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有谁有权以其当时的准则来被衡量,那是亚历山大。
——赫尔曼·本特松,《希腊人与波斯人》
我应该说明我们家世系绵长,虽然传到我就绝嗣了,免得有人会以为我出身寒微,是不知哪个农夫在荒年卖掉的儿子。我父亲是阿特穆巴瑞斯,祖父阿剌克西斯出身于居鲁士的老王族帕萨尔加德。当年居鲁士率领波斯人进攻米底人,我家有三人为他打仗。我们的封地在苏萨以西的山间,承袭八代。十岁被人掳走时,我正在学习武士的技艺。
我家的城堡与我们的家族一样古老,跟山岩一起历经风霜。城堡的望楼建在峭壁上。在楼顶,父亲常指给我看大河蜿蜒流过青绿的平原,流进百合之城苏萨。他指着宽阔台基上闪亮的王宫,答应我一满十六岁,便会带我入宫觐见。
那是奥库斯王㊟在位年间,他杀戮无数,我家总算幸免。是因为尽忠于他年轻的儿子阿尔塞斯,反对大总管㊟巴勾鄂斯专权,才造成我父亲的死。
以我的年龄,假使我没有与大总管重名,这些事我大概不会听进去那么多。这名字在波斯颇常见,但我是独子,深受家人的宠爱,因此一听见别人憎恶地讲起我的名字就感到怪异,不由得屏息谛听。
我们平常一年见不到两面的朝野贵族,如今隔几日便策马上山来。我家的城堡地处偏僻,适合集会。我喜欢看见这些骑着高大马匹的漂亮男子,觉得大事临头,却没有危险之感,因为他们谁也没露出恐惧。他们几次在火的祭坛前献牲,祭司也会来,他是个硬朗的老人,能像牧羊人一样灵活地攀上岩石,杀死蛇蝎。我喜欢明晃晃的火焰,喜欢火光照着磨亮的剑柄、黄金的纽扣和镶着宝石的冠帽。我想,这一切会延续,将来我长成男人,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们祈祷完,会共饮祭酒,谈论荣誉。
关于荣誉,我已经受过教育了。我五岁时就按照我们的风俗,离开妇女的内院,学习骑射,接受憎恨谎言㊟的教育。火是智慧之主的灵魂,黑暗的谎言背信弃义。
奥库斯王新故。如果他死于疾病,悼亡的人不会多,但传说他病得不重,死因是被人在药里下了毒。多年来巴勾鄂斯在国中已是万人之上,仅次于国王。然而小王子阿尔塞斯近年长大结婚了。奥库斯王有了成年的储君和孙儿,便开始削弱巴勾鄂斯。大家刚察觉这一点的时候他就死了。
“所以,现在的王位是反叛得来的,”我父亲的一位宾客说,“虽然传给了合法的继位人。我自己相信阿尔塞斯清白无辜,我从来没有听说任何有损这小伙子荣誉的事。不过他年纪还轻,巴勾鄂斯的权力势必加倍。从今以后,他大概是有实无名的国王了,宦官还从来没有爬到这般高位的。”
“是不多见,”我父亲说,“只是宦官有时候会被权欲支配,因为他们没有继嗣的指望。”见我在旁边,他把我搂进怀里。有人道了句祝福。
那位官阶最高的宾客的封地靠近波斯波利斯,但随同朝廷来到苏萨,他说:“我们都同意巴勾鄂斯不应该掌权,但我们且看阿尔塞斯如何对付他。他年纪虽轻,不过我觉得大总管小看了对手。”
假如他两个弟弟不是已经被毒死的话,我不知道阿尔塞斯会如何行动。就在此时,他开始估量哪些人是朋友。
三位王子本来年纪相仿,亲密无间。帝王往往疏于亲情,阿尔塞斯则不然。但大总管猜忌他们私下的会晤。两个王弟腹痛而死,时间相隔很短。
不久有位信使来到我们家,信上盖着御玺。他走后,我是父亲第一个见到的人。
“儿子,”他说,“我马上要出门了,国王召我去。记住,人可能会遇到必须站在光明的一边对抗谎言的时候。”他一手搭住我的肩膀。“和恶人重名让你受了委屈。天道恢恢,你很快就不必那样了。那妖孽没有能力把名字传下去,但是你肯定会光荣地留名。你,还有你的子子孙孙。”他抱起我来亲吻。
他命人加固城堡。城堡的一侧本是绝壁,山道上也有岗楼,但他仍在墙头筑高了一两层砖,开了更好的射孔供箭手使用。
他动身前一日,一队兵策马上山来,出示了御玺盖印的信札。我们无从知道印鉴出自死者之手。阿尔塞斯与弟弟们同一命运,他的几个幼子则被闷死,奥库斯王的子嗣已经根绝。我父亲看了印鉴,命人打开大门,兵士骑马而入。
我观看完这些,便回到望楼下的果园里玩男孩子的游戏。有人叫喊,我又出去看,只见五六人拽着一个人拖出屋外。那人有一张恐怖的脸,中间鲜红而空洞,血从内涌出,流进嘴巴和胡须里。他上衣被剥光,两肩滴血,因为没了耳朵。我从那靴子知道他是谁。靴子是我父亲的。
即使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起自己如何恐惧得哑口无言,一声不响看着他死。我猜想他明白,他开口说话时目的很清楚。兵士拖曳他前行时,他向我粗声高喊,失去鼻子的伤口让他的声音变得可怕。“奥克西涅斯出卖了我们!奥克西涅斯,记住这名字!奥克西涅斯!”
嘴巴张开大喊时,那张脸看上去更恐怖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见他喊出的词。我像木桩一样呆立,看见他们推他跪倒,抓住头发向前拉他的头。他们用了五六刀才砍断他的脖子。
他们忘了要同时看管我的母亲。她必定是径直跑上了望楼,父亲一死,她便纵身跳下,不给他们机会调戏她。她下坠时厉声叫喊,但是我想原因是她看见我就在她下面,懊悔却已太晚。她在离我一杆枪之遥倒地,头颅崩裂。
但愿我父亲的魂魄看见了她的速死。他们本来也可以等他头颅落地再割下他的耳鼻。进呈首级时,大总管决不会看出分别。
我的姐姐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年约九岁的妹妹是父亲后娶的妻子所生,她母亲患热病去世。我听见她们三人的惨叫。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完事后是让她们留下等死,还是活着带走了。
最后这队兵的头领把我带上马,策骑下山。他的鞍布上绑着一个血淋淋的袋子,我父亲的头在里面晃动。以我几乎耗尽的心神,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惟独对我手下留情。当晚我知道了答案。
他因为缺钱,没有将我久留身边。在百合之城苏萨,人贩子的院内,我赤条条站着,他们就着小杯喝枣酒,争辩我值多少钱。希腊男孩子从小习惯赤身裸体,对此毫不害羞,我们则有耻辱心。我无知地以为,这是人最大的屈辱了。
就在一个月前,母亲因为我照镜子而责备我,说小小年纪不能有虚荣心。我只不过瞥了一眼自己在她镜中的面容,不像我的新主人有那么多可说:“这可是纯种哪,世代相传的波斯血统,像雄狍一样优雅。瞧这身细巧的骨架子,这轮廓——转过去,小子——头发呢青光可鉴,又笔直又柔顺,像来自大秦㊟的丝绸——过来,小子,让他摸摸。眉毛像是巧笔画的。这双眼皮上抹了金黄的大眼睛,哎哟,是醉倒爱人的两泓池水!这对纤纤小手谁肯贱卖了让它擦地板呢。别跟我说你五年——十年里,碰到过这么好的货色。”
在他说话的每个间隙,人贩子反复说自己不做赔本生意。最后他出了一口价,头领说那是欺负老实人。但是人贩子说要把风险算上。“阉割他们的时候,我们在五个里会损失一个。”
阉割他们,我想着,恐惧像手一样卡住了理解的闸口。但是我在家里见过阉割公牛。我不说话也不动,什么都不央求。我不再奢望世间会有怜悯。
人贩子的房屋像牢狱一样森严,院墙高十五尺,一面有棚,是施行阉割的地方。他们先让我清肠禁食,据说这样会减小风险。我又冷又饿地被带进去,只见桌上有各种刀,用来绑人的架子张牙舞爪,上面有陈旧的暗色血迹与肮脏的绑带。我终于扑倒在人贩子脚边,抓紧他的双脚哭泣。不过他们对我只像农夫对哀号的牛犊一样并不理睬,一边聊着市场上听来的闲话,一边把我捆上。他们一动手我心里就空了,只剩下痛楚和我自己的惨叫。
人家说,妇女会忘记临盆的痛楚。妇女临盆有造化之手在引产,我的痛楚却绝无援手。我全身剧痛,落到黑暗的天地之间。惟有死亡能令我忘怀。
一个老女奴替我包扎伤口。她技巧娴熟,身体干净,因为男童是商品,而且她有一次告诉我,如果有一个死去,她会受鞭笞。我的创口没怎么化脓。她总告诉我说他们对我做得干净利落,还呵呵笑道,将来你会有赚头的。我听不进她的话,只知道我痛的时候她在笑。
我伤愈后被拍卖,又一次赤条条站着,这一回面对的是睁大眼的人群。从那个街口,我能望到辉煌的王宫,父亲曾经答应带我入宫朝见。
我被一个珠宝商买下。是他妻子从帷幔笼盖的轿子里伸出指甲涂红的一根手指,拣中了我。拍卖人延迟了拍板,再三恳求。出价令他失望。痛楚和悲戚使我变得消瘦,容色无疑大减。虽然他们拼命让我进食,但是大部分食物我都吐了出来,仿佛我的身体不屑于苟活。他们只好将我脱手。珠宝商的妻子想要一个俊俏的侍童,好显出自己的地位高于众妾,而我无论如何还保有几分秀气。她还养了一只披着绿绒的猴子。
我喜欢上这只猴子。它由我负责喂食,我去的时候,它会跃过半空跳到我面前,用黑硬的小爪勾住我的脖子。但是那女人有一天厌倦了它,把它卖了。
我年纪还小,今日不知明日地活着。但是她卖掉那猴子以后,我便想到将来。我永远不会有自由,会像那猴子一样被买卖,永远不会长成男人。我夜里卧床寻思,到了早上,我仿佛没有成年就已经老了。她说我很憔悴,给了我一剂药,我吃了肚子痛。但她并不心狠,从来不打我,除非我弄坏了她珍爱的东西。
我在珠宝商家里寄居下去,这时朝廷公布了新王的名字。奥库斯子嗣已绝,新王只是王室支系所出,但民众似乎认为他不错。我的主人达提斯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家中女眷,他认为女人只需关心如何取悦夫主,而阉仆应该负责监管她们。但是阉人管家会给我们捎来集市上的一切小道消息,并且因为我们的倚重而自喜。有何不可呢?他也只能这样了。
他说新王大流士相貌既好,人又英勇。奥库斯和卡都西亚人打仗的时候,他们有个大力士向国王的武士挑战,只有大流士敢上前迎敌。他身长六尺有半,投枪一掷就刺中了敌人,从此威名荣身。立君是经过会商的,祭司们也观看了天象,可是在座者都惧怕巴勾鄂斯,无人敢违逆他的选择。不过新王似乎迄今没有杀人,据说他是宽宏温厚的。
我一面听着,一面用女主人的孔雀翎扇子替她扇风,想起我父亲生前最后一个寿宴。宾客们穿小道过岗楼来到山上,马夫们牵走他们的马匹,父亲把我带在身边,在大门口迎接。有一个人身材比谁都高大,俨然是战士,就连我都觉得他年纪不大。他相貌英俊,牙齿仍很完美,把我像逗弄婴儿一样抛起来,使我欢笑。他不是叫大流士吗?然而,国王是他还是别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些很快成为旧闻了,现在他们议论西边的事。我曾经听父亲说起那里的蛮族,那些红发野人把身体涂蓝,居住在希腊人的北面,叫马其顿人。他们先是来劫掠,后来竟敢宣战,沿海各省的总督纷纷调兵对付。但是最近的消息说,阿尔塞斯王驾崩不久,马其顿国王也遇刺。那是在某个公共庆典上,他以野蛮人的方式不带卫队就露面走动。继位者只是个小伙子,因此不足挂齿。
我的生活在内院的琐屑事务中度过。我叠被,端盘,将山雪和枸橼混合成冰糕,替女主人染指甲,受姑娘们爱抚。达提斯只有一房妻子,却有三房年轻的妾,她们知道主人对男童没兴趣,对我很和善。但只要哪一回我侍候了她们,女主人就会拧我耳朵。
不久我开始被放出去跑腿,采购描眉画眼的染料、置于衣橱的熏香药草,以及阉人管家不会屈尊去买的物品。我会遇见其他采办的阉人。有的人像阉人管家,肥胖松弛,长着女人似的双乳。每次望见这样一个人以后,虽然我长得快,我也会减食。其他人则是干瘪、尖嗓门,如同愁苦的老婆子。但是也有几位高挑挺拔,露出一种骄傲的神情。我总想明白他们的秘密何在。
那是夏季里的一天,姑娘们坐在女眷院落的鱼池边伸手戏水,橙树开着花,空气中混合了花香和她们的汗香。女主人给我买了一把放在膝上弹奏的小竖琴,唤来一个姑娘教我调音。我正唱着,忽然阉人管家跑了进来,他急得气喘吁吁,浑身乱颤,按捺不住即将揭晓的新闻,却又停下来抹抹额头,抱怨天热,让她们等着。显然是个大日子。
“夫人,”他说,“大总管巴勾鄂斯死啦!”
院子里像一窝椋鸟似的闹腾起来。女主人挥了挥丰腴的手,要求安静。“怎么死的,你不知道详情吗?”
“当然知道的,夫人。”他又抹着额头,直到女主人请他坐下。他坐在枕垫上,像集市上的说书人一样四顾。“宫里都在说这个,因为好多人亲眼看见了。您听我说来。夫人,您是知道的,我懂得该上哪儿打听。但凡有消息,都会传到我耳朵里。看来国王昨天接见了巴勾鄂斯。地位这么显赫的人会面,奉上的当然是最名贵的酒。酒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斟好在镶金的杯子里。国王取过御杯,巴勾鄂斯取过另一只,然后大总管就等着国王饮酒。国王拿着杯子好一会儿,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直盯着巴勾鄂斯的脸,一会儿举杯将饮,却又放下,继续盯着。然后他说:‘巴勾鄂斯,你侍奉三朝国主,忠心耿耿,理应加以荣耀。用我的酒杯向我表忠吧,我会用你的杯子饮酒。’管家将那酒杯送到巴勾鄂斯面前,将另一杯交给了国王。”
“赏脸透露这一切的人告诉我,大总管的脸色变得像黯淡的河泥一样苍白。国王喝了大总管的酒,一时沉寂下来。‘巴勾鄂斯,’他说,‘我已经喝了,我在等你向我祝酒。’这时候,巴勾鄂斯一手按在胸口上,呼吸急促,请求国王原谅他,他头犯晕,恳请告退。可是国王说,‘坐着吧,大总管。酒是你最好的药。’他坐了,但他的膝盖似乎不听使唤了,杯子也在手里直发抖,有酒溅出来。然后国王在椅子上前倾身体,提高嗓门让所有人听见。‘喝下你的酒,巴勾鄂斯。我来告诉你,我说的是真话:无论杯子里是什么,喝它对你有好处。’”
“听了这话,他喝了。正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禁卫军手执锋利的长矛包围了他。国王等到药开始见效才退出,留下军士看着他死去。我听说他是一个钟点以后断气的。”
院子里响起好一阵惊叹,像铜钱纷纷落进说书人的帽子里。女主人问是谁向国王提出警告的。阉人管家一脸隐秘,压低声音。“国王赏了宫廷司酒一件礼袍。夫人,谁知道呢?有人说是国王自己把奥库斯的命运看做前鉴。交换杯子的时候,大总管看懂了他的脸色,却也无可奈何。就这么多了,聪明人应该懂得何时谨慎地缄口。”
可见神圣的复仇者密特拉㊟履行了天职。叛徒死于背叛,罪有应得。然而神明的时间与凡人的时间不同。如父亲所承诺,我的同名者已绝命,但是对于我和我的子子孙孙,他死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