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兵们赢回了他的爱,又得到丰厚的赏金,便满意地踏上归程。克拉特鲁斯率领着他们。到马其顿后,他会接替安提帕特罗斯,就任摄政一职。
这是朝廷政治,亚历山大只说克拉特鲁斯因病告假。有人认为他是希望自己能从母后和摄政无休止的阴谋与争吵中告假——任其发展可能酿成内战。还有人认为他是觉得安提帕特罗斯代行王权已久,也许会弄假成真。他一直忠诚,但是过去这些年他是预计亚历山大要归国的。用亚历山大的话来说,他的紫色有点太多了㊟。
对老兵们作告别演说时,他说道:“我将你们光荣地交托给克拉特鲁斯,我最忠诚的追随者,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生命。”“最”忠诚?……在一番感谢和道别的言辞中,听起来还算顺耳。
也许赫菲斯提昂第一次拒绝为亚历山大做的事,就是跟欧迈尼斯言和。现在,修好之难与日俱增。欧迈尼斯已经首先放下架子,像他这种地位的人一旦受冷遇,决不会再次伏低。见面时他们怒目相视,背后则向那些会搬弄是非的人谈说对方。
你也许会说我的机会来了。混熟宫闱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从前也一样,但是现在想法较成熟了。世人散播亚历山大的各种传奇,不过他有自己的楷模。阿基琉斯离不开帕特罗克洛斯。他对布里塞伊丝㊟容或有爱,帕特罗克洛斯才是生死之交。在两位英雄合葬于特洛伊的坟前,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起献过祭品。让帕特罗克洛斯受伤,阿基琉斯会要你血债血偿。欧迈尼斯知道;他自从两人的童年就认识他们。
因此,我不趁机去挑拨是非,还注意不显出我知道有争执。那个传奇是亚历山大的一肢,他的血液流淌其中。如果有人损伤它,就让赫菲斯提昂来做这个人,不能是我。况且还有沙漠里的那天上午。
朝廷迁往埃克巴塔纳,斯塔苔拉被留在苏萨陪伴祖母,罗克萨妮随行。
途中有件趣事。米底总督阿特罗帕提斯听说亚历山大如何跟别的总督打交道以后,为他安排了一个小节目。他第一次路过时,曾经问起希罗多德笔下的阿玛宗人是否安在。阿特罗帕提斯拿不出她们来,大概从此念念不忘。
一日早晨,有一种银铃般的军号声在我们扎营的关隘回响。一队武装考究的骑兵佩着圆盾和小斧跃马而来。领队者跳下马,向亚历山大行礼,说她们是阿特罗帕提斯派来的。她就像传说中那样袒着娇小的右乳,左乳有衣服遮掩,看不出是否大一些。
回到队伍中以后,那女子指挥众人来了一场炫目的表演。士兵们眼睁睁对着这些裸乳,喝彩如狂。亚历山大向托勒密道:“阿特罗帕提斯一定是疯了。这也叫战士?不过是些女孩子。你看她们像娼妓吗?”
“不像,”托勒密说,“她们是因相貌和骑术被挑选来的。”
“他当我是哪门子的傻瓜?算了,我们要赶在大伙还没对她们动手动脚以前,把她们送出军营。巴勾鄂斯,替我做件事。告诉她们表演很精彩,我希望再看到这样有韵律的马术。海达尼斯,替我选一些心智清醒的中年米底人做护卫队,行吗?要赶快。”
她们驭马后腮颊绯红,看上去更楚楚动人了。士兵们像守在庖厨外的狗一样蠢蠢欲动。女子们再度上马时,口哨和呼喊响成一片。亚历山大极其匆忙地准备了礼物,他没挑武器,选择了珠宝,但是女子们十分感谢。一队头发斑白的米底人护送她们,在埋怨声中离去。
我们在奈萨的高地草原扎营,那里是王室的养马场。战乱年月被盗的传种母马难以计数,但是尚余五万匹左右。亚历山大见了欣喜,成立一支卫队专职守护,又挑出一些他看好的公驹,其中一匹送给欧迈尼斯——如果是为了感谢他对赫菲斯提昂的不被领情的示好,为了抚慰其自尊,这一类的话也没有明说。但是犯下龃龉中第一个错误的赫菲斯提昂也许已经认定如此。欧迈尼斯的一派当然这样看,他们扬言,骄横的下一步是失足。
我事先看到名单,知道亚历山大打算请赫菲斯提昂当晚过来,跟一些老朋友共餐。最近他在大家面前对赫菲斯提昂很好,抚慰着他的羽毛,显出帕特罗克洛斯究竟是帕特罗克洛斯。
就在那一天,他和欧迈尼斯在军营里狭路相逢。
我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有预谋的。我早前骑行外出看了牧马人,回来的路上听见嚷嚷时,他们已经走开相当远。赫菲斯提昂在说,希腊人一百年前就完了,他们被腓力打得七零八落,到亚历山大的时候只剩轻嘴薄舌的功夫,毫无战斗力。欧迈尼斯说,吹牛大王用不着别人帮忙造谣,本身的聒噪已经够了。
两派又是喝彩,又是互嘘,人越聚越多。很快就要流血了,我开始往外挤。已经有抽刀拔剑的声音,忽然听见一阵鼓点般的狂暴的马蹄声,铿然而止。有个高亢愤怒的声音喊了出来,只一声,其他一切都沉寂下去。亚历山大骑着马逼视下面,嘴唇紧闭,鼻翼贲张,卫士跟随其后。那静默中能听见马具的振动。
拉长的一瞬结束。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走近他,开始互相怪罪。
“肃静!”
我下来牵着马,让自己掩没在人群里。我不想有人连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起记得我的脸。
“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话。”他的疾驰已经掠起额上的头发;由于暑热,头发剪得相当短。他的眼色变淡了,愤怒像痛苦一样刻入眉心。“我要求我任用来维持纪律的人守纪律。你们身先士卒的场合应该是打仗,不是闹事。你们两个都够得上用叛变罪审讯。赫菲斯提昂,我让你有今天,不是为了这样。”
他们的目光触了一触。我仿佛看见他们在流血,不为所动地让血水从石脸上流淌下来。
“我命令你们抛弃这场争执,否则死罪。如果再起冲突,你们都会受到叛逆罪的公审。挑事者一经证实,照惯例惩罚。我决不减刑。”
人群屏着气息,不仅是因为两个这样的人被公开斥责——那本身就是闻所未闻的事——他们是马其顿人,他们知道那个传奇。
两派人正在畏缩地插刀入鞘。“中午的时候,”他说,“你们两个都来向我报告。你们要当着我握手,立下和解的誓约,今后在面目、言辞和行为上都不能违反。听明白没有?”
他掉转马头离去。我从人群中溜走,不敢望赫菲斯提昂的脸,生怕他看见我在。他当着亚历山大起誓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
他邀请他们俩晚上来共餐。这是宽恕的姿态,但一视同仁。给帕特罗克洛斯的特别待遇必须另等机会。
一直到更衣的时候,我才又看见他,比我料想的更糟。他看上去很憔悴,难得开口。我不敢说什么,但是替他篦头时揽着他的头,贴上我的面颊。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我只能那么做,别的都不行。”
“有些伤痛是只有国王才会经受的,为了所有人。”我久久在想可以说什么,他过后才会原谅我。
“对啊,就是这样。”
我很想拥抱他,告诉他我永远不会给他这样的伤痛。但是,我想着,他们会和好的。那么又何必呢?而且永远有沙漠那一回。因此我只亲了亲他,继续做我本分的事。
晚餐早早散了席。我觉得他是生怕他们酒后再次翻脸,但是他只在自己帐篷里踯躅,并不上床,然后披上一件深色斗篷外出。我看见他裹头;他不想别人看见他去哪里,虽然他一定知道我猜出来了。
他没有去太久。他们想必有点草草地和好,这过后看得出来。不过如果一切如他所愿,他是不会和我度过下半夜的。没有言语,也像是说了很多,也许太多了。我爱他,无以自禁。
时间过去,刀锋消蚀。我们在那里继续驻扎了三四日,与衣着光鲜的高个子牧马人共处。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两人会小声而客气地寒暄。亚历山大带赫菲斯提昂外出骑马,选了一匹好马送给他。他们有说有笑地回来,几乎和从前一样,只是看得出是勉力而为。时间本身不能抚平它,我想,惟有执意忘记可以。“我决不减刑。”一个人知道是逼出来的话,另一个人知道已经说了。没有什么可以收回,也无法消解。但是他们相爱了这么久,他们会一起努力忘记。这是必要的,别的都不行。
我们攀越一重重关隘,向埃克巴塔纳东进。
这时节,七重城墙上没有积雪,像宝石项链一样在山腹闪耀。不是雨夹雪,而是凉爽怡人的微风,吹过高处通敞的房间。临时的避风窗早已撤了,这里是迎候御驾的夏宫,国王的房间都铺着美丽的地毯。寝殿里透雕的银灯和镀金的铜灯从金叶装饰的屋梁悬挂下来,在同一个房间,大流士曾经兜脸给我一巴掌,使我哭着撞进纳巴赞内斯的怀中。
山野青青,溪流密布,闻得见峰峦的气息。我会有机会骑马入山的,整个夏天我们都要待在这里。
夜里他走上露台,让酒酣的头吹吹凉风。我站在他身旁。柠檬花和玫瑰散发着香气,山间飘来的轻风分外纯净。他说:“我追赶大流士,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虽然是隆冬,但是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我也一样。我跟着大流士,被你追赶的时候,也这样说过。”
“而且我们都回来了。有了渴望,什么事都能实现。”他凝视灿烂星河,构思着新的渴望,像诗人在创作一首颂歌。
我知道这些迹象。他心神不属而逸兴遄飞,并且皱着眉踱步思索,我总是知道不是心烦。在他完成前,永远不应该过问。最后他会突然说出来,像分娩一样。
分娩发生在一天清晨,时间太早,我是第一个听到消息的人。我发现他已经起床,赤条条地走来走去,想必是不到拂晓便开始这样。
“阿拉伯,”他一见我就说,“不是要它的内陆,只须保证内陆的部落不来滋扰港口就行。要的是那些海岸,还没有人知道它向南、向西延伸了多远。想想看,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哪里有水,可以沿着格德罗西亚建海港了。从卡曼尼亚北上波斯海,一路畅通。但是我们希望绕着阿拉伯航行。一旦进入阿拉伯湾——那一带地图精确——就到埃及了。你知道吗?有一条运河从那里直通地中海。起先是他们的国王尼科㊟开凿的,最终由大流士大帝竣工。河道要疏通和拓宽,仅此而已。如果我们打通了阿拉伯的航路,船就可以从印度不止开到苏萨,而且开到亚历山大港、比雷埃夫斯㊟、以弗所。人迹罕至的村庄和小镇会变成都市;贫穷的野人,像尼阿卡斯遇到的食鱼族,会融入文明的世界;所有伟大的民族都可以互通有无,分享思考。海洋是大路,人类还没有怎么踏足其上。”
为了跟上他并且听见他的话,我几乎在小跑。“还有意大利。我妹夫出征那里战死了,他应该等上我的。那里必须很快平定,不然西边的罗马人会整个吞并它。听说罗马人善战。我会让他们保留自己的管治形式,我还可以用他们的兵,在北非一路把帝国的边疆向西推进。我很想看看赫拉克勒斯之柱。谁知道它外面还有什么?”
他还说了许多。有时我会想起一些片断,随后又忘记,只记得他的脸在晨曦的寒凉中憔悴而发光,像久用的金子那样柔和,深邃的眼睛却亮若火的祭坛;散乱的头发虽然褪色,还是男孩子的头发;坚强任怨的身体健忘于创伤,再次迎向常人用一生完成的事业,踱步时仿佛已经踏上征途。
“所以巴比伦必须是首都,位居中央。它的港口,应该有足以停泊一千艘战船的码头。我会直接去那边监督动工,并且打造出征阿拉伯的舰队……为什么你不开心?”
“只因为要离开埃克巴塔纳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哦,天冷之前不走,我们是来度夏的嘛。”他把目光投向群山,倘若我没有给他披上袍子,他会赤身走出露台。“这里最适合举行竞技会了!我们离开前要举办一次。我早就应该给众神奉献的。”
我们度过了悠闲的夏天。
在猎犬吠叫着追逐浮云的山岗间,在睡莲朵朵的玫瑰园里,在我随笛声跳起河之舞、有金银饰柱的高敞大殿上,在我受过屈辱而今被他珍爱的寝宫中,每天每夜,我都对自己说,我不要错失什么。我永远不要让耳目、灵魂或者感官睡去,不要有一刻忘记我是快乐的。将来的征途会很长,谁知道我们几时能回来?
智慧之主给我们的谶语恰到分量,适可而止;正如他让鸟类预知冬季,却不透露突袭的严寒,一夜过后,树枝下遍地尸体。
亚历山大立即着手将打造舰队、在巴比伦修建大港的计划整理成形,并且将诏令发往前方。他希望勘探里海之北,查验其海岸如何拐向印度。他还亲自办理了大流士会假手于人的许多国务。国王在埃克巴塔纳闲居是成例,但我这样告诉亚历山大的时候,他面露惊讶。他说他已经在度假了,一辈子没有这么清闲过。
上一年夏季,我们在格德罗西亚。在睡莲池边嬉水时,我总会想到,我是快乐的。我要感谢并亲吻每一个流逝的瞬间。
有一夜我说:“艾尔斯坎达,你快乐吗?”
他笑着说:“你看不出来?”
“嗯,那个我知道。我指的是在这里,埃克巴塔纳。”
“快乐?”他掂量着说,“什么是快乐?”他轻抚着我,让我知道他的感谢。“实现自己的渴望,那是快乐。除此以外,当人把整个心智和身体伸展到极限,当人把思虑全部用在下一瞬间要做的事,这样的时候,回想起来就是快乐。”
“你永远不会安顿下来的,是吗,艾尔斯坎达?就算在这里也不会。”
“安顿?我有那么多要做,怎么可能。”
他已经在筹备秋季的竞技会,向希腊发出了通告。会有成群的演员、诗人、歌手和基萨拉琴手旅行而来。他没有邀请运动员。他说,从前运动员曾经是全面的能手,保卫乡土的战争英雄;现在他们只把自己训练成赢取一个项目的机器。“投石器比任何士兵都扔得更远,但是没有别的用处。让大伙被这种人打败影响不好,让小男孩们看见也不好。”
他口中的“小男孩们”如今只有一个含义。当那些老兵退伍,准备回家和妻子团聚的时候,按军人的习惯留下了跟着他们饱经艰苦的女人,而亚历山大则把他们的孩子护在羽翼下。他决心不让他们去马其顿背负外邦杂种的侮辱;他们应该顺其自然地受教育长大,半是波斯人,半是马其顿人,为他在苏萨和解之宴上祈求的民族和谐作见证。年龄足以离开母亲的男孩们已经入学,并且跟着朝廷来了。竞技会设有他们的项目,有时候他会去看他们练习。
还有些时候,他会走过有透雕隔扇的长廊去后宫探望。罗克萨妮像是他的一种浓烈的酱料,覆满餐盘会吃得作呕,偶蘸少许则令人回味。我并不烦恼。
夏季从清凉甘甜的山野间溜走,玫瑰休息着,准备在秋天再次盛开。忽然有一天,他变了,脸上带着喜悦的平静,任何话题谈不到几句就会提起“赫菲斯提昂觉得……”,“赫菲斯提昂刚才说……”。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山野上骑马独处的时候,他们冰释前嫌,投进彼此的怀里,又一次成为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他们要开始忘记了。
多年的艰苦训练使我保持清醒,我从来没有试图延迟这一天。现在没有人能对我怀恨了。我始终把那句“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关在沉默的心门里。因此我保有自己所得的一切。他无须忘记那些向我寻求安慰的夜晚,也知道我明白。我也没有破坏那永恒的传奇。
现在传奇复原了,光泽如初,我发现自己感到轻松。没有它的时候,他丢了自己。辛劳、伤损、疾病和磨难,已经让他的生命之弦拉紧了太久;如果连他的生命之本也被动摇,那是不堪承受的。
这赫菲斯提昂一定知道,他不傻。我的猜测是,他心里依然把自己当做爱人。他感觉亚历山大应该支持他,反对欧迈尼斯,无论孰是孰非。马其顿人对于波斯人也有一样的感想。我的感想也如此,只是理智地不声张。亚历山大勾起妒忌。多少人爱着他,而且他从来不拒绝爱。
即使在凉爽的埃克巴塔纳,做着不多于两人的工作,他还是比中箭前更容易疲倦。我只能庆幸他另一个伤口快要痊愈了。再休息好一点以后,他会去巴比伦,开始真正的工作。
旗帜冉冉升上了顶端有雕塑的镀金旗杆。多如一座市镇的帐篷,会在节庆期间供艺人们居住。跑道和运动场都经过清理、整平。营造师建了一座剧场,内有让扮神的演员从天降至舞台的机械,还有将遇害尸体推上舞台的车,都是希腊诗人极其重视的道具。亚历山大最偏爱的演员西塔罗斯也来了,国王以拥抱欢迎他,拨给他最好的帐篷。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色萨利人,相貌堂堂。涌入的人包括吹笛手、歌队的少年、布景画师、歌手和舞者、诵诗者、杂耍人、上等的歌姬和下等的娼妓,内中还有一些衣着俗丽、恬不知耻的阉人,使我羞于看见他们四处走动。商贾遍布街头,贩卖食物、小玩意儿、衣料和香料,当然少不了有酒。
王宫里美酒横流。夜夜有宴会,招待艺人或者亚历山大的朋友。既然帕特罗克洛斯回来了,他纵情畅饮。一连几夜,他上床时都不清醒。他从不喝到酩酊,因为知道会有宿醉,妨碍他出席比赛。他的朋友们不受义务的约束,往往被人抬着离开宴会厅。生活在马其顿人中间,这早已见惯不怪了。
颂歌合唱的比赛举行在即,我正给他穿王袍,他对我说:“赫菲斯提昂不舒服,他发烧了。”
他曾经对我从来不提他,现在则经常会说起,毕竟我们有了那么多心照不宣的秘密。我表示关切,说希望只是小病。
“他一定昨天晚上就有热度,只是自己不知道。唉,我让大家少喝点就好了。”他离去后,喇叭随即吹响。
翌日赫菲斯提昂病势加重,腹部一阵阵绞痛。亚历山大虽忙,还是用全部闲暇来陪伴他。从来是阿基琉斯替帕特罗克洛斯包扎伤口。他为他请来埃克巴塔纳最闻名的医者——希腊人戈劳奇阿斯。后来他告诉我,他给了大夫不少建议。但是他确实有点研究,亚里士多德教过他医药,他也随时留意。共识是病人不应进食固体。祭司遵命献牲,为他祈求康复。
第三日更不如前。亚历山大说,他像婴儿一样羸弱,胡言乱语,全身发烫。当日演出了喜剧和羊人剧,他没有观看至终,只从病榻及时赶来授奖。晚上我询问消息的时候,他说:“我想他好些了。浮躁乖戾,是个好征兆。他身体强健,能把病压下去的……我让艺人失望很过意不去,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那天晚上有宴会,但是他早早退席去看望赫菲斯提昂。回来时,他神情轻松了些,说病人睡了。翌日虽然热度未尽,他已经大为好转。亚历山大观看了全部比赛,他先前的缺席让喜剧演员们很担忧。晚间他看到赫菲斯提昂坐了起来,要求吃东西。
他稍后对我说:“我本来可以让人从晚餐桌上给他送点好菜的。”他依然喜欢这个美好的风俗。“但是肚子刚疼完肠胃很虚弱,这我在奥克苏斯河一带见得多了。我告诉大夫小心为上,继续让他吃粥水。”
艺人的竞技结束,运动会开始的时候,他仍然卧床,虽说好多了,夜里还是有点发烧。
亚历山大喜爱艺术,但运动会才是他最关切的。他凡事亲自主持,授予桂冠时永远记得优胜者的战功和他们从前的成绩。这正是军队爱他的原因。运动会开始两三天后,轮到“小男孩们”的比赛了。
成年人的运动项目我没有去看,我在艺人堆里有更好的消遣。但是为了看见亚历山大培养的这群孩子,我去了运动场看他们赛跑。事后他一定会喜欢谈起的。
他们模样健康。由他监护以来,他们便吃得很好。各地的五官特点都有,和马其顿长相融合。等他们再长大些,无疑会有混血印度人出现。混血波斯人最英俊,无与伦比。我隔着跑道坐在亚历山大对面。他含笑看着这群孩子走过他的面前,他们脸上都染着喜悦。
他们排好队,喇叭一响就冲出起点。为了尊重波斯人的矜持,他们腰间系着小小的裆布,别无遮掩。我正在想这情景何其动人,忽然发觉宝座那边有骚动。一个报信人站在亚历山大身旁。他一跃而起,后面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家来不及让道他便推开人群,几乎踩在别人脚上。他走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也匆匆随去。
我也从观众席连搡带爬地离开。我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许需要我。我坐在运动场较远的一边,费了些时候才赶回宫殿,国王的房间全都空无一人。这时我猜到了。
我跑上楼梯,转入一条曲折的通道。无须问路。我已经听到走廊传来可怕的悲声,使我毛发皆竖。
门口没有守卫,病榻的外围站着一群人。我像家犬一样不被察觉地溜进其中。我从没有来过赫菲斯提昂的房间。布置典雅,有红色的挂毯和成套的银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疾病的气味。他躺在床上,仰面张口。有人给他合上了眼睛。亚历山大双手攫着尸体,伏在上面,嘴唇贴着那个脸。他扬起头,再次发出那种可怕的叫声,然后把头埋进死者的头发里。
过了一会儿,佩尔狄卡斯怀着羞惭和怜悯(是的,还有已经产生的恐惧),笨拙地唤道:“亚历山大。”
他抬起眼睛。我不顾众人走上前去。他曾经来寻求我的安慰,并且知道我明白。他呆滞的目光扫过我,空洞的。那一瞬仿佛是对于他从来没有我这个人。迷茫,消逝,疯魔。
我看着这陌生的房间,永难忘记我像一个不受哀悼、不被埋葬的死物站在这里,赤条条地被抛进黑夜。我的目光转到那一张停尸的床,绘着牡鹿和射手的挂毯,银水罐,床上的小桌推到一边,上面放着一件什么东西:是横倒的空酒坛,还有餐盘上一只肉已剔光的鸡骨架。
忽然亚历山大一挺身站了起来,盯着我们,似乎要杀死一个,不在乎是谁。“大夫在哪里?”
托勒密四顾,想找仆人们来问,但他们已经逃走多时。他说:“一定是看运动会去了。”
我已经退到门边,觉出背后有个人。就是他,不像我那么警醒,方才回来,方才明白眼前的一切。亚历山大像猛兽一样冲过来,抓紧他,前后摇撼。“你这凶手!谁叫你扔下他的?谁叫你给他吃东西?”
那人几乎失语,结巴地说看上去他已无大碍,于是让人给他做了鸡汤。
亚历山大说:“吊死他。拉出去吊死他。马上执行。”
佩尔狄卡斯看了看托勒密。他的眼睛停在亚历山大身上,并不转动,只点了点头。那人在塞琉古的押送下被拖了出去。亚历山大回到床前,呆呆地俯视,又伏倒在原先的地方。尸体动了一动,由于他哭泣的颤抖。
门口聚集了更多的人,是初闻消息的大人物。房间里那些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佩乌克斯塔斯碰了碰我的肩膀,用波斯语轻声说:“你去跟他讲。”
我摇摇头。我决不能让他怨恨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只差那一步,不然我的心已经死了。
所以我逃开,穿过城市,穿过集市的臭气和垃圾,穿过妓女聚集的街道——我视而不见,直到听见她们的笑声——逃进乡野,不知身在何所。我踏进一条冰冷的小溪,清醒过来。回望那座城市,太阳西沉,七彩城墙映着余晖。我想,他身体受伤的时候,我逃走了吗?现在他精神受创,可能会发疯伤害我的时候,我就背弃了他,连狗都不如。
暮色四合。我的衣裳撕破了,双手不记得扎到什么荆棘,流着血。我连想也没想怎样修整仪容,径直走了回去。门外仍是差不多的一群人,门内是死寂。
两三个人出来单独交谈。托勒密轻声道:“我们必须在尸体发臭前把他带出来,不然他会丧失理智,而且可能再也无法恢复了。”
“那就是强拉了?”佩尔狄卡斯说,“否则他不会出来的。必须是我们一起,他没有时间单独对付哪一个。”
我溜走了。我决不能待在那里,让他的眼睛从死者脸上移开时看见我。我去了他的房间,等待着。
他们送他回来时,他很安静,没有人拉着他。他们全都站在他周围,抓住第一个机会就开始陈述哀痛,称赞逝者。他的眼睛从一张脸移到下一张脸,仿佛他是一头面对群矛的困兽。忽然他喊道:“扯谎!你们统统憎恨他,妒忌他。走吧,别管我。”
他们交换一下眼色,出去了。他穿着紫中带白的王袍站着,还是出席运动会的打扮,但全身都是压痕。他爆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多年来静静忍受的战伤同时找到了声音。然后他转身看见我。
我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他没有武器,但双手非常有力。我趋前跪下来,拾起他的手亲吻。
他定定地俯视着我,说道:“你为他致哀了。”
我怔了一怔,才想起我被荆棘划破的衣裳、刮伤的脸和手。我扯住外衣的一个口子,一撕到底。
他握住我的头发,扳起我的脸端详。我用眼睛对他说,我会一直等你好起来,如果我还活着;不然,我也认命了。他抓紧我的头发,仿佛要用疯人的目光永远搜查我一样。然后他说道:“牛首骏死的时候你把他叫来了。他从沙漠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很感激他。你从来没有希望他死。”
我跪着,抓住他的手,对他赞美逝者。这是我的忏悔,虽然他并不知道。我曾经快意于我对手的过失,憎恨他的美德。现在,从我执意埋葬它们的地方,我痛苦地挖出这些染着我鲜血的战利品,奉献给他。如今他成了永远的胜利者。
亚历山大的眼睛已经游走。他没有听见我说的一半。他放开了我,回到孤独里。少顷他躺下来,掩着面。
翌日他一直躺着,拒绝吊唁。虽然他没有让我服侍,也没有把我遣出。多数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将军们自己做主取消了比赛,把彩旗换成丧事的花圈。塞琉古生怕国王变卦,起先没有吊死那医者,也不敢问,终于施了刑。防腐工及时被召进宫中,处理赫菲斯提昂的遗体。军营里埃及人众多。
夜里,他由得我喂他喝了水,虽然并没有真正看见我。我擅自带了些枕垫进去,席地而眠。清晨,我看见他从小睡中醒来,承受着回忆之痛。那天他流了泪,仿佛现在才学会流泪,又仿佛先前是震呆了,这时候开始蛰动。有一次他甚至谢了我。但是他的脸很古怪,我不敢拥抱他。
翌晨他比我早醒。他持匕首而立,正在断发。
有一刹那我想他是彻底疯了,也许马上就要自刎,或是割断我的喉咙。当今的希腊人只在火葬台上放一绺头发。然后我想起阿基琉斯曾经为帕特罗克洛斯削发,便找出理发的小刀,说道:“让我来,我会铰得正合你的心意。”
“不行,”他说着继续断发,“不行,我一定得自己来。”但是他对颈后的部分感到不耐烦,准许我替他做完,好让他可以离去。他从虽生犹死中醒来,眼睁睁目茫茫,像一缕流火般走了。
他查问赫菲斯提昂的所在。但是他仍在防腐工手中,浸泡在硝石溶液里。他查问那医者吊死了没有(塞琉古是明智的),下令把尸体钉在刑架上示众。他命令军队将马匹的鬃毛一概剪短,以表哀悼。他命令清除埃克巴塔纳城墙上的金银,彩色全部涂黑。
我尽量尾随他,以防他忘了自己的场合,或者变成小孩。我知道他疯了。但是他知道所在的场合与共处的人。他的命令无一不被遵从。乌鸦黑沉沉地聚拢在戈劳奇阿斯的尸体上。
有一次我又在跟踪他——离得不很近,以免被发觉——忽然他碰见了欧迈尼斯(他太晚才发现他快步而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欧迈尼斯面露恐怖。他知道他有盼望赫菲斯提昂死的嫌疑。
不久,殿前广场上出现一个华丽的灵柩台,挂满花圈。亚历山大闻知这是逝者的朋友们凑钱造的,以陈放他们奉献的祭品。他前往观看,欧迈尼斯带头献上自己极其贵重的全套甲胄和武器。一整列的人跟随其后。过去五年间跟赫菲斯提昂有过一言抵牾的人全都来了。
亚历山大平静地看着,像一个听了谎言但不受欺骗的孩子。他不因为这一番做作,只因为其悔罪和畏惧才宽恕了他们。
他们做完以后,真心喜欢赫菲斯提昂的人也来献上祭品,人数之多使我惊讶。
翌日亚历山大作了计划,葬礼会在帝国新的中心巴比伦举行,赫菲斯提昂的祠堂将永世屹立在那里。当年提尔失陷后大流士求和,提出以一万塔仑作为妻母孩子的赎金。亚历山大决定为赫菲斯提昂花费一万二千塔仑。
作这些安排使他心安。他选中一位营造师,要以帝王之礼修筑一个两百尺高的葬台,并且策划葬礼竞技会,拟定三千人参赛。他凡事清楚而精确。
睡前,他会跟我讲起赫菲斯提昂,仿佛回忆能使他复生:他们小时候做的事,他说过的各种话,他怎样训练所养的狗,然而我感到有一样隐去不提的东西;我背过身时感到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想,他接受我,伤了赫菲斯提昂的心,应该弥补。他会悄然把我放在一边,惩罚他自己,不是惩罚我。这将是他给逝者的礼物。他会这样做的,一旦决心。
我的心智像逃避追捕的牡鹿,自己简直不知道在狂奔。我说:“现在好了,欧迈尼斯和其他人都献了祭品。他已经跟他们和解,忘记了人世的愤怒。如今他是长生者中的一位,在世间所有人里面他只在乎你。”
他走开几步,把毛巾留在我手中,手背久久抵在双目上,我逐渐担心他会弄伤眼睛。我不知道他在那闪烁的黑暗中看见了什么。他回过神来,只说:“对对对。一定要这样,别的不行。”
我侍候他上了床,正要出去的时候,他像策划竞技会一样干脆地说:“我会遣使求问阿蒙的神谕,明天就办。”
我用几句软话答复,悄悄地走了。我一定加重了他的疯狂,他怎么转出这么一个妄念来?我提到长生者的时候用了波斯语来思想,指的是忠诚者的灵魂会安然渡过火河,进入天堂。但是亚历山大用了希腊语来思想。他会要求神谕宣布赫菲斯提昂是神祇。
我在自己床上辗转,流泪。他决心已定,志在必行。我清楚埃及人这个最古老的民族,在其漫长的历史中向来自视甚高。他们会嘲笑他,我想,他们会嘲笑他。然后我想到,他自己已经是神祇,阿蒙承认了他。没有赫菲斯提昂的并列,他甚至无法忍受神格。
我满怀愁苦,心里一片空白,反而睡着了。
翌日他选定祭司和使节,以及献给阿蒙的祭品。一日后,使团启程。
从此他平静多了,狂态逐日消减,但是大家都害怕他复发。他的朋友们为葬礼捐了款,欧迈尼斯的数额最大,他无疑记得帐篷失火那一回。他依然情愿多走一里路来避开亚历山大。
为了驱散哀愁,我骑马上山。从高处回望,我看见褪尽光华的七重城墙,七圈都是黑色,又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