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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他建了十二座高如楼台的祭坛,祀奉希腊人的十二大神,纪念远征的终点。宽阔的楼梯盘绕祭坛,供祭司们手捧牺牲登顶。祭祀倚天而行。如果他必须回转,至少也要隆重其事。

按原定计划,他办了运动会并上演百戏,让军队休养。他们已经得偿所愿,都纵情欢庆起来。然后我们重新渡过大河,回到赫菲斯提昂为坡拉斯平定的行省。他建了一座新城市,在那里等候亚历山大。

他们独处了许久。我百般无聊,找到卡兰纳斯问印度诸神的事情。他对我谈了一些,然后含笑说我的道行长进了,虽然我什么也没告诉他。

赫菲斯提昂工作勤奋,这一点毋庸置疑。行省秩序良好,职官已经各就其位,他自己跟坡拉斯也交谊甚笃。这方面他是有天赋。我来之前,刚攻克西顿的亚历山大甚至一度让他选立当地的国王。他四处打听,闻知波斯人罢黜已久的旧王室最后一个子嗣还活在城里,一贫如洗,白天做园丁为生。但是他以诚实善良为人称道,因此赫菲斯提昂将王位给了他。那些富有的贵族便失去争夺王宠、互相倾轧的动机,这位国王也统治得很好。他近年才去世,举国悲恸。是的,赫菲斯提昂确有眼光。

亚历山大另一个童年朋友也一样忙;尼阿卡斯是个细腰身、短小精瘦的男子,克里特岛人氏。从前亚历山大跟父亲几次闹翻,他始终紧随不弃,一度共同流亡在外。亚历山大一直感激。离开地中海前,尼阿卡斯是亚历山大舰队的主帅,东征以来则只能待在陆军里,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到岛民热爱的水中了。在希达斯皮斯河边,他正受命打造一支舰队。亚历山大打算顺流航进印度河,再顺流入海。如果他无法东临周流洋,至少可以西航,进入同一个海。

军队原本希望直接取道开伯尔山口入巴克特利亚,现在闻知要沿河与舰队同行。那里的部落未曾投降,据说还很猛悍。士卒不大乐意,亚历山大对他们说希望他们容许他离开印度,而不是逃走。自从他们拒绝前行,他的耐心减少了。他们看了看他,不再作声。最起码他们是朝着回家的方向。

亚历山大从前认为,沿着印度河一直走,最终会到达尼罗河。两条河里都有莲花和鳄鱼。最近他才听见河畔的土著说不是这样。但是他觉得,还是会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年老的科伊诺斯染上热病,死在这里,他究竟无法再看见马其顿了。亚历山大信守诺言,从来没有报复他的直率,此时为他办了庄重的葬礼。但是在他心里,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改变。多头的爱人毁了信仰的完美。他们因为需要彼此而和好,还相爱着,但没有真的忘记。

初夏的河岸很宽,停泊在沙滩上的舰队十分悦目:二十桨或三十桨的长身战船,轻巧的扁舟,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圆艇,以及又大又平的运马船。

我注视亚历山大的战船,估算其容量。他会带上我吗?既然是战船,他会不会觉得只应该带侍从呢?我走陆路的话,就说不准何时能回到他身边了。而且我会在赫菲斯提昂的队伍里。他即将带领大部分军队、随军人众、战象和后宫,在左岸行进。他不会给我难堪,但我觉得我会受不了。还有一件小事:我从来不曾跟着有罗克萨妮而无亚历山大的队伍前行。对赫菲斯提昂,我只需消灭自己的心魔,没什么好怕的;对她,我就不那么肯定了。

我平白担忧了半日。鼓起勇气问他的时候,亚历山大说:“怎么,你想坐船?可以啊,有什么关系。他们经常说我已经波斯化了,谁也不会吃惊的。你会游泳吗?”

“噢,艾尔斯坎达,我想我能游的。”

他笑起来。“我也不会。”

坡拉斯王给我们送行,他的人民也几乎倾国而出,来到河岸上。时值黎明,河上的船只连成一串,极目不尽。亚历山大的战舰排头,他站在船首,头上戴着出航祭礼的花环。他敬奉了父神阿蒙、水域之神波塞冬、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还有我们途经的河流——虽然希腊人污染河水(我自己也越来越不在意了),他们其实崇拜神圣的水域。每次洒祭酒,他都把盛酒的金杯一起投进河里。周围船上人人唱起了颂歌,两岸军队加入齐唱,军马嘶鸣,战象呼啸。然后我们在船工喊号声中顺流出发,宽阔的水面依然映着晨光,寒凉而灰白。

亚历山大曾经送给我许多贵重的礼物,这次带我同舟,是他最好的礼物之一。事隔多年,我已经看遍了尼罗河上的节庆,但我依然这样说。三十艘战船领先,两侧船桨如翅膀律动;各式各样的舰艇紧随其后,绵延数里;两岸有行列漫长的军队,包括重武装的方阵步卒、骑兵、车辆、涂彩的战象;旁边跟着几千个印度人,奔跑追赶,贪看这奇观。马群坐船本身就是十年不遇的景象。印度人好奇地跑着,吟唱着应和船工的号子,直到河流进入峡谷峭壁;陆军也不见了,但歌声不绝,是峭壁的回音与绿枝上的猿啼。

这是我的魅惑之旅,胜过集市上的一切传说。在船头,亚历山大抓着艏饰像的顶凸,凝神前望。他释放出一种渴望的热火,感染了我们所有人。我不再介意战船上的谈话没有隐私,他又只睡在船尾的一个小篷里,而且航行结束前,我们几乎没机会触手。投身未知的世界,我进入了他灵魂中为士卒所熟知的一部分。任何见闻都使我想到他。活在他的好奇里,无时无间,每一天都快乐。

敌界尚远,我们经常上岸,接受酋长们的敬意。他会被请到繁花紧簇的王位就坐。会有马戏和舞蹈看,通常不错;还会有人唱歌,在我听来像是乞丐在集市上哀号。然后我们会登船,挥别岸上的军队,继续航行。

亚历山大常说,一切好东西都有代价。河道变窄了,水势湍急。一种压低的咆哮,起先遥远微弱,从两水交汇处传来,那是激流之所在。

我们早被警告,在峭壁间希达斯皮斯河与阿塞西尼斯河合流处,两层水会冲撞出漩涡。但是关于那巨响,谁也没有警告我们。驶近的时候,划桨手因震恐而节奏大乱,只是水流仍把我们向前推涌。船长欧奈西克瑞塔斯叫喊不要停止,划得更用力些,船一打转大家都会丧命。他们苦拼着。船长站在船头,对舵手喊令,不断调整航向。亚历山大站在他旁边,看着白浪,轻启的嘴唇半含微笑。

落在河流的巨手里,我只记得疯狂的动作、惊骇的混乱,还有那种幸而使我哑口无声的恐怖。一旦被抛进急流,谁也不能自救,包括亚历山大。我不由得求告某位未知的神明,祈愿溺水身亡后可以跟他一道再生。我们随即脱险,仍旧起伏不定,下层的桨全数毁坏。传奇里没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不说到考验。

大多数的船安然通过,只是有两艘相撞,船上一部分人得救。一找到理想的河滩,亚历山大便驻扎下来。

这首歌结束了。

我们已经接近马利亚地界,此邦的城市均未臣服,正积极备战。这里由祭司统治,他们跟卡兰纳斯一点都不像(他反复告诉我们他只是一个寻找神的人,根本不是祭司)。连武士都听这些祭司的号令。他们已经宣布亚历山大和我们所有人都是污秽的蛮族。他们憎恶污秽,不过什么是污秽就由得他们去说了。波斯人蓄养奴隶,但是奴隶在波斯人眼里并不脏。然而,这里从事贱业的人来自一个被征服的民族,虽是自由身,却被视为极污秽,祭司和武士不吃任何落上他们影子的食物。但是这些人地位低,亚历山大则不然。如果他的影子会污染他们,他的统治会怎样?

在他入波斯前的西进道路上,这是最后一个民族。一旦征服他们,他就控制了从比亚斯河至印度河河口的全部地区。他的梦想受挫以后,印度的事现在是收尾,要一了百了。河上的魅力已经消失,在船头畅想的青年踏上岸来,化为一个喷火的凶神。

他让赫菲斯提昂的部队提前五日出发,追击向前面逃走的马利亚人,又叫托勒密的士卒延迟三日离开,捕捉向后方逃亡者。布下陷阱后,他朝着猎物潜行。

我们走沙漠,需走一天一夜。这是近路,而且渺无人烟,艰苦但时间短。我们有大半个晚上睡眠。拂晓,亚历山大带着骑兵,直奔马利亚人的第一个市镇。

市镇离营地不太远,我骑马去观望。

那里有泥砖筑的城墙,田头垄上站满了人。他们在大路上设了许多哨站,拦截亚历山大。没有人看守无人取道的沙漠。

喊杀大作,骑兵策马冲进田野。当地人即使持械也只是农具。无数马刀在曙光中闪过,割麦一般砍倒马利亚人。

我以为他会呼吁他们投降,像以往那样。但是他们拒绝过一次,他决定不再给机会了。

他晚上回来时,城堡已经攻陷,战士们满身尘土和血污。军队休息进餐的时候,他发布了夜行令,以便在有人报信前突袭下一座城市。他自己没怎么休息。曾经照亮河流的光,已经变成白热。

仗就这样打了下去。那些印度人即使知道他在哪里,也拒绝投降。他把最终弃甲曳兵的人全部俘为奴隶,数量甚大;但是许多人仍然战斗到阵亡,或者在家里自焚而死。士卒的心肠也更硬了。他们甚至比他更希望彻底结束印度的事,斩除后方叛变的祸根,免得他要他们折返。要不是他有命令,他们根本不愿留下俘虏。

战争就是战争。换成大流士,我只会为他作战的勇敢而高兴。亚历山大一度令我惊奇的不是杀戮,而是他经常不杀。即使现在,他也会放妇孺逃生。但是我痛惜他的梦想变成了怨怼。

马其顿人预料不到要打这场战争,因而士气低落。我准备好让他短暂地睡一夜的时候,他看起来干瘪而憔悴。“工兵们把墙推倒了,”他说,“往日大家总是趁着尘埃未定,抢先杀进豁口。今天呢,你推我让地等着别人上前。我冲上去独力把住豁口,才让他们知道羞耻。”他们当然立即追随他,拿下了城市。但是他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艾尔斯坎达,是他们精神太累。等我们回到波斯就好了,那里现在是你和我的土地。”

“对,到时候会很好的。不过边疆一定得巩固,他们也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要求他们盲从。我们是马其顿人。我总是告诉他们目的何在。他们必须咬牙挺过这一关,善用生命,就像你一样。”他亲了亲我,只是出于好意。他对爱的感激从来不需要欲望的提醒。

翌日我们行军路过那座沦陷的城市。老鹰厉声叫着,腐肉在烈日下发臭,印度人自焚其中的破屋也传来一股难闻的味道。我心里祈求智慧之主赶快让他解脱出这一切。

人应当小心自己的祷词,不可对神明妄语。

逼近下一座城市的时候,他发现那里已经撤空。他传话回来说,他会立刻追击敌人,军营也要跟上。

跟从军队不必向导。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浅滩被马蹄搅得稀烂。对岸刚打过仗。死者遍地,像土地长出了某种异果,熟透而色暗,衬托着枯淡的荒草和灌木。天气热,已经飘出一股微弱甜腻的味道。我就着水壶解渴,忽然听见附近呻吟了一声。是个印度人,略比我年轻,正向水里伸手。他奄奄一息,肠子从伤口流出来。但我还是下马,让他喝了水。我附近骑马的人都问我是不是疯了。可不是吗?他大概只延长了痛苦。

我们很快赶上亚历山大运伤兵和死者的牛车。伤兵头顶上有遮阳篷,运水人赶着驴走在一边。亚历山大对他的人向来细心照顾。

车夫告诉我们,战场上有五万马利亚人。亚历山大只带着骑兵,总算拖住了他们,直到弓箭手和步卒赶来。然后敌人逃进一个有墙的城镇,在海枣林后,待会我们会看见。国王把城镇团团围住,打算让士卒先休息一夜。

不到黄昏,我们抵达了这座圆形的马利亚土城,外有城墙,内中的堡垒也有敦实的护墙。奴隶们推着运帐篷的车走动,厨子们卸下锅炉和麻袋,筑起烤架和土灶,准备给大伙做一顿美餐,比中午的口粮丰盛。亚历山大跟三位高级军官佩尔狄卡斯、佩乌克斯塔斯和利昂纳托斯共餐,同时部署进攻。“我不会让大家黎明前起床。步卒大热天走了很久,骑兵又才激战了一场。睡个饱觉、吃好早餐,然后上阵。”

就寝前,我看了他闪耀的兵器(被侍从重新擦得锃亮),还有他在印度因炎热而新做的胸甲,比原来那件轻,铁片缀在印度衣料里。这件胸甲鲜红色,心口上有一头金狮,仿佛他以往还不够引人注意一样。

“艾尔斯坎达,”我说,“如果你明天穿旧胸甲,我可以把这件弄干净。打完仗很脏呢。”

他扬着眉转过身来,咧嘴笑了。“波斯小狐狸!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那不行。大伙要看到表率,只告诉他们不够。”这话他任何时候都可能会说,但现在却有点不是滋味。“不要阻拦我,哪怕是因为爱。我情愿像我开始那样结束……来,开心一点。明天你不想看见我在哪儿吗?”

他睡得安稳,像每次开战前一样。他常说他交托给神明了。

第二天日出不久,他们缩小包围,逼近城墙下。车辆运着梯子、攻城槌、投石器及工兵的械具前移。好一会儿,能望见亚历山大骑马走动,虽然因距离而变小,鲜红衣服和银头盔依然醒目。他随后下马,混进城墙前的人群。他们很快消失。一定是有个城门攻破了。

军队随之涌入,多架梯子抬了进去。起先站满印度人的城墙骤然变空。

我一个人骑马前移,希望看清楚。这里的随军者极少不是奴隶,大队伍由赫菲斯提昂带领。没有投降。马利亚人逃进了城内的堡垒,聚集在墙头。城里低矮的泥屋挡着我的视野,马其顿人一定在下面。

一架梯子抵着墙升起,放稳了。然后,我看见一片红光稳定地上移,到达墙头时开始晃动,挣扎。顶上有一个人直立了起来。

他在挥剑。一个印度人倒下,他又用盾牌把另一人推了下去。然后三个人爬梯而上,与他并肩战斗。印度人边打边退。急于攀登的马其顿人挤满梯子。他又一次做了榜样。猛然间,他们像山崩的石头一样滚落,不见了。身下的梯子已经散架。

我骑马继续靠近,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四人仿佛站立到永恒,躲避着墙头和堡内不断袭来的飞弹。然后亚历山大不见了。他跳了下去,落在堡垒里。

经过极短的迟疑(我想是因为他们一时不信),其余的人也随之跳下。

不知过了多久,下一批马其顿人才登上墙头——也许只够将一只苹果削皮、吃完,也许足够死上十次。他们要么踩住彼此的肩膀,要么爬梯,要么把长矛扎进地下作为支点,纷纷涌上墙头,随即消失。我一直告诉自己,先别指望能看见他,等一等。

一群人从里面登上墙头。他们抬出一个鲜红的东西,顺着梯子,极慢地放下去,消失不见。我没有看见它动。

我鞭打马臀,向城里奔去。

下城空空荡荡,甚至没有死者,相当平静。熟了的南瓜和葫芦长在平屋顶上。前方,从堡垒传来喊杀和垂死的惨叫,我都不大听见。

在刚出堡垒的一条街上,三个侍从站在一户贫家的门口,朝里面看着。我推开他们走进去。

他们用来抬他的盾牌搁在地上,里面有一汪血水。他躺在农人脏兮兮的床上,佩乌克斯塔斯和利昂纳托斯站在他面前。别的侍从远远缩在一角。鸡到处跑动着。

他脸白如垩,但是睁着眼。在他左半身,亮红布颜色变暗的地方,扎着一支粗长的箭,随着他的浅呼吸,动了又止,止了又动。

他嘴唇半启,勉强吸入一点延命的空气。有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不是从他口中,而是从伤口发出。箭射中了肺部。

我在他头边跪下,他已经迷糊得不知道了。佩乌克斯塔斯和利昂纳托斯略抬了抬眼。亚历山大松开拳头,摸到那支箭。他说:“拔出来。”

利昂纳托斯的脸色几乎像他一样惨白,他说道:“好的,亚历山大。只是我们得移开胸甲。”它我是摸熟了的,我知道那甲衣多么强韧。是被刺破的,没有撕裂。飞行的箭矢不会穿透它。

“别傻,”亚历山大细声说,“割掉箭杆。”他摸索腰间,拿出匕首,无力地锯起来。然后他咳嗽了,嘴里吐血,箭杆在肋部挫动。他的脸没了生机。伤口上,箭矢仍微微起伏。

“快,”佩乌克斯塔斯说,“趁他还没醒。”他拿起匕首,切削那硬杆。他努力时,利昂纳托斯扶稳箭矢,我趁机解开胸甲的搭扣。没等佩乌克斯塔斯做完,亚历山大醒了。箭头的倒钩刮扯着他的肋下,他一动不动。

箭杆折断了,留下一掌深的带尖头的残余。我把胸甲从他身下慢慢滑开,甲衣与箭杆缠在一起,让我们很费劲才脱下了它。佩乌克斯塔斯割走血污的衬衣。紫色的伤口在苍白的肉上一开一合,空气轻啸而出,有时会暂停,是他在努力不让自己咳嗽。

“看在神的分上,”他细声说,“继续拔完啊。”

“我要割开一点,拔倒钩了。”佩乌克斯塔斯说。

“嗯,做吧。”亚历山大说完,合上了眼睛。

佩乌克斯塔斯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匕首都给我看看。”我购于马拉坎达的匕首最为锋利。他扎入靠近箭杆处,往外用力。我抱住亚历山大的头。痛楚那样猛烈,他大概不会知道。

佩乌克斯塔斯收了刀,把箭矢侧移了些,咬牙拔它。粗铁钩出来了,然后涌出一注深浓的血水。

亚历山大说:“谢谢你,佩乌——克斯——”他的头往下沉,身体像大理石一样躺着。没有动静,只有血在流。连那也很快停止了。

小屋门口早已聚成人群。我听见有喊声说国王死了,马上有人应声喊开去。

对于波斯人,哭丧像流泪一样是不假思索的。但是我给了他沉默,仿佛他应得如此。是的,我心里别无所有了。

他们向堡垒里战斗的士卒叫喊,国王死了。里面一刻未停的喧嚣随即翻倍。你会以为是全世界的恶人同时被扔进火河。它对我没有意义。

“等一等。”利昂纳托斯说。他从不洁的地面捡起一根鸡毛,放在亚历山大嘴上。鸡毛先是静止,然后毛管边的短绒有了颤动。

我帮助他们用将就找来的一点布料,包扎了那伤口,禁不住泪如泉涌。此时我不是惟一一个哭泣的人。

他们终于敢移动他的时候,众人把他放上担架,由侍从抬着缓行。我跟随其后,这时有个东西从堡垒的墙头飞过,砰然落在我脚边的尘埃里。是一个三月大的印度婴儿,颈部全然割断。

墙头上,士卒仍然以为他死了。他们正在为他讨偿血债,也在洗刷自己的羞耻。他们概杀无赦。

整整两日,他躺在生与死的交界。他失血极多,箭矢还打断了一根肋骨。虽然抬手也费劲,他还是做手势,不说话,只当医者不肯离开时才发话,命令他去探望伤兵。我懂得他的手势,对我,他从来不必开口。

侍从们也帮着护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太紧张。我在帐篷外问过其中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大伙畏缩不前吗?”

“我不太清楚,也许有一点吧。他们拿梯子拙手笨脚的,他就夺过一把梯子,亲自放稳,直接上去了。”

虽然伤口溃不成形,但是没有腐烂。逐渐愈合的时候,他的筋腱粘在了肋骨上。此后很久,他每吸一口气都像挨了一刀。起初咳嗽得那么厉害,每次他都得双手按住肋部,尽量控制它。他一喘气就疼痛,直到去世都是这样。他掩饰,但我总是知道。

第三日,他能稍微说话了。他们给他喝了点酒。将军们都来了,批评他太莽撞。

他们当然对。他能活到中箭时已是奇迹。他受伤后继续打斗,终于不支倒地。御帐里挂着来自特洛伊的旧盾牌,正是佩乌克斯塔斯用来掩护他的武器,我常见他凝神看着。他耐心地听别人批评;为了梯子断掉后和他一起被困的战士,他也只能接受指责。有一个死了,是其他几个救活了他。但是他做了想做的事,也迫使战士跟随了他。爱人对所爱忠诚如故:毕竟是他们急于冲锋才毁了梯子。那是他无法预料的。

利昂纳托斯全盘告诉他屠杀的事,表示军队的忠诚。他说:“妇孺都杀?”话毕猛抽一口气,咳出血来。利昂纳托斯勇敢,但不甚聪明。

第四日,我正替他垫高枕头让他呼吸较顺畅的时候,佩尔狄卡斯来了。亚历山大受伤时,他在城里另一边战斗。他军阶最高,目前代行统帅之职,身材高挑,眉毛浓重,机警而又稳重,深得亚历山大的信任。

“亚历山大,你现在不方便口授书信,所以我代你写了一封,如果你同意的话,会拿去让赫菲斯提昂向军队公布。你可以就在上面签名吗?”

“我当然可以,”亚历山大说,“但我不会签的。何必去扰动人心?他们会传说我已经死了。那种话还不够吗?”

“很不幸,军中现在就是这样流传。看来有人散播了谣言。他们认为我们秘不发丧。”

亚历山大用健康的手臂支着身体(左臂仍因伤口而牵痛),几乎坐了起来。我看见他干净的纱布上出现一块血迹。“赫菲斯提昂本人也这么想?”

“有可能。我已经派人送快报去了,但你的笔迹才有说服力。”

“把信给我念念。”他听完全部,然后说:“加一句‘我三天后会启程过来’,然后我再签字。”

佩尔狄卡斯眉毛一沉。“最好不要。如果你到时候去不了,事态会更糟。”

亚历山大的手捏紧毯子。纱布上的红印越来越大。“照我说的写。我说会去就会去。”

受伤七日后,他果然去了。

我再次与他同舟。他在船尾有个小帐篷。虽然离河不远,担架的颠簸还是累坏了他。他像死人一样躺着。我想起他头戴花环,站在船头。

航程花了两夜三日。我全力照顾他,但战船始终不会舒适,而且他感到划桨时的波动。他没有怨言。我坐在他身边,赶走水上的飞虫,给他半结痂的大伤口换纱布,一面想着:你是为了赫菲斯提昂。

现在我明白,单是为了军队,他也会去。他从未指定副手(万一来不及选定),也没有册立继位人(如果他倒下)。不是他想不到死亡,死亡就在他生活里;而是他不愿授予任何人这样的权柄,为此人树敌。他很清楚当他们认为他死了的时候军营会怎样。那边的三位大将——克拉特鲁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都一样有资格做最高统帅。军队也清楚;还清楚假如他死了,印度人会在前方后路群起反叛。如果我问他为什么要去,他大概会说:“是必要的。”但我也记得他说“赫菲斯提昂也这么想?”我只好面对悲伤。

军营出现的时候已近黄昏。他正在打盹。遮阳帘按他的命令提前卷起,让大家都能看见他。他已经在军队里了,河岸密密麻麻都是迎船的战士。他们望见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时候,巨大的号哭炸响,一路传回营地。大帝在苏萨宾天也不过如此,但是马其顿人没有哭丧的习俗。纯粹是哀恸。

他醒了。我看见他睁眼。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了他滋味如何,他们体会到了。如果他故意让他们体会得更久一点,我也不想责怪他。战船靠岸时,他才举臂挥动。

他们沸腾、欢呼、喊叫,震耳欲聋。至于我,我在看码头上等候的三位将军,我看见他先跟谁对上目光。

一顶有篷的轿子停在那里,担架放在旁边。我仍在甲板上,他说了句我听不清的话,看来是不喜欢那轿子。每次我把他交托给别人都要出岔子,我想,这次又怎么了?

我走下跳板时,有人牵马上前。“这样比较好,”他说,“可以让他们看看我死了没有。”

上马时,有人帮了他一把。他直挺挺坐在马背上,像阅兵一样。士卒们狂喊起来。几位将军跟在他旁边步行,我希望他们会小心不让他摔下来。昨天他才站起来,而且只站了短短一会儿,为了排尿。

这时士兵们涌上前来。

他们高呼而来,声如浪涛,在印度的烈日下汗水涔涔。将军像平民一样被推搡。幸好他们给他找的马很沉静。士兵争相触摸他的脚,亲吻他长袍的下缘,祝福他,或者仅仅是靠近他,把他看个仔细。终于有几个侍从挤过人群来到他身边。岸上的人惟有他们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怎样。他们牵了他的马,走向为他预备好的帐篷。

我像猫趴着穿过门底一样,在人群里挤着上前。他们太兴奋了,根本没察觉是一个波斯人在推搡他们。好些人跟我讲过亲眼看见战场上胸口受伤的人如何看似安好,直到试图活动才吐血不止,转瞬死去。离帐篷二十步,我快要赶上他的时候,他勒住马缰。他知道自己要倒下了,我想,一面努力挨近。

“我会步行走完这段路,”他说,“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活着。”

他做到了。他们纷纷去拉他的手,祝愿他健康快乐,使时间增倍。他们从树丛里摘花,把馥郁的蜡质印度花卉抛到空中。还有人从印度的神庙里偷走花环。他含着笑,继续迈步。他从来不拒绝爱。

他进了帐篷,与他同船来的医者克利托德默斯匆匆跟入。出来时他看见我在帐外(他已经熟悉我了),说道:“他在流血,但不多。他的身体太能扛了啊。”

“等将军们一走,我马上会去照看他的。”我把必需品都放进一个包裹带了来。少顷,托勒密和克拉特鲁斯走出帐篷。我想,这下要久等了。

一些人在帐篷外转悠,看来是觉得他会接见。卫士遣散了他们。我继续等。

日落下的海枣树黑影沉沉的时候,赫菲斯提昂才出来。“巴勾鄂斯在那边吗?”他问守卫。我走上前。“国王有点累了,你安置他歇息吧。”

“有点”累了!我忿忿地想。他一个钟点前就该歇息的。

帐篷里闷热。他背后草草地垫高了,我重新整好。他身旁搁着一只酒杯。“哎呀,艾尔斯坎达!”我说,“大夫不是吩咐过吗,流血时不能喝酒。”

“已经止血了,没事嘛。”他需要以休息而不是以酒来提神。

我已经叫了人挑水来,预备给他擦身。“你把这绷带怎么了?”我问,“纱布都脱落了一半。”

“没什么,”他说,“赫菲斯提昂想看看。”

我只说道:“翻个身。它黏住了。”我把纱布浸湿解下,给他洗了澡,涂上药膏,重新包扎好,命人送晚餐来。他胃口很差,已经疲惫得几乎无法休息。我侍候他上了床,自己在角落里安静坐下。他习惯了入眠时近旁有我。

过了不久,他已经迷糊,长叹了一声。我轻轻走近,他的嘴唇在动。我想,他希望我把赫菲斯提昂找来,跟他对坐。但他说的却是:“工作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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