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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圣贤之君

李成梁再也没有想到,当今的万历皇帝对他的前途,并没有像他本人那样的热衷、关心;因此,他的辽东告捷的奏报到了京里以后,就在兵部的文书堆里坐冷板凳,许久都没有到万历皇帝的眼前。

发生的这样的事情,倒不是他送到京里的财物都白送了,兵部的人员没有替他往上呈报;问题是出在万历皇帝自己身上——年关将近,而万历皇帝早早的就给自己放了年假,所有的奏摺都要留到明年开春以后再阅了。

他是个讲究生活品味的人,喜欢在生活上留点空白给自己,享受一下悠闲的情调;另一方面,则是出自于一种心理上的反弹作用——虽则他贵为皇帝已有十一年之久,却直到这一年来,他才享有独立自主的自由,因此,他逐渐的向往起悠闲自在的生活来……

从六岁起,他就被寄予“治国平天下”的重望,开始接受严格的“做皇帝”的教育,长达十几年的时间,一直生活在尊贵、单调而又充满了压力的生活里——由于上面两个哥哥夭折,身为穆宗隆庆皇帝第三子的他,在六岁那年被立为皇太子;那时,他的表现有着异于其他孩童的聪明睿智,而使皇宫的每一个人都拿他当“神童”看待。

有一次,穆宗皇帝在宫中骑马,一高兴就放缰驰骋起来;小小年纪的他便向穆宗皇帝进谏说:

“陛下是一国之君,天下之王,尊贵无比,独骑驰骋,不免令臣民们暗中担忧。”

穆宗皇帝听了,对他的聪明懂事大表惊讶,于是下马好好的奖赏了他一番。

而且,他对长上非常的孝顺,每天清晨,他不但到皇极殿进谒穆宗皇帝问安,同时也风雨无阻的向陈皇后以及自己的生母李贵妃请安;陈皇后自己没有儿子,便非常的喜欢他,每天早上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高兴得喜上眉梢;有一次陈皇后病了,他每天都陪着李贵妃去侍疾,只要他一到,陈皇后心里就高兴,病情也就减轻了不少,居然可以打起精神来说话,于是取了经书来问他,他又对答如流,陈皇后更加的高兴,不久就病愈了,此后,和李贵妃之间也就相处得更融洽了。

十岁那年,穆宗皇帝驾崩,由他即位,从此他就成了万历皇帝,陈皇后被尊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被尊为慈圣皇太后

由于“爱之切,责之切”、“寄望深、要求高”的双重心理,慈圣皇太后对万历皇帝的管教非常严厉;为了亲自照顾万历皇帝的生活起居,她从原本太后居住的慈宁宫搬进了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和万历皇帝一起居住。万历皇帝的教育大计从立为太子开始,就是由首辅张居正负责主持的,计有五位主讲经史的老师、两位书法老师和一位侍读,“上学”的地点并不在乾清宫而在文华殿,依礼,慈圣皇太后无法在现场亲自监督,于是她派出了大太监冯保等人藉侍候为名,在课堂上仔细留意万历皇帝求学的精神和成绩,如果万历皇帝偶有偷懒、耍赖、顽皮的行为,或者经书背得不够流利纯熟的话,等到万历皇帝一回到乾清宫,她立刻就给予厉声的责骂,并且罚他长跪,常常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本朝的体制,有“早朝”的仪式,每天天未明,皇帝就必须在中极殿接见文武百官,商议国家大事;但因为万历皇帝年幼,改为每旬逢三、六、九日才举行早朝,这样每个月只有九天的早朝,比原来的天天早朝要减少了许多;但是,尽管这样,万历皇帝毕竟还是个孩子,五更天根本起不了床;于是,慈圣皇太后只好亲自负起执行的责任,每逢早期之日她自己就起得比鸟儿还早,五更一到,她立刻出现在万历皇帝的床前,大声的叫他起床;如果万历皇帝还睁不开睡眼的话,她就命太监们硬把他抱起来,用冷水给他洗脸,强迫他从睡梦中醒来,然后把他拖上车去上早朝;太监们为了完成太后交付的使命,往往工作得太努力了些,万历皇帝的手腕上便常有乌青出现,而事母至孝的万历皇帝,心中虽然深以为苦,表面上却半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因此,小小年纪就已失去了父亲的万历皇帝,尽管在内心深处极度的渴望着母爱,也非常积极的以恭顺孝敬表达了对母亲的爱,可是母亲所使用的“责之切”的表达母爱的方式,却令他在心中产生了高度的畏惧,而使得母子之间的心灵距离逐渐拉长,也使得他的心灵世界呈现着一片无父无母的空虚与孤寂。

另一个压力则来自张居正。

由于张居正以往的优秀表现以及他逐走高拱的功劳,使得两位皇太后对他尊重、信任有加,万历皇帝即位没多久就被擢升为首辅;而在这之前,张居正早已是万历皇帝名实皆具的老师——他的职位是太子太傅、吏部尚书

张居正的年龄整整的比万历皇帝大了三十九岁,他的外貌端正严肃,一丝不苟,令人望而生畏;在两宫太后的口中,“张先生”学问渊源、道德崇高、能力超卓而且忠心为国,因此把一切的重任都托付给他;而张居正也因为自己受了先帝的隆恩与两位太后的重托,格外的尽心办事,除了国家大事一概事必躬亲外,对万历皇帝的教育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他亲自编订教材,选择讲官,并不时亲自讲授,教材的内容以经史为主,目的则以把万历皇帝教育成一个“好皇帝”为依归;因此,小小年纪的万历皇帝必须每天背诵着这些属于成人世界的孔孟大道理、《春秋》《左传》微言大义,《资治通监》等等深奥的学问,而且一定要背熟,否则,“张先生”一皱眉头,他又得在慈圣皇太后面前长跪了。

而且习惯于“以天下为己任”的“张先生”迫切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位继尧舜禹汤文武之后的最大有为的皇帝,便十分的反对他有艺术方面的爱好,诸如诗词、书法、音乐、美术,这些都只是雕虫小技,无关乎治国平天下的大计,为人君者应该放弃这些玩物小道,而专心于国事,他甚且劝诫着万历皇帝:

“南唐李后主的词,冠盖古今;宋徽宗能书善画,后唐庄宗擅串百戏,陈后主精于音律,他们的这些本领不但不能使国家富强起来,反而因此而导致了国家灭亡——皇上英明,要引以为监,切不可重蹈亡国之君的覆辙!”

对于这番话,万历皇帝当然只有接受的份,摒弃了一切属于“玩物丧志”的爱好;十二岁的那年,当他偶尔怀念起小时候曾经一度产生过浓厚兴趣的书法时,他也只能解馋似的小小发挥了一下,而写的内容竟然是:

“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

这么八股的格言,最后当然只能用来作为他自己的座右铭!

到了他十六岁的那年,他举行了“大婚”的典礼,娶了一位十五岁的王姓少女,立为皇后;对于这件事,他的心里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因为,皇后的人选是两宫太后挑选的,婚礼则按照本朝早已行之多年的繁文缛节而进行的,礼成之后的洞房花烛夜则是面对一个他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两人相对无言;王皇后选自民间寻常人家,既没有读过太多的书,相貌也很平常,他只能以“相敬如宾”的古圣先贤理想中的夫妇之伦来与她相处。

但是,大婚于他而言也不是毫无收获的,先是慈圣太后搬出了乾清宫,回到了慈宁宫去居住,这一来便减少了紧迫盯人式的监督,他的潜意识竟不自觉得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发现大婚后的自己已经开始被当做“成人”看待了,这点,令他在私心中雀跃不已。

对镜自照,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成人了,面容白皙丰长,眉清目朗,喉节已经突出,唇上须痕微显,这当然是个成人了,并且,他对于自己的容貌是相当满意的!

而在私心中,他更隐隐的升起了一个愿望,那就是实质上的“亲政”——在以往,他只是名义上的皇帝,国事的大权是操在“张先生”手里的,而现在,自己既已成年,又读了这么多年的治国平天的书,应该足以胜任治国平天的大责了!

他蠢蠢欲动的心态溢于言表,但是,偶然一次小小的放纵与任性,却使得他这个愿望被打压下去了。

在他十八岁那年,由于他随口的向几个年轻小太监嘀咕了几句,说是日子过得单调、枯燥、乏味,致使他心中烦闷,于是,小太监们便偷偷的给他安排了一次调剂身心的娱乐,其实也不过是在皇宫里的西城,置备了些美酒和精致的小菜而已,但是因为是在轻松自在的气氛下进行的,万历皇帝便享有了他有生以来最不受拘束的酒宴,心情非常的愉快,因此不知不觉的就有了几分酒意。

微醺的感觉最好,被压抑了许久的少年心性也复活了,他竟有了高声放歌的欲望;可是,从未领略过音乐之美的他,根本不会唱歌;于是他命令身旁的两名宫女唱歌,而这两名宫女却奏称她们不会唱歌,万历皇帝酒兴正好,这下却觉得有些扫兴了,便趁着酒意向两宫女说,她们违抗圣旨,理当斩首,而在左右太监、宫女的劝解下,他半是酒意半是玩笑的割去了她们的一截长发。

整个的过程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的一场偶然的笑闹游戏而已,但是因为当事人的身分是“万历皇帝”,这就导致了严重的后果,第二天,慈圣皇太后从大太监冯保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后,非常的愤怒,她立刻召来了万历皇帝,给予他严厉的处罚。

听到皇太后宣召的命令时,万历皇帝还没有起床,精神上还停留在昨夜微醺的慵懒的感觉中,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可是,当太监们跪在床前把他唤醒,告诉他皇太后宣召时,他这才猛的吓出了一身冷汗。

慌忙的赶到了慈宁宫,万历皇帝一话不说的“咚”的一声就跪倒在慈圣皇太后的跟前,低着头请罪。

慈圣皇太后早已肃白了脸,一见万历皇帝跪在跟前,她先是冷笑了一声,接着便厉声的骂了起来:

“你这皇帝是怎么做的?半夜酗酒,成何体统?”

她一路的骂了下去,从万历皇帝的行为对不起古圣先贤乃至于大明朝的列祖列宗,直到先帝、仁圣皇太后、以及她自己,甚至还对不起忠心谋国的“张先生”以及全天下的百姓;身为天子,如此的失检败德,实在有负上天的重托——一席话,她足足骂了好几个时辰,心中的气愤还不曾消减一二。

万历皇帝被她骂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当着宫女、太监的面,他顿觉无地自容,却也不敢有任何的表示,在地上跪了半天,膝盖都已僵麻,他只能翻来翻去的重复着一句话:

“母后息怒——儿子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过!”

可是,慈圣皇太后并不因为他这样的长跪认错、悔改而立刻原谅了他;她传语给“张先生”,请他给皇帝上疏切谏,并且要万历皇帝写下罪己诏……

这件事情对万历皇帝心理上的打击很大,不只是在太监、宫女们面前被骂得很没面子,而是整个的心灵空间成为一片荒原——经此事件后,他身边几个稍微伶俐、解人意的太监全被打发得一干二净;而且,他很伤心的发现,一向在生活上照顾他最得力、他所视为“大伴”的冯保,竟是慈圣皇太后派在他身边的耳目,事无巨靡的向慈圣皇太后打小报告,自己呼他为“大伴”,他却连这么点小事也不肯稍微隐瞒一下,使他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而对于从渴望得到她的母爱到敬畏有加的慈圣皇太后,他心中的畏惧和疏离又增加了好几分——才十八岁的他,还体会不到慈圣皇太后的用心良苦;慈圣皇太后出身寒微,当初被挑选入宫,只是个宫女,能得帝幸、生子,接着又因缘际会的做了皇太后,那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不但珍惜、感戴上天的厚与,也更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儿子做了皇帝,她当然希望他果如所有的大臣们所预言的,会是继尧舜禹汤文武以来的贤君明主,将来的国家大任、历史使命都在他身上,她当然要严加管教——就这样,母子之间的关系更加的疏远,在孝顺的表面下,万历皇帝私心中对母爱的渴求变成了永远的缺憾。

对于张居正,他的心中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他很清楚,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张先生”对他的态度又要回复到八年前,他十岁登基时那样的管束了;他是“张先生”的小学生,必须按照老师所排定的课程,每天努力的研习治国平天的大道理,而放弃一切无关国计民生的小道、消遣、娱乐——他知道,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被当做“成人”看待了,因为这一件事,又通通退回去了,退回到被当做孩童管束,而且比起孩童的时代又多出了一项功课,那就是每天读三遍“张先生”亲手写就的谏疏。

当然,被寄以成为一代贤君重望的他,对这一切都只有默默的接受,而勉强压抑着心灵上的苦闷;但是,本性聪明的他,不久就经由暗自观察而得到了一个结论,慈圣皇太后和张居正虽然严禁他在其他方面有任何的放纵、任性,但在女色方面似乎并不怎么干涉;当然,他也揣测到了太后的心意,皇后已经册立了好一段日子了,始终未有喜讯传出;而为太后者,总是抱孙心切,自然不会反对他多置妃嫔的;认清这一点之后,万历皇帝的心中不自觉的升起了一缕喜意,他暗自喜孜孜的告诉自己,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自由发展了——虽然那只是性欲。

也就这样,他莫名其妙的就做了父亲。

孩子的母亲是慈宁宫的一名宫女,姓王,年纪很大了,容貌十分平庸,在慈宁宫宫女群中的地位也不高;万历皇帝是有一次到慈宁宫向慈圣皇太后请安,正逢太后小睡,他等得百般无聊之际,却好这宫女奉了时鲜果子上来,一时兴起,便幸了她。事后,他看这宫女既老且丑,心里也觉得窝囊;本来,宫里的规矩,宫女承了幸,必然有赏赐,文书房的内侍也会详细的记下时间和所赏之赐,作为以后的档案依据;可是,这一回,万历皇帝却因为心里窝囊而严格禁止身边的人说出这件事,记下这件事;他满以为这样便可以瞒天过海的当做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名宫女竟因此而有了身孕;而且,纸包不住火,慈圣皇太后很快的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她主动的向万历皇帝提起了这件事。

有好几万人居住的皇宫大内里,其实只有他一个是真正的男人,万历皇帝想赖也赖不掉,只有默默的低着头,静待下面的发展。

可是,这一回,慈圣皇太后非但没有严厉的责备他,反而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对他说:

“有了身孕,就是怀了龙种,依本朝的惯例,封她个妃吧?”

对于慈圣皇太后的这个反应,万历皇帝略微觉得愕然,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他一向不敢违逆慈圣皇太后的意思,便只好低头默然不语。

慈圣皇太后心里当然猜得到万历皇帝心中嫌弃王宫女又老又丑,不愿立她为妃的意思,于是,她婉言的劝解着儿子说:

“我的年纪这么大了,还没有孙子抱,可真是遗憾呢;她生的如果是个男孩,岂不也是宗庙社稷之福呢?而且,生了皇子,以本朝的惯例,母以子贵,她是什么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你立她为妃,只是给她和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又不是要你天天只守着她一个人!你尽可多立些年轻貌美的妃嫔,以广子嗣啊!”

真正打动了万历皇帝的心的是后面的两句话,他当然也明白这是慈圣皇太后和他的“条件交换”,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慈圣皇太后,立王氏为妃。

就在慈圣皇太后的默许下,他一口气立了九嫔,两个月后,他也遵守诺言的立了王氏为恭妃;王恭妃在被册立后的第四个月,为他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由于是偶然间欲望冲动下的产物,他对这个孩子便没有多少的感情存在,既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感,也很难流露出天性的父爱来;为这个长子取名“常洛”,也只是按照礼制进行而已——他的下一代依例是“常”字辈,第二个字则依照木火土金水的五行次序排列,是水旁,因此,要思量的只剩水旁的那个字,于是“洛”很快的就被圈定了,他也就觉得自己责任已了了。

但是,就在这个皇长子诞生的过程中,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快慰,精神也得到了寄托——“爱情”这个东西在他的心中滋长了起来。

他所册立的九嫔中的淑嫔,姓郑,名柔云,年方十五岁,容貌纤妍美丽,个性温柔婉媚,善体人意,而且读书识字,多才多艺,不但能歌善舞,也善箫筝琵琶几种乐器;比起老实、平庸、呆板的皇后和老丑的王恭妃乃至于皇宫里的蠢笨粗俗的宫女们来,简直是乌鸦中的凤凰;因此,他立刻就爱上了她,没有她在跟前就觉得心中不欢。

长期被压抑的孤寂的心灵一下子充实了起来,有了爱情的滋润,他那一向所欠缺的亲情也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只要和郑淑嫔在一起,他的心中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此,郑淑嫔开始宠冠后宫,朝夕都伴随在他的身旁,要不是怕“张先生”讲话,他根本连朝都不想上了,只愿在后宫中和郑淑嫔共享着甜蜜、美丽的爱情生活……

而就在这一年,就在皇长子出生的前一个月,朝廷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那就是“张先生”的病逝。

一开始,“张先生”得的不过是腹疾小病,本以为延医精心诊治就可以痊愈的,万历皇帝要做的事也不过是颁几道敕谕问疾,赏赐金帛作为医药费,以示对“张先生”的尊敬和礼遇。谁知道,“张先生”的病情日渐加重,渐至不能上朝,而改由朝廷派人把大小章奏公文送到他家中,让他在病榻上批示;再接着,他的病情一再恶化,终至于病危。

一而再,再而三的听到“张先生”病情转剧的消息,万历皇帝的心中非常的惊慌;十年来的国家大事全赖“张先生”一手把持,他简直不敢想像,万一失去了“张先生”,以后他这个皇帝要怎么做下去?

多年来,一切都已依赖他成习惯了——于是,他立刻下令百官斋醮为“张先生”祈祷,也立刻加封“张先生”太师衔——在人力已失去效能的当儿,他开始寄望于神力,或者加官进爵的荣耀来帮助“张先生”驱除病魔。

可是,耳边还是传来了“张先生”已经连粥都难以下咽的消息,他立刻派人去探视,请教天下大事及继任人选,自己却坐立不安,焦虑得有如失翼的小鸟儿,即使有郑淑嫔的婉言相伴,他也仍是一夜不得好睡,眼皮都几乎不曾阖上过。

“张先生”撒手人寰的消息终于传来了,他登时就觉得像是失了魂、心里被淘空了一样,一种茫然的失落感布满了心胸;连着好几天的时间,他的脑海中不停的浮现着“张先生”生前的往事;小的时候年纪大得如可做他祖父的“张先生”亲自教他读书、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并且以古代的尧舜禹汤等圣主明君来期勉他——对“张先生”,他一向又敬又怕,视之为神人;而且,治国的大任全在“张先生”的肩上,只是,“张先生”毕竟是死了,留给他又是旁徨不安,又是失落,又是悲痛的情绪,几乎无法自拔。

“张先生”的丧礼在他的授意下,当然办得哀荣备至;可是,丧礼过后,他的情绪还是久久的没能恢复正常。一天,当郑叔嫔看见他还在对着“张先生”的手稿默默发呆的时候,她忍不住“噗哧”的轻笑了一声之后,劝解着他说:

“我的万岁爷,张先生已经升天了,可是,天又没塌,地又没裂,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呢?这是何苦呢?您看看,自从张先生升天以后,太阳还是打东边出来、西边下去的,朝里的事还是有人办,大明朝还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和张先生在的时候一点也没两样嘛,反倒是万岁爷您为了张先生的死,吃不好睡不好的,人都瘦了一圈了;依臣妾看哪,天底下就只有万岁爷您自个儿,在张先生生前死后是大不相同的!”

一席话提醒了万历皇帝,他忽然也觉得了,在“张先生”死后,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既没有天崩地裂,也依然日出日落,大明朝的江山更是万年永固——自己的这个皇帝也没有因为“张先生”不在而真的做不下去!

于是,他不禁哑然失笑,揽着郑淑嫔的肩笑说:

“是啊!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朕怎么就是脑袋转不过来呢?”

郑淑嫔娇笑着说:

“万岁爷您是‘当局者迷’嘛!”

万历皇帝朗声的哈哈笑了起来,眯着眼说道:

“这下朕可想通了——还多亏你提醒了朕,朕得赏你一件好东西,你自个儿说,想要朕赏你什么东西?”

郑淑嫔甜甜的偎到他怀里去,柔情万千的对他说:

“臣妾只想要万岁爷永永远远的陪着臣妾,并不想要万岁爷的赏——即使是万岁爷一定要赏了臣妾什么珍珠宝玉、古玩字画的好东西,臣妾还是要万岁爷陪着臣妾一块儿赏玩的!”

万历皇帝笑道:“朕当然是要陪着你一起赏玩的!听说宫里藏着不少好东西呢,详细的情形朕也不知道,有空的时候得叫个老太监来问问,令人开了库,要什么你就自己挑吧!”

郑淑嫔听了这话就不免诧异了:

“万岁爷,你自幼生长在宫中,怎么会不知道宫中的收藏呢?”

这一问倒是勾起了万历皇帝的回忆,于是,他告诉郑淑嫔:

“朕六岁被立为太子,入居东宫,先帝为朕选取了以‘张先生’主的饱学宿儒教朕读书,即位后依然受教如故;‘张先生’要朕专注于圣贤君之主道,无须分神于一些无关国计的小道,以免玩物丧志……”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因为,在他回想到“张先生”遏止了他的休闲娱乐的活动的同时,另外一个念头也袭上了心头,那就是:“张先生”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管着他,只准学做皇帝,不准做别的、想别的了!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解放的感觉——“张先生”已经不在了,从“张先生”身上所发出来,加之于自己身上的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消失了——再转念一想,慈圣皇太后近日来也因为健康的因素而不怎么干涉、管束他了——他下意识的吐出了一口长气来。

“以后,在国事上可以真正的‘亲政’了——唔,别的事也可以随心所欲了……”他的心里转着念头,而且很明确的告诉自己:“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自主了!”

偎在他怀里的郑淑嫔看着他的神色变化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的心事,但却故做不知的问他:

“万岁爷,您在想些什么呀?”

万历皇帝回过神来,低头望着她那双妩媚动人的明眸,本来不想说出的心事却在她诱人的如水眸光中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朕在想,朕以前是个傀儡皇帝,以后才算是真正的皇帝——有好些事情,朕以前没法子做的,以后做起来就容易了!”

于是,他告诉郑淑嫔:“朕从小最痛恨两件事,一件是‘早朝’,一件是‘经筵’;从前,每逢早期的日子,才五天更,母后就命太监硬拉朕起床,不管多冷的天,都用冷水扑脸,非要朕醒来,太监们不是拉就是抱的非要把朕弄出宫门登辇上朝,常常弄得朕身上发疼,都还不能抱怨,否则准挨母后的骂。经筵则是一群老头子坐在那里,口齿不清的讲一些迂腐不堪的、连他们自己也做不到的大道理给朕听,还要朕统统背了下来,要是朕偶尔打个瞌睡,或者没记住他们的话,他们就去给母后打小报告——朕早就恨死这些了,只是没办法而已;现在可好了,朕能自己决定事情了,早晚要把这两样狗规矩废掉!”

郑淑嫔听了好半天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只好先含糊的说着:

“凡事都急不来,这两件,还是慢慢的跟大臣们商量着再说吧!”

万历皇帝点点头道:“当然,免得又有人去给母后打小报告,事情又不成了!”

他现在年纪大了,已经懂得了谋事缓则圆的道理,迂回进行比较容易达到目的;而且,他也懂得了利用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来堵住别人的嘴,以完成自己所遂的做事方法——在还没能废止早朝制度时,他就利用各种节庆日来给自己放假,端午、中秋的假一放长达十天,一到腊月就开始放年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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