教传播范围之广,潜入内地的传教士之多,藏匿时间之久,信教刁民之众,令乾隆帝夜不能寐。尤其是梅神甫、安多呢等西洋教士,藏匿山西、山东达一二十年之久。乾隆谕称:“此案本应按律定拟,将该犯等即置重辟,第念伊等究系夷人,免其一死,已属法外之仁,未便仍照向例发回该国惩治。因令刑部将各该犯牢固监禁,以示惩儆。”

十八名西洋传教士全部囚禁在京师大狱。乾隆着广东巡抚孙士毅,将审判结果下达给在广州贸易的西洋商人,“详悉晓谕,使他们咸知感惧,益加小心,恪守内地法度。”

对于华籍教士教民,惩罚则要严厉得多。华籍教士抄家入官,流伊犁给厄鲁特(蒙族)为奴;延请接引意大利传教士的教民,流伊犁给厄鲁特为奴。信教民人也都酌情受罚,最严厉的流伊犁与厄鲁特为奴。

罗马教廷在中国的传教事业遭受重大挫折。在京效力的西洋教士积极营救,乞求中国皇帝高抬贵手,宽恕他们。恩威并举是大清夷务一贯的方略,十月八日,乾隆下恩赦令释放囚禁的西洋教士。只有十二名夷犯沐浴到天朝皇帝的恩典,另六人死于京师大狱,其中包括五十三岁的罗马当家哆罗。

孝敬贡银

乾隆四十一年倪宏文商欠案,对行商横征暴敛的粤海关未代赔一两银子,而广东地方官一个不漏自掏腰包替倪宏文代赔所欠外商的银债。自此,地方官与粤海关交恶,在李湖任广东巡抚期间,地方与海关的关系恶化到极点。

皇上在钱财上一味关照粤海关;哆罗教案,皇上仅在密折中斥责穆腾额,仍未要海关官员掏银子赎罪。孙士毅审时度势,决定同海关重修于好。穆腾额也不愿跟地方闹僵,连州土民饥荒,海关不等孙士毅开口,便捐出两万赈灾银。

潘文岩代办备贡,是前总督舒常一手促成。当时潘振承就叫苦连天,公行贴了两万四千两银子,还没讨到内务府大爷的一句好话。

公行的用度,有八成由同文行上缴;公行赔垫,几乎成了潘振承个人赔垫。孙士毅也收到内务府总管大臣伊龄阿的谘文,责备广东抚院督办备贡不力。说和中堂亲自替皇上验贡,皇上对广东的洋贡很不满意。

孙士毅虽然处事方式时有不当,但绝对是个大清官,对贪赃枉法深恶痛绝。他收到伊龄阿的谘文,气不打一处出:“什么皇上不满意,说到底就是没有另备一份厚礼孝敬这帮大爷。”孙士毅对潘振承赔垫办贡反受责深表同情,然而,这帮大爷又不便得罪,他们动辄拿皇上来压人,你非得按他们的旨意办不可。

哆罗教案,罚钱最多的是潘振承,一人就罚了十二万银两,倘若再赔垫操办备贡,启官非趴下不可。十三行全靠启官撑着,他若倒下,整个公行就得完蛋。潘振承罚银十二万,成为孙士毅为潘振承解脱的理由。因为事情牵扯到粤海关,孙士毅登门拜访穆腾额。

对操办常贡备贡,粤海关向来抱着喜忧参半的态度。喜的是办贡可以邀宠悦圣,还可以借机为自己办厚礼孝敬决定他们升迁的大老爷们;忧的是压力太大,没办好邀宠不成就会失宠。行商怨声载道,海关总不能老叫他们赔垫,所谓减税弥补最后往往成了一句空话。行商破产或亏损,不仅仅是行商个人的损失,直接影响到海关征税。

穆腾额同意免去行商代办备贡,理由就是潘文岩因教案受罚十二万银两,濒临破产。而公行的行用,潘文岩向来要出七至八成。如今潘文岩几近捉襟见肘,恐无余银垫付代办贡品。

孙士毅和穆腾额联名上折,禀陈潘文岩的困难。乾隆收到折子甚感疑惑,行商代办贡品,垫支超出部分,不是由粤海关在税款中扣除吗?垫付马上就可以得到弥补,还有何困难?

乾隆把李质颖叫来,李质颖先后出任广东巡抚和粤海关监督,如今在内务府做饲养御马的上驷院卿,郁郁不得志。皇上申明要听真话,李质颖斗胆捅破内幕。按照定制,粤海关每年备贡银五万五千两,其中二万五千两按年解京,交内务府造办处,粤海关自留三万两,以备办贡品之用。如三万两不足办贡品,则另从杂税中补支。“行商实际上是享受不到杂税补支的。这一项杂税减免了,巧立名目增加一项新税种。海关也不是有意盘剥行商,户部和内务府都向粤海关伸手要银子,粤海关只能打行商的主意,弄得他们名义上得到补支,实际上仍是赔垫。”

乾隆在孙士毅、穆腾额的奏折上朱批:“从前广东督巡及粤海关监督,每年呈进贡品,俱令洋行采办物件,赔垫价值,积习相沿,商人遂形苦累。朕无须尔等贡物,尔等更不可以商人物为己贡。”乾隆微责孙士毅、穆腾额的奏本正事过于简约,龙恩浩荡之类的废话冗长,接着用钦令的口气道:“行商及粤海关监督,嗣后不准呈贡钟表、洋货等物。”

孙士毅上潘振承的新居潘府报喜。

馨夫人过身后,按照老爷的安排,时月搬出,将馨园留做潘有智回国后的居所。平时由老仆人阿祥、阿娣夫妇看守。

潘府的屋舍相继竣工,总得有人居住。原本置地造园的目的也是为后代着想,潘振承把潘府大致分配,他和时月及六子有江、七子有科住进潘府的祖公堂。原先的潘园留给发妻生的潘有勋。潘黄淑敬在世时,潘振承为有勋捐了个兵部武选司员外郎。

相濡以沫的彩珠和心心相印的馨叶都先他而去,这些年,十三行遭遇一连串灾祸,潘振承心情一直不佳。搬家那天,他只跟子孙在一块吃了顿团圆饭。未搞任何仪式,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乔迁之喜。

哆罗教案结案,潘振承卸下总商重担,交蔡世文署理。洋行事务,早就交给潘有度主持。潘振承几乎不去十三行,偶尔进广州城走走看看,大部分时间由时月陪伴,在偌大的潘家园林散步。

孙士毅踏进潘府,立即为园林的开阔奢华所吸引,数幢主体建筑竟然是绿釉琉璃瓦。主体建筑有长廊相连,长廊两侧是西洋风格的雕栏,廊顶绘有简单的几何图案,好像也是西洋风格。园林曲径通幽,每隔六七丈树着一根铁铸灯柱,两侧不时有铁制座椅。处处可见高大的阔叶或扇叶林木,热带花卉争奇斗艳,香气熏人。

孙士毅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他出生于中国最富庶的杭嘉湖平原,在外为官多年,不是没见识过大户园林,但如此气派的中西合璧的园林,还是头一回见识。孙士毅看到潘振承时,觉得像一道风景,隔着荷花点缀的池塘,一个鹤发清癯的老人由他的孙女搀扶着欣赏池中的金鱼。孙士毅随即哑然失笑,哪是什么孙女,那是他年轻美貌的月夫人。

见了潘翁,潘振承请抚台进方亭坐,月夫人站一旁侍奉茶水。

孙士毅兴致勃勃谈他联名穆腾额上折子,免除行商办贡之灾:“行商及海关嗣后不准呈贡钟表、洋货等物。‘不准’二字,把你们在海关的胁迫下,所谓‘自愿’办贡呈进也杜绝了,办了贡品就是抗旨不遵。”

“老夫代蔡总商万谢孙抚台。”潘振承坐着抱拳拱了拱手,脸带淡淡的微笑。

“怎么是蔡总商?总商还是你,蔡世文只是替你署理。”

“老夫辞职多次,全被督抚驳回。老夫垂垂老矣,世文贤弟现在是署理,说不定明天老夫双脚一蹬,世文就是名副其实的总商了。”

孙士毅开玩笑道:“潘翁说哪的话,有娇妻陪伴,能活一百岁。”

潘振承恬淡地笑了笑:“倘若老夫真能活一百岁,那只有不管也不想十三行的事务。”

孙士毅不禁大笑:“说定了,以后本抚商讨决断十三行事务,不来打扰潘翁?”

潘振承依然恬淡地笑:“老夫说过,世文是总商,老夫现在是寓公。”

孙士毅一边同潘振承谈笑,一边捧着精致的广彩茶碗,看带西洋风格的图画,然后把目光投向脚下带有彩云花纹的云石(大理石)地面。云石薄板在当时是稀罕物,须从意大利进口,潘振承装修夷馆进了一批,剩下的不成块的碎片运回潘府工地,拼凑铺到方亭的地面。

“潘翁的家园一切都新鲜,不是一般的富丽堂皇,而是独出心裁,别具一格。”孙士毅用艳羡的口气说道,“潘翁,听说行商的家园各有春秋,奢糜煊赫,令官员居住的府邸黯然失色?”

潘振承仍然恬淡地笑道:“老夫没有细比过,不敢攀比。但愿住在这些家园里的行商是孙子,不是猪仔。”

孙士毅愣了一愣:“启官,这话是何意思?”

“开句玩笑,孙抚台不必寻思。”潘振承始终保持恬淡的微笑。

孙士毅告辞,他没要潘振承送,说顺便看看风景,走另一条道出潘家园林。孙士毅出生杭州府仁和县私塾先生家庭,为官清廉,尤其是哆罗教案罚半年养廉银,日子过得异常窘迫。孙士毅不管在何处做官,都是精打细算管理地方财政。接任广东巡抚,他没有自立名目向十三行摊派过一两银子的捐输,因为潘振承总是叫穷。

“他会穷?他一点也不穷!”孙士毅由此想到其他行商,想必跟潘振承的情况差不多。孙士毅陡然萌生出被蒙骗的感觉,觉得自己竭力为十三行豁免备贡可笑又可悲。眼前的景色不再赏心悦目,他狠狠瞪了一眼妖艳的叫不上名的花朵,大步走出潘府大门。

孙士毅走后,潘振承郁郁闷闷坐方亭里发呆,土灰色的梭子眼满是焦虑。时月换了一杯新茶放潘振承面前,潘振承抬起头,看着时月楚楚怜人,隐含疑惑的脸色:“你有话想问我,还想安慰我,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时月点点头。

潘振承道:“皇上不准呈贡钟表、洋货等物。就是说传办方物可拒办,但是,外商自愿贡物,粤海关还得委托公行代收。收少了,海关就会责骂公行办事不力,逼着公行掏银子买货物充做贡品。我做行首时,能顶就顶,世文还嫩,就怕他顶不住。”

时月道:“世文常来看望你,听你的教诲,你交代他就是。”

“我把担子交给他时交代过了,平时他来看我,我从不过问他如何署理行务。他若问起,我就把话岔开。我不能插手,我插手,他不好做事。”

“你跟孙巡抚开玩笑,说希望行商是孙子,不是猪仔?”时月扑闪着晶亮的黑眼睛问道。

“你跟我不是一两年了,动脑子想想看。”潘振承和蔼地看着略带憨态的时月,有时潘振承觉得她像他的孙女。

时月用手支着下巴愣神思量,喃喃道:“猪仔养肥了要杀,孙子长大了要当家。”时月停顿稍瞬又道,“你们过去常说行商是官府的孙,孙子不听话要骂要打,但孙子总是孙子,即便是打了心里还疼着。”

潘振承呵呵笑道:“没错,猪仔想活命,只能瘦小,肥了肯定要杀了吃肉。”潘振承旋即收敛笑容,“官府看不得行商有钱,适才孙士毅用羡慕的口气谈潘家园林,不是个好兆头。”

时月忧心忡忡道:“我听有度说,十三行其实有半数行商是商欠户。就公行的家底,也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巡抚管十三行,他应该知道行商的家底。”

潘振承长吁短叹道:“这不是哪个官员的问题,满世界几乎人人都嫉妒商人钱财,官员,百姓,朝廷大臣,还有——”潘振承刹住话头,没把“皇上”吐出。潘振承沉默不语,想起他的老友殷无恙,殷无恙看中国比中国人看得更清楚更透彻,他说中国的法律不保护国民的财产,尤其不保护商人的财产。

潘振承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不办备贡,但要行商代收外商自贡,穆腾额嫌数量太少,逼蔡世文补足分量,说皇上的脸面要紧,行商要知恩图报。蔡世文不敢拂穆关宪的面子,立即动用行用上英吉利商馆购买贡品。粤海关未补一两银子,法定的五万五千两备贡银全部上缴内务府。

蔡世文来潘府向潘振承哭诉,潘振承无动于衷,牵着蹒跚学走步的有科在院子里绕圈子。蔡世文走后,潘振承把有科交给时月,叹气道:“世文太叫人失望了,这般软弱,难怪穆腾额会欺负他。”

潘振承一整夜都没睡好,凌晨时拉时月坐起来说话:“我错怪世文了,这多年,很多事情我也没顶住,我还是老行首。”

时月柔声说:“承哥,你不是说不管十三行的事吗?挂念太多伤身子。”

潘振承自嘲笑道:“我是庸人自扰,不就是赔垫三万两银子吗?公行还撑得住。”

然而,到了第二年,潘振承再也不能漠然处之了。他听有度回家说起备贡银,火冒三丈,叫家人备轿,到渡口连轿子一道抬上渡船,过海去质问孙士毅。

孙士毅如今的身份是两广总督,他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扳倒了前任富勒浑。

章佳氏富勒浑,满洲正蓝旗,从乾隆三十八年起,先后出任四川总督、礼部工部尚书、湖广总督、闽浙总督。乾隆五十年七月奉诏赴广州任两广总督,结束了孙士毅署理总督的使命。孙士毅很不开心,原以为熬过哆罗教案的难关,皇上会擢拔他,没想到打回原形。穆腾额看出孙士毅的心事,说你想扶正还不容易,把富勒浑挤掉。穆腾额过去与富勒浑有过节,他自己就想扳倒富勒浑。

乾隆帝一贯利用广东督抚和粤海关监督互相监督。穆腾额进京孝敬灯贡,入觐面圣。乾隆问起富勒浑在广东的口碑,穆腾额说:“不可信任。奴才听茶铺民人风传,富勒浑是个墨吏。”穆腾额说这话时,手头没一点富勒浑贪墨的证据。穆腾额自己就是个贪官,一年后给乾隆革去粤海关监督。贪官算计贪官有天然的敏感,在穆腾额看来,督抚等外官,除掉李湖、孙士毅等寥寥无几的廉吏,十有八九经不起彻查。

乾隆着巡抚孙士毅调查富勒浑是否贪渎。富勒浑官阶职权都比孙士毅大,不便在广东查,况且富勒浑来广东任职不久,即使贪得无厌也捞不到多少油水。孙士毅派人去查富勒浑的长随殷士俊的老底。殷士俊是江苏常熟人,在老家置有良田六百三十余亩,青砖大屋三幢。孙士毅接报后下令抄家,抄出二万余两银子。孙士毅提审殷士俊,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殷士俊一口咬定是他仗势勒索,主子未得一文钱好处。孙士毅奉旨把富勒浑及殷士俊押往北京,刑部定富勒浑失察纵容家人婪索罪,皇上革去富勒浑的两广总督,后定富勒浑斩监候。

三月十四日,皇上着孙士毅接任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由湖北巡抚图萨布接任。孙士毅入觐叩谢皇恩。乾隆问起广东口岸的贡船情况。孙士毅不知道英国政府大幅降低茶叶进口税,但洋船逐年猛增,大量采购茶叶是明摆的事实。孙士毅说洋船由常年的二十余条到去年猛翻到四十六条,并且都是硕大无朋的多桅帆船,乾隆帝惊羡道:“洋行商人岂不要发大财?”

孙士毅猛然悟出一年前潘振承说的“但愿行商是孙子,不是猪仔”的意思。在皇上眼里,猪仔长成肥猪,到了该杀的时候了。孙士毅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说行商经营得当肯定发大财,若不善经营也有可能亏损。乾隆盘腿坐在炕上,瞪眼道:“行商卖茶叶如何会亏损?增加那么多过万石的洋船来买茶叶,茶叶价格只会抬高。”

孙士毅躬着身子哑口无言,皇上高高在上,日理万机,生意经不亚于商人。孙士毅本想恭维皇上几句,乾隆淡淡道:“你跪安吧。”拿起奏折不再看孙士毅。

孙士毅出皇宫后钻进一家茶铺,一边喝茶,一边寻思行商亏损的原因。照皇上讲行商只盈不亏,广东的地方官十有八九也这么认为。但潘振承另有说法,他列举了行商亏损的六大原因,其中一条是卖茶叶必须接受外商的洋布呢绒,你卖不出去,做茶叶生意不仅赢不到钱,还会亏老本。孙士毅庆幸自己当时没回忆起潘振承的话,皇上永远圣明,错的总是臣子。

孙士毅走旱路回广东。在路上回想觐见皇上的情形,越想越反悔,自责悯商有负皇恩。潘振承等行商的家园不亚于两淮盐商,榨他们十几万银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凭何要顾着他们?做洋行生意跟做官盐生意一样,倒霉的倾家荡产,幸运的富可敌国。像十三行的商盈户,卖茶叶发了大财,就该感恩图报。

回到广州,直接入主总督衙门。家人早把富勒浑的幕僚班子和仆役逐出,孙士毅冲过凉,上总督大人值房,穆腾额笑容满面前来祝贺孙抚台荣升制宪大人,身后的随从提着菜盒。

摆上酒菜,三巡酒后,孙士毅唉声叹气谈他觐圣的情景。穆腾额脑子转得飞快,说:“孙制宪,你看这么着成不成,行商不是一直抱怨海关支付备贡银时有拖欠吗?备贡银就叫行商报效,存在关库,海关仅仅是代管,支配权仍在行商手中。”

孙士毅觉得有理,此乃一石二鸟的好主意,行商报效,上对皇上有个满意的交代,下对行商,等于为他们彻底破解了办贡缺银的困境。孙士毅叫长随拿来笔墨,欣然写道:“洋行商人潘文岩等禀称,奴才开设洋行,与番舶夷人贸易,仰沐皇仁,俾得获利养赡身家,感戴圣恩。”

孙士毅接着将钦准复立公行的好处,重墨浓彩渲染一番,“钦命公行,钦点总商,洋行商人身贵,西夷贡商莫不敬畏,纷增贡船至我中土向化输诚。无皇恩雨露,无万国朝贡盛世,亦无洋行商人获利。”孙士毅边写边问穆腾额,将乾隆四十五年圣上钦准复立公行后,西夷贡船增加的具体数目写上,最后替深得皇恩惠眷的行商禀请:“潘文岩等每年情愿备银五万五千两,解贮关库,为预备传办品物之用。为数有限,于商力无损毫末,谨吁恳据情代为陈奏。如蒙皇上允准,奴才感戴天恩,生生世世。”

穆腾额看了奏稿,惊道:“你写行商自愿乞求报效皇恩,总督的督促未写一字?”

孙士毅坦荡道:“行商出了钱,这份荣光还是留给行商。本督不牟私利,自然不会贪名沾他人之光。”

乾隆收到孙士毅的奏折,朱批:“行商沐恩获利,早当报效。五万五千两备贡银,交关库解内务府。”

孙士毅见到朱批奏折傻了眼,这等于叫行商替海关上缴备贡银,最后得利的是内务府。看皇上的口气,没有一丝欣喜之情,行商早就应当报效,报效五万五千两似乎还不够。这确实是个难题,孙士毅避开潘振承,上十三行向蔡世文宣旨。他没有解释奏折的大体内容,直接宣读朱批。蔡世文仿佛给一扁担打懵了,坐在椅上生闷气,脸色比秋茄子还难看。

潘有度赶回家禀报父亲。

突然冒出一笔备贡银,也得有个由头。颐享天年的潘振承不能坐视不管,找孙士毅问个明白。

前年捉拿蔡伯多禄,孙士毅深感澳门防务之薄弱,必须为驻军增添火炮。孙士毅同师爷在值房商量让十三行年捐防务军费的数目,潘振承黑着一张老脸闯进来。

“孙总督,老夫是三品通议大夫、钦命十三行总商,请把报效五万五千两备贡银的朱批奏折给老夫看。”

孙士毅不得不拿出备案入档的朱批奏折录副,潘振承看后,梭子眼瞪得滚圆,仿佛要冒烟,质问道:“老夫何时叫你据情代为陈奏?”

孙士毅无言以答。

潘振承继续质问:“五万五千两巨银,你居然说为数有限,于商力无损毫末?我看你不把行商的血放干不会罢休?”

孙士毅赔着笑脸请潘翁坐,潘振承不依不饶要孙士毅答复。陈师爷道:“潘启官,你不把老朽东翁放眼里,孙制宪宰相胸襟不会计较。皇上的旨意你不能拂逆吧?皇上说你们沐恩获利,早当报效。”

潘振承气咻咻道:“老夫等一干贱奴沐浴皇恩,是当竭诚报效。可是老夫还没死,孙制宪事前连口风都不透露一点,就以老夫的名义代陈奏请报效?”

孙士毅突然拍打桌子,叫道:“潘振承,是你亲口跟本督说,你对公行事务不管也不想。你可以撒手不管,本督从做巡抚起就管着十三行,不可不管。蔡世文署理没名份,本督只能以你的名义。今日,你又出尔反尔,管起朱批奏折来了!”

潘振承正欲以牙还牙,猛记起商不与官争的古训,拼命压住火气。商不与官争,更不可拂逆圣意,孙士毅除代禀方式不当,他督促辖下行商报效是他的职守。潘振承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走出值房。

时月见潘振承颤巍巍从衙门里走出,急忙迎上前,扶着潘振承:“承哥,你没跟孙制宪发火吧?”

潘振承凄怆地笑笑:“火是发了。发过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我们上海边饮茶吧。”

两人坐在珠江边的茶座。观景临风,有貌似孙女的爱妻奉陪,潘振承心静了许多。他用平淡的口气说五万五千两报效银,说起殷先生过去跟他说过的一个西洋谚语:“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压在骆驼背上的是一座大山。是骆驼就得毫无怨言地背着,因为它背的是皇恩。做行商的,能想到这点,再大的委屈都能心平气和。”

潘振承乐呵呵笑:“我今天算彻底悟透了。就像猪,尽管它的命运是要宰杀,可它活着的时候,能吃能睡,无忧无虑。时月,你信不信,从今往后,我再不管公行的事,不,所有的身外事统统不管。”

时月妩媚地笑道:“月妹真为承哥高兴,百事不管,百念不想,承哥准能活过一百岁!”

潘振承和时月相觑一笑,时月仍感觉到承哥的笑容隐藏着深深的悲哀和无奈。

抱憾而终

快有一年没过海了。潘振承和时月的生日都在六月,时月生于六月九日,潘振承突然想起要给时月买绸缎,执意带时月过海上归德街。归德门为广州城的正门,归德街为南海番禺二县的分界,是广州最繁华的街道。在祥瑞绸缎庄落轿,潘振承发现旁边的香茗茶楼换成“神仙烟馆”的招牌。

“时月,你上绸缎庄拣绸缎,等下我过来付钱。”

潘振承走进烟馆,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烟馆老板是原先茶楼的张老板,张老板笑容可掬道:“启官,要不要做一回神仙,晚生不收你的银子。”

潘振承瞪着梭子眼看躺烟床上吞云吐雾的烟客,疑惑道:“怎不开茶楼了?茶楼是你老爹传下的。”

张老板喜滋滋道:“如今卖人肉都没卖大烟来钱快,大烟是仙药,吞一口,飘飘欲仙,浑身是劲,常年抽大烟,百病都没有。”

潘振承指着一个痨病鬼样的枯瘦烟客:“他会百病没有?”

张老板道:“启官你问问他,不抽走路都要人架着,抽了人走路都像在云里飘。”

巴延三做总督时,狠狠打击偷漏税的鸦片贩。曾在澳门做神父助手的杨汤姆,包揽了广州的鸦片总贩卖。杨汤姆被巴延三逮住,每天上广州各衙门、各个城门,还有十三行枷号示众。枷号百日后,以私贩洋药偷漏税的罪名凌迟处死杨汤姆。广州的鸦片一时销声匿迹,烟馆断了货源纷纷关门。

“张老板,当心巴延三回来做粤督。”潘振承提醒道。

张老板大咧咧笑道:“不就是想宰商人的银子?还是知府老爷的做法光明正大,收了商税,加增一笔洋药杂税,给我们做守法生意的商人一条发财门路。那些企图偷漏税的私商,想开烟馆也不敢开到闹市来。”

来了烟客,张老板照例笑容可掬相迎。潘振承讨了个没趣,出了烟馆,见时月站雨廊下等他。

时月用自己的私房付了绸缎钱,微嗔道:“承哥,你又多管闲事了?”

潘振承散淡地笑道:“我像管过闲事么?我不是朝廷命官,想管也没我的份。官府能收一笔洋药杂税,洋药包治百病,还成助人成仙,我该高兴才对。”

坐上凉轿,潘振承紧蹙眉头,他闹不明白鸦片是从何种渠道进来的,又是哪国的夷商贩运这种东西?

时月的生日宴,潘振承看着两个幼小的儿子,不胜感慨道:“承哥老了,等不到有江、有科长大成人博取功名。你记住我交代的话,有江、有科成人后千万不要经商,好生督促他们念书,倘若天资不够,给他们捐官生也不能让他们做商人。”

潘振承似乎在交代生前嘱言,时月含泪点头,嘤嘤地啜泣。

六月十二日是潘振承七十四岁生日,蔡世文偕众行商为老行首祝寿。过半的行商有一年没见过老行首,老行首老多了,发辫完全变白,皱褶横七竖八,眼泡往下垂,原先炯炯有神、黑黪黪的梭子眼蜡黄深陷,黯淡无光。伍国莹最清楚他的老东家,他从老东家眼里读出万般无奈和悲怆。伍国莹背过身子悄悄抹眼泪。

行商轮流敬老行首的酒,潘振承轻抿一口表示谢意。气氛冷清压抑,大家心里都明白,老行首活不了几年。

潘振承感叹嘘唏道:“谢谢列位同仁为老夫祝寿,老夫的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今年能愧受众同仁的敬酒,明年能不能在寿日这天接受众同仁的敬贺,老夫实不敢预测。”

蔡世文道:“老行首定能活过一百岁。”

潘振承强打笑颜道:“老夫想长命百岁。不是老夫怕死,是老夫想看到十三行有转机。适才听世文说,据东印度公司报告,今年光公司船约有六十余条来广州。水涨船高,生意越好,海关的杂税越多,官府的派捐也越多。老夫主持公行时,凭这张老脸,还可以顶一顶,现在——”潘振承叹气,没往下说。

“晚生无能,没有顾全同仁的利益。”蔡世文愧疚道。

“不怪你,不能怪你,十三行不是坏在你手中,老夫卸下总商担子交你署理时,十三行早就是烂摊子。”潘振承颤抖着把一杯酒送蔡世文手中,“世文,老夫敬你一杯。”

潘振承这回把满杯的酒一口喝下,说道:“世文,老夫没理由责怪你。老夫有愧于你。老夫没让我的儿子有度署理总商,外面的人都说启官做事公道。其实老夫一肚子的私心杂念,害怕有度做不好,丢老夫的脸。”

潘振承停顿了许久,有一句话含在嘴里不便道出,他最为担心的是有度支应不了官府的勒索,拿自己洋行的银子去贴。潘振承轻轻地摇摇头,凄婉道:“总商是苦差事,是挨骂的差事,是两头都不讨好的差事。老夫交给世文的,就是这样的倒霉差事。”

潘振承话语哽咽,蜡黄的梭子眼慢慢地湿润。蔡世文亦泪水盈眶,说:“启官让晚生署理总商,是对晚生的器重和关照。凡事有弊有利,做总商的好处晚生心中有数,做好了,名利双收。”

潘振承的目光缓缓在众同仁脸上移动,说:“世文总揽承保,他承保的洋船多了,或获利稍多一些,你们不要妒嫉。”

寿宴吃到下午申时方收场。有度代父亲送走同仁,回到父亲身边。

潘振承问有度如何看未来的新总商。有度不假思索道:“我觉得世文有些软弱。”

“爹也有这个看法。俗话说无欲则刚,世文内心很想做总商,他父亲老源官走后,世文立即替代老源官的角色,和我形影不离。也许是我那时做行首磕磕碰碰的事情比现在少,财大气粗,名声显赫,别说十三行的晚辈,就是许多朝廷命官也羡慕启官。世文总想成为未来的启官,为保我过身后顺利坐上总商之位,他事事不敢得罪官府。”

潘有度道:“孩儿觉得国莹好像比世文要合适些,世文的书生气太重,国莹比他圆滑。”

“国莹是个纯粹的商人,名和利,他更看重的是利。那年李巡抚招商,他对做红顶子行商都犹豫不决,就不会贪恋总商的名声。”

乾隆六十年,英王乔治三世给大清皇帝的回信及礼品运抵广州。总督朱圭、粤海关监督舒玺奏报朝廷,乾隆帝钦准十三行总商蔡世文护送“贡品”及“敬表”至京。蔡世文作为钦命护贡使受到皇上接见,荣誉到达顶峰。然而,嘉庆元年,十三行商欠再次爆发,蔡世文无力解决商欠而饮恨自杀。此乃后话,恕不赘述。

时近黄昏,时月搀扶着潘振承上潘能敬堂前堂。子孙辈早就在祠堂里恭候。潘振承坐在宽大的红木雕花椅上,先由有为、有度、有原、有江、有科给父亲拜寿;尔后,孙辈、曾孙辈给祖父、曾祖父拜寿;再后是媳妇、孙媳妇给公公拜寿。

子孙满堂,潘振承的梭子眼跳动着欣喜慈爱的泪光。他想起他这一辈子,荣誉钱财仿佛都成了过眼烟云,最令他安慰的就是延续他生命的后代。潘振承设想,倘然彩珠和馨叶在世,也会这般认为。

“你们按辈分,都去拜你们的大妈妈、二妈妈,大奶奶、二奶奶的灵位吧。”

寿宴摆了十六桌,最后连厨子也上了桌。大家按辈分、名分敬过寿星的酒。上首这桌坐着潘振承和时月,另还有四副碗筷,分别是潘振承发妻黄淑敬,平妻区彩珠,妾馨叶,入嗣长子潘有仁。潘振承祭过酒,把在座的儿子一一叫到身边说话。

“有为,在广州的潘家兄弟中,你是老大,本来将来该由你来当家。你是个百事不问的隐士,爹就不叫你劳神了。有字辈兄弟中,爹最放心的就是你,与世无争,也不与兄弟争。你安心吟诗绘画,爹不指望你名闻天下,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神仙也不可比的福气。”

有为退下后,四子有度走到父亲身旁聆训。

“有度,兄弟间,我跟你接触最多,交谈也最多。我跟你说过多次,我不希望同文行做十三行的首行。有句陈年老话,出头的椽子先烂。你做个四平八稳的行商就行了。以后即使有机会做总商,你也要想方设法辞掉。道理爹跟你说过多遍,今日爹就不啰嗦了。”

接下是五子有原聆训,有原十九岁考上秀才,以后参加了三次乡试,均名落孙山。

潘振承道:“有原有意博取功名是好事,这也是你生母对你的最大愿望。但功名与才学有时是两码事,就拿做生意来说,蔡世文是秀才出身,伍国莹只念过几年蒙学,论生意经蔡世文就比不过伍国莹。今年是丁未秋闱,你考最后一次,考不上拉倒。听有为说,你的诗词写得不错,就跟你大哥一道吟诗填词。功名之事,我都有安排,只要你们不要太当一回事就成。”

最后,时月牵着有江,有江再牵着有科走到老爹跟前。

潘振承问有江:“江儿,长大了想干什么?”

有江亮着黑黪黪的眼睛说道:“阿妈说阿爸说过,除了不做商人,做什么都可以,最好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秀才、举人、进士。”

潘振承和蔼地刮有江一下鼻子:“以后多听阿妈的话,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阿妈说,阿爸是最有出息的人,白手起家,置下一份大家业,做上十三行总商,皇上还赐阿爸三品顶戴。”

潘振承笑道:“那是过去。现在阿爸不做商人了,做个闲人。唔,你会不会背宋代神童汪洙的诗?”

“会背,阿妈叫我背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嗯,还有,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潘振承开心地捋着雪白的胡须大笑,“好,好,就得这般想。”

潘振承从时月手中接过有科抱怀里,跟时月说道:“有科尚小,老爸就不训示了。有你教有江、有科,我一百个放心。”潘振承沉默良久,叹道,“我并非强求他们博取功名做官,进学馆谋一个教职,这是世上最好的职业。”

还有两个儿子没有聆训,有勋和有智。有勋在福建,跟广东这头的家很疏远,潘振承几乎没挂念过他。有智不同,有智是爱妻馨叶唯一的儿子,聪明伶俐,最讨潘振承喜爱。

寿宴散了后,潘振承由时月搀扶去祖堂的书房,给智儿写信。

有智吾儿见字如晤。

爸垂暮老矣,桑榆晚年衣食无忧,子孙簇环膝下,颐享清福。夜深人静时,倍思儿的慈母及吾儿有智。

该说的话,爸在家书中几近言尽。老人好唠叨,爸就再唠叨几句。儿之新论,爸多有赞同,然而,爸只能在内心赞同,同你兄弟都不敢轻言。中土不比英吉利,妄议朝政,稍有闪失就会处以极刑。久居西洋求学,通夷亦是不小的罪名,爸早年自大吕宋归国,曾被诬陷通夷,身陷囹圄,九死一生。

智儿不忘身为中土人,爸闻之欣喜,亦有忧虑。儿不忘身为中土人,但忘记中土律法,忽略中土人的心念。中土人鄙夷西洋人,认定天朝事事强过西夷。倘若据实评议西洋人,不止触怒官员,百姓亦不可容忍。康熙初年,钦天监西洋传教士汤若望,测天观星,比中土天文历法更精确,汤若望判凌迟,信奉汤若望之钦天监中土官员皆处以大辟。此乃天文历法耳,况吾儿谈论的是中英国政,一旦惹祸,后果不堪设想。爸枕边做黄土香了,死不足惜,请儿想想数十口家人。倘真如此,儿慈母灵位都无地方供奉。

爸无时不思念智儿,想看看智儿是否长高长英俊了,想听智儿谈西洋的奇闻轶事。但爸害怕智儿归国。智儿没想透,万不可归国,归来潘家将万劫不复。儿尽可骂爸心狠,爸实出万般无奈。

父字泣训。

转眼就到了初冬。

潘振承早早穿上绸面蚕丝袄,戴着水貂皮帽子,拢着狐狸尾缀的套圈,坐在垫有羊皮的躺椅上。祖堂二楼中间的大卧房,用的是玻璃双扇门,透过玻璃,可看到省河对面的十三行。若是无风的晴日,时月便叫仆人把躺椅搬到外面的露台,和承哥坐一块,喝茶,晒太阳,玩宣和牌。

承哥有时说一些有趣的往事,有时默然半天不开口,眯着梭子眼眺望十三行。过了贸易旺季,来往驳运货物的船只越来越少,几乎每天都有外商乘快蟹去黄埔随商船回棹,或者回澳门住冬。

“该去十三行看看了,今时不去,以后走不动了,想去都去不了。”

时月吩咐仆役备轿。时月自己没乘轿,跟在一旁护轿,招呼轿夫直接把暖轿抬上渡船。江水碧绿,在阳光的折射下粼光闪闪。渡船稳稳停靠十三行码头,轿夫抬轿上了夷馆广场。潘振承叫落轿,说暂不去行馆,来了就多走走看看。

十三行的外商,英吉利人约占七成,一年四季都有公司船来往黄埔港。潘振承抬头看了看旗杆上那面高傲的英吉利国旗,在时月的搀扶下沿着各夷馆的正门慢慢地走。不时有认识的英商跟启官打招呼,潘振承从他们热情的笑容背后,看出他们骨子里的傲气。查理被撤了职,赫符斯号炮手炸死两个中国船工,肇事炮手被中国官府处于绞刑。东印度公司斥责查理软弱无能,没有保护好帝国臣民。其实查理够强硬了,从这件事,潘振承可以料想以后的英商更难管束。

潘振承和时月坐在铁椅上休息。蔡世文、石如顺等行商匆匆朝启官走来。

寒暄之后,潘振承问道:“世文,昨天粤海关监督佛宁来看老夫,说今年光英吉利公司船就来了六十二条,都是些大船。他说各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是否真如他所说?”

“好得不得了谈不上。只能说还好。”蔡世文闪烁其词,转过话头,“老行首,上公行坐,晚生为你奉茶。要不召集行商上公行,聆听老行首训言。”

潘振承笑道:“老夫在公行那把交椅上坐二十多年了,说实话,怕进那个地方。”潘振承搭着时月的肩站起来,“老夫是来散心的,你们忙自己的事去。”

潘振承走走歇歇,看到吴昭平坐在露天的吧台闷闷地喝洋酒。潘振承想绕过吴昭平,吴昭平招呼道:“启官,启官,晚生有要紧的事请教你。”

潘振承只好过去和吴昭平坐一块,叫时月也坐下,点了两份热奶。

“启官,你是如何做洋行生意的?都说你做洋行生意从来没亏过,年年都赚。启官,你传一些秘诀给晚生,晚生都撑不下去了。”吴昭平的口气非常焦急,像看救星似的看着潘振承。

“做生意哪有秘诀?不像做郎中,有个祖传秘方可吃一辈子。昭平,你原先是做散货生意的,算是做得好的。你说说看,做散货生意有秘诀没有?”

“晚生去年今年全是亏,一年比一年亏得厉害。”

吴昭平跟启官算细账。时月不希望承哥陷入烦心的事情中,朝潘振承眨眼睛,说:“承哥,我们该去同文行了,有度在等我们。”

潘振承带着歉意向一脸沮丧的吴昭平告别,满腹狐疑,吴昭平原先是不错的散商,在十三行呆了二十多年,有做洋货生意的经验,怎么做得如此糟糕?

潘振承执意要去怡和洋行,伍国莹和二儿子伍秉钧坐办房扎账,见老东主进来,急忙起来招呼。

潘振承坐沙发上,问:“国莹,你说句实话,各洋行的生意到底怎样?”

“九户洋行,有过半亏损,亏最多的是吴昭平,入行两年,把老底子都亏掉了。”

“蔡世文的万和行怎样?”

“按理是有盈利的,为两任关宪代办常贡,赔垫不敢向他们要账,结果成了倒商欠户。不是他欠别人的钱,是别人欠他的钱要不回,恐怕要变成实亏。”

“你的怡和行呢?”

“不盈不亏,持平。一年起早贪黑,算是白干了。”

潘振承感到吃惊,“国莹,你打了埋伏吧?”

伍国莹愁眉不展道:“东主你看我像商盈户吗?这一年,我发辫都白多了,还欠海关的饷银没交齐。当然,今年的贸易还没结束,我适才跟秉钧算账,若缴齐饷银,恐怕今年会亏。”

潘振承猛然打了个寒战,惊诧惶然道:“连你都亏本,十三行还有何人有本事盈利!新关宪佛宁是不是比穆腾额下手更狠?”

“这是肯定的,据传穆腾额因贪墨革职,仅仅是其中一个小原因,东印度公司告穆腾额勒索他们,皇上一直没理睬。主要原因是上缴的国帑内帑,户部和内务府都嫌少,他们跑到皇上面前数落穆腾额,皇上立马摘他顶子,换另一个内务府司员佛宁顶他。新关宪一来就增加杂税,蔡世文去向关宪诉苦,佛关宪也叫苦不迭,说他实在没办法,京师逼得太紧。”

潘振承浑身颤栗,时月赶紧端温热的茶让承哥喝。潘振承朝伍国莹摆摆手:“国莹你忙去,我没话问了,我不该问。”

潘振承和时月坐到露天茶座。日头当午,温暖宜人,潘振承看着时月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说:“我不该自取烦恼,只要我们同文行过得去就行了。”

时月的眼里掠过一丝疑惑,露出天真的神态对承哥笑:“我们讲好了是来散心的。”

潘振承微笑道:“说一件开心的事。老夫宝刀不老,脑子还管用。做生意,说有秘诀没秘诀,说没秘诀还是有秘诀,看你怎样审时度势灵活运用。我不从问有度我们同文行的生意怎样,今天来十三行也不上同文行看看,我只要看有度平时的眼神,就知道生意至少是过得去。”

“承哥快说你的秘诀。”时月笑吟吟地催道。

“吴昭平缘何亏那么大,他肯定想多卖茶,就得多进不好卖的洋布洋呢。我叫有度把生意做小,能挑一百斤,只挑六十斤。洋布洋呢不积压,海关再怎么横征暴敛总有个度,我敢肯定,有度单单生意都没亏。上交海关的税饷也好,缴纳公行的行用也罢,都是按贸易额算的,同文行的贸易额不大自然不会多交,这样,盈利率就上去了。”

时月出神地听着,继而咯咯地笑:“倘若把秘诀公开呢?”

“你自己想想。”

“公开秘诀,自己就做不成。人人都想把贸易额做小,海关还不气得跳起来。”

潘振承满是皱褶的脸显出愧疚之色:“你承哥私心重,只想到同文行一家。没办法,有江有科那么小。虽然我积攒下不少老底子,坐吃山空。同文行发不了大财,补贴家用总还可以凑合。”

广州的冬天冷热无常。多出了几天太阳,热得可穿单衣;寒流来时,连麻雀都会冻死。潘振承时患风寒,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夜里咳嗽不停,还咳出带乌血的浓痰。请了几个名医,都说年迈体虚。年迈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时月认为,承哥平时没患过重症,他是心情郁闷,久积成疾。

今年的天气特别反常,甫入十一月下旬,前几天还艳阳高照,寒风突至,居然雷电交加,下起倾盆大雨。接下来连绵阴雨,户外浑沌一片。潘振承一脸蜡黄坐在躺椅上,木然地看窗外灰蒙的天空。屋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潘振承感到气憋,叫时月开一扇窗。时月怕凉着承哥,开了稍刻关上,关上后再开。

潘振承时而瞪着深凹的梭子眼想事,时而昏昏沉沉入睡,呼吸带着咕噜噜的杂音。潘振承醒来后,老是跟时月说他见到彩珠和馨叶,要么就见到他的老友殷先生。

承哥老是梦见过世的夫人友人,时月分外担忧。服药不见效,时月悄悄到海幢寺烧香拜菩萨。

承哥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

十三行的同仁闻讯来看老行首,时月担心承哥会有想法,总是在承哥睡着时,叫他们进来看老行首一眼。

这一天,承哥躺床上睡着了。一阵猛咳,承哥突然坐了起来,大口地吐血。

时月叫仆人快去请大夫。大夫来了七八个,都是广州的名医。他们都对启官的病情疑惑不解,假若是痨病,痨病是慢性病,启官以前没任何征兆。大夫聚一块商讨了许久,没开药方,叫家人准备后事。

这几天,家人轮流昼夜不停守候在主人身旁。

潘振承用微弱的声音问时月:“我是不是来日不多了?”

时月温存地微笑道:“我上三元宫请灵虚道长给你算过一卦,他说事主可以活一百岁。”

潘振承吃力地摇摇头:“我知道我的病情,七十有四,承哥活得够长了,也该走路,跟他们做伴去。”

时月喂承哥喝参汤,潘振承道:“你还年轻,我这时走,对你太过残忍。人的寿数是老天定的,我不想走,老天也会催我走。”

时月换有江喂阿爸参汤。时月走到门外,靠着墙噎着嗓子眼啜泣。

这一夜狂风暴雨,凌晨时雨停,碧空如洗,粉红一片。潘振承这一夜睡得特别安宁,第二天醒来,太阳升了一竿子高。潘振承说要到露台晒太阳,时月侍奉承哥穿裘皮大衣,为承哥梳头结辫,服过药,喝了半碗莲子银耳燕窝羹,故意捱到午时,才把承哥连躺椅一块抬到露台上。

脚下的花木一片翠绿,越过潘府高墙,是宽阔的河滩,绿草茵茵一直延伸到水里。碧水蓝天,十三行的夷楼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

“时月,今天是什么日子?”潘振承定定眺望十三行,突然问道。

“皇历五十二年十二月初三,西历一七八八年一月十日。”

祖堂有一册中西对照日历。外商和行商签订契约,按照各自的日历签上日期,发生纠纷后,常常因为日期而争执不休。殷无恙便编了一册中西对照日历,交潘振承以公行的名义刻印。时月每天都要对着日历算日子,希望承哥能熬过寒冬,活过新年。

“四十一年前,我初入十三行做广义行的跟班伙计,后来做了十三行有史以来名气最大的行首。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走之前,没把十三行带出困境。”潘振承轻轻捏着时月的手,颤悠悠说道。

“承哥,别想那些烦心事。病好了,多活几年,就能看到十三行转机。”时月轻声细语安慰道,拼命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潘振承痛苦地摇摇头,不再言语,梭子眼充满依恋地看着十三行。

良久,良久,十三行慢慢地黯淡,蒙在一层黑雾中,潘振承努力睁开眼,眼前浑浑沌沌,骤明骤暗,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飘,飘到他与彩珠初次见面的草洲,他拽着彩珠私奔……飘到运河边上,小馨叶满头大汗朝他跑来……飘到了英吉利,老友殷无恙带他去看望有智……

潘振承的身子稍微动了一动,骤然停止呼吸。那双梭子眼却睁着,定定地看着成就他一世英名,又给他留下终生遗憾的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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