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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梦断煤山崇祯帝

第二十七章 苦命皇后

尽管前往辽东的特使心急如焚,尽管吴三桂也气壮山河地祭旗誓师,但这支关东铁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像当年袁崇焕那样两昼夜便飞抵京师。当年的袁崇焕是一心想抢在皇太极的前面,以拱卫京师,所以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如同与清兵竞赛一般进行生死搏斗,日行二百余里。而如今的吴三桂一是没有那么急迫拼命,二是拖累着六十万百姓,故他的大队人马一天下来仅行进了二三十里。

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却全然不是如此。

崇祯缩在紫禁城内,度日如年地盼着吴三桂快些到达,吴三桂却如老牛破车一样缓缓蠕动;崇祯希望李自成慢点抵达,可李自成竟有如神助一般地飞抵城外,并迅速将北京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包围,宛如铁桶一样,插翅难飞。

时间已到了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六日。城外黑云压城,风声鹤唳,而城内守卫的城墙上,却只有些老弱残兵在散乱地游弋。

在此万分危殆的情势下,那些位高权重、一直唱着“一寸山河一寸金”高调的王公大臣,此时均龟缩起来,恰恰是坦言“弃地入关”、官微职卑的文臣吴麟征明知大厦将倾,却挺身而出、临危受命,就任京师总督职,负责守卫京城。

刚刚受命的吴麟征,当晚正在灯下伏案疾书,忽然门外传来响动。

吴麟征警觉地喝问:“谁?”

吴妻推门进来,应声答道:“是我。”

“孩子呢?”

“已送到乡下。”

“你不和孩子在一起,还回来干什么?”

吴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听说你受命拱卫京师?”

“我要马上去城门督战。你赶快去乡下照料孩子吧!”

吴麟征同样是没有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刻就任此职意味着什么。

“孩子你尽可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生死存亡之刻,我要和你在一起。”

“这又何必!这许多年,你孝敬病重的公婆,已受尽了辛苦!”

吴麟征情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不愿贤慧的妻子陪同自己一道殉难,本想再劝劝妻子,偏偏这时传来“当当”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吴妻疑惑地看着吴麟征。

吴麟征收起桌上的笔墨,迎到门口,他一下子愣住了:来人竟是素无来往的曹化淳!

“不知曹公公驾临,有失远迎,快请进。曹公深夜造访,是不是朝中又有急难?”

吴麟征边说边将曹化淳让进里屋。曹化淳并不着急,而是慢悠悠地坐下来,审视许久方从怀中掏出一张朝廷专用的大黄纸,说:“万岁爷下了一道《罪己诏》,老奴拿来,请吴大人一阅。”

吴麟征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朕承天御宇,十有七年,日夜冰兢,思臻上理,调兵措饷,实非得已。三饷并用,久无成功,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贪官污吏,巧取鞭扑,身居九重,不能体察,朕之罪也;朕任用非人,养毒致溃,将懦兵骄,焚劫淫掠,朕之罪也……”

吴麟征一边展读,一边思索,这大约是皇上所发的第三份《罪己诏》了。记得最早的那份是因凤阳的祖坟被李自成掘毁;第二份是因各地灾祸连连、久治不愈。而这次则是因“忧寇”,深刻地为国家危亡而检讨。

吴麟征见崇祯语气诚恳,检讨也颇为深刻,作为臣子的大为感动。尤其是看到:“……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义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前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举,皆朕抚驭失宜……”

吴麟征看到这里,心中暗想,若早知如此,江山社稷何至于千疮百孔!

皇帝从来是不检讨自己的,唯恐因此而影响了他的“圣明”,历朝历代均是如此。故崇祯能几次下《罪己诏》引咎自责,已属难得。当然,吴麟征也清楚,这均是万不得已的一种策略。就是这次崇祯的《罪己诏》,也是在大臣们几次上疏,并为皇上列举了“有误陛下”的事项:练饷之加、抚寇之说、款敌之议、催战松锦、凿挖河堤等重大失误,以及请求开列十六年来误国诸奸等重重压力下,方决心下的这《罪己诏》,企图以此恢复郡邑、擒斩闯献,雪耻除凶,凝聚日趋涣散的民心,挽狂澜于既倒。

这是圣上的意图,而曹化淳今晚匆匆把这个东西偷着拿出来给我,他又是什么居心呢?

“曹公公,这份《罪己诏》……”

曹化淳接过书写《罪己诏》的黄纸,说:“明天万岁爷将在早朝上宣读,老奴抄来,是想让吴大人先睹为快,以便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吴麟征一愣,“请曹公公明示。”

曹化淳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张银票:“这是给你的。”

“银票?两万两?”

“事成之后,增加十倍。”

“吴某一向贫寒,从未见过这么多银两,不知曹公公竟欲如何,对吴某有何吩咐。”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曹化淳指着《罪己诏》,“大明已亡国无日,这城是守不住的。连皇上都不得不‘罪己’,我们外姓人何必陪他姓朱的殉葬!杜勋、唐通降从大顺后,很受闯王的优待……”

吴麟征听到这儿,已经全然明了曹化淳的来意,但他仍装作不知似的问:“曹公公的意思?”

“明天傍晚打开西直门,迎大顺军进城,吴大人从此即可富贵荣华、前程无限!”

“两万的十倍,果然可得二十万两银子?”吴麟征显得很贪心。

千里做官只为财,曹化淳深信这一真理。他见吴鳞征已经动心,颇为得意:“只要大人打开城门!”

“何以为号?”

“悬起三盏红灯。”

“好,一言为定。”

“明晚城头见!”

吴麟征送走了曹化淳,待返回屋中时,却见妻子竟换成白衣白褂,一身缟素。

吴麟征惊愕地连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为何?”

“本来以为,妾与老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老爷如果殉国,则贱妾以身殉老爷。一不负国,二不负夫!但谁知,生死关头,大明官吏个个怕死,只重生命,忘了气节,连我们女子都不如。二十万金贱妾无缘享用,只好先走一步了!”

吴妻说着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便欲拔刀自刎。

吴麟征连忙上前,一把抓住妻子执剑之手,拉她到书案前:“贤妻,且慢!这是为夫留给你的书信,本想待我走后再让人带给你的。既如此,只有现在请你一阅了!”

吴妻接过来,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宇《绝命书》,她惊诧地抬头望了丈夫一眼,然后方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将失,虽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食衾,垫以布席足矣。棺宜速归,恐系先人之望。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吴麟征绝笔。”

吴妻看完,泣涕涟涟,知道自己错怪了丈夫,正欲赔礼,却见吴麟征早已走出门外,直奔城门而去。

第二天傍晚,西直门城楼上。

吴麟征端坐在案桌边。

曹化淳依照约定,准时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曹化淳笑容可掬地:“吴大人,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只差一样东西,需向曹公公索借。”

“什么东西?”

吴麟征一挥手,埋伏的士兵一拥而出,将曹化淳一行人拿下。

曹化淳惊恐地直视着吴鳞征:“吴大人,这是为什么?”

吴麟征冷冷一笑:“吴某想借你的人头守城!来人!”

副将应声:“一切准备停当。”

吴麟征冲着曹化淳一伙大声地:“妤!就请曹公公看场好戏。点起灯笼!”

三盏红灯,霎时高挂上了西直门的城楼。

城外的闯王营中,刘宗敏和杜勋一见灯笼点起,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这是他们与曹化淳约好开门投降的信号。

刘宗敏大手一挥:

“列队进城!”

李自成的人马高举着火把,排着整齐的方队,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进发。

城门上,吴麟征亲自点燃火炮。轰的一声,炮弹在城外闯军兵群中炸开,血肉横飞。

城上一片欢呼!接着是第二炮、第三炮……

城门外,毫无防备的刘宗敏遭此突然袭击,怒火中烧,大声骂着:“妈的,我们的炮呢?快拉过来,给我往城上轰!”

闯军炮弹打过来,将城墙塌陷一角。

闯王兵趁势蜂拥而上。

早有防备的吴麟征立即命令:“放箭!”

万箭齐放、箭如雨下。闯王兵有如潮水一样,又迅速退了下去。

此时躲在城门一角的曹化淳等惊恐万状,颤抖地挤在了一起。

人们都在血战。小太监趁无人注意,在砖棱上磨割绳索。

城外的刘宗敏遭此重创,气得睚眦俱裂,一迭声地连连大叫:“放炮!”“放炮!”“放炮!”

炮声、杀声、呐喊声、呻吟声……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此时的大明承仪殿内,崇祯正伏在御案前,手执朱笔,在印有《圣旨》的黄绢上重重地写道:

“朕将亲率大军,以征伐闯贼,国家一应事体均交付太子。宣告天下臣民,有奋发忠勇者、有为国贡献粮草骡马、舟车器械者,悉前来听从调遣……”

崇祯幻想着出现奇迹,以挽救这既倒之狂澜。可几天来的现实,他自己也清楚这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他写到这儿,忽地把笔一扔,独自唉声叹道:“这般时刻,谁会来呢?”

崇祯绝望地一屁股坐到龙椅上,眉头紧蹙,双手神经质似的抚摸着扶手上的龙头。忽然,抚摸的手停了下来,屈起手指掐算叨念起来:“吴三桂进京勤王的谕旨,下达已经六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咚的一声,一人跑进。还没等崇祯看清来人,却听此人叩头大哭起来。原来是亲信太监曹化淳!

崇祯见他一身狼狈,连忙走过来上前扶起,惊问:

“曹爱卿,出了何事?从哪里来?”

“老奴时在西直门,贼寇猖狂,他们劫去城外三大营十二尊大炮,正在齐轰城门,现城墙已塌陷数处。”

崇祯知道,那里是吴麟征在指挥守城,连忙问:“吴麟征如何?”

曹化淳此刻倒没有敢诬陷。他清楚,吴麟征铮铮铁骨,视死如归,不是几句诬告所能诋毁的。相反,如果称颂几句倒会赢得崇祯的信赖:“吴大人真乃忠烈之士,身负数伤,仍在浴血抗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兵饷不济,将士食不饱腹,不肯效力。任吴大人百般劝说催逼,可哄了这伙人,那批人又倒下了……必须派人携饷前往监军,协助吴大人。”

一听缺饷,崇祯连忙说:“兵饷,内宫倒凑得一批金钗首饰,约有二十万两,可拿去分给将士。只是这监军一职,朝中已无文臣武将;再说,烽火连天,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谁又肯冒死前往呢?”

“老奴愿往。”

曹化淳已是年过六旬的三朝太监,竟能如此临危不惧、勇担重担!这使崇祯大为感动,连连摇头:“不,爱卿年事已高,朕于心不忍。”

曹化淳大义凛然、慷慨陈辞:“老奴世受皇恩,值此国家危亡之秋,正是老奴报效国家、报效皇上之时!臣请万岁爷下令,征调内宫太监侍卫,老奴细算了一下,可有两千余人。老奴,请万岁爷赐以令牌,前往督战!”

崇祯激动得操起令牌:“那就辛苦爱卿了!危亡关头,老爱卿,请受朕一拜!”

崇祯说着,竟一揖到地。这大约是历朝历代仅有的皇上向太监揖拜!

北京的另一座城门——彰仪门。

此时正炮声不绝,杀声震耳。

在西直门中了埋伏的刘宗敏,拨转马头,率部来到这里,妄图用炮口轰开这道城门。这里守备的大明将士正在众志成城、拼死鏖战。

曹化淳率领太监队伍赶到。

“援兵来了!”守城将士顿时欢呼起来。

见援兵黑压压的一片,将士们兴奋地雀跃欢迎。

曹化淳高举着皇上的令牌,阔步登城。

守城将领,向曹化淳施礼拜见:“京师总督吴大人麾下,彰仪门守将邓立丹,参拜曹大人!”

曹化淳神气活现地坐在中间椅子上,拉着长声:“守城的还有哪几位将领?”

“还有末将汪成!”

“末将张秀朴!”

“末将郭一波!”

“还有末将赵环!”……

曹化淳环视了一遍肃立的守将,依旧细语长声:“将领们都到齐了吗?”

守将邓立丹恭敬地禀报:“已全部到齐。”

曹化淳立时变脸,他将令牌一拍,喝令:“给我统统拿下。”

早已准备好的太监们蜂拥而上,把众守将欲一一捆绑。

莫名其妙的众将士不服,挣扎反抗。

曹化淳将崇祯给他的令牌高高擎起:“皇上令牌在此,谁敢抗君?”

太监们趁将士犹豫之际,把这些奋战守城的将领全部捆绑了起来。

曹化淳冷笑着再一挥手,三盏点燃的红灯高高地挂在了彰仪门的城楼。

城外。

躲避炮火的杜勋,猛见彰仪门升起三盏红灯,连忙跑到正在指挥攻城的刘宗敏身边:“大将军,快看,彰仪门亮起了红灯!”

刘宗敏飞起一脚将杜勋踢出了好远:“滚你妈的蛋!难道还让老子上当吗?”

杜勋爬起来,灰溜溜地正欲到一旁躲避,忽见前面探马飞奔而来。

探马边跑边叫:“大将军,彰仪门已开!”

“真的?”刘宗敏一下子兴奋起来,“传令三军,进彰仪门!”

刘宗敏统率大军来到彰仪门,果见城门大开。

老狗曹化淳率领太监队伍站在城门垂手恭迎,他们手中均举着小旗与传单,上面写着太监及文武大臣“公约开门迎贼”之事,领衔的便是太监曹化淳与兵部尚书张缙彦。

刘宗敏跃马扬鞭,大军拥入。

而此刻的西直门,吴麟征身带箭伤,正布置兵力,欲浴血苦战。

忽然背后一阵骚乱,只见明兵潮水般地退了回来。

吴麟征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大人,曹公公赚开彰仪门,投靠了闯贼。”

吴麟征此刻方发现老贼逃走,直气得他一剑劈在桌子上:

“这个阉逆,悔当初没先宰了他!”

这时,李自成的大顺军喊杀着已经尾追过来。

吴麟征见事已如此,飞身上马,仗剑大叫:

“怕死的留下,不怕死的将士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吴麟征一马当先,冲入闯营。

众将士亦纷纷上马,随吴麟征一路冲杀。

左突右冲,来到一条狭长的巷道。

吴麟征为紧紧追赶一个大顺骑兵将领,紧随其后进入巷道后,该大顺将领突然不见。吴麟征正犹豫间,小巷深处突然闪出一批人马,截住了去路,吴麟征见状,连忙转身欲回原路,可身后又是一队大顺军马……小小胡同,前后围堵,任吴鳞征左冲右闯,也无能为力,吴麟征知道中计,他丢掉大刀,拔出宝剑欲自刎,但被大顺军一拥而上,将其俘获。

已是早朝时间,往日勤政殿内,早已济济一堂,可今日依然是空荡荡地,没见一个人影。只有崇祯一人在来回徘徊、踱步。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一人上朝?”崇祯让身边的小太监到门外去传诏上朝,可小太监走出朝门,连着大喊了几声,大殿外仍是没有一点回音。崇祯生起气来,三步两脚地走下丹墀,来到大殿门口,望了望天空,细雨中夹着雪花,灰蒙蒙地,他扯起嗓子,大声叫起:

“上朝——上朝——上朝喽!”

可任他声嘶力竭、喊破嗓子,仍是没有一点回响,只有小雪和雨依旧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

崇祯不甘心,他停住脚步,叫道:“来人,撞钟击鼓上朝。”

无人应声。一回身,连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

崇祯复又大声地:“来人!撞钟击鼓!”

仍是无人回应。

崇祯没有办法,索性自己走到钟前,操起粗大的木杵,使劲撞起钟来。

钟声悠远地传出,一声又一声……

仍是不见有人来上朝。

崇祯愤怒起来,他放下木杵,又操起鼓锤,使劲地擂鼓。

任其鼓声咚咚震响,殿前仍是不见一人……

太监王承恩气喘吁吁地跑来,见皇上亲自击鼓撞钟,惶惶叫道:“万岁爷,不会有人上朝了。曹化淳开了彰仪门,贼兵已破了外城……”

“哇”地一声,崇祯把鼓锤一扔,随即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崇祯虽然情知这是早晚的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破了城池,他本来还幻想京师可抵挡几日,幻想吴三桂的大军飞驰而至、绝处逢生,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崇祯更没想到的是,首先开城投降的又是自己最为宠信的太监,刚刚自己还对他曹化淳寄以厚望,以万乘之尊向他顶礼膜拜!其实,自己早应看出他是逆子贰臣,杜勋怎么那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李自成的《讨明檄文》怎么会摆到自己的龙案上?这本来是昭然若揭之事,可自己因对他过于信赖,以致一叶障目,咎由自取。想到这,他唉声长叹道:“大势去矣!”

在由勤政殿返还乾清宫时,方得知继曹化淳打开彰仪门后,德胜门、平则门也随即开启,北京之外城全部陷落。继而农民军长驱直入,正浩浩荡荡向内城进攻。

王承恩搀扶着崇祯缓缓回到宫内后,崇祯坐在御案前的龙椅上,如同傻了一样呆愣愣地,一语不发。

王承恩从未见过崇祯这般模样,且不说刚登基时的雄姿英发,就是前几天坐在龙椅上也是威风凛凛、君令如山呀!可短短几日,崇祯便颓然衰老,仅仅三十四岁,便一副行将就木的垂垂老态。王承恩看着心痛,上前垂泪劝道:“万岁爷,时势紧迫,奴才保护你出宫吧?”

崇祯摇摇头,然后眼睛一闭,流出了两行清泪,悲凉地:“不用了,难得你一片忠心。你不必管朕,快逃命去吧!”

王承恩“扑通”地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奴才不走!老奴自生至死,都要侍候万岁爷!”

崇祯眼望着已是老迈的王承恩,又是酸苦,又是感动。死到临头,身边冷冷清清,只剩下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人了。

崇祯默默地点了点头:“也好。那就随朕一起到后宫去吧。”

前往后宫的路上,耳边炮声不绝。

坤宁宫内。

袁贵妃等均在周皇后房内,女眷们也正惶惶不安。

崇祯一进来,便告知大家:“贼兵众多,城内守备空虚,现城外已破,内城更是难保了!”说完,澘然泪下。

忍耐多时的周皇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袁妃和冬梅等宫女立刻呜咽凄楚,哭成一片,就连那些侍立的太监,也都忍不住地偷偷拭泪。

崇祯收住眼泪,对着宫女、太监,说道:“你们事朕有年,今日大难临头,朕不忍你们同归于尽,快去收拾一下,赶紧各自逃生吧!”

太监吴良辅等一听,连忙说了声“谢万岁”,便争先恐后地跑出,收拾些金银细软,哄散去。

崇祯眼望着他们离去、走远,甚是酸楚。但一回头,却见冬梅等几位宫女一个未动。

崇祯疑惑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走?”

冬梅等一齐跪下:“奴婢们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愿患难相随,虽死无怨。”

崇祯半晌无语,神情惨然地叹道:“你等女流之辈犹有忠义之心,可那班王公大臣,往时坐享厚禄,到了贼兵困城,不但策略毫无,甚至弃朕而遁。今日早朝,朕亲自击鼓敲钟,竟无一人临朝!唉,这都是朕失之不明,近佞拒贤,豢养了这些奸贼,如今悔也莫及了!”

崇祯说到这些,竟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不谓朕做了亡国之君,自愧太祖创业,垂统二百多年,至朕堕败,朕将以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啊?”

崇祯说罢,顿足捶胸,号恸欲绝。

周皇后忠厚贤良,见崇祯悲痛如此,含泪上前劝道:

“事到这般光景,陛下不如潜出京城,待勤王之师到达,再徐图剿贼,或可使社稷转危为安。”

崇祯一听,收住眼泪,长叹一声:“唉,朕自恨当初没听吴麟征、范景文所言,如及时南迁,或早调吴三桂弃地勤王,均不致一败至此!朕自恨昏瞀,错用陈演,以致弄到这个地步。现今已是四面楚歌,朕还能到哪里去?哪里还有替国家出力之人?朕死有余辜,唯有以身殉国了!”

“唯有以身殉国”六字一出,众皆骇然。因为人们都清楚,皇帝以身殉国,将是个什么景象,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历朝历代,还从未有过一个皇帝以身殉国的。但不知崇祯爷是随口而出的哀叹,还是真的打算“以身殉国”?

众人一时哑然,各自正黯然思忖的时候,九岁的永王和只有七岁的定王两个年幼的皇子,来到坤宁宫外,远在门口,他们就大声叫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两人手牵着手,像往时一样嬉笑着进来,及见崇祯也在,连忙跪拜:

“儿臣给父皇请安!”

崇祯望着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由得心中更为难过,一把将他们拉到膝前,爱抚地问:“唉,你们哥哥慈烺呢?冬梅,快去把皇太子叫来!”

冬梅答应着跑下。

定王年少,望着哭红了眼睛的父母:

“父皇、母后,你们怎么都哭了?”

崇祯一把将定王搂进怀中,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望着稚气的定王,使他不由得想起了田贵妃。崇祯共生有七位皇子,其中三位是周皇后所生,四位则系田贵妃所生。其中三位小皇子,均在幼年时夭折,如今健在的只有定王一人是田贵妃亲生。所以崇祯一见定王,便想起他的生母田贵妃,想起田贵妃临终前的再三嘱托,他也发誓将定王养育成人。可谁料江山易色,皇位风雨飘摇,自身尚且不保,何以完成贵妃的嘱托呀?他又一手搂过定王,边流着眼泪边絮絮地说,任由眼泪滴落在他们身上。

“好儿子,贼兵围城旦夕,你父是快要和你们长别了。只可怜你们错投在帝王家里,小小年纪,也要遭此杀身之祸……”

崇祯声音哽咽,周皇后与袁妃、宫女们也自哭成一片,崇祯再也说不下去了。

坤宁宫门外,依旧微雨不绝,细雨中夹杂的雪花已越来越大,直落了范景文一身,他不顾年迈,正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而来。

守门的宦官上前阻拦,不准范景文入内。

范景文骑在马上,扬起皮鞭大怒道:“都什么时候了?君臣见面已不可多得,尔等还做什么威福!”

范景文边说边举起马鞭一路挥打,太监与锦衣卫纷纷躲避,范景文飞马夺门而入。

恰逢王承恩闻声出来,范景文大声呼叫:“皇上可在?”

“在。”王承恩见是范景文,使劲点了点头。

范景文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急趋入内,倒地跪拜:

“大事不好!曹化淳叛变,吴麟征兵败被俘,贼兵已进入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

“哪还有什么避难之所?”范景文虽急如星火,可崇祯已心如死灰,倒显得颇为冷静。他拾起眼皮,看了范景文许久,方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国君死社稷,即死得其所。”

这时,冬梅领着太子慈烺进来。

慈烺系崇祯的长子,他刚过十八岁时,便迎来了慈烺的出世。因系长子,又为周皇后所生,所以崇祯第二年便将其立为太子,以求明朝国祚绵延永久。他尽管平日政务纷繁,也从未忽略对太子的教育,意在把太子培养成来日一个雄略盖世、力挽狂澜的皇位继承人。现今太子年已十六,将近成人,故崇祯望着进来的太子,对范景文说道:

“只是有一事相求范先生,不知可否?”

“皇上尽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崇祯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圣谕:“谕: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

崇祯写好后,叫过太子慈烺:“范先生请辛苦一趟,这是朕写给成国公的圣谕,太子慈烺请他全力为之辅佐。”

范景文接过密旨,跪拜:“臣遵旨。”

范景文深知这是崇祯最后的一步棋,情系大明命脉,所以他接旨时显得格外的庄严和沉重。

慈烺拜别母后、拜别父皇、拜别兄弟,仍依依不舍……

崇祯拉过慈烺,往范景文身边一推:“快跟范先生走吧!”

周皇后见太子走后,一把搂住永王和定王两个孩子,失声哭道:“皇上,趁此贼兵未至,陛下也放他俩一条生路吧!他们还都太小,可以叫他们兄弟暂住臣妾父亲家里,待长大成人,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

“也罢。”崇祯知道皇后担心怕让他们随自己一道殉国,所以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王承恩,领他们立即脱去皇子服装。”

两皇子随王承恩进入后宫,换上了百姓服装后,再来拜别崇祯。

崇祯用手抚摸着他们娇嫩稚气的脸颊,并亲自为他们系好衣扣,然后手扶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今日为皇子,明日即为庶民。离乱之中,应当混迹百姓之间隐姓埋名。见到年长者呼之为伯,少者称之为叔;万一尔等苟全性命,遇到忠义之士,应报国仇家恨……你们且随王公公到国丈府吧,好自为之。”

王承恩领命,带了永王、定王出宫,周皇后默默地跟到了门口。

待刚欲离开门口时,周皇后突然抓住他们的手,大声哭道:

“儿啊,若有出头之日,莫忘了国仇大恨。你苦命的母亲,九泉之下引颈盼着你们啊!”周皇后知道从此将生离死别,紧抓着两个小儿的手,哭得肝肠欲断……两位皇子虽年幼无知,不明白这将是诀别,但见母后如此伤心,也就随之大声哭号起来。

“哭有何用?还不快走!”崇祯厉声申斥。

定王、永王立时停住了哭声,暗暗饮泣地随王承恩离去。

周皇后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们,直到完全没有了踪影……

周皇后返回宫内,见崇祯正在独自饮酒,旁边侍立的冬梅手举一壶酒,已连着给崇祯倒了好几大觥。崇祯眼中的泪珠,点点滴在酒杯中……

周皇后知道崇祯平时并不嗜酒,逢年过节或有喜庆大事,偶尔喝些,也喝得很少,今见崇祯如此借酒浇愁,心中痛楚如同刀绞,哭叫了一声:

“皇上……”

崇祯也不看她,直到将一大觥酒又倒入肚中之后,方冷冷地说:

“城破国亡,朕不忍偷生以辱大位,但朕躬既死,你们将如何?”

周皇后听了并不惶恐,似乎她早就料到了这一结局。如今太子和永王、定王已送走,她知道该轮到自己了,所以她从容不迫地答道:“陛下死忠,妾则死义,儿女等死孝。又复何辞?”

崇祯点点头,放下酒杯:“这样方不负朕。但朕不忍你们死于贼人之手,不知你们之意如何?”

周皇后心静如水:“悉听陛下之便。”

崇祯赞许地站起身来:“如此则他日九泉之下,亦可以见祖宗了。来人,传谕所有被朕宠幸过的嫔妃,一律赐死!”

小太监连忙答应一声:“遵旨。”

崇祯见小太监领旨走后,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敬献皇后:“尔与朕自小相伴,内忧外患,未能一日开颜。请满饮此杯,算朕谢罪;余者九泉之下,朕再行补报吧!”

周皇后见崇祯说出这番话来,她强忍着的泪水不由得又簌簌地落了下来。尤其是那句“尔与朕自小相伴,内忧外患,未能一日开颜”更是勾起了她诸多往事,的确贵为皇后,人人均以为荣耀无比,但恐怕也只有皇上方清楚这内里的苦衷。她抖颤的双手不容易才接住酒杯,眼泪却落入杯中:“妾为天下母后,事陛下十八载,今日得与陛下同死社稷,妾亦无憾了!”

周皇后将酒杯一扔,大哭着跑进寝宫。

与此同时在穆贵人的宫中。

小太监来到院中,高声唱叫:“穆贵人接旨!”

穆贵人一听接旨,兴奋得一路小跑着从内室奔出,一边梳理着头饰一边叨念:“皇上有圣旨给我啦?”

穆贵人身在冷宫,不了解外面的形势,以为皇上又想到自己,准是什么“御膳”、“宠幸”之类的好事,所以到得院中,便连忙跪地:“臣妾穆贵人接旨。”

小太监:“圣谕:城破在即,为免遭贼寇蹂躏,所有被朕幸御过的嫔妃,一律赐死。”

穆贵人一听,顿时瘫倒!

而坤宁寝宫内,周皇后则平静地端坐在梳妆镜前。

周围的宫女在轻轻地抽泣。

冬梅含着眼泪为皇后梳拢头发、轻施粉黛、慢慢地描眉印唇……

寝宫外间,宫女及嫔妃已撤离一空。

只崇祯一人在焦灼地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崇祯悄悄地走进寝宫,凤冠霞披、盛妆的皇后,竟是艳丽异常!崇祯默默地站在周皇后的身后,他脸上留有泪痕,人显得苍老而又愧疚。

皇后是十六岁接纳入宫的,那时自己还是信王。阉逆魏忠贤和客氏,为了阻止自己进宫、承继大位,多次下毒刺杀,都是皇后随自己担惊受怕。之后便是清兵侵扰、闯贼作乱、外患内忧,加之所谓妻不如妾,德不如色,自己当时专宠田贵妃,很是冷落了皇后。但年轻的皇后毫无怨言,相反还以其特有的宽容为朕选美解忧,继陈圆圆之后,她又将田贵妃的妹妹举荐入宫,以慰藉朕身……她极少言语,可一举一动均沁透着她的一番苦心!可自己过去怎么全然没有体察,竟也没有发现皇后原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雍容华贵、气质非凡!他望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出来。

周皇后从镜中望着他,泪水亦不由得上涌,可她强行忍住,决绝说:

“请陛下外间等候!”

崇祯只得转过身体,阴郁而又沉重地缓缓步出门外……突然,宫女们暴发似的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崇祯的心猛地一震,仿佛像被巨掌狠击了一下似的,踉跄着,他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脚跟。踌躇半天,最后方挪动脚步,返回室内。只见周皇后已被从屋梁上解了下来,平躺在床上,衣服和头发竟然纹丝不乱。

崇祯心如刀绞,可嘴上说出的却是:“可喜可贺啊!”

崇祯不敢再停留多看,他蹒跚地走出寝宫,只见袁贵妃还愣愣地站在坤宁宫内。

崇祯怒斥道:“你……你怎么还不自尽?”

袁妃虽说也是很早被接纳入宫,但却一直遭受冷遇,待田贵妃过世以后,原以为会得到崇祯的宠幸,但因政局一直不稳,动乱频仍,加之崇祯原本就不好女色,故至今袁妃还未曾生育一男半女。后来,周皇后又将田贵妃的妹妹领进宫,皇上更是极少光顾袁妃。长年冷遇,几多幽怨,所以她缓缓说道:

“妾一直难得皇上宠幸,今请死在陛下跟前!”

袁妃说着解下身上的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

谁知鸾带折断,袁贵妃直坠下地,稍倾,竟悠悠地苏醒过来……

崇祯见状,从壁上拔下一口剑来,向袁妃连砍数刀,袁妃方才死去。

开了杀戒的崇祯手持着宝剑,疯狂奔出,太监宫女们跪地哀求,他似全然不曾听到,冲出宫门,直入寿宁宫。

小女儿昭仁公主看见血淋淋持剑而来的崇祯,惊呼:

“父皇!父皇!我怕,我怕……”

崇祯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不待小女儿说完便一剑刺去,鲜血喷射而出。

这时,紧随昭仁公主之后的是长平公主,她亲眼目睹崇祯剑杀昭仁,大声惨叫:“父皇,你怎么了?我们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崇祯不待她说完,劈上去又是一剑,长平公主身体一侧,砍在了长平公主的肩上。

闻讯追来的冬梅等一齐跪拜在地恳求:“万岁爷,请放过公主殿下吧!”

花容月貌的长平公主平时聪明伶俐,最受崇祯喜爱。朝堂上不论多么焦虑愁烦,只要一见到长平公主那张可爱的笑脸,听到她银铃般的呼叫,崇祯便会愁云尽扫,转阴为晴,化怒为笑,极为开心。可今见长平公主惨叫着倒在地上,她忍着剧痛,可怜巴巴地望着崇祯,呻吟地说: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正值十六岁年华、如花似玉的长平公主那凄楚的声音,流血的身躯,崇祯本想再砍第二剑,可两手颤抖不止,却怎么也举不起剑来了。

崇祯将剑一扔,仰天长啸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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