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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行健

一串串大红色的爆竹劈哩啪啦的连天作响,火光闪亮四射,除夕和元旦也就在一瞬间完成了交接典礼,而人世间的节庆活动则还要延续许久……

万历皇帝身穿簇新的正黄色的龙袍,龙袍上用黄金镂织而成的金丝线绣了八条盘成圆形的祥龙,加上他自己正好是九条龙,象征着“九五之尊”的身分;头上戴着的冠冕是用黄金打造的,精镂细雕着祥云与飞龙的图案,精致华贵的程度当然是举世无双的;冠冕的前后两端各缀着十二串珍珠,每一颗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浑圆无瑕,而且颗颗一样大小,缀在冠冕上像是两道帘子,既是装饰,也是阻隔——为了表示尊贵,皇帝的头顶当然是要与世隔绝的。

可是,像这样华丽、尊贵无比的衣帽穿戴在头上、身上,感觉却非常不舒服;珠玉和黄金尽管是高价值的物品,却非衣物的最佳制材——他的冠冕重达十斤,戴上了头,脖子就无法任意转动;龙袍一穿上身,四肢的运作就很不灵活,全身就只能维持着有如木偶般的姿态——当然,这种姿态远远的看起来,倒是十分的庄重高贵,他也别无选择的以这种姿态在皇极殿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贺。

一切的繁文缛节都按照本朝代代相传的礼制进行,从皇帝升殿、击鼓鸣钟、奏乐、礼官唱各种赞词——到全体官员跪拜、三呼万岁,乃至礼成,足足要进行好几个时辰;他的头和脖子从被华贵无比的冠冕压得发酸到逐渐僵硬,身体坐在又重又硬的簇新的龙袍里面,维持几个时辰都不动的姿势,四肢也从酸硬到麻木……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一阵抑扬顿挫,那是代致辞官跪在丹陛中,朗声的诵念着:“恭惟皇帝陛了,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等到这一长段的颂赞念完,外赞官又唱起了礼辞,于是,满朝的数万官员一起在殿外跪伏了下来,动作整齐一致,场面浩大而壮观,相形之下,更显得皇帝一人高高在上;可是,满朝的文武官员,乃至全国的一亿人民,没有一个人能想像得到此刻的万历皇帝心中的感受……

他的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着:“天哪,怎么还不结束呢?还要再忍多久呢?为什么不早点完了呢?还得要忍——忍到什么时候才会完呢?为什么不快点呢?”

这冗长的正旦朝贺仪,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种酷刑,整个人穿戴着重而不舒适的冕服,像个木偶般的一动也不能动,直视着前方,看着这年年相同的场面,年年相同的仪式,两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老掉了牙的传统……

他的心里根本就恨透了这种无聊的事,这种只具形式的固定仪式,除了代表一个古老的大帝国极度重视繁琐的礼仪,连一点细微末节都不能疏忽的传统之外,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但是,他身为皇帝,对于这种朝贺的仪式,根本想逃都逃不了,只能勉强的克制着自己心中的厌烦,忍耐着,像个木头人般的直直的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听凭肢体在尊贵的服装中逐渐僵硬麻木——那是得等到仪式结束后,泡上好久的热水澡才能恢复的。

而相对于万历皇帝面对着数万群众却感到不耐和空虚的寂寞心理,努尔哈赤的精神状态又是迥然不同的——此刻的他,正在孤独的面对自己,而内心却是充实的,一股澎湃的生命力带给了他源源不绝的奋斗的勇气。

从除夕的祭祖典礼结束后,他就把守岁、围炉这些热闹的气氛留给全家的每一个人去享受,自己则独自的步入了停放着祖父和父亲棺木的空屋中。

他默默的注视着两口棺木,许久之后,他的情绪逐渐的从激动恢复到平静,心灵也就从宁静中逐渐的进入澄明的思考;他先是仔细的回顾、反省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种种作为,乃至于建州左卫目前的实力。

由于几场胜仗打下来,建州左卫的实力委实扩张了不少,不止是因为战胜所俘掳的人畜财物的加入——现在,已经开始有人自动的来投效建州左卫了;甚至,以往背弃他的同族人中也开始有人回头了。

饱尝过人世的冷暖,早就清楚人性的种种的他,对于这种“笑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跟着你笑;哭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哭。”的现象早就见怪不怪了;当他以十三副甲起兵的时候,旁人看他毫无胜算可言,当然不肯冒险支持,而今几场胜战打了来,在那些人的眼中,“份量”当然又不一样了!却不过,他并不想和这些人计较过去的种种;即使是过去曾经想杀害他的人,现在想回过头来投效他,他也一样是伸开双臂欢迎的——既然“人情冷暖”是必然的现象,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休怪别人冷眼待我,那时是我自己力量微薄,别人才看我不起——若要别人热眼看我,唯有我自己先自强,事业若是做出来了,别人自然会尊我、敬我,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赶来投效的!”

他反覆的思考着,仔细的对自己说:“民为邦之本——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人越多,邦的规模就越大;能为我所用的人越多,事业就能做得越大——目下建州左卫的人数不过几百,正要多招募人丁,有人自动来投效的话,即使有缺点也应该包容——人谁没有缺点呢?只要他有一方的长处能用的话,一些小缺点就不要去计较他了——他们汉人不是说过吗?水太清澈的话,就不会有很多条鱼——啊,是了,我做为一个领导人,是要能‘知人善任’,了解这个人的专长,让他去做这方面的事,尽量发挥所长,至于他的缺点,就不要太计较;毕竟,世上根本没有完人……”

想通了这一点,他更加的确立了自己用人、处事的原则和扩张建州左卫实力的方法;然后,他再一次的思索着自己已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远期、中期、近期的各种计划。

近期的计划非常具体:攻打兆佳城和追捕尼堪外兰;中期的计划是把建州左卫建设成一个人口众多、军队精良、经济富足、城池坚固的地方;远期的计划则是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我是为定乱安邦而生的……”

从小就深深的植入心底的那一重使命感再一次的涨满了心胸,激发起他全身的血液都炽热、澎湃了起来;那在多年前,也许只是一个孩子的梦想、幻觉,可是成年以后,当他一次又一次的亲身经历着女真人的苦难和杀戮,一次又一次的深切体认到女真人的命运时,这重使命感就不再只是幻觉和梦想,而是一种真实的、具体的认知,他明确的了解到自己这一生所必须要完成的工作,那是自己的责任,即使有天大的困难也不可以遁逃。

面对着祖父和父亲的棺木,他的心中汹涌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他清楚的感受到,祖父和父亲的生命一起延续到他的身上,自己的使命既是与生俱来,那么,也经过了祖父和父亲的传递,甚且,是祖父和父亲以死亡来提醒他接受使命……

“我的一生,将为我所担负的使命而竭智尽力,至死不悔……”

当元旦的第一道曙光自天际穿出的时候,他步出了屋子,无畏于风雪的严寒,迎着晨曦,向着天光,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重誓;因此,当大明朝上自万历皇帝,下至一亿黎民百姓都还在为着接踵而来的元宵节大肆庆祝、狂欢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亲自带领着部队出发攻打兆佳城了。

但是,这一次的出兵,一开始却很不顺利;主要的原因是兆佳城的位置是在一处地势险要的高山上,山路崎岖陡峭,再加上大风雪的恶劣天气,行军非常困难,一支队伍走走停停的,人马都吃足了苦头。

于是,有人的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几个和他同族的“叔伯兄弟”,仗着和他有这份关系,鼓起勇气来向他提出意见:“风雪交加,气候恶劣,行军这么困难,不如且先退兵,等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做打算吧!”

“大丈夫做事,岂有因为天气不好就改变计划的?”

努尔哈赤当然不会接受退兵的提议,他登时就沉下了脸色,毫不留情的教训那几个人说:“遇到困难,就应该设法解决,怎可退缩不前?要是连这么一点小困难都不敢面对,还能指望你们将来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吗?”

说着,他又恨恨的说道:“兆佳城主李岱,是与我同姓同族的堂兄弟,可是他竟为哈达兵做向导,来抢劫我们的城池;这种勾结外人、欺凌自家人的行为,不给他一点惩罚怎么行?以后人人都学他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了!我一定要打下兆佳城来,这点小困难算什么……”

最后是安费扬古想出了办法,大家不再逆着风雪攀行陡峭的山路,而改在山路上凿出阶梯来,军士们便一级一级的边凿边鳞次而上,马匹则用绳索绑住了,以人力吊运上去;这样,总算在费尽了千辛万苦之后到达了位在崇山峻岭中的兆佳城。

可是,等到大队的人马到达了兆佳城之后,这才发现新的、更严重的问题又横陈在眼前……

原来,龙敦早已派了人来,把努尔哈赤出兵的详细行程都一一的密告了李岱;因此,李岱早有准备,这时的兆佳城已经都做好了防御的措施;大批的守军集结在城上,一听号角声,人人刀出鞘、弓上弦的严阵以待,李岱本人也亲自登上了城楼,手中举着一柄长刀,刀上的红缨在风雪中虎虎的招展着;再加上兆佳城依地势而建,居高临了,从城下仰头上望,倍觉城高人多,攻打不易。

于是又有人打了退堂鼓,来向努尔哈赤进言:“兆佳城事先得知消息,已有了准备;看样子是很难攻下了,还是先退兵,改天等他们不备的时候再来吧!”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非常生气,他冷笑着骂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有了准备——别人有了准备,我们就要不战而退吗?懦夫!”

他骂得来进言的人红着脸退下了,自己却做好了亲自冲锋的准备;他命舒尔哈齐、穆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兄弟三人,带着一百人包围着兆佳城,往城上射箭掩护;自己则和额亦都、安费扬古各带几十名士卒冲锋攻城;因为由下往上攻城不易,因此,他命军士先砍倒几棵大树,由几人合抬着去撞开城门,一部分的人则带着斧头,由城墙下方砍开城栅;他自己则一马当先的挥舞着长枪杀进城去……

当城门被大树干撞开的时候,所有的兆佳城守军都亲眼看见身穿铁甲、骑着高大骏马的努尔哈赤像风一样的横扫而过,手中的一柄长枪舞得如雷电青光,竟无人敢上前应战。

兆佳城很快的被攻下了,守军大半都弃甲投降,李岱也只好在努尔哈赤跟前丢下了武器,跪地请降。

努尔哈赤攻打兆佳城的本意也只是处罚他,并无意诛杀他;因此,见他既然跪地请降也就原谅了他,不但没杀他,还下令恩养他:然后,等他处理完了兆佳城中的一切事宜之后,这才班师回建州左卫。

这次的战胜,对建州左卫的实力的扩增当然又是大有帮助的,实质上的人口、物质的收获也很多;可是,努尔哈赤的心中却多出了一些感触,回到建州左卫后,他便向额亦都和安费扬古说道:“我军的训练不够——单凭攻兆佳城时,遇到一点小困难就心中动摇来看,我军的士气、意志力、信心、耐心,全都不足,从今而后,必须在这几方面加强训练!”

额亦都听了,抓了抓耳朵道:“遇难思退,贪生怕死,这些不都是人之常情吗?能训练得他们全部革除吗?照我看,我们的部队每战必胜,已经很了不起了!”

努尔哈赤摇摇头道:“不然:我听说过明朝的戚继光将军治军的事迹,据说他北调的时候,带了三千子弟兵到蓟镇,三千人到了郊外,那天下大雨,可是这三千兵从早到晚直立在雨中,动都没有人动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额亦都已经伸了一下舌头,打断了他的话:“真有这样的事?那可真厉害?”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练兵要能练到这种程度,才配称得上是‘将军’;我们应该向他多学学!”

额亦都诧道:“你要请他来我们这里?”

努尔哈赤不觉莞尔一笑道:“不是的——人家是明朝的大将军,哪能请来我们这里?我的意思是,他曾经写了两部讲练兵的书,我以前在李成梁府中看到过;现在,得找汉人买!”

额亦都道:“这就容易了,马市里头不少汉人买办,要什么讲一声,他们本事大得很,连产在大南方的新鲜荔枝都能拿来换人参呢!”

努尔哈赤微一点头道:“这事就吩咐了去,即刻去办吧!”

额亦都应了一声“好的”,便传下了令去;可是,这两本书还没有买回来,一个重大的噩耗却先传到了建州左卫……

哈思虎竟然在外出的半路上被人暗杀!

接到这个报告,努尔哈赤连甲都来不及披,随手抓了刀与弓箭,跨上马匹便飞奔而去;当时安费扬古带着人打猎去了,额亦都正在训练军士的战技,舒尔哈齐在监督骑士练马术,一听到这件事,又眼看着努尔哈赤冲了出去,两人立刻丢下了手边的工作,飞身上马,追在努尔哈赤的身后,赶到哈思虎出事的现场。

哈思虎和马匹的尸体都横在地上,他的死状很惨,几枝长箭自他身后射入,前胸一刀穿心而过,颈上的一刀割断了半个脖子;马匹则中了好几枝长箭,倒毙在地;从现场的状况看起来,像是有人自他身后发箭偷袭,他中箭后坠马,敌人再从正面刺杀他……

努尔哈赤赶到现场,才一下马;尼楚贺也已经闻讯赶到了,她几乎是滚着下马的,一落了地,立刻扑着过去抱住了哈思虎的尸体,哭得眼睛都几乎流出血来。

看看尼楚贺,再看看哈思虎的尸体,努尔哈赤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他想去安慰尼楚贺几句,张大了嘴只是说不出话来;看着哈思虎的尸体,他的心里却在厉声的吼叫:“这是谁干的?是谁杀了哈思虎?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愤怒得恨不得立刻就上马去找凶手拚命,只是不敢撇下尼楚贺离开,这才勉强忍住了;可是,眼看着尼楚贺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他心中的愤怒更深了;等到额亦都和舒尔哈齐赶到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的喊了出来:“我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额亦都比他还冲动,才下马就又跳上马,吼道:“是谁干的?我杀他八刀……”

可是,努尔哈赤的理智还在,拉住了额亦都的马缰道:“尼楚贺需要人照顾,我们先带她回去!”

尼楚贺已经哭得晕过去了,陪同她前来的哈思虎生前的从人已经扶住了她,可是努尔哈赤不放心,亲手抱起了她,放在自己的马背上,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起了哈思虎的尸体,放上了额亦都的马背,然后,他一个人牵着两匹马,低着头踏出了沉重而哀伤的步子,一步步的走回建州左卫去,其他的人也就牵着马,跟在他后面徒步走路;在雪地里,一行人的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绵延成一条长长的鞭炮似的图形,像是无止尽的哀伤在人的心中留了烙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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