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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他吃下东西,开始能入眠、会友,甚至召对了一两次。他铰短的头发长了。有时他会对我说话,谈些日常琐事。但是他没有召回远赴锡瓦的使团。

秋去冬来,已经错过历代国王启程去巴比伦的时节。从半个帝国之外和更远的地方前来的使团纷纷走在路上,预备在巴比伦朝见他。

埃及人对赫菲斯提昂的遗体精工细作。他躺在镀金的棺材里,基座有珍贵的织物垂挂下来,停灵在一座大殿上。他的战利品和别的祭献都摆放在周围。他们没有像在埃及本土那样把他裹布装匣,在棺外彩绘全身。经他们处理的遗体,即使不缠布,也能把如生的面容保存许多个世代。亚历山大经常去看他。因为我对逝者称赞恰当,他有一次带了我去,揭开棺盖让我看。他躺在金缕的衣料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料和硝石的气味。将来在巴比伦焚化的时候,他会像火炬一样燃烧。他的脸英俊严冷,面色犹如黯淡的象牙,双手交叠在胸口,亚历山大成绺铰断的头发垫在手下。

时间过去,他现在可以跟朋友们谈话了。然后诸位将军用战士的智慧做了我所不能的事,给他带来解药。托勒密进见说,科赛亚人遣来使者,索要买路钱。

这是个有名的盗匪部落,盘踞在埃克巴塔纳和巴比伦之间的各关隘附近。走这条路的马帮会凑足人数钱款,雇上一个护卫兵团才出发。看来历代国王也曾经年年遇抢,最后只好每逢秋季启程前,都付给科赛亚人一麻袋达里克金币。这笔钱已经欠账了,他们是来讨债的。

亚历山大喊了声“嗄?!”简直就像从前一样。“买路钱吗?”他说,“让他们等着吧。我会给他们买路钱的。”

“那一带很难攻啊。”聪明的托勒密抚颔说道,“都是一座座鹰巢似的堡垒。奥库斯一直没有办法平定他们。”

“你我自有办法。”亚历山大说。

他不满七日即出发。他说每一个杀死的科赛亚人,都是他献给赫菲斯提昂的祭品,就像阿基琉斯在帕特罗克洛斯灵前献上特洛伊人那样。

我没有问,自己收拾了行装。他不再用那种隐忍的眼神看我,把我视为理所当然,而我现在只希求他这样。我心里已经认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和我同床,以免折磨赫菲斯提昂的灵魂。这样的悼念成了习惯。我会活下去,只要我还能靠近他。

在关隘里,亚历山大兵分两路,一路归托勒密统率,一路亲自带领。山上已经入冬。我们又成了军营,像在大高加索时那样,随着堡垒相继陷落而轻装前进。每晚归来,他不再伤感,一心回味着当天的战斗。第七日,他第一次笑了。

虽然科赛亚人以掳掠和谋杀为营生,人类最好没有他们,我还是担心他会因为一时狂乱激愤而大肆杀戮,然后追悔莫及。不过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当然打仗要杀敌时他依然会杀;如果死者真像荷马说的那样嗜血,赫菲斯提昂应该能满意。但是他照例留下俘虏,并且扣押酋长作谈判的筹码。他的心智一如既往地清醒。他清楚每一条通向匪巢的羊道,他出其不意的谋略是艺人的创作;艺人是依靠自己的艺术而康复的。

有一次这样的胜利后,他邀请主将们来他的帐篷晚餐。事前我轻描淡写地说:“艾尔斯坎达,你的头发该修边了。”他让我剪去参差的发梢。那天晚上他喝到酣醉。自从赫菲斯提昂死后,他从来没有这样。借酒浇愁可鄙,现在他畅饮则是庆贺凯旋。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心里轻松了一点。

我们迁营来到下一个据点。他布下攻城的阵线。初雪染白了山顶,士卒围火取暖。他披着霜雪,熠熠生辉地归来,如常跟守卫的侍从们打招呼。我拿来夜明灯时,他挨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天晚上我没有用技巧,除了习惯而成自然的部分;只用了温柔,像沐雨花开一样让快乐自动释放。我把眼睛抵在枕上擦拭,隐藏喜悦的泪水。我从他睡着的脸上看见疯狂、痛苦和失眠的印记,不过这些创伤都逐渐成为疤痕。他睡得平静。

我想,他用不朽的青铜重建了那个传奇;活到七十,他也会一直信奉它。赫菲斯提昂的兵团将一直保留其名,无论新的将领是谁,因此他永远会是亚历山大的爱人。别人决不会听见“我最爱你”了。但是庙堂里将来供奉的只是一个传奇,他本人会在蓝火中消灭,化为灰烬。让他的位置在奥林匹斯山,与不死的众神比邻吧,只要我的位置在这里就好。

趁他未醒,我轻轻地离去。他打算日出时进攻堡垒,不会有太长时间考虑。

科赛亚人作恶多年,但是从没有在隆冬被穷追猛打过。最后几座堡垒弹尽粮绝,纷纷以投降换取俘虏的释放。前后共四十日。亚历山大在关隘沿途的要塞驻兵,摧毁其余据点,结束了战争。马帮蜂拥而过。他遣使去请王室南下巴比伦。雪块已经从秃枝崩落,坚硬的红蓓蕾点缀其间。

要不是一场癫狂,他可以在巴比伦和煦的天气里过冬,筹建新港,策划远征阿拉伯的舰队。现在他抵达那里的季节,将是历代波斯国王准备移驾波斯波利斯的时候。整个科赛亚之战期间,众使团坐立不安,苦候他的到来。

在他渡过底格里斯河之前,众使团来到驻营的地方觐见。他准备好排场才接见了他们,但是来者仍大出意料。

他们不仅来自帝国各地。已知世界的大多数地方都派来使节朝贡:利比亚献上非洲金冠,埃塞俄比亚献上马鱼齿和巨象牙,迦太基献上天青石、珍珠和香料,西徐亚献上极北福地的琥珀。西北方来了金发魁梧的凯尔特人,意大利来了褐发的伊特鲁里亚人,甚至远于赫拉克勒斯之柱的伊比利亚人也来了。他们尊称他为亚洲之王,从帝国边疆以外带来诉讼,请求他圣明的决断。他们带着奉献来,卜问神谕,像希腊人去他们最伟大的神庙一样。

这些远客想必大多以为会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有些凯尔特人和坡拉斯一样高大。但是从御前退出时,没有人会怀疑为什么是他有这样的功业。即使把大地放在他手里,他照样能站稳。

的确,他的脸庞改变了我们时代的众神之脸。随便在何地,看看雕像和图画吧。全世界都记得他的眼睛。

成就被公认缓解了他的心病。尽管他饱经艰苦,希腊人却叨念他的幸运超于常人,因此招来了神明的妒忌。我曾经反驳一个希腊人道:“说你们自己的神去吧。我们的神就是大帝,他谁也不妒忌。他享受光明和辉煌。所以我们向他奉献火。”希腊人自己妒忌心重,怪不得他们有善妒的神明。

他三天无暇悲痛,继续思绪飞扬,想到锡瓦,也想着帝国的西方,那里的种族他才刚刚谋面。但是他有时会改变脸色,仿佛哀愁碰了碰他的肩膀,说:“你忘了我吗?”

河套平原的麦子已经把沃土染出星星点点的绿色。巴比伦的黑色城墙卧在平坦的地平线上。我们最后一次扎营时,有个人骑马而至。是尼阿卡斯,从城里来。虽然磨难已经在他身上留痕,还是能看出他只有四十岁。不过,他仿佛有点劳神过度的样子。啊,不要,我想,他才刚好了些,不要再添上麻烦。于是我留下来倾听。

亚历山大迎接了他,问候过他的健康和舰队的情况以后,便道:“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亚历山大,是迦勒底祭司——那些占星术士。”

“他们怎么回事?我给过他们一大笔钱来重修宙斯-贝尔神庙。现在他们又来要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啊。”尼阿卡斯说。

虽然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他,我依然心里一沉。这不像他。水手们说话从来不绕弯子。

“那是为什么?”亚历山大说,“究竟什么事情?”

“亚历山大,我们进军印度之前,他们卜算了我的星象,每件事都应验了。所以我不久前又去过。他们告诉我一件事让我很……担心。亚历山大,你长这么高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知道你在哪一天、什么地方、什么钟点出生——他们要的我都有。我请他们为你卜算星象。他们说现在巴比伦对于你星位不佳。他们打算亲自来解说,劝你退避。他们说,巴比伦对你而言是下风岸,不吉利。”

有片刻的停顿。亚历山大平静地说:“有多不吉利?”

“非常不吉利。所以我才来了。”

更短暂的沉吟。“嗯,我很高兴见到你。告诉我,他们重修的神庙竣工了没有?”

“只打完了地基。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笑了。“我知道。自从薛西斯拆了神庙,他们就一直支取用于修葺神庙的圣税,好几朝都这样。他们一定是世间最富的祭司了。他们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可以永远这样下去。难怪他们不希望我进城。”

尼阿卡斯清了清喉咙。“这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预言我会在水上受考验,而且能活下来被一位国王嘉奖;婚事很好,会迎娶一个异邦女子。我在婚宴上对你说过了。”

“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舰队主帅,又是我的朋友。好极了!来跟我一起吃晚餐吧。”

他安排尼阿卡斯住宿,然后做完当天的工作。

临睡前,他抬头看看伏在他身上的我,说道:“知道你偷听!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你这是活该。”

“艾尔斯坎达!”我双膝落地,跪在他身旁。“照他们说的做吧。别在意他们有没有保全那笔钱。他们不是先知,不必有纯洁的心。他们有这种学问,人人都这么说的。”

他伸手捻起我的一绺头发。“那又怎样?卡利斯提尼也有学问。”

“他们没有说谎的胆量。预言应验与否,关乎他们全部的荣誉。我在巴比伦住过,跟舞楼里各种人都聊过。”

“是吗?”他轻轻地抚弄那一绺头发。“多讲一点给我听。”

“艾尔斯坎达,不要进城去。”

“拿你怎么办?进来,你不适合一个人睡。”

翌日那些迦勒底人朝见了他。

他们穿着式样千百年如一日的圣袍,手里的法杖刻有星辰的徽记。御前烧着薰香,亚历山大身穿阅兵的铠甲,一身马其顿打扮。他们劝服他单独晤谈,只留下通译。迦勒底人的语言几乎自成一系,巴比伦人的波斯话又不好。但是我希望足以使他改变初衷。

他回来时神情严峻。有些人觉得主神只有一个名字,只是他们童年听说的那一位。他不这样想。

他们恳求他东进,这样他将前往苏萨。但是他最关心的事都非在巴比伦做不可:新海港、阿拉伯远征、赫菲斯提昂的葬礼。他仍然怀疑他们的诚意。从前的阿瑞斯坦德已经死了,否则他可以请他来占卜。

无论如何,他说既然西方不吉,他会绕行到城池东面,然后从南城门进去。

巴比伦没有东城门,我们很快知道了缘故。在城池东边,我们遇到一大片沼泽,危险难测,到处是水塘,幼发拉底河从四面渗入其中。他仍可以绕行更长的路,即使要反复渡过底格里斯河,最后沿幼发拉底河从下游回来。但是他不耐烦地说:“够了。我可不要像青蛙一样在泥水里蹲半天,只为了让迦勒底人满意。”众使团来过以后,他知道世人都在注视他。也许这才是他这样决定的原因。无论如何,他从北面和西面回去了。

他依然没有进城,却在河流上游扎营。然后他听说还有使团未到,这次是从希腊来的。一贯逢迎的阿纳克萨卡斯提醒他,希腊哲人已经不信朕兆了。这话触动了他的骄傲感。

宫殿早已为他预备好了。他乘坐大流士的战车进入重门的时候,乌鸦在空中搏杀,有一只跌下来,死在他的马前。

然而仿佛要混淆朕兆一样,传给他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生命和幸运的。罗克萨妮直接从埃克巴塔纳到了巴比伦的后宫。他去探望时,听说她怀胎了。

还在埃克巴塔纳她就知道的。她说她希望等更有把握才告诉他,但是我毫不怀疑真正的原因是他当时在发疯,她害怕这消息会让他靠近自己。

他送给她各种合乎习俗的礼物,又派人给她父亲带信。他自己甚是平静。也许他已经不指望她会怀上他的孩子,打算将来让斯塔苔拉给他生育后嗣。也许他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大声说:“艾尔斯坎达!祝你健康,将来和他并肩凯旋!”

我双手紧紧抓住他,仿佛我有能力抗拒上苍。我们默然站着,明白彼此。最后他说道:“如果我像我母亲希望的那样,没越过亚洲就在马其顿结婚,那儿子已经有十二岁了。但是时间不够。时间永远不够。”他亲了我,转身离去。

让他走出我的视野是苦刑。我注视他在辉煌的宫室间行走,这些我少年时曾经熟悉如今半已遗忘的华厦。那时我轻轻松松地来了,现在,恐惧和悲哀像疾病一样笼罩着我。为什么他先是听了迦勒底人的话,遵从他们的警告,后来却置之不顾了?是因为赫菲斯提昂,我想,是他从阴间伸手召唤他。

他许久以前对我说过,人活着,应该把生命当做永恒的,同时又觉得每一瞬间都可能是最后一瞬。他立即下令开掘海港,制造远征阿拉伯的战舰。尼阿卡斯将会担任舰队的统帅。此时是春天,像苏萨的夏季一样温暖。从新海港策马归来,他习惯直奔国王的浴室。宫殿里别的东西给不了他这样大的快乐。他喜欢那冰凉的墙壁,掩映河景的透雕隔扇,铺着海蓝砖、雕着金色鱼的大浴池。他会沉浸在那里,让池水托起他的头发。

但是赫菲斯提昂萦绕不去。现在他火葬的时候到了。

舰队和新港都渐露眉目。亚历山大有时间,很快他只有时间做那件事了。他重新染上一点曾有的癫狂。如果有人唤醒他,他神志是清楚的,但是他会再次漂流到梦境里。亚历山大的梦境是精灵世界,他召唤众精灵,他们服从他。

他命人将十弗隆长的城墙推倒半截,砌平成为一个广场。又在当中用细砖搭成平台,边长一弗隆,作为葬台的基座,其上一层层收窄,每层都有精致的木雕,像是要永久保存。底层有许多雕满射手和战士的船头,比真人更大;还有二十尺长的火炬,饰以鹰、蛇;以及一幅镀金的狩猎图景。上一层摆放战利品,既有马其顿的也有波斯的形制,表示两族都敬重这位逝者。再上我不知道有什么,大概是大象、狮子和花环。近顶层有插翼海妖的模子,后面挖空,葬台点燃前可让众歌手藏身哀歌。猩红的大旗垂挂在层与层之间。葬台留出了楼梯,好将他不失尊严地送上去。

我想,太古以来不曾有国王这样离世。他梦出这样的场景,仿佛是他自己的葬礼。我看着他沉静而癫狂的脸仰视着葬台。我不敢怎样,甚至不敢碰一碰他。

佩尔狄卡斯护送灵柩,从埃克巴塔纳到达。赫菲斯提昂庄重地躺在王宫里,与此前一样。他即将化为乌有,亚历山大现在更是经常去看他。拉瑞萨人迈狄欧斯是他生前的朋友,让一位熟悉他的雕塑家做了一尊小巧的青铜像,送给亚历山大。他欣喜地收下,从此大家便出于真情或者为了邀宠,竞相送上黄金、象牙、雪花石做的小雕像,很快摆满了房间。无论我看哪个方向,他都在我眼前。而我原来以为葬台焚化以后他就完了。

有一天我独自在那里,把那尊最像他的雕塑握在手中,心想,你是什么人,现在又是什么东西,可以让陛下这样?他从我背后进来,说道:“放下!”话里的愤怒令我几乎失手。我勉强把雕像搁回去,放逐的恐惧使我战栗。他平静了一些说:“你刚才在干什么?”我回答:“他是你所亲爱的人。我想明白他。”

他在房间里转了个方向,说道:“他了解我。”

再没有别的话。我被原谅了,他无意伤我的心。我问了,他也给了回答。

他们同月出生在同样的山岭间,属于同样的种族,敬奉同样的神明,从十四岁起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确,我以为我们已经融为一体的时候,有多少我一直陌生。

时间会过去的,我想。他们能忍受征战的离别,永诀最终也会像是那样。假如有时间。

葬礼到了。破晓前的昏暗里,他们在平台四周的广场上列队:将军、王公、总督、祭司;旗手、传令官、乐师;涂彩的大象。台阶边排开火盆和火炬。

抬棺者从隐蔽的楼梯拾级而上。他们到了顶层,小如玩偶,将棺材在底座放好,此时藏身的海妖开始唱歌,在天空下听来微茫。她们唱着歌走下来。扔进火盆的火炬开始燃烧。

葬台立在海枣木基柱上,基柱之间堆满火绒和干稻草。亚历山大举着火炬,独自上前。

他已经出离疯癫,进入狂喜。佩乌克斯塔斯见过他在马利亚带着箭伤战斗,后来说他当时也是这样。象群圈起长鼻呼号。

他掷入火炬,火焰蹿跳而起。朋友们纷纷仿效。燃烧的木头劈啪剥落,火在柱间跳动,钻进雕船的一层,开始发出巨响。

二百尺高的葬台中部全都填满火绒。火焰穿过船只、射手、雄狮、山鹰、盾牌、花环,呈锥形上升,在顶部裹住棺材,喷薄出一柱火焰的巨峰,冲向日出的绿色天穹。

在波斯波利斯那场火的盛宴里,他们曾经一起并肩仰望。

那巨塔屹立半晌,现出恐怖的美丽。然后它一层层塌陷下去。一只展着火翼的山鹰撞落到平台上,众海妖向内倾覆,棺材消失。木柱和繁复的雕刻渐次仆倒,抛起树一样高的火云。葬台是一支行将烧尽的火炬,熊熊火光里我只看见他的脸。

太阳升起,广场上人人在炙热中震骇地站着。一切只烧剩红炭白灰的时候,他下令解散。是他自己发令的。我原以为他们不得不叫醒他。

他正要离开,一群祭司迎了上去,他们长袍各异,显然来自不同的神庙。他简短地答完,继续前行。祭司们面带忧色。我赶上一个刚才离他很近的侍从,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们问现在能不能重新点燃圣火。他说要等日落以后。”

我盯着他,不能相信。“神庙的火?他叫人熄灭了?”

“是啊,为了举哀。巴勾鄂斯,你脸色很难看,是中暑了吧。到这边阴凉里来。熄灭那些火在巴比伦有什么含义吗?”

“这是国王死的时候才做的。”

我们都沉默下来。他终于说:“不过他下令的时候,他们一定对他说过了。”

我匆匆回宫,希望能单独见到他。即使现在点火也可能逆转朕兆。噩兆还不够,要自己加上一个?

但是他已经召集了一群人,即将完成葬礼竞技会的计划。我从神色严峻的波斯面孔知道别人已经警告过他。有些老宦官在私语,向我这边溜着眼。他们三次见过圣火的熄灭。我没有走近他们。神庙的黑暗日落方终。亚历山大全天在安排竞技会。没有多少可做,但是他似乎停不了。

竞技会持续了近半个月,希腊各地最好的艺人都在。我去了看戏,主要为了察看他的脸。只有《弥尔米冬人》这台戏我还有印象,西塔罗斯先前也为亚历山大演过。故事关于阿基琉斯,也讲到帕特罗克洛斯之死。西塔罗斯自己刚经历丧友之痛:一个同台的演员从埃克巴塔纳过来的时候去世。他富有职业风范,克制地演完全剧。亚历山大坐着,仿佛心思遥远。我认识那神情。佩乌克斯塔斯切削箭杆时他的脸也是那样。

音乐似乎对他有好处。基萨拉琴手演奏时,他面带忘我的释然。赛后他招待了全部优胜者,对每个人都说话得宜。也许,我想,大火烧尽了他仅余的疯狂。

他又开始到河边去,观看水手操练。他举行划桨手的竞赛,颁了奖。希腊来的使团随后到达。

他们是来称颂的使节,祝贺他从世界的尽头平安归来。他们送上金冠、珠宝匠精工雕刻的花环,以及歌功颂德的卷轴。连妒忌心重的雅典人也来了,满口假话地赞美。他知道他们说谎,但是他将苏萨运来的解放者雕像作为还礼送给他们,让他们放回卫城上。交付雕像的仪式上,他仿佛凑巧地指向那两把匕首,并且与我对上目光。

最后一个使团来自马其顿。

这与其他使团都不同。即将由克拉特鲁斯接任的摄政安提帕特罗斯,派了儿子来代他说话。

他摄政多年,可追溯到腓力王的时代,这些年奥林匹娅斯王后一直憎恨他。我相信她是希望由她治国。安提帕特罗斯清楚她的诋毁,也许难免认为诽谤已经生效,而传召他是为了让他来受审。他十年不见亚历山大,没有机会了解他更深。即使是这样,他派儿子卡桑德罗斯来仍然不智,如果他确实忠诚的话。

以往亚历山大对我说起他的少年时代,曾经怀着厌恶提到卡桑德罗斯这个男孩。他们初见就不投契,上学那几年也一直如此,有一次还拳脚相向。他留在马其顿,完全是因为亚历山大不让他从军远征。

然而他帮助乃父敉平希腊南方的一场叛乱,在当地政绩不错,两人无疑都希望此时是引荐他的机会。多年过去,他来时已经近于陌生人,只是亚历山大和这陌生人一见面就彼此厌恶,与从前一样。

他是一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傲慢之徒,留着老派的马其顿胡子,对于波斯的宫廷生活当然完全陌生。大家已经忘了有这种人。

不消说他万分嫉妒。御座殿已经修葺一新来接待使团。王位周围是银足的椅子,摆成很大的半圆,国王最主要的朋友(包括波斯人和马其顿人)在他召对时有权坐着。内廷的人全都站在他身后。现在我们已经恢复正式的礼仪,我自己的位置靠近宝座。卡桑德罗斯进来时,我在场看着。他等候亚历山大之际,我看见他朝我们宦官瞟着,仿佛我们是有害的虫豸。

召对并不顺利。马其顿来过不少指控摄政的申诉者。卡桑德罗斯太急躁,将事情统归为无稽之谈。我想,至少有一项指控来自奥林匹娅斯王后。只有一个人可以对亚历山大说她的不是,而这人已经死了。亚历山大中止召对,命卡桑德罗斯等待,他要先接见一些波斯人。

蛮族比他优先!我能看出他的狂怒。他退后一步,地位不到王亲的波斯人行了跪拜礼。

卡桑德罗斯冷笑。有人说他出声大笑,那是误传。他是有公务在身的使节。有人说亚历山大按着他的头撞墙,那也是误传。他不必。

那公然的冷笑是确凿无疑的。我猜测是愤怒令他肆无忌惮。他转向他带来的一个同伴,一只手指指戳着。亚历山大让波斯人平身,与他们交谈,遣他们退出,然后才走下宝座的台阶,一手揪住卡桑德罗斯的头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我想,他要杀他了。卡桑德罗斯一定也这样想。但是不止如此。不止是王权,甚至不止是阿蒙神谕的话语。他经历过火与黑暗,只需揭去遮掩。卡桑德罗斯犹如小鸟对巨蟒一样瞪大眼睛,脸色煞白,感到人对人的单纯赤裸的恐怖。

“你可以退下了。”亚历山大说。

他离门颇远。他一定知道他的恐惧像烙印一样附体,他所蔑视的我们全都看见了。

稍后,我和亚历山大独处时,对他说:“那样的仇恨很危险。你为什么不打发他回家呢?”他答道:“噢,不行。他回去了会告诉安提帕特罗斯我是敌人,怂恿他叛变,杀掉刚到达的克拉特鲁斯,占据马其顿。如果安提帕特罗斯自觉有性命之虞,他是有可能这样的。没有人在耳边吹风,他会比较理智。如果我想铲除他,我不会让他另一个儿子做司爵。他的官位坐了太久,仅此而已。所以,在克拉特鲁斯到达马其顿,安提帕特罗斯离开以前,卡桑德罗斯必须留在我的看管下……赫菲斯提昂也是从来不能忍受他。”

若在早年,我会恳求他暗中结果这个人。如今我知道,他不做他不愿承认的事。我没有秘密地自行动手,成了我一生的悔恨。我总会痛心地想到当时只需一瓶毒药,便能熄灭令他死后不得安宁的仇恨之火;他母亲、他妻子、我没见过的小王子——一个本来会让世界不只拥有他的回忆的人——最后都被这团恨火吞噬。

夏天到了,波斯历代国王此时会驻跸在埃克巴塔纳。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骑马进入那七重城墙,只庆幸他手头有舰队和海港的事,无暇他顾。迦勒底人的预言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要不是贝尔神庙越建越高,我可以忘了那些话。

不久我们离城待了些时候。在幼发拉底河下游,源头的融雪每年都会带来洪水。沿河居住的古老的亚述人的后裔因洪涝而赤贫。亚历山大想修筑堤坝和泄洪渠来抵御,还打算垦荒。这只是一次河上的巡航,但是我高兴他能离开那座城市。

他一向喜欢河流。船队由亚述人舟子领航,穿行在齐人高的芦苇丛间。有时大树梢头浓荫接合,我们在绿色洞穴里漂流而过;有时我们在开阔的池塘拨开睡莲的蓬叶——幼发拉底河此段支流众多。亚历山大站在船头,偶尔会掌舵。他戴着在格德罗西亚用过的旧遮阳帽。

河流在两岸垂柳的地方变宽,一阵风吹过。杨柳岸边立着刻板的古代石雕,有些是带翼的雄狮和公牛,长着人头,久经岁月和洪水的侵蚀。亚历山大问及来历,巴比伦人船长说道:“大王,这些都是旧时国王的陵墓,是亚述人统治这里的时候建的。这是他们的墓葬区。”

话音方落,一股疾风刮走了亚历山大的遮阳帽,卷到甲板上。象征王权的紫丝带松脱,被吹开老远,环扣在一个坟堆旁的灯芯草丛里。

划手们已经收了桨,国王的船漂流在水上。船工中间掠过一阵惊奇和震恐的私语。

一个年轻黝黑、身手敏捷的划手下水游去,登上岸边,解开丝带。他想到河水污浊,拿着丝带迟疑了片刻,然后把它系在头上,保持干爽。亚历山大接过,说了句谢谢。他很平静。我竭力不叫出声来。王冠落入墓地,继而落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他做完工作,返回巴比伦。再看见那些黑色城墙的时候,我真想捶胸顿足。

他把朕兆告诉众先知,他们都说戴过王冠的人应当斩首。“不行。”他说,“他是出于好心,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做的。如果神明要求赎罪,你们可以打他一顿。不要下手太狠,让他过后来见我。”这人觐见时,他赏给一塔仑的银子。

我们归来的地方依然一派繁荣。佩乌克斯塔斯自豪地让国王检阅了两万训练有素的波斯士卒。他的行省秩序极佳,人民对他愈发喜爱。亚历山大公开集会,论功行赏,并且开始计划编一支新的波斯和马其顿联军。没有人反叛,连马其顿人也逐渐相信波斯人可以是勇士。我们有些词已经掺和在他们的语言里。

久等以后,使团终于从锡瓦回来了。

亚历山大在御座殿接见,伙友们围坐在银足的椅上。使团的首领庄重地展开阿蒙的纸草卷轴。他拒绝分享神格,但是赫菲斯提昂仍能与不死的众神并列。他被宣布为神圣的英雄。

亚历山大感到满意。在最初的疯狂过后,他一定猜到这是神意的极限。赫菲斯提昂依然可以受崇拜。

诏令传达到所有的城市,要求为他修建一座神殿或庙宇。(在亚历山大港这里,我常路过离大灯塔不远的基址,此处空空荡荡。我估计时任总督的克利奥密尼斯侵吞了全款。)有人来膜拜辟邪的时候,祈祷和牺牲都会献给他。一切郑重的契约都必须以他的名义立誓,与众神之名并列。

(巴比伦预备为他建造的神殿是希腊式的,中楣会刻上雷皮斯族与人头马搏斗的浮雕。此处也是空址。我猜想所有这些圣坛都没有砌起过一块石料。但是他也该满意了,他已经得到了牺牲品。)

亚历山大宴请了使团,庆祝赫菲斯提昂从此永生。别的宾客都是较知心的朋友。他心情开朗,几近神采飞扬,令人觉得那些朕兆都无所谓了。

他快乐地忙了好些天,命人画出神殿的许多草图。他探望了罗克萨妮,发现她身体强健。粟特女人对妊娠不太当一回事。随后他继续策划新的两族联军。

这是说所有部队都会变动。做好新的将领安排以后,他把军官们召来授职。如今他已经清楚波斯人多么重视合宜的礼节,因此在御座殿召对。内廷的人排列在御座后。

时值仲夏,天气酷热。他半途休会,带朋友们到后殿品尝兑了酒的冰镇枸橼水。他们不会离去太久,我们便没有走开,等候在空空的宝座和银足椅后闲谈。

那人走到我们中间我们才看见他。他衣衫褴褛,千万人里的一个凡夫,除了他的神情。他有癫狂的专注,看不见我们所有人。不等我们动作,他已经坐上了王位。

我们惊愕地看呆了,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最凶险的朕兆,所以在波斯自古是死罪。我们有的人冲过去要拉他下来,被几位老宦官喝止。宦官驱赶僭位者会丧尽国家的元气。他们哀号起来,一面捶打胸脯,我们也响应着。这可以暂时麻痹神经,摒绝思想。

大殿较远处的军官们听见吵闹,惊骇地跑来抓住那人,从宝座上拖了下去。他瞪眼四顾,对这样的关切看似茫然。亚历山大从后殿出来,身后跟着朋友们,问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位军官告诉了他,指出那个人。他是普通士兵,没带武器,如果我记得不错,是个尤克西安人。对我们国王没有问什么。我猜想我们的呼喊已经足够了。

他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那样做?”那人站着眨了眨眼,毫无敬意,仿佛是面对一个路人。亚历山大说:“如果他是被人指使的,我必须知道是谁指使他。我过来之前先不要审问。”

他对我们说:“安静点。那已经够了。朝会是不闭门的。”他不草率也不匆忙地完成了授职。

日落时,他回来更衣。回到巴比伦后,我们遵行全套的宫廷礼仪。锥形王冠是我职分内的事。他留意到我的神情,一有合宜的机会就遣退了别人。不等我问,他就说:“我们拷问过他了。我已经下令停止。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只能说出他看那椅子漂亮,所以坐了上去。他曾经一再违令,应该受军法的惩处。当然他无法理解受到的命令。他是个疯子,我觉得满意了。”

他的语气沉着坚定。我全身血液为之凝固。我原本指望听说这人招认是受了指派,事情是一个人为的阴谋,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已经知道了。是真的朕兆,因为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艾尔斯坎达,”我说,“这个人你必须处死。”

“已经执行了。军法如此,而且先知们说是必要的。”他走到酒壶前,倒满一杯,递给我喝。“来,给我点好脸色看。众神自会安排的;同时我们还是会生活,这也是神的意愿。”

我像服药一样把酒咽下,勉强微笑。夏季炎热,他穿着一件印度料子的白色薄袍,身材如同雕刻家的作品,在衣褶下浮凸。我搁下酒杯,双臂搂住他。他仿佛从身体里发出光热,一如往日,感觉像太阳般永不熄灭。

他离去以后,我看了看四周用黄金、青铜和象牙做的雕像,全都从所在的地方肃然观望。“放过他吧!”我说,“你还不知足?你的死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你不守规矩,不耐烦,贪婪。你对他的爱难道不足以放过他?把他留给我,我爱他更深。”它们全都向我看过来,答道:“哦,但是我了解他。”

希腊人又有更多的使团到达,使节像他们去敬神时一样戴着花环。他们再次献上王冠,各式各样,有雕着果实的金橄榄枝、大麦的金穗、月桂的金枝,还有黄金的夏令花卉。我至今能看见他试戴每一顶王冠的样子。

过了几日,他的朋友们说,尽管打了许多胜仗,他本人依然没有庆贺对科赛亚人的胜利。(现在他们非常臣服,他将数千人收编到麾下。)他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举办畅饮会,而且赫拉克勒斯祭日的大宴快要到了。

他们没有恶意。最坏的人也只是求宠,最好的人真心希望他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让他想起自己的光荣,忘记悲哀。众神的意志可以借助任何事情实现。

他宣布了宴会,命人向赫拉克勒斯献牲,并向全军不限量供应酒类。畅饮会从日落开始。

那是一个闷热的巴比伦之夜。他们很快吃足了。我跟他的朋友们合计,为他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一支马其顿人和波斯人同跳的舞,四人一边,先模拟战争,继而表现友谊。我们只有头盔、短裙或是裤子,别无穿戴。亚历山大非常满意,叫我来晚餐席上与他同榻,又让我用他的金杯共饮。

他涨红着脸。大热天喝了酒难免如此,但是他眼睛四周有一种我不喜欢的光亮。我方才按摩了一会儿来祛汗,但是身体当然还发热。他搂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体更烫。

“艾尔斯坎达,”我隔着喧闹说,“你像是发烧了。”

“稍有一点,没关系的。火炬之歌完了我就上床。”

不久他们举起火把,唱着歌走进花园,领受夜晚的第一阵凉意。我溜回寝宫,把一切安排停当。听见歌吟越来越近,然后消失的时候,我很高兴。他走了进来。如果我们是独处,我会说:“还不赶紧上床,快一点。”但是在内廷的人面前,我永远恪守礼仪。我上前取下王冠。他脱掉的袍子汗津津的,我看见他在发抖。他说:“给我按摩一下就好。再帮我找件暖和些的衣服来。”

“陛下,”我说道,“你不会再出去了吧?”

“会啊。迈狄欧斯有个小聚,只是老朋友们一起。我答应露面的。”

我恳求地凝视他。他微笑,摇了摇头。他是大帝,我无法当着内廷的人和他理论。我们深入血液的信仰是,这种事做不得,因此一做就会像是存心冒犯。给他按摩时,我瞥见那些小雕像。为什么这时你不在了?我想,正需要你去说:“别犯傻,你应该上床了,要不然我推你上去。巴勾鄂斯,去告诉迈狄欧斯说国王来不了。”

但是雕像们维持着英雄的姿势。亚历山大穿着细羊毛的希腊长袍,一行人打着火把,穿过门楣有狮的长廊离去。

我对其余的人说:“你们可以去歇息了。我会等国王回来。如果他需要侍候,我再传你们来吧。”

每次他预先说会夜归,我都睡在这里的一张躺椅上。他进屋时,我总是会醒觉。我睁眼看完月亮的起落。鸡鸣时他才回来。

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很疲倦,步履也不平稳。从日落到黎明,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饮酒。但是他温柔至极,称赞了我的战舞。“艾尔斯坎达,”我说,“我想对你发脾气的。你知道喝酒对发烧作用很坏。”

“哦,已经退烧了。我对你说过没事的。我今天会补睡一觉。来跟我一块洗澡吧,你一晚上没脱衣服。”

初阳透过隔扇照进来,鸟儿唱着歌。浴后我既清爽又昏沉,安置他上床后,我自己也就寝去了,醒时已近晚间。

我轻轻走进寝宫。他刚醒,辗转反侧。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艾尔斯坎达,又烧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说,“手这么冰凉。别挪开。”

“我去叫人把晚餐送来。这时节河鱼很鲜。要不要找个大夫?”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头从我手边移开。“不要大夫。我见够了他们。我马上就起床。要去跟迈狄欧斯共进晚餐。”

我争辩,恳求,但是他醒后变得不悦而焦躁。“告诉你没事。估计是沼泽的寒气。不出三天我就能好的。”

“巴比伦人也许能这么快,他们习惯了。发烧可大可小。为什么你不能爱惜自己呢?又不是在打仗。”

“如果你继续像个奶娘一样,我可要跟你打仗了。比这严重的时候,我还试过整天骑马走山路呢。我要换衣服了,传令。”

我最不希望他去找的人就是迈狄欧斯。那人既不会照应他,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抵牾时,他决然支持赫菲斯提昂。我听说他刻薄的口舌加重了事态,而且他有些讥讽,被当成赫菲斯提昂本人的话流播。他的悼念无疑真诚,但是他也积极利用随之而来的宠幸。他能说甜言,更会讲酸话,知道怎样取悦亚历山大,也会逗他发笑。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

亚历山大回来时,我正在打盹,看天色才过午夜不久,我庆幸他能早归。“我提前走了,”他说,“热度升高了些。我想洗个澡降降温,然后睡觉。”

替他脱衣时,我发现他呼吸在颤抖,身体火烫。“我给你擦擦身好了。”我说,“这时候你不应该泡澡。”

“那对我有好处。”他不听道理,穿上浴袍就走过去。他没有在水中久待。我擦干他,刚让他穿上袍子,他便说:“我就在这里睡吧。”话毕向浴池边的躺椅过去。我立即跟上。他因为发冷而四肢颤抖,牙齿打战。他说:“帮我找一条厚实暖和的毛毯来。”

在巴比伦的仲夏半夜盖毛毯!我跑去取来他冬季的斗篷。“先盖这个,等寒意过去就好了。我给你保暖。”

我用毛毯盖着他,把我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然后钻进被窝,搂住他。他抖得越发厉害,皮肤却滚烫。他说:“再靠近点。”仿佛我们裸体在暴风雪下。我用身体裹紧他,那预言之音沉默着。它曾经在埃克巴塔纳说过,“铭刻在你心上吧。”现在它放过了我,没有说:“不会再有了。”

那颤抖停止了,他开始发热、冒汗,我由得他。他说要继续在这里睡,比较爽快。我穿上衣服,叫醒寝宫的管事,让他送来国王需要的东西,以及一张给我睡的稻草席。不到早晨,热度退了好些,他睡着了,我也合上眼睛。

他的声音吵醒了我。浴室里满是蹑足走动的人。他刚醒,正在下令召见尼阿卡斯。尼阿卡斯?我想,他找这个人干什么?我只挂心他的健康,一时忘了远航阿拉伯的日期已经临近。亚历山大在计划上午的工作。

他走到寝宫去更衣;然后因为站都站不稳,在躺椅靠下来。尼阿卡斯来后,他问舰队启航前的平安祭礼是否就绪。我看出尼阿卡斯对他的面容感到担忧,他说预备好了,问他希望由谁代表他在献祭时祈祷。“嗄?”他说,“我当然会自己来。我坐轿子去。我今天有点晕,估计快好了。”他驳回尼阿卡斯的异议。“是众神的眷顾把你从海上平安带回来的。那时我为你奉献过牺牲,他们听见了我的祈祷。我一定要再做。”

他们用一顶华盖遮挡巴比伦的烈日,抬他去祀神。他走到太阳下,站着洒了祭酒。回来以后,他几乎没碰我让人送来的简餐,便召见尼阿卡斯和所有主将,讨论补给的船只、淡水和贮备事宜,足足谈了四个钟点,一名文书在旁记录。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然发烧。他计划一旦舰队出发,他会亲自率部沿海岸行军支持,并且物色建港的地点。因此他只得推迟启航。每日早上,他总是说自己好些了;天天被抬到宫中的祭坛晨祷,但是身体越来越虚弱。夜间的热度也开始上升。

寝宫里满是络绎往来的人,外廷则有许多军官在等候诏令。虽然厚实的宫墙遮蔽了烈日,他还是渴望看见绿荫和流水,让人带他渡河来到御花园。他会躺在树影下,半闭着眼,临近一个水瀑溅落在斑岩池中的喷泉。有时他召来尼阿卡斯和佩尔狄卡斯,继续策划航海和行军的事,有时召来迈狄欧斯闲谈,掷跖骨游戏。迈狄欧斯使他疲倦;此人太自矜于这种殊荣,总是盘桓半日。

别的时候他待在浴室里,让人把床放在池边,方便他下水。他喜欢在微暖的水里让自己凉快,坐到铺满蓝砖的池沿让人擦身,然后回到干净的被窝。他也在浴室睡觉,图它清凉,又能听见外面的河水拍岸声。

我不把他交给别人,无论是迈狄欧斯、诸位将军还是谁。我轻易抛开了我的宫廷风度;被我接替的那位老人满意地重新端起派头。我脱下朝服,换上实用的亚麻衣裳。本来身为寝宫的大宦官,我有自己日常的事务和告退的场合。现在,觐见的人只看见一个波斯少年摇扇举杯,在他冷颤时送上毛毯,出汗后给他擦洗,再换上干爽的被单,或者背靠墙壁静坐在枕垫上。我很安全,没有人妒忌我的位置。惟有一个人会把它夺走,但是他已经化为白灰,被天堂的风吹散了。

每次陛下遣退了那些大人物,总会朝我看过来。我让一两个话少的奴隶去取物、担扛,他本人的一切需要我都亲自照料。众人不再看见我了,我仿佛成为寝宫的一部分,好比他的枕头或水罐。他们仍照历代王室的老例,将纯净的泉水送到宫里给国王饮用。清泉使他畅快,我用陶制的凉壶保冷,搁在他的床头桌上。

夜里我在他身边铺下我的稻草席。他够得着泉水,如果他想要别的,我永远会知道。热度使他难以入眠时,他喜欢跟我说话,追述从前的艰难和创伤,以此证明他很快会战胜疾病。他从来不提那些死亡的朕兆,正如他在战斗时不会说到投降。病了一星期,他还是会谈论三天后的行军。“等热度退了我就可以开始,先坐轿。算不了什么,以前我更重的病都挺过来了。”

他们已经放弃进谏他请大夫了。“我犯不着两次得到同一个教训。巴勾鄂斯照顾我比任何大夫都好。”

“如果你容许,我是会请大夫的。”我在他们去后说,“大夫能让你养息。不过你只认准了巴勾鄂斯,自己随心所欲。”那天他被抬去为军队祀神,第一次躺着洒下祭酒。

“供奉神明是必要的。你应该夸夸我的恭敬,小霸王。来点酒就好了,不过我知道不该讨酒喝。”

“暂时别喝。你现在有全亚洲最好的水。”迈狄欧斯来时我从不出去,原因之一就是担心那蠢人会让他饮酒。

“是啊,好水。”他嘲弄地一饮而尽。我知道,他变得活泼表示热度在上升。但是那天晚上好像烧得轻一些了。我重新向众神誓愿,他康复时我会再次给他们奉献。他进攻西徐亚人那时候也有噩兆,但是只兑现为疾病。我怀着复燃的希望睡着。

他的声音吵醒了我。天仍漆黑,是午夜后的一更。

“你们怎么不早点来禀报?我们浪费了半晚的行军时间,这样子中午也到不了水源。你们怎么由得我睡觉?”

“艾尔斯坎达,”我说,“你在做梦。这里不是沙漠。”

“派个人看守马匹。骡子不要紧。牛首骏安全吗?”

他的眼睛从我面前游开。我用薄荷水绞了一把手巾,给他揩面。“看,是巴勾鄂斯。好些了吗?”他把我的手一推,说道:“水?你疯了不是?连大伙的食水都不够。”

他烧得厉害,尽管这是往日热度下降的时分。我提起凉壶往杯子里斟水,壶已半空,流出的不是清水,而是暗色的液体。是酒。有人在我睡着时来过。

我强做镇静,轻声道:“艾尔斯坎达,是谁带了酒来?”

“曼尼达斯有水吗?先给他水,他在发烧。”

“我们全都有水,真的。”我倒空凉壶,从大罐里添满。他渴饮而尽。“告诉我,谁给你酒的?”

“伊奥拉斯。”这是国王的司爵。虽然他神志不清,他想说的也许就是这个人。然而伊奥拉斯是卡桑德罗斯的弟弟。

我去查问值夜的奴隶,发现他在睡觉。我没有要求他们像我一样日夜侍候。我并不叫醒他,以免他预先得到警告,想办法逃脱责罚。

亚历山大躁动着浅睡到早晨。热度没有像以往一样在这时缓和。他们抬他去了宫里的祭坛,递给他酒杯,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祭酒不及洒下已经泼了一半。这是他喝酒以来的变化,我发誓他此前正在好转。

我盘问值夜的奴隶,他一无所知,必定是酣睡了几个钟点。我下令内廷用灌铅的鞭子对他处以笞刑。守夜的侍从也一无所知,也许只是托辞而已。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受讯问。浴室比寝宫难于看守,外人可以从幼发拉底河潜入。

这一天暑气蒸腾。亚历山大命人把他抬到斑岩喷泉旁的树荫下,那里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微风。我在凉亭里堆满他可能需要的东西。安置他躺下时,我听见他的呼吸,觉出一种先前没有的杂音。

“巴勾鄂斯,帮我垫高一点好吗?我这里痛。”他按住肋部。

他裸身盖着被单,手放在马利亚的箭伤上。我想我是从那时开始明白的。

我取来枕头,小心地扶他靠在上面。他还在战斗,这时流露绝望是背叛。不能让他从我的声音,从我轻柔的手里感觉到。

“我不应该喝酒。是我自己的错,我问过你的。”这几句话也让他喘气,他又按住肋部。

“艾尔斯坎达,我从来没有给你酒。你记得是谁给的吗?”

“不记得。它就在那里,我醒来就喝了。”

“是埃欧拉斯带来的吗?”

“不知道。”他闭上眼睛。我让他休息,自己坐在他附近的草地上。但是他休息是为了重新说话。他很快传召近卫长,我去把他叫了来。

亚历山大说道:“通谕。凡将领以上军官,在内廷的院落集合待命。”

这时,我知道他开始猜到了。

不会有诀别的,我想,一面摇动着海枣叶的扇子,给他凉风并赶走苍蝇。他不会屈服,我也不能投降。

渡轮载着一船他的朋友过来探望。我提前迎上去,告诫说国王气息不畅。他们上前时,他说:“我——最好——回去。”

他们唤来轿夫。众人簇拥他上了渡船。他回头看了看,悄声说:“巴勾鄂斯。”有个人走下船来,把位置让给我。

他们送他回了寝宫。镀金的精灵们张着翅膀,守卫御床。许久以前,在前生里,我曾经给另一位国王铺过这张床。

我们把许多高枕垫在他身下,却还是听见他呼吸粗重。他要东西时不出声音地对我说话,就像中箭之初那样。他知道我能够会意。

过了一会儿,佩尔狄卡斯进见,对他说军官们仍在院落待命。他示意让他们进来,众人拥挤到寝宫里。他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我看见他吸了口气准备说话,却咳嗽起来,还吐出血。他挥手遣退众人,他们走了。他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去才用手压住肋部。

这以后,诸位将军自作主张请了医者,来了三个人。虽然他身体虚弱,医者因为戈劳奇阿斯的前鉴都惧怕他。但是他们按着他的手腕诊脉,俯在他的胸前听音,他都默然忍受了。医者面面相觑时,他观察着他们。他们拿来一剂药,他服下以后睡了一会儿。有位医者留下来陪他,我得以休息一两个钟点。我特别警醒,他夜里会需要我的陪伴。

夜间他发起高烧。他们不再把他留给我一个人了,三位伙友守候着他。有个医者本想继续坐在他枕边,但是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医者便起身离去。

那一夜很长。几个伙友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咳出血来,然后睡了一会儿。半夜,他的嘴唇动了,我俯身听着。他说:“不要赶它走。”我周围看了看,不见一物。“那条蛇。”他指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角落,悄声说,“谁都别伤害它。它是神遣来的。”

“谁都不许伤害它,”我说,“违者处死。”

他又睡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赫菲斯提昂。”

他眼睛闭着。我亲了亲他的额头,没有说话。他露出微笑,然后安静下来。

早上他认得我,也知道自己在哪里。诸位将军走了进来,围床而立。一屋的人都能听见他艰难的呼吸。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这一切心领神会。

佩尔狄卡斯上前,向他弯下腰去。“亚历山大,我们都祈求众神保佑你长寿。但如果神意不是这样,你打算把国家传给谁?”

他扯着嗓门,希望声音大一些。我一直相信,他预备讲出克拉特鲁斯的名字。但是他接不上气,以喘息结束。佩尔狄卡斯对其余的人低声道:“他说,传给最强者。”

克拉特鲁斯,克拉提斯图斯。两词的发音那样接近,甚至意义也相差不远。克拉特鲁斯是他一向信任的人,此时正赶赴马其顿。我相信,他希望克拉特鲁斯摄政,辅佐他将生的孩子;如果出生的是女孩或死婴,他甚至可以继位。但是克拉特鲁斯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利益和这里的人无关。

和我也无关。马其顿与我何干,谁统治它对我有什么分别?我只看了看陛下,观察他是否心烦,但是他没有听见。只要他平静,对于我就是一样的。如果我招惹了别人,他们也许会把我从他身边带走。我默不作声。

少顷他招手让佩尔狄卡斯回去,然后脱掉手指上御用的印戒,递给他。戒指刻着高踞宝座的宙斯。他选定了一个在他病重时治国的代理人。他的意思应该不过如此。

我在床边静坐,只不过是那个波斯少年。我看见众人开始对视,掂量彼此的手腕与权力,斜眼瞥着那枚戒指。

他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本来投向远处,但是他转了转眼睛,我知道他看见了。我拿着湿手巾向他俯下身来。我觉得他见够了。他看看我,仿佛我们之间有个秘密。我的手贴着他的手,他手指有一圈白,是戒指底下不见阳光的地方。

沉寂里,只有他急促粗重的呼吸。忽然我听见外面一阵深沉的骚动,是许多个声音汇成的低语。托勒密出去察看。他没有回来,佩乌克斯塔斯便也走了出去,其余的人也跟出。不多久他们都进来了。

佩尔狄卡斯说道:“亚历山大,是马其顿人在外面,所有的士卒。他们——他们想看看你。我已经告诉他们不可能,你病得很重。如果我只选一些人代表全军,让大约二十个人进来,你觉得你能受得了吗?”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开始咳嗽。我用手帕就着准备接血时,他做了个命令的手势,意思是,等我一会儿。然后他说:“全部。每一个人。”

无论印戒在谁手上,国王在这里。佩尔狄卡斯走了出去。

亚历山大稍微挪了挪身体,然后看着我。我移动枕头,给他重新垫高。有人打开了私用的后门,以便走过床前的士兵退出。他们的低语声越来越近。佩乌克斯塔斯友善地看着我,用头略一示意。他向来对我客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亚历山大说:“我过后就回来。”随即从后门离去。

他们以士兵对将军、马其顿人对国王的方式来与他诀别。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应该感到自己完全拥有他,他的波斯少年不能比他们离他更近。

我从藏身的小阁注视他们离去,一个接一个长流不息的行列,仿佛无穷无尽。有人流泪,有人沙哑地低语,也有人一脸震慑,像是发现明天不会有太阳升起。

他们一连花了几个钟点,一直挨到近午。我听见有人说:“他用眼睛跟我打招呼,他认得我。”另一个说:“他马上认出了我,想对我微笑。”有个年轻的兵说:“他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想,世界快崩裂了。”一个老兵应道:“咳,伙计,世界照样会存在的,但是变成什么样子,只有神知道。”

终于没有人再来。我走了进去。他像我离开时那样躺着。刚才他一直坚持面向他们,不错过用眼神对任何一个经过的士兵打招呼。现在他像死了一样躺着,只是还在喘息。我想,他们榨干他仅余的生命力,对我什么都不留。让他们被恶狗咬死吧。

我一只胳膊托着他,换了枕头,让他躺得舒服些。他睁开眼睛,微笑了。我明白士兵们送的这份礼物,无论让他付出多少,也是他会向守护神要求的东西。我怎么能舍得不给他?我打消了怒火。

士卒经过时,诸位将军站在一边。现在托勒密擦了擦眼睛。佩尔狄卡斯走到床前。“亚历山大,众神接纳你以后,我们应该在什么时令给你献上崇拜?”

我不认为他指望有回答。他只是希望送上这份应得的荣誉,如果亚历山大还能听见的话。他确实听见了。他仿佛从深水里破空而出,回到我们身边,脸上依然含着微笑,细声道:“在你们快乐的时候。”然后他闭上眼,归于昏迷。

他全天躺在高枕上,床边是镀金展翅的精灵。大人物们全天穿梭来去。傍晚,他们带罗克萨妮来了。胎儿使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她伏在他身上,捶胸扯发,大放悲声,仿佛他已经死了。我看见他皱着眼皮。我见过她怨恨的神情,不敢对她说话,只向佩乌克斯塔斯悄声道:“他听得见,这让他心烦。”众人便叫她的宦官们扶她出去。

有时我能唤醒他,喂他喝点水。有时他似乎已经昏死,不会再为我动弹了。但是我仍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觉得他会知道我在。我想,我不会要求上苍让他给我什么表示。别让我的爱打扰他,若神意准许,他知道就好。因为爱就是他的生命,对爱他从不拒绝。

夜幕降临,油灯亮起。托勒密站在床边,低着头,大概在回想他童年时在马其顿的样子。佩乌克斯塔斯走上前来,说他和几位朋友准备去瑟拉皮斯的神庙里为他守夜。此神是欧西里斯的一种复活之身,亚历山大从埃及带来了崇拜他的风气。他们要卜问他的神谕,假如把亚历山大抬到神庙里,他能否病愈。

在绝境中也保存希望是人的天性。灯光在他安详的脸上跳动,让我一再以为有生机。我盼着神谕的许诺。但是我的身体知道:他的死亡坠在我身上,沉重如泥。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但是一夕数惊。我已经失眠了太久。有时我发现自己头靠在他枕上,连忙看看他动了没有,但是他一直睡着,呼吸浅而急促,间或有长叹。灯光黯淡下去,破晓时第一缕惨白的光映出窗户的高大轮廓。他的呼吸声变了,有点什么东西告诉我,他快醒了。

我靠近悄然说:“我爱你,亚历山大。”亲了亲他。我想,不管他的心接受了谁的吻,没关系。照他的心愿就好。

我的头发落在他的胸膛上。他睁开眼睛,手动了一动,摸到一绺头发,在指间抚弄了一下。

他认得我。我可以向众神起誓,他认得我。他在向我诀别。

旁边的人看见他有动静,纷纷起立。但是他已经离去,踏上了旅程。

门口有个人。佩尔狄卡斯站在那里。托勒密和佩乌克斯塔斯迎上前去,他说:“我们守了一夜,天亮时去神谕跟前问过。神说还是让他留在这里。”

他断气以后,宦官们都开始哭丧,我大概也哭了。宫殿外的人听见,很快使号哭传遍了全城。不必宣布国王的死讯。我们拿走他倚靠的高枕,让他卧姿平直。这时守卫的侍从们走进来,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哭着走出去。

他去世的时候眼和嘴都合着,如同睡着一样好看。他的头发因为发烧时翻身而凌乱,我给他梳理,动作轻柔,仿佛他还有感觉。然后我开始寻找方才挤满半间寝宫的大人物,想找个人出面吩咐遗体的善后。但是他们都走了。世界已经崩裂,碎片像金屑一样散落,成为最强者的战利品。他们都争夺去了。

过了一会儿,宫里的宦官开始坐立不安,不知道谁是国王。他们一个个离开去审时度势,卑微者步显贵者的后尘。我起先没发现只有我在那里。

我留下,因为我不愿去任何别的地方。会有人来的,我想,他们取走他之前,他属于我。我裸露他的身体,细看那些我在黑暗中摸熟的伤痕,又重新盖上他。然后我在床边坐下来,头靠着床。大概那时候我睡着了。

我醒时光线西斜,已经是傍晚。没有人来过。空气炎热沉滞。我想,他们一定要快点来,他的身体挨不过这天气。但是他没有腐臭的味道,好像只在睡眠。

他的生命力向来比别人更强。我摸不到他有心跳,也看不见鼻息湿润镜面。但是也许灵魂还留在他体内深处的某地,将去未去。我对他的灵魂说话,因为我知道他的耳朵不会听见了。

“到众神那里去吧,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希望审判之河像牛奶一样温润地对待你,把你沐浴在光里,不在火中。希望因你而死的人原谅你,你给人类带来的生命多于死亡。神让牛吃草,但狮子不一样,而只有神才能裁判两者。你从来不缺少爱。无论你去哪里,希望都有爱在等着你。”

此时,我想起在饰满花环的葬台上唱歌的卡兰纳斯。我想,他果然信守诺言,为了他推迟了自己的再生。既然他在火中从容辞世,他一定在这里,准备领他渡河。知道他并不孤单,我觉得宽慰了。

突然,一种巨大的喧嚣逼近这沉寂的房间。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带着一队兵,与御前侍从们冲了进来。佩尔狄卡斯喊道:“把门都闩上!”众人轰然关门。四周响起叫喊和捶打,外面的人破门闯入。佩尔狄卡斯和托勒密呼吁大家保卫国王的遗体,决不能落进叛党和篡位者的手中。他们围着御床且战且退,几乎把我挤扁。争夺天下的战争开始了,这些人为了占有他而搏斗,仿佛他好比锥形王冠或者宝座,是一件物品,一个象征。我转脸看他。当我看见他还是平静地躺着,没有怨尤地忍受一切,我才知道他真的死了。

他们已经打起来,对掷着长矛。我站着掩护他,一支长矛划过我的手臂。疤痕一直留到今天。那是我惟一一次为他受伤。

不久他们停了手,走出去继续争论。我撕下一点手巾包扎了胳膊,仍旧等着,因为让他无人陪侍是不合宜的。我点亮夜明灯放在床头,为他守灵,等候防腐工明早到来。他们要从我身边带走他,把不朽的没药填进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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