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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帝心

“矿税”的徵收有了具体的成果,一箱箱的白银开始被抬进皇宫里,充实万历皇帝的内帑,也造成了他心中一个“充实”的假象,暂时填补了他实则空虚的精神领域——当皇银雪亮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的时候,他笑得开心极了,满脸尽是婴儿般的幸福满足的神采。

虽然,他年纪大了,身体胖了,福寿膏的魔力更已是使他懒于动弹四肢,他不再像前些年那样,会兴致勃勃的傍着郑贵妃玩数银子的游戏,拿一块块的白银当积木玩耍的盖房子、起城堡,但是,他在享用福寿膏的同时,亲眼的看着他最爱心的一对儿女——常洵和寿宁公主——一如他少年时代的拿着白银当玩具戏耍的欢乐情景时,他心中的满足感不但依旧,甚至更甚于往昔。

那是因为这一双完全继承了他与郑贵妃的遗传的儿女,在“玩银子”这方面的才能更是青出于蓝,尤其是心思灵巧的寿宁公主,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每每眼珠子一转,一道新鲜的玩法就出炉了,不但让自己兄妹俩玩得兴高采烈,也把做父亲的万历皇帝看的乐不可支,笑的窝心、开怀,不时的把寿宁公司搂进怀里,亲着她的小粉脸,逗着她道:“你这小脑袋、小心肠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呀,怎么有这么多巧主意呢?恩?父皇这后宫里的聪明灵秀,让你一个人拔去七、八分了,难怪别的人都长成笨脑袋了!”

而寿宁公司也总是一边偎着万历皇帝撒娇,一边用着她那娇娇嫩嫩的童音向万历皇帝甜笑着说:“儿臣是父皇生的,父皇生得好,儿臣才聪明灵巧呀,别人不是父皇生的,当然就笨罗!”

这些话当然把万历皇帝逗得更加的高兴,随手赏给寿宁公主的东西自然十分丰富——女儿是另外一种的情人,他在疼爱女儿的过程中享受到了许多微妙的感受,令他的心中愉悦而满足。

有时,郑贵妃也会自动的投入这份甜蜜温馨的亲情中,而她所扮演的角色是双重的母亲——不只是孩子们的母亲,也是万历皇帝的母亲——她用慈母所特有的温和的、带着半哄半逗的语气说话,从孩子身上延续到万历皇帝身上,日子久了成了习惯,使万历皇帝常常错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年逾三十的郑贵妃依旧美艳绝伦,只是整个人比以前丰腴了许多,脸上带着笑,外貌便十分接近万历皇帝小的时候心目中所存在的母亲的形象;而且,郑贵妃这个“母亲”是善于纵容、溺爱孩子的母亲,而非那个整天逼着他读书、学做好皇帝、给予他高度的压力的实质上的母亲;郑贵妃不但不是个逼他“勤政爱民”的母亲,反而还一手替他安排了各种令他感到非常满意的吃喝玩乐,从福寿膏到女乐歌舞,佳肴美酒,一切应有尽有——当他跟着孩子们戏喊她一声“娘”的时候,她也欣然就应,并且抱着他的头,轻抚着他的脸颊,低声的唤他“小乖乖”——

万历皇帝从小最渴慕的母爱,直到了这三十五岁的年纪才在郑贵妃身上得到,当然就分外的满足了。

而他与郑贵妃在这十多年的长时间的相处中,发展出了这样微妙的关系,既是夫妻,也是假象的母子,有时也可以是能谈心的朋友,这样多重的关系逐渐的形成后混为一体,再凝固于两人的心中之后,才真正的使他二人成为无法分割的亲密伴侣。

相对的,他也就更懒得举步踏出后宫,懒得上朝;有时,甚至太监们在他面前把大臣们奏疏念了一遍给他听之后,他也懒得做批示,一挥手,示意太监们把奏疏拿到档案柜中存放起来就算了;更多的时候,他连听都懒得听了,许多政事便因此而无限期的延误,各级官员出了缺,因为“未得旨意”而无法递补的人数每个月都迭有增加,已经累积成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从中央到地方,几乎每一部每一地都有大量的“有职无员”的情形,使得人手不足,许多政事都无法推展,而问题还一再的如滚雪球般的累积、扩大——

唯一人手充裕的专司是“矿税使”——他派出了大量的太监充任,分赴全国各地,为他搜括民脂民膏;而对于这些矿税使所回报的消息他是很乐意听的,尤其是那一连串的矿税收入的数字,某地徵得了多少的这些话,每每令他心花怒放。

其次,关于朝鲜的战报,他也是比较会出付些精神听闻的——他毕竟是个爱面子的人,对于朝鲜这个“藩属国”的基本心态就正要展现大明朝的“天威”,而且,对日本的战争既已展开,战争的胜负所直接关系到的便是他的面子——

这一天,他一如往昔的在细细嫋嫋的女乐声中享用着福寿膏所带给他的幻觉;郑贵妃则是全身新衣盛妆的陪在他的身边,说些他爱听的话增添情趣;她的新衣上精心的绣着百鸟嬉春图,她自己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百灵鸟儿。

他在诉说着一出女乐正在排练的新戏“韩朋”的内容:“臣妾听她们唱过几段——扮韩朋的生角唱得尤其好,听得臣妾简直要掉下泪来呢!世上可真有韩朋这样痴情的男子啊,所以,要她们加紧些,早日练成了,好让万岁爷也陪臣妾掉泪——”

她宛声的娓娓细语,万历皇帝则是眼里带着笑意看她,一面频频的点着头,一面迟声的说“好”;而就在这个时候,来自朝鲜的邢玠的奏疏被送到了皇宫里来。

万历皇帝正沉浸在红香暖玉中,心中毫无理政的意愿,便无意召太监来读奏疏;可是,一个突起的念头进入心中,他突然眯着眼向郑贵妃道:“说不定是个大喜讯呢——给朕打了一个大胜仗回来的!”

于是,他改变主意了,传令把奏疏送到他跟前来,由太监高声的朗读给他听。

邢玠的奏疏写得文采华美,用字铿锵有力,朗读出来的效果尤其好,一场发生在朝鲜境内的蔚山之役便栩栩如生的在万历皇帝的眼前走了一遍。

可是,万历皇帝一路听下去之后的脸色却越来越沉,奏疏才读了半卷,他的脸已经全黑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郑贵妃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连忙低眉敛目的保持着沉默,静待万历皇帝的情绪放出火花来——她的念头还没有转完,万历皇帝已经随手拿起几上的茶盅,用力的掷了出去,喝骂声也随之而起:“该死的东西——一群脓包,给朕丢脸丢到外国去了!”

接下来,他便整整的骂了一个时辰方才止歇;而一向十分了解他的习性的郑贵妃对于他这样的“龙颜震怒”,只是保持着沉默,心中并没有多大的恐惧感——她很清楚,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万历皇帝最坏、最恐怖的反应,而只是出出气而已,因此,她一言不发的任由万历皇帝通过适当的管道发泄情绪。

“等气头过了,自然就好了!”

万历皇帝的心智和言行,在她的感受中已经是个十足的孩子了,即使是国家大事,他也常以情绪化的方式来处理。

几天后,一场大狱兴起,首先是因为对于日朝战事处理失当而已经下台的兵部尚书石星被定了死刑,接着,沈惟敬也被判了死刑,责令邢玠派员将他押回京来受死;然后是责令在朝鲜吃了败仗的杨镐、杨元等一干官员,将领回京听勘,等候接受严厉的处罚。

而且,在做了这些严厉的处置之后,他依然余怒未休,心中还不时的气鼓鼓的上下起伏着;一天夜里,记忆力超人的他忽然有了新的想头,他记得邢玠的奏疏上提到过,杨镐在朝鲜嚣张到出示内阁大学士张位、沈一贯的手书来骄矜他人——霎时间,他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冷哼:“沈一贯倒还罢了,一向乖巧听话;张位那老家伙可恶,没事总爱多讲话,说朕这说朕那的,可厌极了,正好拿了这事因头,把他赶了出去——”

于是,他立刻下旨痛责张位,要他为“私结杨镐”的这件事深自反省,自行论罪。

被选派出去传旨的太监当然更是趁便选了个伶牙利齿的,让他去张位跟前,凭着嘴里的几句话就可以把张位的一生的尊严给悉数丢到地上践踏——张位这个“内阁次辅”的位子自然也就坐不下去了。

他立刻上疏,自请告归;这一回,万历皇帝变得勤快了,他飞快的准了奏,张位也就在一夜之间由内阁次辅转变为布衣百姓,而且必须依照惯例的立刻离开京师。

万历皇帝龙心大悦了,他在心中暗自得意的想:“以后,谁再爱多发论论的,就拿这个法子来炮制——一个个都给赶出朝去,都给朕离得远远的——”

做皇帝的人如何把大权全部握在自己手上,如何整治不听话的大臣,对于从小就读了一大堆“帝王学”的书籍的他来说,根本就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但是,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给整个的发挥错了方向,并且在他沾沾自喜之际,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做法所得到的不过是他自己的一时痛快,所要付出的却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张位去职所造成的影响与后遗症都是在他任性的施展自己在政治斗争的能力时所不曾想到过的。

内阁大学士由三人减成了二人,由赵志皋、沈一贯这两个昏聩无能、巧言令色之辈所组成的内阁在实质上成了无人的真空地带,“辅政”的功能完全消失了;同时,这件事也在朝臣间引起了另一次的潜藏性的风波。

一位论者多、爱发言、敢发言的大臣去职,固然令亲痛仇快,消息传开后,舆论方面所引发的声浪更大;而再接下来的,却是一场进行的斗争——“内阁大学士”的高位既再一次有了出缺,便再度引起了好些个自以为条件够的人的眼红,并且认为自己才是最适当的入阁人选,于是纷纷开始运作;中、下级的官员们则是原本就各有支持的人选,到了这种当儿,便“各为其主”起来了,不是抢先的制造些自己的拥护者的声望,便是暗中制造些诽谤对手的声音——整个朝廷乱成了一团。

而万历皇帝对这一切却完全不闻不问,他依旧不上朝、不理政,甚至,他也不准备要遴选新的阁臣;在他的心里潜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想头:“狗咬狗,一口毛——让你们自己望着个‘人阁’的肉骨头,自己咬上半边天吧!咬得越烈越好,咬得你们自己消耗完了力气,才少来跟朕罗嗦——”

这个让大臣们自相“制衡”的想法,他是连对郑贵妃都不曾说出口来过,而只在自己心里偷想,所得到的竟是一种无名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心里拥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竟像藏着一份私房钱般的有一份满足感;而且,他觉得以自己一人独对朝廷的所有官员,本来是个悬殊的比数,如今,自己却把这群占了绝大多数的官员操纵得自相争斗了起来,像是在操纵着一具悬丝傀儡似的,过瘾极了。

因此,他虽然根本不上朝,心中却仍然享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满意极了。

但是,他自始至终不曾想到过,发生在大明朝的最大的一场战争,既非援朝抗日,也非征讨西南的杨应龙,更非出击蒙古、泰宁等部落的战役,而是他与大臣们的战争——这样战争从他一即位就埋下了种子,从亲政后就开始逐步的展开,然后无限期的延续下来——这根本是一场没有结束时候的战争。

在表面上看来,他已经赢得了无数次的胜利,从对付张居正开始,身为天下至尊至贵的皇帝的他,逐一的打败了他的对手,把这些对他有异议的臣子逐一的整肃、击倒、罢斥,使得大明朝廷成为他专属的“一言堂”——他所向披靡,八面威风,百战百胜,根本不曾想到,他在实质上已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这些表面上的胜利在在都使他把高达一亿之数的全国人民带领着进入一条通向绝灭的黑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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