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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革命

“唉,”青龙再次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娃儿他妈一心想穿个洋布衫,还要那种带小红梅花衬白底儿的,我却没给她扯上。没想到这竟成为我的短了,不究哪天,只要她不顺心,总是拿这事儿出气,指鼻子骂我说话不作数!”

“你是不是应下她了?”

“唉,”青龙叹得越发好听,“咋不是哩。那年相亲,她嫌我家穷,嫌我家的房子旧,勾着头,迟迟不表态。我一见不妙,眼珠儿一转,小声对她说,‘你长得真好看!要是配上一件带红梅花的白衬衫,定然跟个小仙女儿似的!’她的名字叫红梅,这话说中她心了,当下脸一红,悄声说道,‘那……你得给我买一件!’我一听,赶忙拍胸脯,‘赶明儿就买!’她心里一美,就应下了,媒人当场定下结亲日子。结亲那天,没见梅花布衫,她的脸阴着,张口向我讨,我说,‘我去县城连跑三趟,营业员说,卖完了,正在进货哩。’她听说我为这事儿连跑三趟县城,心里又美了,搂住我就亲!”

“后来货进到了吗?”

“唉,大婶呀,天底下就没这种布料子,让我打哪儿进?”

“啥?是你瞎编哩?”

“咋不是哩!”青龙一脸无奈,“要是我不编,她就不肯嫁给我。这不,人嫁过来了,我心里就有谱了,先让她生个娃子,再让她生个娃子。呵呵呵,几个娃子生下来,这阵儿即使赶她走,她也不肯动腿哩!只有一条,嘴上不服,一到年关,就向我讨红梅白底的布衫,每逢生气,就拿这事儿夯我,整得我一不敢跟她生气,二不敢在家过年三十!”

英芝手指青龙,笑得弯了腰:“没……没想到你……你恁会蒙……蒙人?”

“唉,叫我咋办哩?不蒙,讨不到婆娘呀!”青龙眨巴几下眼,憨憨笑起来,“你看我这长相,脸厚,皮黑,眼小,齿不齐,手大,指短,哪个妞儿看上我,定是瞎眼了!”又笑一阵儿,“大婶儿,这都小半夜了,走吧!”

青龙将英芝哄到家里,溜进成家,一把逮住家兴,揪牢他的衣领,将他一直扭进牛屋里,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论辈分他问家兴喊叔,但那只是面上的事。家兴比他小两岁,在心底里,他一直把家兴看作弟弟和朋友。加之他一直当队长,骂人骂惯了,这阵儿又占理,嘴上就没遮拦。家兴气走英芝后,本已后悔,只是碍于面皮,才没跟着追。此时见青龙哄回英芝,心也就放回肚里,挺着脸皮挨骂。

第二天早上,青龙将家兴领到家里。家兴红着脸,勾住头,一句话不说,像是挨斗争的地主。倒是青龙东拉西扯,替家兴道了许多不是。英芝知道家兴脸皮薄,能夹尾巴来,已是服软,也就白他一眼,主动抬腿朝家里走去。

老五因盗窃罪、流氓罪被判八年,送往北山林场劳改,哑巴被进才接回。

裸奔之后,香竹精神恍惚,不肯再穿衣服。进才一天到晚守在门口,偶尔出门,也将她锁在屋里,不让她出去,只让哑巴陪她。

这日上午,人们都上工了。进才正在锁门,英芝打土路上走过来,老远就问:“进才,香竹姐在家不?”

“是大婶呀!”进才转过身,朝英芝打个招呼,指指屋子,“在屋里哩!”

“人在家里,你咋锁门哩?”英芝问道。

“大婶呀,她不知羞了,光着身子,死活不肯穿衣裳,一直拿水在屋里洗,我得上工,怕她万一出门,丢人哩!”

“你走吧,我劝劝她!”

进才点头道:“那……麻烦大婶了!”

进才走后,英芝推开门,跨进门槛,果见香竹一身赤裸地站在地上,两手不住地朝面盆掬水,一下接一下地清洗光溜溜的身子。哑巴蹲在盆边,朝她身上撩水。

“香竹姐!”英芝站住,看她一会儿,“你这是干啥?”

香竹不睬她,依旧朝身上撩水,不住地洗。

“撒旦!”英芝陡然变过脸色,厉声喝道,“扭过来,看着我!”

香竹打个惊怔,瞳孔不由放大,盯住英芝。

“撒旦!”英芝从怀中掏出福音书,扑通跪下,闭上口,两片嘴唇急剧地翕动,口中念念有词。

香竹的目光依旧呆呆的。

“跪下!”英芝猛将福音书亮起来,朝她一举,声色俱厉,“我以主基督的名义,命令你,跪下!”

许是慑于英芝的气势,香竹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英芝再次闭眼,喃喃说道:“主呀,你快将撒旦这个魔鬼从香竹姐身上驱赶出去,赶下地狱,让他永受地狱之苦!”

英芝的语速极快,说完,大声唱赞美歌,歌曰:

求你救我离开淤泥

不要叫我陷入其中

求你不容大水漫过我

不容深渊吞灭我

主啊,亲爱的耶和华

……

英芝平日里不会唱歌,即使在做礼拜时大家都唱,也没见她出声。这阵儿如有神助,她竟然唱出来,倒让香竹颇为惊讶,眼睛睁得更大。

英芝唱得不准,但听得次数多了,也就没差多少。香竹是唱歌的行家,在做礼拜时铁嘴总是让她领唱。这阵儿听到歌声,几乎是本能地跟唱:

主啊,亲爱的耶和华

求你应允我

按你丰盛的慈悲

回转眷顾我

主啊,亲爱的耶和华

求你怜悯我

你的慈爱本为美好

愿你把恩典施予我

将我安置在圣山

请你亲近我也救赎我

求你一定赎回我

……

二人唱完这一首,接着合唱另外几首。

唱了有一会儿,香竹的心平静下来,眼珠儿转起来,泪水流起来,放声大哭。英芝陪着她哭,二人一直哭到小晌午,哭到流不出泪了,这才止住。哑巴听不见,睬也不睬她们,顾自在盆里玩水。

哭声住了,香竹的话匣子打开了:“妹子,俺……俺的命……好苦呀!”

“香竹姐!”英芝起身,四处寻衣服,“你咋作践自己哩?一定是魔鬼撒旦败坏你的!”寻到一件,边帮香竹穿,边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恶话,“来,咱先穿上,咒死他!”

香竹推拒不穿。

英芝问道:“香竹姐,你咋不穿哩?让主基督看到,会伤心的!”

“妹子,俺……俺这身子脏,俺……俺要洗……洗干净……”

英芝不由分说,硬给她穿上,拉她跪到旁边的土坯铺子上:“香竹姐,你看着我的眼睛!”

香竹看着英芝的眼睛。

“香竹姐,”英芝一字一顿,“夜黑儿,我在屋里祷告,主基督降临我身,启示我,魔鬼撒旦正在香竹姐身上施威,要我前来搭救你!香竹姐,你得听我的,你要赶走撒旦,将他赶下地狱!”

“妹子,是……是俺不好,是俺……有罪……俺的罪孽……大哩,俺……俺得下地狱……”香竹两手捂脸,再次哭起来。

“香竹姐,”英芝说道,“主基督启示我,你没有罪,你的罪,主早赎回来了,主早饶恕你了!一切都是撒旦败坏,他就没干过一宗好事儿!”

“俺对不起仆人,对……对不起老五!”

“香竹姐,你听我说,主启示我,仆人不好,仆人是犹大,是魔鬼撒旦。仆人挨枪崩,是该的!他还该下地狱!”

“啥?”香竹大睁两眼,“你咋敢用这话咒仆人哩?”

“不是我咒的,是主基督启示的!”

“他咋是魔鬼了?”

“主基督启示说,他在你身上施圣露,是骗人,犯下淫罪!主基督不会施圣露!用人不会施圣露!只有魔鬼撒旦才施圣露,犯淫罪!他挨枪崩,是罪有应得!”

香竹长出一口气,身子一下子松软下来,思忖有顷,点头道:“是着哩!俺中撒旦的毒计了!”又顿一会儿,“妹子,可老五他……是俺不好,害了他!”

“主基督说,老五也是活该!”

“他……他咋活该了?”

“主基督说,老五仗着手中有粮,逼迫香竹姐,是香竹姐的奸罪元凶,是趁火打劫,没枪崩他,是便宜他哩!”

“可……俺咋觉得对不住他哩?”

“香竹姐,你没啥对不住他的!你听我的,就是听主基督的,主基督说的,不会错!”

“嗯!”香竹点头,又想一会儿,惊讶地望着英芝,“妹子,你……咋能通神哩?”

“香竹姐,我试过了,只要心诚,没杂念,主基督就会降临我身,给我启示!香竹姐,只要你心诚,主基督也会降临你身,给你启示!”

“嗯,俺心诚!”

因了主基督的势,英芝的疯病完全好了,福音会的事儿也告一段落,成家总算太平下来。

然而,家兴心头的压力一点也没减轻。添旺禄后,成家人口再次升至八口。家群有户口,没工分,虽然在分人头粮时沾光,年底分红,缺粮钱却是增多了。家中只有家兴出勤,即使又喂两头牛,加上英芝偶尔挣的,也不过顶一个半劳力。八张口,一个半劳力,工分缺口大,年底分红,几乎年年欠下缺粮钱。

眼看又近年终,家兴收工回来,一脸愁容,蹲在大椿树下,望着地上椿树叶的干梗子发闷。正在白龙庙读六年级的旺田刚好放学,兴冲冲地将书包挂到墙上,拣起箩筐,正要出去,家兴叫道:“田儿,你去干啥?”

“拾柴去!放学路上,我见沟里有成堆的树叶子,是风旋下的,这就赶去拾回来,甭让别人抢了!”

家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会儿,点点头:“去吧!早点回来!”

“爹,有啥事儿?”

“没……没啥事儿。爹想问问你,啥时候毕业?”

见他问学业,旺田有些兴奋:“年底就毕业了,再过一个月考试!爹,姚老师说,我一准儿能考上!”

“考上?”家兴吃一惊,“考上啥?”

“镇中呀!前几次小考,我在班里是头一名,姚老师对我最器重哩!”

家兴脸色变了,长吸一口气,两眼直盯住旺田,缓缓呼出来,伴随呼气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爹,你不高兴?”

“唉,你考第一名,爹咋能不高兴?”

“那你是咋哩?”

“没啥子,爹……爹原巴望你早点毕业,回来挣工分哩,没……没想到你还能考上镇中!”

旺田怔怔地望着地面。

“田儿,咋哩?”家兴见他一直不动,倒是怔了。

“没……没事儿!”旺田晃过神,提起箩筐和筢子,匆匆出门去了。

这天晚上,直到吃晚饭,旺田也没回来。家兴匆匆扒过几口饭,去牛屋了。英芝候不到,正要去寻他,见他提着箩头和拾柴的筢子打东沟上回来。

箩头是空的,没有一根柴。

第二天上午,旺田早早来到学校。

白龙庙小学扩大了,共有十二个班,收录全大队四个自然村的所有适龄学童,一个年级两个班。原来的房子不够,两年前大队加盖两排新的。

旺田一直躲在校门外面,听见上课钟响,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校门,没朝教室走,直接拐向校长室。

宗先教六年级语文。第一节是代课老师姚起林的数学,宗先没事儿,伏在桌上改作文,见旺田进来,吃一惊道:“旺田,咋不上课哩?”

“校长,我……想退学!”

“你说啥?”宗先忽地站起,将老花镜推到一边,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旺田,盯视许久,又缓缓坐下,“为啥?”

“家里人多,没劳力,缺工分,我不能上学了!”旺田实话实说。

“唉,”宗先长叹一声,“是你爹不让你上了?”

“不是。我爹没说,是我想退学!”

“要是你爹没说,旺田呀,我劝你再想想。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看你这成绩,考取镇中没问题。只要考上镇中,继续努力,准能考上县中,然后考上大学,为国家出更大的力。这阵儿是关键,你咋能打退堂鼓哩?”

旺田咬会儿牙,毅然抬头:“校长,我……我……我不考了,我想退学!我……对不起校长!”流下泪水,缓缓跪下,“校长,我……谢你了!”

旺田正要磕下,宗先早已起身,一把拉起他,责道:“快起来,你咋能磕头哩?”长叹一声,“唉,旺田呀,你可想好了?”

“校长,我想好了!这阵儿退学,不去考试,我就没啥抱怨。考上了,不去上,我心里就会不美!”

“是着哩!”宗先叫他坐下来,从旁边拿出一个作文本,“你看,这是你的作文,写得好哇。我特别放在边上,打算下一节课时,在课堂上念念,谁想……”

旺田接过自己的作文,看一会儿,泪水流出,哽咽道:“校长,我……可以拿走不?”

“是你的,你当然可以拿!”

旺田谢过,揣上自己的作文本,缓缓走出校门。走进沟底,寻到一个僻处,抱住作文本,狠狠哭了一场。

旺田哭得正痛快,下课钟响了。旺田候一时,听到上课钟又响,擦干眼泪,动身走上沟沿,再次走进校门。在这学校里,让他真正佩服的是一只眼的右派代课老师姚起林,这要跟他道个别。

姚起林没有惊讶,也没说遗憾,沉默半晌,抬头缓缓问道:“种田与上学,要是让你心里选,你选哪一个?”

“上学!”

“你不喜欢种田?”

“喜欢!”

“为啥选择上学?”

“因为上学更好!”

“为啥?”

“上学能读更多的书,把田种得更好!我听人说,老师您种的红薯一棵能长几十斤,一亩麦子能打上千斤。我也要好好读书,种出好庄稼!”

姚起林沉思一会儿,睁开一只独眼,凝视旺田一会儿,拍拍他的小脑袋:“中,你是块料子,该上大学!”

“可……我不能上了,我得回去挣工分!”

“旺田,你听好!”姚起林的独眼炯炯有神,“上学,不一定在学校!这么说吧,上学干啥?听老师讲!老师讲啥?讲课本!课本上有啥?有科学!只要你信科学,读课本,多看书,多思考,就是上学。你读的书越多,就等于你上的学越大。不究在哪儿,只要你肯用心,只要你不放弃,你就是上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志字咋写?上面是个士,下面是个心,就是士之心。士是读书人,志就是读书人的心!你读书,只是读书人,没心,就是没志。士子无志,即使读书,也是白读!”

听完姚起林一席话,旺田心里一阵亮堂,点头:“老师,我……走了!”

“等等!”姚起林打开箱子,在里面摸索一阵儿,拿出一本书,递给他,“这本书是关于农业科学的,讲如何种好庄稼,是基础课本!你看起来可能有点儿难,不过,难不怕,只要你用心,就能学会!遇到啥问题,你来问我。我是右派,是黑帮,你得黑地来,甭对外人讲!”

旺田接过书,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吃完晌午饭,旺田没再上学,早早走到生产队的钟下。

青龙敲完上工钟,蹲在钟下,摸出烟袋,边抽烟,边候人,扭头见旺田站在跟前,叫道:“旺田小弟,你不上学,蹭这儿干啥?”

旺田淡淡应道:“队长,我回来了,给你当社员,候你派工哩!”

青龙眼一眯,嘿嘿一笑:“你小子,啥风吹迷你了?听你爹说,你考试得了第一名,要上镇中哩!”

“不上了。我回来给你当社员!”

“你……当真?”

“当真!”

“中!”青龙烟也不抽了,忽地站起来,将他上下一番打量,“中中中,大哥收下你了!”乐得合不拢口,连拍几下旺田的脑袋,“你小子,大哥早就瞄着你哩!听你爹说,你五岁那年,就在家门口拿镢头挖地,问你干啥,你说种苞谷!不瞒你说,从那时起,大哥就相中你了!大哥一直候着你,一听说你的书读得好,大哥就烦闷,这阵儿你回来,大哥……呵呵呵,大哥这块心病算是去了!走,后晌跟大哥学耙地,先教你几招!”

“中!”

“还有,你离开学堂,就不是学生娃了,工分得长一长。这样吧,你个头不低,顶个妇女劳力。妇女满工八分,减你一分,记七分,早上一分,前晌、后晌各三分,中不?”

“中!”

干完活儿,旺田去找进才记工。旺田候到所有人记完,这才凑过来,小声叫道:“周叔!”

见是旺田,进才惊道:“旺田,我向你爹喊叔,论辈分该是你哥,你咋能喊我叔哩?”

“我妈说,她跟明河妈是姐妹,我该喊婶!我喊她婶,就该喊你叔!”

“这这这……乱套了!叫兴叔听见,咋说哩?”进才急得挠耳朵。

“咋说都中,不过是个称呼!”旺田淡淡地说,“周叔,我不上学了,回来干活儿。打今儿起,你为我立个账户。后晌我跟青龙学耙地,青龙交代记三分。从今往后,我干一天,满工记七分,早上一分,前晌后晌各三分,他让我也对你说一声!”

“中!”进才掀起本子,寻一会儿,翻开一页,“这就给你立上,立在你爹后头,中不?”

“中!”见进才记完,旺田这才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家去。

家兴不知道他已退学,见他回家晚,没去拾柴,心里不悦,却也不好发作,蹲在椿树下匆匆吃光碗中稀饭,赶往牛屋去了。

“田儿!”成刘氏将饭碗端出来,“快来吃,饭都凉了!”

旺田端起碗,走出院门,靠在一棵槐树上,没动筷子,两眼痴痴地望着沟西的四棵大杨树。

正在这时,旺地跟进才家的明河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跑过来。明河比旺地大一岁,学习不好,留一级,这阵儿是同学,也是旺地的要好朋友。自与明河交友后,旺地不思上学,很快堕落成学校有名的痞子头之一,让旺田急在心里。这阵儿见他回来,旺田脸色一沉,转过脸去。

快到家门口时,二人停住步。明河别过旺地,一蹦一跳地回家吃饭。旺地也跳回家里,进灶火端出饭,狼吞虎咽,没几口就消灭一碗,又盛一碗,走出院门,磨蹭到旺田身边,盯他看一阵儿,悄声问道:“哥,咋不吃哩?”

旺田没睬他,依旧望着远处的大杨树。

“哥,后晌没见你上学!”

旺田仍旧没理他。

旺地凑前两步,瞅一会儿,怔道:“哥,你哭哩?”

旺田回过头来,拿袖子抹去泪,黯然说道:“没啥子!旺地,哥问你一句话,得打实说。从小到大,哥打过你没?”

旺地蒙了,歪脑袋想一会儿:“哥,你问这干啥?”

“哥问你,从小到大,哥打过你没?”

旺地摇头。

“哥骂过你没?”

旺地再次摇头。

“知道为啥不?”

旺地又是摇头。

“哥今儿告诉你,因为你乖,你听话,哥不究让你干啥,你都照着做,从来不跟哥反着来!”

“哥,你说这干啥?”

“哥交代你件事,你得保证做到!”

旺地越发蒙了,表情也严肃起来:“哥,你甭绕圈圈了,绕得我头疼!哥,有啥你就直说,你是我哥,我得听你的!”

旺田放下碗筷,一字一顿:“打今儿起,哥要你远离明河,好好上进,多识字,多念书,长大以后,就学姚老师。你要是应下,哥即使一辈子当牛作马,心里也乐意!”

“哥,”旺地急问,“你咋说这话哩?”

“哥退学了!”

“啥?”旺地吃一大惊,“你咋能退学哩?你在年级里考第一,学里没人不夸你,都说你能考上镇中!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咋能退学哩?”眼珠儿一转,“我明白了,你退学,是想挣工分!我告诉你,你弄错了,该退学的是我!哥,不瞒你说,我不想上学,年前就不想上,可我不敢对爹说,也不敢对妈说,更不敢对你说。我只对明河说过这事儿,明河也不想上,俺俩算是想到一堆儿了!哥,你想上学,你去上。我不想上学,就在家里挣工分,中不?”

“中个屁!”旺田瞪他一眼,“刚说你乖,你就敢顶我!”

“哥,”旺地脖子一拧,“我真的不想上。在班里,就数我的功课差。老师让我背毛主席语录,可我咋也背不出。老师敲桌子骂我笨,罚我站讲台!我就是笨!一听到上课钟,我就打瞌睡,一听到下课钟,我就来劲头,是学里出名的痞子头,谁见我头都疼。说来说去,我上不进去学,只想回队里挣工分!”

“你再胡说八道,看我揍你!”旺田厉声斥道,“我知道你上不进去,这才跟你说,要你好好学!你想想看,这阵儿,你才十一岁,是个娃子,人不过蛋子儿大,即使想回来干活儿,青龙也不要你!”

“哥,甭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旺地呼呼直喘气,“我是个娃子,你多大?你才十三,只比我高出一层头皮儿!我上学不中,干活儿却不比你差!你要是不信,赶明儿咱俩比试比试,割草、锄地、挖红薯,随你挑,我就不信能输给你?”

“比个屁!你听着,我是你哥,不究说啥,你都得听!我让你念书,你就得念书,再在这里啰唆,从今往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弟,也不准你喊我哥!”

“哥——”旺地哭起来,跺着脚,“你心里想啥,我知道!你想上学,你想学姚老师,你不想种庄稼!我跟你不一样,我真的不想上学,我就想种庄稼。哥,我求你了,我退学,挣工分,你上学,为咱家争气!”

“旺地,”旺田的声音稍稍软下来,语气却不容商量,“你再啰唆,哥真生气了!哥告诉你,哥已经退学了。哥跟张校长说过了,也跟青龙说过了。我把话搁在这儿,你争也白搭!”

“哥——”

“旺地,”旺田换过口气,和颜悦色,“告诉你个好消息,后晌去上工,青龙为我长到七分,快赶上咱妈哩!”

“哥!”旺地没接他的话,一字一顿,“你瞧好,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告诉你,这一回,我说啥也不听你的,不替你上学,不替你去学姚老师!”

话音落处,旺地噔噔走前几步,背对旺田蹲下,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张大口吞饭,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就如喝凉水一般,在旺田听来特别刺耳。

白龙庙周围原有许多大树,最惹眼的是两棵合抱粗的皂角树,上面挂着两口铜钟,一雄一雌,早晚响起来,声震数十里。据老年人回忆,在过去,白龙庙的铜钟和黑龙庙的铜钟早晚各响一次,一次各响三声。河两边的铜钟总是较劲,这边一响,那边也就跟着响,好像比赛一样。四口铜钟同时响起,声音悠悠绵绵,荡气回肠,据说能一直传到老北山的白龙潭和黑龙潭。白龙潭位于西北山的白龙沟,也就是三疯子和乔娃度三年饥荒的地方。黑龙潭位于东北山的黑龙沟,也就是大炼钢铁那年千军万马挖矿石的地方。白龙潭是白龙爷的府宅,黑龙潭是黑龙爷的府宅。按照老烟薰所说,晚上只要听到钟声,两位龙爷就会顺河而下,在南岗东面的二龙潭里喝茶聊天,天亮钟声一响,他们再溯流而上,各回府中安歇。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这阵儿,白龙庙里光秃秃的,所有大树,包括挂雄钟的那棵老皂角树,都在大炼钢铁那年被砍倒烧炭了,那口雄钟也被化成废铁。白龙庙里只剩一棵合抱粗的老皂角树,上面挂着那口雌钟,是校长宗先当年厚着脸皮从风扬手中硬保下来的。

在旺田退学后一年,又是冬天。

这日星期天,宗先见天气暖和,搬出椅子坐在大皂角树下,叫老伴拿出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报纸。

这一阵子,宗先心里紧张,对报纸甚是在意,一到就看。宗先将报纸从头版一直看到末版,闷头又坐一会儿,拿起来走向门房。

门房是右派分子姚起林的住室兼办公室。宗先几年前就已升他作正式老师,但他仍旧坚持住门房,为学校义务守门,兼敲铜钟。

见是校长,姚起林站起来,眯起一只眼让座。宗先将报纸递给他,一屁股坐下来:“起林,这是新报,邮递员刚送来的,你看看!”

说是新报,其实是一周前的,一点也不新。山区交通不便,加之白龙庙比不得双龙镇,公社邮局的邮递员隔天才来一次,三天内的报纸他们从未见过。

姚起林眯起一只独眼,将报纸从头看一遍,只看标题。各篇大体一样,清一色是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内容无非是红卫兵如何写大字报、破除四旧、烧书扒庙、揪斗走资派等。

起林看完,将报纸放在桌边,眯住眼睛看宗先:“校长,咋哩?”

“这……”宗先的眉头拧起来,“你没看出来?”

起林摇摇头。

“你等着!”宗先起身回去,不一会儿,拿来一沓报纸,堆在姚起林的桌上,“你再看看!”

起林笑道:“我都看过了!”

“那……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你说,这命会不会革到咱白龙庙?”

起林没说话,只将独眼眯成一道缝。

宗先候一时,急了:“起林,咋不说话哩?”

“校长,叫我说啥?”

“就刚才问你的!到处都在扒庙,烧书,斗人,写大字报,听说县城里早就闹起来了。咱这里偏,娃子们小,不懂得闹。这阵儿,我这心里总是闹,老眼总是跳,有点守不住神!”

起林依旧眯着眼,不说话。

宗先又候一时,起身道:“起林哪,你不说话,我也明白哩。你是右派,我是校长,你不表态,是着哩!”

宗先走出几步,起林送出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宗先打个怔,顿住步子,回头看起林一眼,点点头,走回自己屋子。

次日,天没放亮,宗先在睡梦中“啊”地怪叫一声,差点将老伴儿推下床去。老伴乍然惊醒,猛推宗先。宗先醒,惊出一身虚汗,坐在床上喘粗气。

“咋哩?”夫人惊问。

又喘一会儿,宗先匀住气:“方才梦到白龙爷了!”

“白龙爷说啥了?”夫人也坐起来。

“白龙爷哭了!”

“哭了?白龙爷为啥哭哩?”

“白龙爷说,他有一场大难,躲不过了!”

“啥……啥难?”

“不能说!真的吓……吓死我了!”

“这……这可咋办?”夫人六神无主了,“白龙爷要保护咱哩,连他也有难,叫咱咋办?”

宗先在床上又坐一会儿,穿上衣服,出溜下床,走到大殿,打开门锁,在晨曦里凝神看着白龙爷的泥塑。

自改作学校后,泥塑一直没毁。一是百姓不让,二是上级没让硬拆。这阵儿城里扒庙破四旧,但在农村,尤其是在这山谷里,并没多大动静。县政府全让红卫兵砸烂了,没有领导组织开会,韦书记失去方向,不知该干啥,整天守在公社读报纸,连县城也不去了。

在白龙庙的所有校舍中,只有大殿最结实,不透风雨,房顶高,空间大,被宗先辟作储藏室,藏着学校的各种书籍、旧报刊、粉笔、文具、新课本等。更重要的是,里面放着几十箱旧书。

这些旧书是宗先的毕生收藏,其中三分之一是家藏,三分之一是土改时从三疯子家抄来的,另外三分之一,是他号召各村学生一本一本搜救出来的。多数书籍是线装本,泛黄了。要照报纸上说,没一本不是四旧,都得用火烧。

宗先仰头看着白龙爷。白龙爷没变样,脸上依旧慈爱,嘴角依旧微笑,几只角依旧长在头上,长长的白胡子依旧下垂着。

宗先朝白龙爷缓缓跪下,喃喃祷告:“白龙爷,你说你有大难,躲不过。可你没说清,这场大难啥时候来,我该咋办?”

白龙爷动也不动,只是睁眼看着他,脸上浮着笑。

宗先长叹一声,走到旧书堆前,随手拿一本,翻开,是宋朝朱子所注的《易》,明朝永乐刊本,扉页上有宗庵的篆刻私章:宗庵藏书。

看到宗庵二字,宗先想起芝娴那年是在这个殿里自尽的,不由抬头察看房梁,一阵哀伤。回头再看一堆书,越看心里越慌。一旦落在红卫兵手中,它们将在顷刻间化为灰烬不说,他自己怕也凶多吉少,弄不好,得走芝娴这条路。

宗先打个寒噤,改跪为坐,盘想完全之策。

宗先盘想一整天,及至晚上,见天色昏黑,别过夫人,沿沟边小路走向村子。三疯子住在村子东北角,离庙最近。不消多久,宗先就已赶到,轻轻叩门。

门开了,是乔娃。门太低,他不得不弓起腰。

“张校长,是您?真是稀客!”乔娃打个惊怔。

“你该叫我六爷!”宗先的声音沙沙的。

“六爷!”乔娃不习惯,小声叫道。

“哎!”宗先应过,跨进门,“恁黑,咋不点灯哩?”

乔娃憨笑一声,放松下来,拿火柴点亮油灯,拉个小凳子:“六爷,坐!”

宗先坐下来。三疯子听到声音,从里屋走出来,依旧是蓬头垢面,头发没理,胡子没剪,先朝他笑,后站在角门处,叽里咕噜,自说自话。

宗先哑着嗓子咳嗽几声,小声说道:“天珏!”

三疯子似是没听见,睬也不睬他,依旧叽里咕噜。乔娃在他前面蹲下,看他爹一眼,对宗先笑道:“我爹就这样,谁都不理!”

宗先想一会儿,长叹一声:“唉,乔娃,你……个子长高了,人也长大了!”

“是哩!六爷,有啥事,对我说吧!”

“唉,”宗先又叹一声,“六爷来,是想求你个事!”

“六爷,你咋能说求哩?我人笨,细活做不来,六爷有啥粗活儿,但凡用得上这个孙子,尽管说!”

“是这样,”宗先看三疯子一眼,见他仍在叽里咕噜,两只耳朵却在听,心中更加有数,对乔娃道,“土改那年,你家有几箱东西,我拿回家了。今儿早上,你爷托梦给我,说是你长大了,我该归还这些东西。白天事多,也不方便,这阵儿我来,是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家的东西?”乔娃一怔,斜看三疯子一眼,又转回头,“六爷,是些啥?”

“是堆旧书。土改那年,你爷托梦给我,要我拿回家去,替他存起来。我说,你家的东西,我咋能要哩。你爷说,算是我借你家的。你家的书,我早看上了,见他这么说,正中下怀,应下了。梦一醒,正赶上分浮财,我见这堆东西没人要,就跟风扬讨,他让我拿回去,藏在家里。后来房子漏雨,我又搬到白龙庙里,这阵儿就放在大殿。六爷本想迟几年再还,可你爷托梦,说时辰到了,该还你家了,要是不还,这些书,怕是要遭殃哩。唉,我虽说舍不得,却也是不能不还呀!”

“这……”乔娃又看三疯子一眼,三疯子却不看他,在屋里转圈子,转一会儿,叽里咕噜又是几声。

乔娃听得明白,转头问宗先:“有多少?”

“几十箱!”

乔娃一怔:“恁多!”再看三疯子,见他也是一怔,叽里咕噜又是几声,乔娃转头又问:“我家的书,没恁多吧?”

“是这样,”宗先解释,“你家的东西,是没恁多,可是,既然借东西,就得还利息,是不?六爷一借十几年,多出来的,算是利息了,一并还给你家!”

乔娃见宗先说出此话,不知如何应对。三疯子再次叽里咕噜几句,乔娃点头:“要是这样,我就连本带利收下了!六爷啥时候还?”

“这阵儿就还!”宗先顿一下,压低声音,“乔娃呀,六爷也得对你说一声,你好心里有数。这阵儿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是大运动,批四旧。报纸上说,四旧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些旧书是旧文化,都得打倒。这阵儿我还你,是给你添麻烦。不过,既然是你爷托梦,我也没啥说。放在我那儿,只有让烧掉。还给你家,兴许能保住!不究保住保不住,这阵儿,六爷再没别的法儿了!”

“六爷,孙子知道哩!”

“乔娃呀,这些东西既是四旧,六爷就不能明着还,你也不能明着收!免得让人知道,添麻烦。另外,六爷得告诉你一句话:这些东西,眼下是四旧,将来也许都是宝,用得上,你得藏好,甭让人寻出来,当柴烧了!”

“六爷放心,既是我家的东西,孙子一定藏好!明儿你先收拾,赶二更时,我去搬!”

“明儿不中!”

“啥时候中?”

“等到周末,我安排住校老师去县城办事,晚上回不来。让我夫人也回娘家去,学里只我一人,你再去拿!”

“中!”

这一周,宗先托人到镇上买来十几个大麻袋,一到晚上就溜进大殿,将所有旧书整理好,装进麻袋。待到周末,乔娃搬运整整一夜,全部移进南岗他家的祖坟下面。

乔娃搬完,宗先拿出一把锤子,要乔娃敲下白龙爷的头,一并拿走。乔娃不肯敲。宗先急了,搬个凳子,不顾年老,亲自爬到白龙爷身上,狠住劲儿敲脖子。泥像塑得结实,宗先老迈,力气小,敲不动,呼呼喘气。乔娃不忍看,只好为白龙爷下一跪,站起来,绕泥脖子敲一圈,用力扳断头,小心翼翼地装进最后一条麻袋里。

宗先从袋里摸出一张纸,上面画着白龙爷的身子。是宗先亲手画的,画得不好,各处尺寸却标得清楚。乔娃接过来,小心装好,朝白龙爷的身子又拜一拜,背上泥头快步走了。

宗先做得非常及时。在白龙爷的头被乔娃扳断后不到半月,两辆解放卡车开到学校的操场里,车上站着上百男女娃子,身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说是县城来的红卫兵。车上竖着几面红旗,上写“伏牛县中”、“青年先锋队”等字。

车一停下,前面一辆车的副驾上跳下一人。宗先听到车响,走出校门,打眼一看,是志慧,出口长气。再说,该藏的都已藏了,就剩这个破庙,他也没啥好怯的。

志慧一招手,学生们尽皆跳下车子,站成方队。志慧站在队前,讲会儿话,手一挥,带头走进庙里。

是正晌午,学生们回家吃饭了。姚起林等在校搭伙的老师,见状无不放下饭碗,候在一边。宗先迎上来,躬起腰,立在门口。

“张宗先同志,”志慧扬起手,算是打招呼,“这一向可好?”

“好咧!志慧呀,没想到是你!”宗先伸出手,走前几步,脸上堆起笑。

志慧在离他几步远时,顿住步子,没伸手握。

宗先有些尴尬,悻悻地缩回手,站住步,笑得有些干:“志慧呀,你……你们这还没吃饭吧?”

“老家伙,志慧这名字是你叫的吗?要叫孙主任!”志慧身后的红卫兵头目跨前一步,厉声说道。

“是是是,孙主任!”宗先打个颤,诺诺连声。

“张宗先同志,”志慧拢拢偏分头,清清嗓子,“这次我回来,是要在咱白龙庙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他学校动起来了,只有白龙庙没动静。我要求你,立即停课,闹革命!”

“停课?闹革命?”宗先迟疑一下,“孙主任,我……我没接到教办室通知!”

“什么教办室?”红卫兵头目扯起嗓门,“孙主任是县革委副主任,公社领导也得听,说啥教办室?”

“是是是!”宗先连声说道。

“同志们!”志慧转过身子,对后面的红卫兵道,“走,砸庙去!”

“砸……砸庙?”宗先尽管心里有准备,仍旧打了个颤。

志慧也不管他,顾自领人冲进去。一群人将大殿的门砸开,看到里面空空荡荡,除去一些常用的杂物,啥也没有,只有一座没头的泥塑。红卫兵们兴冲冲地赶来,竟然没个砸的!

志慧近前一看,泥头刚被摘去,审看痕迹,不像是砸的,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扭走了。

志慧脸色一沉,转过头,大喝一声:“张宗先!”

“孙……孙主任?”宗先急赶过来。

“这个泥巴头哪儿去了?”

宗先赶忙走过来,装模作样地细审一阵,挠着头皮:“咦,这泥头哪儿去了?不久前我还见它好好的,这阵儿咋就不见哩?”

“装个啥!”志慧厉声说道,“一定是你摘走了!”

“孙主任,”宗先做出一副苦脸,“你看看,这东西既不好吃,又不好喝,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个泥头干啥?”

“你说,殿门落着锁,泥头咋能丢哩?”

宗先走到门边,将锁细看一阵,笑道:“你看,锁让人撬了,是虚插着的!”

志慧走过来,看下锁眼,果是被人撬过,眼珠儿一转:“我再问你,殿里藏的书哩?”

“啥……啥书?”

“还能是啥书?四旧书!”

“我……我这里啥书都有,不知道哪些是四旧书?”

“张宗先!”志慧冷笑一声,“甭在这儿装糊涂!我问你,当年从张宗庵家抄来的旧书,听说你全藏在大殿里,这阵儿哪儿去了?”

“我道是问啥哩?”宗先笑一下,“说的是这些旧书呀,没了!”

“啥时候没了?”

“有一阵了!”

“咋没哩?”

“让我婆娘当柴烧了!”

“啥?”志慧瞪起两眼,“啥时候烧的?”

“去年就烧了。婆娘为几个搭伙的老师烧饭,没柴烧了,就烧这些书。我原想拦她的,后来听说这些东西是四旧,早不烧,晚也得烧,也就由着她烧了!”

“你……”志慧挠挠头皮,陡然问道,“你婆娘在哪儿?”

“这阵儿不在,回娘家去了!”

“哼!”志慧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倒是滴水不漏哩!”转对红卫兵,“同志们,先把老家伙押起来,两个人审问,其他人,拆庙!”

上来两个红卫兵,不由分说,一人扭住宗先一只胳膊,将他拖向一处角落。其他红卫兵发声喊,将白龙爷的泥身子砸碎,然后四处寻找工具,或上房揭瓦,或卸门拆墙。

红卫兵们正在闹腾,旺地、明河几个娃子来得早,见是这阵势,旺地朝明河使个眼色,撒丫子就朝村子奔。

吃罢午饭,民善蹲在红薯窖上抽锅烟,眯起眼睛看着窖台子下面的一堆碎砖头。碎砖头旁边,是一大块表面粗糙的花岗石,有面盆大小,是他特意寻来的。一锅烟抽完,民善起身,走下红薯窖,在碎砖头边蹲下,摸起一块,埋头在粗糙的石头表面磨起来。

民善磨得正起劲,忽听村里的几个铁钟纷纷响起,响得很急,像是开大会。这阵儿不到上工时辰,民善正自惶惑,门外传来脚步声,抬头见是老烟薰匆匆进门。

“大爷!”民善站起来,呵呵笑道,“吃过没?”

“吃过了!”老烟薰没笑,径直走到红薯窖边,在砖头旁蹲下,摸起一块砖头,反复审看一会儿,“磨得倒是光哩!干啥用?”

“不干啥用,”民善也蹲下来,呵呵又是一番笑,“这阵儿没事干,磨几块碎砖头闹着玩儿。大爷,我记得,你大晌午总要歇会儿晌,今儿咋不歇了?”

“唉,”老烟薰长叹一声,“歇不成了!”

“咋哩?”民善敛起笑。

“这阵儿有人在扒庙哩!”

“啥?”民善两眼一瞪,忽地跳起,“哪个狗杂种有这胆儿?”

老烟薰白他一眼,缓缓说道:“是你家那个有本事的宝贝疙瘩!”

“啥?”民善打个怔,“你是说……志慧?”

“除了他,还能有谁?”

民善呆立一阵儿,回过神时,脸色已是乌青,从牙缝里挤道:“这鳖子,看我不扁死他!”打眼一瞄,几步蹿到房檐下,取下扁担,刚刚冲到院门口,老烟薰慢腾腾地叫道:“民善,回来!”

民善跺着脚:“大爷,甭劝我,我得收拾他去!这鳖子非把我气死不中!”

“你回来!”老烟薰提高声音。

民善气呼呼地拐回来。

“蹲下!”

民善蹲下。

“民善哪,”老烟薰一边朝烟锅里装烟丝,一边缓缓说道,“白龙庙是神庙,白龙爷有大德于四棵杨,这庙扒不得。志慧年轻,不懂事,你得出面摆平!可啥事儿有个啥章法,你这样子去,庙就扒定了!”

“这……大爷,你说咋整?”

“得这样!”老烟薰附耳轻语一阵,民善连连点头,急急走出院门。

白龙庙里,志慧正在指挥红卫兵拆庙,四棵杨村冲出一群人,足有一百多,清一色壮劳力,无不掂着镢头、铁锹、棍子、钉耙等物,打头的是万磙子、青龙和天成三个队长。众人一到,呼啦一声将大殿围起来。

红卫兵多是娃子,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二三,瞎咋呼中,遇到事儿抗不住,见到这阵势,无不脸色煞白,惊慌失措。正在揭瓦的一个小子心里慌乱,脚下打滑,“妈呀”一声,从房顶上滚下来,左腿骨摔断了,疼得眼泪直流,咬着牙,却不敢喊出声。

磙子摆下手,众人停住,怒视这帮造反的娃子。场面静下时,青龙听到前面角落传来“哎哟”声,跑去一看,是宗先躺在地上,旁边站着两个红卫兵。两个小将见青龙提着镢头冲来,跑也不敢跑,动也不敢动,不知所措地傻在那儿。

青龙奔到跟前,扔下镢头,扶起宗先,见他头上流血,两手捂在腰上,大冬天里,脸上竟然渗出汗珠,显然是疼出来的。

青龙还没扶起,宗先就又“哎哟”起来,不让他动。青龙忖出是肋骨打坏了,轻轻放下他。这阵儿,家兴跑来,青龙叫他快喊天旗。

家兴一走,青龙猛地转身,见两个小将仍旧愣在旁边,大喝一声,一手扭住一个,拎小鸡一般将他们连提带搡地推到大殿前,掼在地上,一个叠一个,拿脚狠狠踩住,怒道:“张校长能当你爷,咋能下得了手?有本事,回家打你爹去!打你爷去!日过你妈哩,你俩小子是哪个村的?叫你们的爹来看看!拿粮食喂你们吃,拿钱让你们花,可你们这些鳖娃子,正经事儿没干一件,歪事儿干下一箩筐,不如养头猪!”

两个红卫兵吓得全身打战,动也不敢动。众红卫兵面面相觑,想上前救人,又见众人手中掂着家伙,谁也不敢动。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过来:“李青龙,你敢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众人一看,是志慧,正从门房处一步一步走过来。

原来,村人冲进来时,志慧也傻了,躲在姚起林的门房里,一边观望形势,一边思索对策。这阵儿情势危急了,他不能不出面。

红卫兵们见他出来,一下子有了主心骨,群情激动,无不捏紧拳头,聚拢到一起,结成一个战斗方队,一步一步逼上来。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青龙“呸”的一声朝手心吐一口,搓几搓,“有种气,放马过来!是单挑,还是一齐上?”

万磙子也站过来,众百姓无不跨前一步。

“李青龙,”志慧冷笑一声,没有后退,反倒跨前一步,“我知道你是汉子,不怕死!我告诉你,今儿你这行为,是对抗政府,是反革命,知道不?”

“啥个政府,你说说!”青龙冷笑一声。

“县政府!”红卫兵头目跨前一步,尖起嗓子诈唬,“这是县革委副主任,你们谁敢不听,就是对抗政府,知道不?”

“县革委?”青龙呵呵一笑,“没听说过!”扭头问众人,“你们谁听说过县革委了?”

那头目的长脸憋得通红,又要发话,志慧摆手拦住他,前进一步,叉住腰:“李青龙,你既然没听说,我就告诉你!伏牛县没有政府了,没有县委了,只有县革委!县革委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委员会,我是副主任!”扫视一眼众人,“你们谁敢对抗我,谁就是对抗县政府,谁就是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就是反革命分子,谁就要被抓起来坐牢!”

听到这些大话,众村民面面相觑。

场面正自僵持,风扬急急跑来,见这阵势,虎起脸冲青龙道:“青龙,这是咋哩?他们是红卫兵,是拥护毛主席的,你咋能踩到脚下哩?快点放开!”

青龙放开脚,两个被踩在脚下的小将连滚带爬地跑到志慧那边,被众红卫兵围在核心。有人轻拍他们,表示安慰。

风扬转对众村民,大声叫道:“看看看,这是干啥?你们是贫下中农,他们是红卫兵,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大家都是无产阶级,是一家人,咋能动家伙哩?把家伙放下!”

众村民迟疑一下,放下手中家伙。

万磙子心中不服,指着红卫兵叫道:“他们要扒庙!”

“叫个啥?”风扬瞪他一眼,见众人手中的家伙全放下来,这才转身,扫红卫兵们一眼,缓步走到志慧跟前,赔笑道,“孙志慧同志,我是东方红大队副支书,叫万风扬,支书张雪梅同志听说革命小将光临本大队,原要亲自欢迎,可她这阵儿在月里,脱不开身,让我代表她前来迎接。你们有啥事儿,可对我说!”

风扬这些话,一是说给红卫兵听,二是给志慧台阶下。

志慧自然明白,语气也软和下来,伸出手,与风扬握了握,缓缓说道:“我代表县革委,带领部分革命小将,前来东方红大队破除四旧!”转身指着大殿,“白龙庙是典型的封建余孽,根据县革委决定,要立即拆除!”

“中中中!”风扬呵呵笑着,对众红卫兵抱抱拳,“革命小将们,白龙庙既是四旧,咱就拆!可拆房子这活儿又脏又累,大家嫩胳膊嫩腿儿,咋能干这粗活儿?既然县革委决定拆,我安排社员同志们拆掉就是!他们有力气,拆起来快!你们说,中不中?”

这是再好不过的台阶,志慧心中会意,装模作样地思忖一会儿,转身对众红卫兵:“我认为,万支书说的也还在理,你们说,这庙让贫下中农同志们自己拆,中不中?”

“中!”众红卫兵异口同声。

“志慧同志,你过来一下,我有句话!”风扬说完,先自走到一边。

志慧跟过去。

风扬耳语几句,志慧脸色微变,转过身,对众红卫兵道:“同志们,大家原地待命,这儿发生紧急情况,我得跟万支书去大队部一趟!”言讫,跟在风扬后面,急急离开破庙。

志慧没去大队部,而是直奔家里。风扬没跟进去,远远地候在外面。

民善依旧蹲在红薯窖下,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在大石头上磨小砖块,一下接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志慧冲进院门,一见他爹,打个怔,小声叫道:“爹!”

民善头没抬,声音却出来了:“把院门关上!”

志慧又是一怔,正要说话,民善喝道:“快去!”

志慧返回院门处,关上院门。

“插上闩!”

志慧插上闩,反身回来,磨蹭到民善跟前,蹲下,两眼盯住民善磨的一堆碎砖头儿。左边排着一溜儿没磨的,全都有棱有角,右边排着一溜儿光的,棱角全都没了,看起来像是捣蒜用的擂臼锤儿。民善手里拿着一个,仍在全心全意地磨。

志慧看一会儿,有点纳闷:“爹,你磨这破砖头干啥?”

“擦你的屎屁股!”

“啥?”志慧打眼一看,果真就是擦屁股用的,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费恁大劲儿磨这些,就为干这事儿?下次回来,我多带点报纸,那玩意儿软,擦着美!”

“再美,也没这东西解劲儿!”民善阴着脸,依旧用力磨,“你说说,这阵儿回来,干啥哩?”

“爹,我还要问你哩!听风扬叔说,你病得要死要活,要我回来看你。我急忙回来,见你这好端端的,哪儿像病人?”

“我这病大着哩!”民善磨好手中砖头,瞧了瞧,不无满意地码在右边一堆儿,转过身,抬头看着志慧,指着面前的大磨石,一字一顿,“来,就趴这儿吧!”

“趴这儿!”志慧惊问,“趴这儿干啥?”

“你不趴下,咋治我的病哩?”民善再次指指石头。

志慧不无狐疑地俯下身子,趴在大石头上。

“闭上眼!”

志慧闭上眼。

民善缓缓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过一根荆条,拐过来,照准志慧屁股,“叭”一声直抽下去。是冬天,志慧穿得厚,民善虽然用足力,打下去却不疼。尽管如此,志慧还是如小时挨打一样,杀猪似的叫将起来:“哎哟,疼死我了!爹,你……这是咋哩?”

“咋哩?”民善恨恨地说,“你是不是领人在拆庙哩?”

“爹,即使我不拆,别人也会拆!这阵儿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国都在破四旧,立四新,城里的庙早就拆光了,咱这庙必须拆!”

“日过你妈哩,还敢犟嘴?”民善朝他屁股又抽几荆条,“告诉你,谁拆都中,只你不能拆!”

“我咋不能拆?”

“咋不能拆?我告诉你,你是四棵杨人,吃四棵杨的饭,喝四棵杨的水。没有白龙爷护佑,你咋能活到这阵儿?我再告诉你,村人心里都有杆秤,白龙爷额头长着神眼,你鳖子血气上来,把庙拆掉,今后必遭报应!再说,你今儿拆了,明儿还回不回村子?即使你不回来,叫你爹在村里咋做人?日过你妈哩,你妈死得早,老子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谁知养个祸事精,败家子儿!”民善越说越气,荆条越打越重。

志慧叫道:“爹,先别打,听我说一句!”

民善顿住手,脚却牢牢踩住他,不让他动,喘着气:“说吧,老子先听你一句,再打不迟!”

“爹,”志慧不无委屈,“这庙我也不想拆,可不拆不中!”

“咋个不中哩?”

“我是造反派头儿,是县革委副主任,有人不服气,像狗一样在会上咬我,说我破四旧不彻底。我问咋个不彻底,他们提到白龙庙,说是我连老家的四旧都没破,咋个破人家哩!你说,叫我咋办?”

“不究你咋办,就是不能拆这庙!”

“爹,这庙我不拆了。路上我跟风扬说好了,由他来拆。不过,我得做个样子,我要让红卫兵们亲眼看看,家里的四旧,我全破了!要不然,我这个副主任就干不成!”

“啥叫副主任?”

“就是县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县长!”

“啥?”民善大为惊讶,“你是副县长?”

“是哩!”志慧嘻嘻一笑,“爹,伏牛县的副县长,这阵儿趴在石头上,让爹你拿根荆条抽屁股哩!”

“日过你妈哩,甭蒙老子!看我再抽你!”民善不肯信,作势又要抽他。

“爹,是真的。我啥时候骗过你了?”

“那……你说说,你老丈人哩?就是我那个亲家,副县长不是他吗?”

“爹,这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咋还在记着?”

“你还没回话哩。”

“他……死了!”

“啥?你再说一遍!”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红卫兵写他大字报,说他是走资派,斗争他,他不服,让人打死了!不仅是他,其他领导也打倒了,许多领导斗死了。这阵儿没政府了,县里是红卫兵做主,革委会当家!”

民善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小娴呢?”

“我……跟她分开过了!”

“啥?我儿媳妇你也不要了?”

“爹,她一家是走资派,我得跟她划清界限,革命到底!”

“我的小孙女哩?”

“跟着我哩!”

“你个鳖子,当上副县长,家却没了!趴好,家事我就不说了,单是拆庙这一宗,我代白龙爷再抽你十荆条,让你长个耳性!”民善扬手又抽。不过,抽的力道明显轻了,几乎是做个样子。

挨完十荆条,志慧爬起来,拍拍屁股:“爹,还有啥事没?要是没事,我就走了,大家都在候我哩!”

“你当真是副县长了?”民善眯住眼问。

“这还有假?”

“那……你能不能把雪梅换下来?这个支书她一干四五年,该换换人了!”

志慧笑出来:“爹,我换个大队支书,就跟你拿荆条抽我屁股一样,是顺手的事,打个电话就中,不用跟谁商量!”

“你又吹哩!”

“真的!爹,说吧,不让雪梅干,你想让谁干?”

“还让风扬干!”

“中!”

“还有一件事,白书记你咋安排?”

“咋哩?”

“我看明白了,白书记是好官,不能让他一直种庄稼!”

“咦,”志慧倒是怔了,“老白不是雪梅男人吗?爹不让雪梅干,为啥却要老白干?”

“你甭管!”民善顾自说道,“各归各的事。爹只问你,能不能还让白书记干书记?”

“以后没书记了,都叫革委会。这阵儿我在整县里,待我把县里整好了,就整各公社。老白是我老领导,我原就想着他,爹又这样说,更没问题了,我安排他当咱公社革委会主任就是!”

“韦书记咋办?他待咱家不薄,总是挂念咱!”

“调他到县城里,当宣传部长!”

“宣传部长官大不?”

“大!”

“大就中!不究咋说,人家待咱好,咱不能忘本!”

红卫兵走后,四棵杨恢复平静。在志慧关照下,韦书记任命风扬为支书。雪梅退下来,仍当支委。

风扬当支书后,没敢让贫下中农扒庙,红卫兵也没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扒庙运动不了了之。

宗先却为此事付出代价,两根肋骨让俩臭小子踢断了,在床上哼哼唧唧一躺三个月。好在学校停课闹革命,倒也没有影响多少事儿。

又过几个月,县上通知,要白云天进城开会。

白云天吃不准为啥,背上干粮赶到县城,次日傍黑又回村里,到家就冲雪梅骂娘:“出窝才几天,奶臭味没褪,就能蹦到这个位上!老子出生入死,也不过混个公社书记。真他妈的日怪!”

“咋哩?谁惹你了?”雪梅正在为出世不久的小三喂奶。小三又是丫头,名是雪梅起的,叫白杏。五岁的姐姐白雪、三岁的哥哥白笑围在她旁边,一边一个,睁大眼睛瞧她吃奶!

“妈,妹妹吃完奶,我抱!”白雪瞧一会儿,睁眼盯着雪梅道。

“妈,我也抱!”白笑一点也不退让,扯着嗓子嚷。

“别吵,你俩都抱过了!”雪梅将白杏的嘴从奶头边移开,拿衣襟掩上奶子,将白杏递给白云天,“她爹,这阵儿轮到你了!”

白云天换过脸色,呵呵笑几声,伸手接过来,将一脸硬硬的胡楂儿贴在她的小嫩脸上,刚亲一口,小白杏就哇地大哭起来。白云天移开脸,举起她,在空中抡一大圈,呵呵笑着自责:“哎哟哟,疼死我的小乖乖了!爹一高兴,就忘记胡楂儿,又扎疼你了!”

经这一抡,小白杏破涕为笑。

“老白,你光顾着乐,还没说咋回事哩。”雪梅追住话题不放。

“咋回事?”白云天又逗小白杏玩一会儿,递给白雪,转对雪梅道,“你说说,就孙志慧那个小子,能把县城闹个鸡飞狗上墙,连县政府都让他占去了!早知他是这德性,当初老子说死也不把他带到社里。唉,都是我作孽!”

“叹啥气哩?”雪梅笑道,“你又不是白龙爷,前后都长眼!你还没说清楚,这阵儿叫你开会,啥事儿,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回来了?”

“啥事儿?孙志慧当上县革委副主任,主任是行署调来的,啥事儿不管,就等于他是县里一把手。是他发下通知,叫我去开会的!”

“怪道这阵儿老民善在村里摆捏不下,原来是烧包哩。他四处对人说,他儿子是副县长,大家以为他是吹大气,连我也不信,不想这事儿是真的!”

“是真的!他把韦光正调进县里,当宣传部长。这阵儿叫我去开会,是想让我官复原职,接替小韦,当咱公社革委会主任,也就是一把手!原想着他还有点良心哩,开完一天会,我才算瞧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哼,就他这块料,想让我老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转,也不尿一泡照照?”

“你偷偷开溜了?”

“是哩!”白云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恨恨地说,“奶奶的,你猜这小子在会上说些啥?教我们咋个斗人,咋个抄家,咋个砸东西哩!干这些事,能轮上他来教我?老子杀人时,他还在他爹的裆子里呢!要是在战争年代,不要说斗人,即使杀人,老子啥时候眨过眼儿?可这阵儿,都是贫下中农,叫我斗谁?斗地主?三疯子疯了!斗右派,姚起林成独眼了!斗宗先?人家又没犯罪!斗白龙爷,是个泥疙瘩!思来想去,没啥可斗。日他奶哩,我谁也不斗,回家抱老婆娃子乐逍遥来!”

“你这一走,还不把他得罪死了?”

“得罪死他?怕他个鸟!他想斗我,怕还没那个胆儿!县政府没了,公安局没了,世道眼看又乱起来,城里捅死那么多人,没人管!这小子敢把我惹恼了,看我拉起队伍,阉了他!”

“要是真的把他阉了,”雪梅呵呵乐起来,“老民善还不跟你拼命?”

“他敢来,连他一道阉!”

风水轮流转。几经折腾,伏牛县原来的书记刘传德,也就是白云天做连长时的老部下,摇身一变,成为地革委副主任,主任依旧是贾书记。历经数次大运动,多少人倒台,只有贾书记稳稳坐在台上,一干十几年,既没升,也没降,像个不倒翁。

韦光正成为县革委宣传部长后,马上和刘副主任搭上关系,将志慧介绍给地革委。在刘副主任的大力支持下,志慧由县革委副主任升为主任,独揽大权,成为名副其实的县长。

志慧由副变正后没多久,刘副主任视察伏牛县,三人闲谈起来,话题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扯到了白云天头上。

“唉,”刘副主任长叹一声,“老白也是,人蛮能干,就是太直,太实诚。想当年,他是我的老连长,到后来,连他手下的小兵都升到团长师长了,可他在转业时依旧是个营职。他一转业,我就寻思提拔他,可他总是不争气,咋也干不出个名堂,让人干着急!”

“刘主任,您说得太对了!”志慧接过话头,“去年,我一当上副主任,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官复原职,当公社革委会主任。他却不领情,通知他到县里开会,会没开完,人就开溜了,气得我一夜没睡好!”

“唉,”刘副主任又是一声长叹,“人呀,啥人是啥命!别的不说,就说老白的媳妇,我婆娘为他介绍不下一打,可他哩,一个没看上,却看上四棵杨的一个村姑!你们说说,他真是铁钩子钩豆腐,咋钩也提不起来,真就是个庄稼命!”

“刘主任,您说得太对了!”志慧附和,“老白原本是个农民,大字不识几个,真要让他当官,不是笑话他,连个文件也念不好。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个笑话,那年拔钉子,拔到老白身上,让他做检查,结果,刘主任,你猜闹个啥洋相?”

“啥洋相?”刘副主任大瞪两眼,“快说说,我还没听说过这桩事哩!”

“这事您得问老韦,是他写的检查稿!”

“小韦,快说!”

“呵呵,”韦光正腼腆一笑,“是这样,我写一句,意思是瘦驴屙硬屎,一时写得快了,把‘驴’字写得宽些,老白识不出,念成‘马户’了。当时开的是公社大队干部会,近百人参加,一开始,谁都没听懂,后来弄明白,笑成一锅粥了!”

刘副主任一听,笑个前仰后合。

就在他们议论此事后没几天,发生一桩意想不到的事。

一天下午,地革委突然接到省军分区电话,说军分区首长李司令到宛城地区视察,已在路上了。李司令是省革委副主任,省委常委,二把手,地革委办公室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碰巧贾主任不在,刘副主任主事,当即安排迎接。

两个半小时后,李司令一行六辆军车赶到行署,刘副主任迎进去,盛情款待。几句客套话说完,李司令直打直道:“这次来,一是看看你们地区文革工作的落实情况,二是顺便打听一个人!”

“首长要找谁?”刘副主任撇过第一个问题,直奔核心。

“白云天!”

“哦?”刘副主任打个怔,眼珠子不住地转,“首长认识他?”

“嗯,认识,认识!”李司令连连点头,“我们是老战友了,这次来,顺便也想看看他!”

“哎呀呀!”刘副主任一下子跳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首长算是问对人了!白云天同志是属下的老领导,属下咋能不知道他呢?”

“你是……”李司令有些诧异。

“属下是军转干部,四三年当兵,一直跟白连长干,是他通信员。后来,属下调到师部宣传队,才离开老连长!”刘副主任一脸兴奋。

“呵呵呵,”李司令的方脸笑成一朵花,“要这么说,咱们还是一家人哩!那时候,他是三营三连连长,我是二营一连连长,一个团。我跟他对脾气,打仗时总是肩并肩,配合得就跟亲兄弟一样!小日本打跑那年,我俩拜成把兄弟了!”

“哎哟哟,”刘副主任赶忙起身,刷地打个立正,将手举在头顶,行个军礼,“报告首长,三营三连通信员刘传德向您致敬!”

“呵呵呵,”李司令眉开眼笑,起来和他握手,“中中中,你们年轻人有出息,我看着也高兴。老白咋样?人在哪儿?”

“唉,”刘副主任轻叹一声,摇头,“说起老连长,属下有一事,正想求求老首长哩!”

“什么事?”李司令打个怔。

“是这样,”刘副主任又叹一声,“老连长跟别人不一样,几年前辞官归隐了。前几日,下属刚好前去伏牛县检查文革工作,与县革委孙主任碰面,问起老连长。听孙主任说,这阵儿,老连长一头扎进伏牛山里,跟老婆娃子过起小日子来,美得连东南西北都忘了。我说,这咋能中?老连长是干大事的,咋能像老农一样去打牛屁股哩?孙主任也是摇头,说是没法儿。我问起来,原来,他跟我一样,也是老连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过二十多岁,竟把一个县搞得风风火火。我向他下达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把老连长请出山窝,让他为无产阶级专政再立新功。孙主任说,老连长喜欢农业,他想安排他到农业局,负责全县农业生产。下属同意了。老连长是农业专家,农业局有他坐镇,错不了!不过,下属仍旧不放心。首长知道老连长的脾气,一竿子撑到底,我就怕他不肯出山。首长这次来,正好劝劝他。”

李司令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老白!不过,他这人有血气,革命觉悟高。让他干瞪眼看洋戏,杀头也不干。可要他冲锋陷阵干革命,没说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咱们这就去看他,咋样?”

“这……”刘副主任迟疑一下,“首长远道赶来,咋说也得休息一天。再说,这儿离伏牛县还有百来里,是山路,天又黑了。下属以为,首长还是歇一宵,明早再去,中不?”

“咋不中哩!”

刘副主任安排好李司令,匆匆打电话给志慧,让他火速布置迎接省领导,同时紧急撤换现任农业局局长,让白云天接任。

次日上午,三辆军用吉普风尘滚滚地驶进四棵杨,在大队部门口停下。几人跨下车子,韦光正在前引路,志慧陪着李司令、刘副主任及两个中年军人跟在身后,走向大队部。

风扬听到车响,迎出一看,傻了。

“李司令,”志慧手指风扬,“这位是东方红大队支书万风扬同志,老白就落户在他这里!”

“万风扬同志,你辛苦了!”李司令伸出手,与他握住。

“万支书,”志慧笑道,“知道这阵儿你握的是谁的手吗?省革委副主任、省军区李司令!”

“李司令?”风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领导,握着的手有些哆嗦。

“万支书,”李司令重重一握,呵呵笑起来,“今日到你地盘上,你就是地头蛇、父母官,我的吃喝拉撒,仰仗你了!”

万风扬舌头发僵,说不出话,窘脸怔在那里。

“李司令,”志慧笑着解围,“看看看,首长这条龙太大了,把万支书这条地头蛇吓僵了!”

“呵呵呵,”李司令笑起来,“常言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这龙再大,也压不住万支书这条地头蛇呀!”

众人皆笑起来。

“咦,”李司令环顾一周,“老白哩?他这人,个头不大,架子倒是不小哩!”

“我这就去喊!”风扬转身要走,李司令拦住,笑道:“不用了!你们带路,咱直奔他老窝,杀他个措手不及,咋说也得混碗芝麻叶面条儿喝喝!”

一行人直奔白云天的小院子。

雪梅正在收拾灶火,准备做午饭,猛见进来一院子人,怔了。正在院里玩耍的白雪、白笑吓得脸色煞白,躲在雪梅身后。

“雪梅同志!”志慧指着李司令,“这是省军区李司令,特来探望你们!”指着雪梅,“李司令,这就是雪梅同志,东方红大队妇女主任,白云天同志爱人!”

李司令的目光落在雪梅身上,凝视一会儿,点点头:“嗯,好一个俊俏妹子,怪道老白不想当官哩!”伸出手,“雪梅同志,今儿咱是第一次见面,我先得跟你排排名分!当年在伏牛山打日本时,我和老白拜把兄弟时,算过生辰八字。我跟他同年生,比他大生月,你只能屈居弟妹!”

雪梅红着脸,伸手握住李司令:“李司令,欢迎你来我们村!”

“弟妹错了!”李司令摇着她的手,“不能叫你们村,应该说咱村。我和老白是一家人,他住这个村,我就也是这个村的人!”

雪梅的俏脸越发红了:“我……欢迎李司令来到咱村!”

“不是李司令,是李大哥!”

“欢迎李大哥来到咱村!”

“嗯,这就对了!”李司令呵呵一笑,轻轻握一下,“老白呢?”

“上工去了,还没收工哩!”

“好,咱就来个守株待兔!”

“省里来大官了,看老白的!”四棵杨人奔走相告,整个村子轰动了。人们纷纷围拢来,将白家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墙头后面都站着人,热闹得像是看大戏一般。

白云天正在南岗的黄豆地里与青龙、家兴等二十多个社员锄草,忽见小鸭子摆动鸭子步,喘着粗气跑来,老远就冲他叫:“老白……快……快回……”

白云天见小鸭子语不成句,以为娃子们有啥长短,不及细问,扔下锄头,撒腿就朝家里跑。青龙等听说老白家里出事,也都扛着家伙,跟在后面跑回来。

白云天一口气奔到家里,远远望见院子外面围着人,断定出大事了,心头一沉,急急忙忙拨开人群,还没走到院里,却见刘副主任和志慧迎出来。

刘副主任拉住他的胳膊:“哎呀呀,老连长,可算把您等回来了!”

见是他,白云天松下一口气。所谓大事,不过是他而已。说真的,几年下来,他们之间,很是陌生了。

“听说你又升官了!”白云天喘会儿气,淡淡说道。

“不说这个!老连长,您猜猜谁来了?大稀客,保管您猜不出!”

白云天呵呵一笑,耸耸肩:“我一没亲,二没故,这阵儿是平头百姓一个,能有啥稀客?”

“看一眼您就知道了!”刘副主任扯着他的手,将他拖到院子中间。

一个穿军装的大高个子坐在一把竹椅上,背对着他,一只胳膊抱着白笑,另一只抱着白杏。白雪站在雪梅跟前,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口里不住嚅动,显然在嚼着啥东西。

白云天顿住步子,盯着那人的背影,开足脑筋猜。那人显然也觉出是他回来了,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两个娃子,像尊塑像,只给他个背,似在故意让他猜。

猜一会儿,白云天摇摇头,转到那人正面。

院子里鸦雀无声。

“大胡子!”白云天惊叫一声,“日过你奶哩,你可算来了!”

“呵呵呵,”李司令放下白笑,将白杏递给偷着乐的雪梅,站起来擂他一拳,“我也日过你奶哩!你小子,都寻到家门口了,还想给我唱出三顾草庐!”

“早知是你,三天前我就不上工了!”

“这才像话!来,让我看看,嗯,你小子,瘦了。要不是脸上这块疤,真还不敢认哩!”

“甭说我了!瞧瞧你自己,腰粗了,背宽了,肚子大了,乍一看,就跟害娃子似的!还有,你脸上的大胡子哪儿去了?瞧不到那脸胡子,咋看咋个生疏哩!”

李司令摸摸刮得光光的黑胡楂子,哈哈笑一阵:“中了,咱俩算是扯平!你小子,我一连打听你十几年,前几天才听说你在乡下,说是一头钻进安乐窝里,不肯露头哩!我一听,马不停蹄赶来看你,没想到,这里真还别有洞天哩!”

“我这叫解……解……解啥子来着?”

“解甲归田!”

“对对对,是叫解甲归田!”白云天呵呵笑起来,“想当年卖命打仗,为的还不是二亩薄地?我说大胡子呀,你干脆也把军装脱了,落户到咱村里,我在青龙队长跟前说说情,开个后门,派活儿时就把咱俩派到一堆儿,边种地,边唠嗑,歇晌时还能下盘棋。不瞒你说,这阵儿,我这棋艺大长,村子没对手了,杀你大胡子小菜一碟!”

满院子皆笑起来。

“那可不中!”李司令连连摇头,“这村里你有弟妹嘘寒问暖,我却孤零零一个人,输棋也不服哩!”

满院子再笑起来。

“老连长呀,”刘副主任见场面好,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只怕您这好日子过到头了!”

“咋哩?”白云天扭头问道。

“是这样,”刘副主任看一眼志慧,“我听小孙汇报,咱县里几天前开过常委会,大家一致决定由您出任县农业局局长,主抓全县农业生产。您看,一到县里工作,队里的地不就种不成了?你在村里的美日子不就过不成了?”

“是呀,是呀!”志慧连忙补充,从包里取出连夜准备好的红头文件,“文件也下发了!毛主席号召我们深挖洞,广积粮,咱县自然条件恶劣,根基差,农业一直抓不上去,几次讨论,县革委全体委员一致决定,非得您出面不可!”

“呵呵呵,”白云天大笑起来,“真没想到,大胡子一来,我这落后分子也金贵起来!”

谁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刘副主任和志慧尴尬地笑笑,退到一边。

“我说老白,”李司令呵呵一笑,“依我看,这位置适合你!咱是党员,不能闷住头一个人干。想当年,咱扛枪闹革命,为的也不是一个人有地种,为的是全天下的百姓都有地种,都能过上好日子。革命胜利了,老百姓都能当家做主,种自己的地了,咱们当干部的,更不能闷住头只种自己的!要种地,就要带领大伙儿一道种,你说中不?”

“呵呵呵,大胡子,你说让干,我咋敢说不中?”白云天扭头转对雪梅,“雪梅,弄几个菜,我得跟大胡子摆开阵势,喝几盅!”

雪梅正要扭身走进灶火,韦光正笑道:“雪梅同志,甭麻烦你了,下酒菜我都安排了,在大队部里吃!”

白云天还没说话,李司令摆摆手,笑道:“去吧,你们安排的菜,你们自己吃。我就留在老白这儿,吃弟妹烧的!”

韦光正、志慧尴尬地笑笑,搓着手看刘副主任。

刘副主任笑道:“李司令发话,就是命令,你们愣个啥?”

众人皆笑了,别过李司令,拥着一道来的两个军人,朝大队部走去。

吃过午饭,李司令带着一行人,在白云天带领下,赶到双龙镇、黑龙沟、老君庙、石佛寺、槐树庄等几处他们当年共同战斗过的地方,追忆一番,悼念过亡灵,晚上返回四棵杨。刘副主任执意要他们住到县城,李司令让几个随员先回省里,他要在四棵杨住几天,和老白唠唠嗑儿。

刘副主任拗不过他,只好与志慧一道,陪着几个军人赶回县城,安排他们在政府招待所住下,韦光正陪着。

第二天一大早,刘副主任和志慧又从县城赶来,直奔白云天家,雪梅说他们去看大杨树了。二人相视一眼,拐到大白杨,果然望见李司令、老白、风扬三人正在树下比比画画,白雪、白笑站在一边看。

李司令伸胳膊比量一下成家杨,呵呵笑道:“好家伙,两抱粗哩!老白,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这么粗的杨树,简直是杨树王!”

“是哩!”白云天呵呵笑道,“我一到这村,第一眼相中的就是这四棵树,后来又看到你弟妹,奶奶的,两眼一闭,干脆落户得了!”

李司令也笑起来,扭头见刘传德和志慧远远走过来,扬下手,学着村里百姓打招呼道:“吃过了吗?”

刘传德打个立正:“报告首长,属下没吃!”

李司令指着刘传德大笑一阵,转向志慧:“刘副主任没吃,你吃过没?”

“吃过了!”志慧也扬起手,回问一句,“首长吃没?”

“吃过了!”李司令呵呵笑起来。

刘传德怔了,看看李司令,又看看志慧,转向白云天,一脸疑惑:“这……老连长,恁早就吃了?”

“吃个屁!”老白呵呵一乐,转向李司令,“我说老李,来村里才一天,别的没学来,这两句倒是学得像哩!你弟妹饭还没烧好,你咋就吃了?”

“呵呵呵,”李司令开心地笑起来,“老白呀,你真是个夯货!告诉你,这两句话,吃与没吃不重要,重要的是问与答!老白,我再问你,老百姓一见面,为啥先说这两句?”

“有说哩,关心肚皮呗!”

“是哩,”李司令转向在场的几个人,语重心长,“你们也听听,说这说那,老百姓真正关心的,是这肚皮。如果肚皮填不饱,咋能干革命哩?”

“是是是,首长说得对极了!”刘传德几人连声附和。

李司令再次转向四棵杨树,仰头赞叹一番,转对老白:“老白,你昨晚上说,那年砍大杨树烧炭,大杨树流血,听得我心里发痒。是哪一棵流血的?”

“你得问万支书,是他砍的!”白云天手指风扬。

风扬的脸涨成紫茄子,见李司令望过来,硬起头皮走到万家杨前,指着树身:“报告首长,就是这棵,万家杨!”

李司令走到万家杨边,果然看到一道斧痕,只不见血迹了。

“老白,大杨树流血,你信不?”李司令望着白云天问。

“打实说,”白云天思忖一会儿,“原本不信,在村里住久了,竟是说不准了!这几棵树真也日怪,长恁粗不说,还不生虫,没干枝。这口井更是日怪,隔一阵儿就有一串气泡冲上来,像是珠子一般,下大雨,水位不见涨,天大旱,水位不见降。听人说,这是白龙爷的嘴,还真像哩!”

李司令又看会儿白杨树,若有所思,转对白云天道:“老白呀,这些年不打仗了,我闲暇无事,随便翻些闲书。其中有篇讲解民风民俗的,名字我记不清了,解释的正是这事儿。你知道,村人为啥护这四棵杨树?因为它们代表这个村子的传统,是村里的精神支柱。有了它们,村人才能安居乐业!其实,不究是哪个村子,都有特定的文化传承,我们搞文化大革命,并不是说,凡是旧的都不好,都要打倒!旧的东西,不好,就打倒。譬如说,女人裹小脚,男人三妻四妾,求神拜佛做坏事,算命打卦定姻缘,这些都是迷信,都要打倒。可村里人,不究咋说,日子还得过,见面总得打招呼,就像这四棵树,叫我看,长在这里就不错,没必要将它们连根挖掉!”转向刘传德和志慧,“同志们,我们搞文化大革命,不是所有东西都打倒,而是只打倒那些对人民群众有害的东西,对国家安全有害的东西,对无产阶级专政有害的东西,譬如说封建迷信,你们说对不?”

“对对对!”几人唯唯诺诺。

白云天走到李司令跟前,朝他擂一拳,扫一眼志慧:“这话听起来舒坦,不像有些人,事儿不懂,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砸砸喊口号!”

这一句实在损人。志慧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低下头,默不作声。场面正自尴尬,乔娃挑着两只特大的水桶,沿沟边走过来。

乔娃的钩担原是特制的,但系钩的绳子仍旧不够长,两只水桶高高地悬着,远看像是调皮孩子肩上挑着的过家家玩具。一见井边站一群人,尤其是志慧、风扬、白云天都在,乔娃猜出从省里来的大官也在,转身就朝回走。

李司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桥边明岑家的房子后面。

“啧啧啧,”李司令赞不绝口,“是块料!他叫什么名字?”

“乔娃!”白云天应道,“咋哩?相中他了?”

“嗯,”李司令点点头,“小伙子好身条,打篮球是个好中锋!”扭头对志慧,“小孙同志,这人我要了。你是父母官,又是这村人,甭心疼哟!”

“李司令要,谁敢心疼,只是……”志慧欲言又止。

“小孙同志,有话就说!”

“乔娃成分不好,是地主,他爷在镇反时被镇压了,他爹疯了,是不折不扣的五类分子,只怕……”

“地主?”李司令打个怔,“他叫什么名字?”

“张新乔!”志慧应道。

“有个叫张宗庵的,可是他家?”

“正是!”孙志慧接后补充一句,“四棵杨就这一户地主,张宗庵是张新乔的爷爷,土改时被镇压了!”

“哦?”李司令吃一惊,皱会儿眉,抬头看向大杨树,缓缓摇头,苦笑一声,“镇压了?我还欠他两百块大洋呢!”

此言一出,除去万风扬和白云天,其他人皆是震惊。刘副主任一下子想起土改时那桩旧案,拍脑袋接道:“是是是,李司令,这事儿我也知道!土改那年,张宗庵父子因通匪罪被拉赴刑场,就要镇压时,老连长拿来一张纸条,说是李司令写的收据。我看了,跟老连长商量后,改为杀一留一。后来听说,张宗庵为护儿子,自己请刑,是个人物!”

“他的儿子呢?”李司令点点头,转问志慧。

“叫张天珏,疯了!”

李司令再次望向大杨树,若有所思地“哦”出一声,转向志慧:“军区篮球队缺个中锋,我看张新乔不错,让他当兵,你有啥意见?”

“首长只管带走!”志慧急急应道,“我让人武部为他补办入伍手续!”

“还是先体检一下吧!”

“中!赶明儿安排他去县医院体检!”

“这样吧,”李司令摆摆手,“先别急,等我回去,先让篮球队的刘教官来一趟,相相面。他说中,你再办手续。他说不中,也就算了!”

“中!”

几人又陪一天,晚上李司令照例歇在白云天家,志慧陪刘传德回县城。

吃过晚饭,李司令扯上白云天,走到村东头,拐向三疯子的屋子。

乔娃正要出门去婉蓉家,瞥见他们朝他家方向走,急急折身,叽里咕噜说话。几乎是在顷刻之间,里屋一阵响,三疯子人已走出,扭身子跳到院里,在空场地上扭起秧歌舞,且扭且唱:“我们戴上红袖章,心心激动化巨浪……”

三疯子种不好地,唱歌跳舞却是行家,这阵儿白龙庙学生教唱的秧歌舞,村里没几人学会的,没资格学的三疯子却扭得有板有眼,唱得有声有色。

李司令、白云天听见歌声,赶前几步,跨进院子,见三疯子穿一条大裤衩子,光着膀子,腰里围着女人穿的红肚兜,左臂套着红袖章,在苍黑的光线里扭得正欢。李司令看一会儿,觉得他的歌舞几乎赶上专业水准,拍手赞道:“跳得好!跳得好!”

三疯子越发疯癫,在院里又扭又跳,口里反复唱着这两句:“我们戴上红袖章,心心激动化巨浪。”

唱一会儿,三疯子似乎觉得不够劲儿,眼角一瞄,看到旁边有个破脸盆,捡起来,顺手抄起一根废弃的耙齿,一边扭,一边敲,声音虽刺耳,却有节奏。

响声招来左邻右舍,一大群人围上来,嘻嘻哈哈看热闹。

“三疯子,咋能只唱这两句哩?来段新的,后晌听见你唱啥来着!”万磙子高声嚷道。

三疯子不睬他,顾自敲着破盆子,仍唱这两句。闹一会儿,三疯子陡然扔掉耙齿和脸盆,换个调子,动作也舒缓下来,身子扭着,两脚跳着,两手挥着,口中唱道:“敬爱的毛主席……”

“对对对,”万磙子兴奋地拍手,“就是这个!三疯子,你得唱美点,李司令在听哩!”

三疯子不睬他,顾自唱道: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千万朵葵花向着红太阳

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

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

三疯子扭得好,舞得好,唱得也专注。唱到“心中的红太阳”时,三疯子两手握成圆圈,扣在胸前,像个红太阳;唱到“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时,他的两手放在嘴两边,仰头望着天,十根手指呈放射状;唱到“知心的话儿”时,他的两手按在心上,全神贯注得像个天真儿童;唱到“千万颗红心”时,他的两手拇指与食指合成一个心形;唱到“向着红太阳”时,他一腿跨前,一腿后蹬,两手扬起,将握成的心形一下接一下地送上去。

李司令看得目瞪口呆,见他唱完后又拿起破盆子敲,方才回过神,赞道:“好家伙,这水平赶上省军区文工团了!”

“三疯子!”白云天叫道,“李司令夸你赶上文工团哩!”

三疯子充耳不闻,旁若无人地扭着唱着。乔娃站在门外,高大的个头将低矮的房门挡个严实,两眼看着他爹,余光瞟向穿军装的人,忖摸他的来意。李司令也把目光从三疯子身上移在他身上。

乔娃的身体完全发育成形,身高七尺四寸,立在那里,两条长腿像是松鹤。从站相上看,下盘结实,两腿稳健,只要稍加锻炼,必将成为所向无敌的中锋。

李司令越看越满意,笑着走向乔娃,向他伸出右手。乔娃不无惶恐,手虽伸出来,身子却在打战。

两只大手握在一起。

长这么大,乔娃从未与人握过手,何况与他相握的是从省城来的大干部——李司令!李司令同他握手,是想试试他的手劲,因而在握住后暗中运力。他是行伍出身,手劲奇大,在部队里比赛掰手腕,很少有人赢他。他也养成习惯,考验人时喜欢握手,凡是经不住他一握的,根本没机会参加十项全能比赛。李司令用上八成力,只听乔娃的骨节咯咯作响。乔娃没防备,吃一惊,以为握手要用力气,出于礼貌,用力反握。乔娃的力只用五成,李司令即觉一股惊人的力道回压过来。为试出乔娃手劲究竟有多大,李司令用足十成力。乔娃见对方加大力气,以为握手就是这样子,要反复用力的,就将力气调到八分。乔娃手大,手指像是一把虎钳,牢牢地卡在李司令的骨节上。只听一阵咯咯作响,李司令紧皱眉头,率先松开。

乔娃见状,也忙松手。

李司令心悦诚服,微笑道:“你叫张新乔?”

“嗯。”

“上过学没?”

“没有。”

“识字不?”

“识几个。”

“能否写出你的名字?”

“能。”

“能读报纸不?”

乔娃迟疑许久,摇头。

“读不懂没关系,可以慢慢来!”李司令呵呵笑道,“张新乔同志,我问你,想当兵不?”

“我……”乔娃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李司令跟他握手,又喊他同志,本已令他吃惊,这阵儿又要他当兵,哪里想得通?

李司令候他一时,见他仍旧没说话,微微一笑:“张新乔同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乔娃思忖有顷,轻轻摇头。

“咦!”李司令吃惊了。多少人寻他求人情,只为把孩子送到部队上。眼前这是送上门的机会,也是唯一有可能改变他命运的机会,这小子竟然拒之门外!

李司令不甘心,加重语气:“张新乔同志,我再问你一句,想当兵不?”

“不想!”乔娃断然说道。

“为什么?”

“我是地主。”

“我没问你是不是地主,我只问你想当兵不?”

“想也白搭。”乔娃的眼中流出淡淡的哀伤。

李司令微微点头:“张新乔同志,你做好思想准备,过几日我派人接你。你的个头,在这村里有点儿屈才,部队才是你施展的地方!”不及乔娃反应,转对白云天,“老白,走吧!”

李司令看中乔娃,要他当兵的事儿不胫而走,整个谷地轰动了。

李司令一走两个月,音讯俱无。乔娃的心渐渐冷下来,觉得当兵之于他,乃是非常遥远的事。两个月前的李司令,不过是人生大戏中的一个闹场,当不得真的。

又过半月,村里进来一群人,两个穿军装,其余穿便装。这些人中,四棵杨人熟悉的只有韦光正。

穿军装的无疑是从省军区来的,穿便装的来自地、县两级。村人无不认为他们是来接乔娃当兵的,谁想他们非但不提征兵的事,反而四处调查,挨个询问村里人,要他们如实讲出李司令两个月前来此村时的所有言行,尤其是他与地主分子张天珏、张新乔一家的关系。

原来,李司令回军区不久,就被当做刘、邓分子打倒了。军区与省革委成立联合调查组,彻底调查他的反动罪行。受此株连的自然还有刚刚走马上任的县农业局局长白云天,这阵儿被隔离审查。

作为重要案犯,乔娃父子被村里民兵五花大绑起来,押进大队部,关进他们自己的老宅子里。

对于三疯子来说,这是自发疯以来,他第一次踏进自家院门,因而甚是好奇,两只眼珠子不停地转,又脏又乱的头左右扭动,像个拨浪鼓。

还没开始审问,三疯子的疯病就发作了,大哭大笑,叽里咕噜乱讲。两个民兵扭住他,三疯子就拿头往墙上碰,额头流出血。乔娃见了,耳朵使力听,口中却在拼命喊爹,显得痛不欲生。经过这番闹腾,没法再审三疯子,两个穿军装的互望一眼,传令审讯乔娃。

审讯室是大队部,也就是三疯子的书房。两个军人威严地坐在一根板凳上,韦光正、万风扬坐在另一根板凳上,五个民兵前呼后拥地推着两手反绑的乔娃,走进他爹当年的书房。屋门太矮,乔娃进门时低着头。当他在屋子里重新抬头时,两个军人面面相觑,无不惊叹于他的个头。

“跪下!”一直跟在后面的小鸭子冲他吼叫。小鸭子是基干民兵,在生产队里干活儿净偷懒,逢到这种事儿却是积极。

乔娃没理他,依旧站着。

“妈的,小地主,装聋呀,老子让你跪下!”小鸭子上前推他。

乔娃不跪。

小鸭子连推几下,见他依旧纹丝不动,抄起一根棍子朝他腿肚子砸去。乔娃牙根一咬,忍他一棍,昂立不跪。

“小地主,还敢犟哩!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腿肚子硬,还是我的木棍子硬!”小鸭子说着,又是一棍抡下。

不及棍子落下,乔娃飞起一脚朝后蹬去,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小鸭子飞出门外,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

两个军人震怒了。一人站起来,正要走过来,关在中院仓库的三疯子突然间发作,叽里咕噜大叫,声音极凶,像是在骂人。

乔娃牙一咬,眼一闭,软下两只膝盖,扑通一声跪下。

“哼,你小子,算是识相!”站起来的军人又坐下去,冲一个民兵道,“把他的两腿捆起来!”

两个民兵冲上来,拿绳子捆住乔娃的腿。

“你叫什么?”那军人厉声问道。

“张新乔。”

“多大了?”

“十九。”

“家庭成分?”

“地主。”

“张新乔,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能老实坦白与反革命分子李严和的所有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乔娃忖出他所说的李严和就是李司令,缓缓说道。

“没有关系?”那人一瞪眼,猛拍桌子,“你在胡说!如果没有关系,李严和为何要将你网罗进革命队伍?快说,他对你说过什么?我告诉你,你只有老实坦白,不可执迷不悟!我们已经掌握大量人证物证,证明反革命分子李严和到过你家里,与你交谈甚久。你若老实坦白,我们既往不咎!你若对抗,有你吃的好果子!”

“我们没有关系。他和白书记到我家来,问我想当兵不,我说不想,他问我为啥不想,我说我是地主,就这些。”

“胡说!”那人又是一拍桌子,转对几个民兵,“棍棒侍奉!”

几个民兵互望一眼,拿起棍子,乒乒乓乓,雨点般打在乔娃身上。小鸭子听到棍子响,忍住疼,挣扎着冲进来,拿起一根棍子,照他的身上一顿猛打。风扬听得心里发揪,转向那军人:“同志,差不多了,再打,要死人哩!”

“停!”那军人叫道。

几人停下来。小鸭子不解气,朝乔娃的腮帮子猛踢一脚,恨恨地退到一边。一条鲜红的血道顺乔娃的嘴角流出,灌进脖颈里。

“张新乔,你老实坦白不?”

不知何时,三疯子开始唱歌。三疯子中气很足,歌声雄浑,一声接一声,像是在说什么。

“他爹在唱啥?”那军人听不懂,问风扬。

“啥也不是,是疯话!疯十几年了,一直这样!”风扬应道。

那军人点点头,再问乔娃:“张新乔,听见没,老实坦白!”

乔娃用力吐出一颗牙,一字一顿:“我们没有关系!我知道的,都说了!”

“算你是条汉子,打!”

又一阵棍头铺天盖地打下。乔娃咬牙忍住,没有哼出一声。不一会儿,乔娃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小鸭子仍要打,风扬喝住,目光转向韦光正。韦光正轻叹一声,对那军人道:“同志,照我看,审也审不出来。我知道这娃子,虽说是地主,却也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没打过诳语。李司令跟他没亲没故,真要说过啥,想他不会不说!”

两个军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其中一人摆手:“拖出去!”

军人走后,为显示与刘邓帮凶李司令彻底划清界限,县革委主任孙志慧将三疯子父子定性为走资派帮凶,吩咐韦光正在战红旗人民公社召开万人群众大会,戴高帽子批斗。为增加斗争效果,韦光正吩咐绑来几个黑五类,包括白龙庙小学的独眼右派姚起林,一起陪斗。

婉蓉又怀孕了,仍是乔娃的种,看肚皮的样子,少说也有五个月。

开斗争会这天,婉蓉早早起来,将若盼托给英芝照看,一气跑到双龙镇,先一步赶到会场。

斗争会场设在镇中的大操场上。操场附近是块荒地,生产队用作取土场,几年下来,成了一片洼地,开大会或放电影时,站上万儿八千人不在话下,因而公社、大队或学校,不究召开啥集会,往往赶到这里。

候有一顿饭工夫,参加斗争会的人们陆续赶到。听说是批斗四棵杨的高乔,方圆十里的人无不赶来瞧热闹,黑压压的挤满洼地。会场上早已贴好各式各样的标语,婉蓉识不出,但能辨出“地主”、“打倒”等大字。

民兵们押着批斗对象走上高台。当乔娃上台时,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惊叹于他的高度。

主席台上坐满干部。三疯子、乔娃和几个陪斗的黑帮分子手被反绑,跪在地上,十几个民兵拿着枪,站在他们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发现哪个跪得不好,或照屁股一脚,或照后背一枪托。

十几年来,三疯子这是第一次参加批斗会,显得很兴奋,东张西望,叽里咕噜,总也跪不好。连挨三脚和几枪托,他依旧嘻嘻笑,依旧东张西望,依旧东扭西歪。踢他的民兵自觉无趣,由着他乱来。三疯子的嘴巴一刻也没闲住,疯疯癫癫,自说自话。只有乔娃明白,他爹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说给他听的。

乔娃的眼里滚出泪花。爹是对的。生活需要智慧,不需要逞强。在这无道的地方逞强,只有自己吃亏。此时此刻,他唯一可做的是:顺应现实,不吃眼前亏。

听着爹的话,乔娃平静下来。乔娃直直地跪在三疯子旁边,睁起两只大眼,冷冷地望向土台下面黑压压一片仰视他的人群。看一会儿,乔娃扭头转向台上,见几个陪斗的地主无不耷拉脑袋,眼睛闭合,一副低头认罪的姿态。以前,他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没骨气。这阵儿,他悟开了:是的,他们都是聪明人!

尽管悟开了,但他的头依旧低不下。他的脖颈太硬,他的心志太盛,他无法低下头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个小动作,直直地跪在台上,平心静气地听凭他人的发落。他已放弃反抗,也不准备申辩,只希望眼前这场噩梦尽早结束!

宣传部长韦光正站起来,对准高音喇叭宣布斗争大会开始。大会进行三项内容,第一项,剃阴阳头,戴高帽子,第二项,揭批罪行,第三项,群众游行。

韦光正宣布完毕,几个民兵手拿剪刀走到各人背后,将几个陪斗的头发尽皆剪成阴阳头。他们没剪三疯子,因为他的披肩白发和长胡子更有戏剧效果,剪去反倒可惜了。乔娃没反抗,昂着头。剪他的人个头不够,只好搬个凳子,立在上面,将他的头发左边一半剪去,露出半拉子头皮。那人剪得很艺术,远看起来,乔娃的头就像是道观里的阴阳鱼图。

接着是戴高帽子。帽子被做成牛鬼蛇神的形状,为增加效果,他们将长长的蛇形帽子戴在乔娃头上。帽子巨长,像条长蛇,高一米七,上面罗列一大堆罪名。民兵们为他戴好,拉他站起来。二米三的个头加上一米七的蛇帽,乔娃的高度达到四米,比其他人高出一倍还多,成为真正的“丈人”。全场人无不仰视他,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惊叹。

乔娃没有怯场。乔娃的心态调和到极致,早已没有羞耻感,只是昂着头颅,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无所畏惧地接应四面八方投向他的目光。

就在此时,乔娃的心头猛地一颤:下面一处显眼的地方,一个低矮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儿,挺着肚子。乔娃可以看到她眼里反射出来的泪光。

是婉蓉。

看到乔娃在注视她,婉蓉伸出袖子,轻轻抹去泪,睁大两眼,凝视他。

二人对视。

二人对视几分钟,乔娃的心粉碎了。乔娃高傲的头颅低垂下去,像另外几个黑五类一样低垂下去。

批斗会开完,大游行开始。人们敲锣打鼓,扭秧歌舞,高呼口号,押着乔娃等牛鬼蛇神沿大街转一大圈,走向各个大队。乔娃身边围的人最多,挺着肚子的婉蓉挤不到跟前,跟在后面跑。

婉蓉没有叫出声,只在心里默默喊,一遍又一遍:“乔哥——”

乔娃的头一直垂着,心打着颤。

游完行,乔娃因故意伤害贫下中农、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罪,被县革委判处有期徒刑四年,押往老北山林场,也就是老五去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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