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病敌
直觉的想到“寿命”这事,努尔哈赤的心中多次反覆,最后,还是把皇太极给叫到跟前来说话。
“最近,我总睡不好;而且,每一合眼就梦见额亦都、费英东、安费扬古、何和礼、扈尔汉——”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数著名字:“雅尔哈齐、穆尔哈齐、巴雅喇㊟——”皇太极恭敬的听着,因为猜不到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也就不敢接腔。
雅尔哈齐据《清史稿校注》记:“其生平不着,顺治十年五月追封諡,配享太庙。”
而努尔哈赤却似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只是闲话家常般的说着:“我总是梦到从前,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攻城杀敌,建立家邦——从赫图阿拉,到费阿拉——额亦都受过重伤,让敌箭穿股而过,活活的钉在城墙上——安费扬古常战成血人——何和礼是我千挑万选,看中的女婿——扈尔汉做我的义子——”
“多久以前的事啊,却夜夜都回到我的面前——我的心中,也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他们——”
然而,说着说着,他的语锋突然一转,声音降低了下来:“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小,怎么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究竟,‘病’这件事,才是最难战胜的仇敌啊——你看,多少次战役,都没把他们从我身边拉走,就只一个‘病’字,就让他们舍弃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竟而鼻酸,眼红,下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皇太极竭力的想出话来安慰他说:“他们几位都是我后金国的开国大功臣,现在虽已不在人世,日后却必然在青史上留下英名,他们泉下有知,心中必感安慰——父汗待他们的后人也非常好,更不负他们毕生为建国付出辛劳!”
一席话把努尔哈赤说得情绪平静了一些,却也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中,而且再也没有说话的意愿,父子无言对坐了好一会儿,气氛沉滞,片刻之后,努尔哈赤终于忍不住挥手示意:“你忙去吧!”
皇太极当然只得起身行礼告退,但是出门以后却立刻仔细的向送他出门的努尔哈赤的贴身侍卫问道:“大汗夜里睡得不好,白日里心情不好——这些日子里,饮食的情形怎么样?”
侍卫回答:“不好!没有胃口,连以往的一半食量都没有!以往喜欢的东西,现在连看一看的兴致都不大有了!”
皇太极沉吟了一下,再问:“大汗遇到过什么不高兴的事情没有?有没有什么人来跟大汗说了让他不高兴的话?”
侍卫摇着头回答:“没有,打从蒙古的台吉们回去以后,大汗就什么人都不见呢,今日请贝勒爷来说话,还是这多日来的第一遭——这期间,大妃请见过好几次,大汗总说,他没有讲话的兴致,改日再见吧!一改改了几次,都没让大妃来说话,反倒是大妃不高兴了,常骂我们这班子人呢!”
皇太极听了,皱了好一下眉头,再问:“大汗就这样,整天一个人,闷声不语?”
侍卫回答:“是的。大汗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失神落魄的,他不说话,小的们也不敢出声,他不让人来见,小的们更不敢放人到他跟前去——”
皇太极思忖了一会儿,下了个决心似的说:“这可不好,得请大夫来给看看,至少要能恢复饮食,夜里能够安睡——”
说着,他索性转身再度入内,迳回努尔哈赤跟前,打算向努尔哈赤禀报要为他延医诊视。
却不料,努尔哈赤的反应根本令他无法应对——努尔哈赤先是一口拒绝:“不用!我没有病!”
接着却以极平淡的口气说了句:“我只是老了!”
皇太极挣扎不出话来说,只有低下头去,有如听从指示和教训般的恭敬站立。
但,努尔哈赤却似乎连指示与教训他的兴致也没有了似的,懒懒的弹下了眼皮,咕哝了一声,有如自言自语般的说:“你不会懂的——”
这么一来,皇太极越发的不敢接腔,低头站了一会儿,还是只好告退而去。
脚步声远去到了完全听不见的时候,努尔哈赤的眼皮才缓缓的往上抬起半分,紧接着,一声叹息长长的发出。
他没有说话,心里的难受和悲哀都不得抒发的只在胸臆中回荡,因而反覆淤积得更浓更密更沉重。
儿子固然是生命的延续,是事业的继承人;但,正在壮年的儿子却无法了解老年人的心情——父子之间因而宛如路人。
他当然加倍思念昔日出生入死、共创大业的伙伴,年龄相近、心意相通、无话不谈——生命中的伙伴乃是左右手,血脉传承的儿子只是后代!
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一声喃喃的自言自语:“我老了,老到什么事都没劲儿!就只差,到地下去找他们聊聊了——”
而皇太极的所思所想也确实与他不同……
回到住处后,他到哲哲的屋子来;布木布泰也在,盘腿端坐在炕上读着手中的书卷,哲哲则坐在她的上首,手中做着针线,一见到他进屋,两人一起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相迎。
落座后,布木布泰亲自给他上了茶,哲哲却问:“贝勒爷怎么皱着老紧的眉头?遇上什么不对头的事了?”
皇太极悄声一叹:“父汗找我去说话,可是根本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只说他梦见了五大臣什么的,我看他精神很差,说话有气无力,脸上没半丝红光,问了侍卫,说他吃不好、睡不好,最近连话都懒得说;我想,这情形不好,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吃不睡怎么行?就说要大夫来看,谁晓得,父汗一口就拒绝了,弄得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哲哲歪着头想了一想说:“要不,跟其他几位贝勒爷商量商量,瞧瞧怎么办才好?”
皇太极对她没存防备心,下意识的顺着她的话头回答:“这事,我想先跟范文程商量——别的人,不是全都向着我的,别说商量,就连消息也不能透露的!”
哲哲吃了一惊,小声的问:“哪有这么严重?”
皇太极沉吟了一下说:“万一,父汗——哦,病了,怕不有人打主意?当然不能走漏消息!”
哲哲却说:“纸包不住火,父汗若真有病,乃是大事,哪里能瞒得住人呢?”
皇太极说:“是瞒不住人啊!但,要能拖延些时候,才有从容布置的时间!”
说着,他像是破釜沉舟似的站起了身子,向哲哲说了一句:“我还是立刻传范文程来商议这事吧!”
说完话,他立刻开步,自顾自的走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哲哲的一颗心兀自扑通扑通的狂跳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身体才能动弹,回头一眼看到布木布泰,才意识到还有事情要办。
她拉着布木布泰的手,一起回到炕上坐下,然后,慎重而小声的对布木布泰说:“方才贝勒爷说的话,绝不可告诉任何人!”
说着,她略为一顿,再考虑了一下之后,便索性向布木布泰说破:“这事关系重大,你尤其不能告诉多尔衮——多尔衮的妈妈心里不喜欢贝勒爷,常在大汗面前说这说那的,搬弄许多是非,所以,咱们一定要提防!”
她用力的握紧了布木布泰的手,强调似的说了一句:“你尽管平常和多尔衮最有话说,但毕竟嫁的是贝勒爷,遇到轻重的时候要把贝勒爷摆在前头!”
布木布泰十二岁嫁来后金,还是小孩,因而与年龄相当的多尔衮成了最好的玩伴,名为叔嫂,情同兄妹——哲哲当然一清二楚,也就更加要把这话说个清楚。而布木布泰年纪虽小,却远比一般人聪明懂事,听完哲哲这番剖陈利害的话,她立刻心领神会,也立刻极肯定的向哲哲说:“姑姑请放心,我一定牢记姑姑的话,背地里,绝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事来——”
虽然,她并不很明白,这些话里隐藏着无形的风暴,但,心里却清楚的意识到,危机已经降临到眼前。“大汗病了,不肯延医——情况当然不好——”
她从小聪明懂事,喜爱读书,因而心智远较一般人成熟;稚龄即远嫁,少小别母,生活上的历练又多了一层;处身在复杂的环境中,做皇太极的“侧福晋”,使她的心思被训练得更缜密、更精细;她的“懂事”也就更超乎常人;因此,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低语:“大汗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一定得劝服他召大夫来诊治啊——”
而一个月之后,努尔哈赤再也无法拒绝大夫的诊视。
他确实是病了——尽管无形之中的生命逐渐枯萎的症状无法经由大夫的望闻问切而察知,但,具体的、有形的病况却有如铁的事实般的呈现在肉体上。
“大汗后背长了瘤,似为心火过盛所致——”
召来的几名大夫诊断后的结论都一样,而为求慎重,集合了渖阳城中的名医会诊,以及依照传统习惯请来萨满跳神,得出的结果亦同——这“发背”之疾,是确定无误了。
但,这能够确定的只是病情病况,对于医治之道,众医再三苦思都不得结果,于是反覆讨论,再三研思。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的病情急速恶化,在短短的几天中,背上的瘤扩大、红肿,而后开始溃烂,转化成了痈疽。
这样的病情,更加的难以医治……
皇太极几次召来大夫们谈话,又连同着代善等众兄弟和大夫们讨论病情,甚且有好几次出言责骂、威吓大夫们:“大汗乃一国之尊,你们若治不好大汗的病,还有什么面目继续行医?”
但,忧急气愤都于事实无补,群医束手的情形也并非施以压力就能改善。
而且,他的心中也并非不明——打从宁远战败以来,努尔哈赤的精神与心情就陷在深渊中,无法提升,无法振奋,至今已经半年;而同时,饮食、睡眠的情况都差,致使体力日衰——事有一体的两面,在理智上,他早有心理准备,也已作好了准备;但在情绪上,他依然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现实。
而诸贝勒中,更有脾气比他火爆,性子比他急躁粗莽的人——阿敏就曾暴跳着向大夫们发出雷声般的怒吼:“治不好大汗的病,我将你们通通杀光——”
他将一向用来在战场上挥舞的大刀提将起来,用刀柄撞击着地面,发出狂朗狂朗的响声,越发把愁白了头的大夫们吓得胆战心惊,全部一起跪地求饶。
后宫的妃嫔们则是没日没夜的求神祷天,烧香焚纸,因而使烟雾终日、整夜不散……
惟独努尔哈赤本人却彷佛大彻大悟了似的,极平静的面对自己的疾病。
他平常已经不甚言语,但是当大夫们跪在他的面前发抖的时候,他也命人去传话给阿敏:“大夫们都已尽力,不可怪罪他们!”
在私心深处中,他似乎隐隐有一分清明的自觉,体认得自己的真正的不治之疾是衰老,是生命急速的枯萎,使精神倦怠不振而濒临死亡。
以往,他从精神到肉体都充满了战斗力,稍为遇到困难便勃发奋起搏斗,因而百战百胜,超越一切困难;而今,这股战斗力衰竭了,他连与病魔抗争的意志力都丧失了。
他向衰老举起生平第一次的投降的白旗……
七月二十二日,承受着重大压力的大夫们终于想出了一则医治他的方法——先是有人提议:“清河的汤泉能治百病——如请大汗以汤泉沐养,背疽或能消减!”
这话至少带来了一丝希望——于是其他的人附议:“汤泉有解毒去病之效,确实可以一试!”
大夫们商议既定之后,报请诸贝勒们定夺。
事属“唯一的希望”,当然无人反对,于是第二天就出发,乘船由水路到清河,以免马匹颠簸,加重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