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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妯娌俩

成家喜气洋洋,气派地过了个富贵年。

家群还清所有缺粮钱后,又塞给家兴五十块,让他置办年货。置办年货自然花不了,显然,家群是有意送给他的。家兴本想问问那沓子钱究底有多少,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下去。是啊,弟弟长大了。这是他的血汗钱,已帮他还去这么多,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手里有钱,胆子也大了。接后几天,家兴与旺田、旺地一道,连去四趟双龙镇,置办下他有生以来规模最大、品种最齐全的年货:十斤莲藕、两捆大葱、一只猪头、一副完整的猪杂碎、一整块豆腐、两大盆凉粉、十五斤粉条、二十斤土豆、五斤洋葱、十斤菠菜、一百只鸡蛋,还有一些零星小东西,花去毛二十五块。

家兴乐呵呵地背回来,家群一看,觉得仍不够劲,悄悄喊上旺地,于腊月二十八那日又从双龙镇背回一大块猪肋条、一条羊前腿和一条猪后腿。家兴责怪半日,从山娃家里讨来几个大铁钩,将猪肋条、羊腿、猪腿和他买回来的猪头一总儿四大件,分别悬挂在前堂第二条房檩上。

家兴寻到老烟薰,托他买回五刀冥纸。年三十晚上,家兴不顾英芝反对,带上丰盛的供品,抱上旺禄,与家群、旺田、旺地、旺福几个赶到南岗,为老有林及列祖列宗挨个磕头焚烧。

初一早晨,天还没亮,成家老小无不换上家群置买的新衣,喜气洋洋地在院门外观看家群燃放一串加长的鞭炮,整整一千响,是两串五百响接起来的。鞭炮刚一响完,一帮娃子压成一堆儿,你争我夺,抢拾没炸响的散炮。

天刚蒙蒙亮,家群就领着旺田、旺地、旺福三个侄子外出拜年。家兴留在家里,陪成刘氏收头。英芝信福音,只对主基督跪拜,反对烧香、拜年、磕头,可这阵儿她势单力孤,见赶场子拜年的人蜂拥而至,挡也挡不住,只好在喝完烩酒后返回里间,跪在地上祷告。

成家的明堂上干净阔气,一排儿燃放四支红蜡烛。家兴在桌子上摆三只酒盅,旁边挨排摆放一瓶烧酒、一坛黄酒和十几盒宛城产的白河桥香烟,甚是抢眼。

麻子婶儿死后,成刘氏成为四棵杨辈分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来成家拜年的原本就多,这一年更是扎堆儿,挤破门槛。四队几乎来齐了,其他几个队的晚生后辈,也是排成串儿,该来的都来了,即使近年架子越来越大的民善也没落下。

几乎所有拜年的人,一进门就被悬在梁上的四大件镇住了,七嘴八舌,无一例外地发出赞叹:

“我日,好大的猪头,怕有十几斤哩!”

“啧啧啧,大爷啊,恁多肉,你咋能吃得完哩?”

“这块肋条真肥,肉皮子有四指厚哩!”

“老大奶呀,今年你真是发了!掌好包,我这个头磕下了,也沾你点财气!”

……

堂间靠柱子处生着一堆火,是旺田兄弟二人从河滩上挖回来的槐树疙瘩,夜黑儿就生起来,这阵儿没烟了,正好烤。

家兴身穿家群为他新买的灰布中山装,挺直腰杆子,全身通泰,守在门口接来送往,让烟倒酒,嘴巴咧着,脸上写着笑,耳里收听着每一句中听的话,心里美滋滋的。

成刘氏一大早就穿上家群买回来的新衣裳,戴上女婿送给她而她一直舍不得戴的金边黑绒帽,乐呵呵地坐在堂间正堂右侧的大椅子上,面色祥和地接受后生晚辈的跪拜和祝福。这是一年中她最得意的辰光。

成家辈分高,家群几个要拜的人家不多,天刚放亮,人就回来了。家群喝多了,脖子根都是红的。几个娃子更是满载而归,衣袋子无不塞得鼓囊囊的。

太阳一竿子高时,拜年的人稀少了。成刘氏坐累了,正要直个腰儿,白云天两口子拖儿抱女,走进院子。

自落户到四棵杨,这是白云天第一次到他成家拜年。家兴迎上去,话也不知咋个说了:“白……白书记,雪梅支书,你……你俩咋也来哩?我……我正打算到你们府上,跟你们拜哩!”

“家兴叔,看你说的啥话?”白云天呵呵笑道,“你是长辈,我是晚辈,咋敢受你的拜?再说,大奶这儿,我说啥都得来!前些年,我一直没来拜,不是没来你家,是谁家也没去,只在心里拜。今年心里美,娃子们也大了,得领他们走一圈。先来你家,然后再去其他人家,挨门拜!大奶,我磕下了!”

白云天作势欲磕,家兴拦住。雪梅笑着吆喝几个娃子分别磕头,成刘氏收完头,乐不可支地分发夜黑儿油炸的果子和家群带回来的糖块。

家兴让座,白云天不肯坐,客气几句,赶往别人家了。望着白云天的背影,家兴眼圈红了,激动得想哭。

家兴一直守在门口,又站半个时辰,再没一个人来。成刘氏站起身,去趟茅房,正准备进灶火,家兴问道:“妈,你是去干啥?”

“兴儿,这都小晌午了,妈得准备做饭!”成刘氏打盆水,洗着手说。

“妈,先别急,再坐会儿。万一来人,你不在堂上,多难看!”

“妈算过了,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兴许还有人哩!”

成刘氏唠叨一句,走回堂间,仍在大椅子上坐下。家兴谦恭地守在门口,脸上依旧写着笑。

他在等风扬!

他知道风扬不会来了,只是不死心。风扬辈分低,老有林在时,风扬心里即使再不舒服,初一总要来的。老有林死后,风扬登门拜年的次数虽然减少,却也是能来就来,实在来不了,事后总会给个解释。再说,家兴悄悄打听过了,今年风扬依旧是挨门拜,凡是高他一辈的,没落下谁家。

看看日头偏南,快要晌午了。成刘氏实在坐不住,责怪家兴几句,起身走向灶火。家兴死了心,轻叹一声,装上一包烟,动身去为老烟薰、宗先等几家长辈拜。这阵儿再不拜,他就失礼了。

拜过晚年,家兴回到家里,成刘氏已经开饭,家人各端一碗,坐在堂间,边吃边听家群讲说外面的见闻。对于旺田几个来说,这是百听不厌的。

见家兴回来,成刘氏走到灶火,为家兴盛出一大碗杂烩,将五花肥肉按在下面。家兴瞧堂屋一眼,端碗走出院门,蹲在槐树下,拿筷子随手一挑,现出一块大肥肉。家兴连挑几挑,大肥肉竟有四五块。

家兴心里一乐,将它们尽数搁在上面,起身走向山娃家。往年穷,买不起肉,碗里杂烩没油水,难得有块肉皮子或猪杂碎,端不到人前。今年不同了,碗里油水多,花色全,家兴心里畅快,一路端到山娃家门口,蹲在院门西侧自家的红薯窖上,故意吃得吧唧直响。窖盖是块磨光牙的石磨盘,家兴在磨盘上蹲了会儿,觉得不解劲儿,一屁股坐下,吧唧,吧唧,吃得更响了。

听见外面吧咂嘴皮子,山娃也端一碗出来,边走边用筷子朝嘴里划拉,一出院门,咽下一口菜,伸长脖子朝家兴的碗里瞅一眼,咋呼道:“大爷呀,你这一碗都让油水糊住了,咋能咽得下哩?看这花色,怕有十来样哩!”

家兴呵呵笑道:“真让你说对了,你老大奶说正好十样,取个实在!看你碗里,花色也不少!”

“嗨,”山娃笑道,“我叫我妈整八样,取个发财!”

“你娃子,”家兴笑得越发开心,“想发财想红眼了!”

“是哩。一见家群爷发大财回来,我的心就痒了!”山娃说着,两眼锁在家兴的几块五花肉上,“好家伙,上面几块五花肉真大,肥嘟嘟的净是油,快赶上红焖肉了。要是吃进嘴里,不用嚼,哧溜一声就会滑下去!啧啧啧,大爷呀,你这日子就像是起火箭儿,火一点上,说上去就上去了。我敢说,在咱队里,不说别的,单看碗里这油水,你家是头一份!”

家兴候的就是这些话,拿筷子将几块五花肉翻腾几下:“山娃子,你咋净说好听的哩!要是相中这些大肥肉,大爷这就挑给你一块尝尝!”挑出一块夹到山娃碗里,“就这一块大,好几次滑到嘴边上,大爷都强忍住,没舍得吃!”

山娃也不客气,夹起来放进嘴里,吃得咂咂直响,吃完后抹抹嘴皮子:“我日他奶哩,从小吃到大,就数这一块过瘾!”

“要是你觉得好吃,待吃完这碗,就到我的锅里盛一碗,解解馋!”

“咋不中哩!”山娃笑道,“我锅里油水少,就不让你了!”

“不用吃完了,”家兴说得兴起,抬起头,扯嗓子冲自家院里喊道,“旺田,叫你奶盛一大碗,多放几块肉,你端过来,叫山娃一家尝尝!”

旺田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来一大碗杂烩。山娃笑呵呵地接过来,拿回家里。易姐儿也将她锅里的杂烩反盛一碗,要女儿小梅送往成家。

两家交换完杂烩,山娃重新回到红薯窖边,靠桐树站定,望着家兴,一本正经地说:“大爷,今儿是初一,也是新年第一天,啥事都得有个开头。我有件事儿,求你帮个忙!”

“看你,净说些啥话?”家兴白他一眼,“咱两家谁是谁呀,啥个求不求哩?有啥事儿,你只管张口。只要能帮上,没得说!”

“我就直说了,我想跟你学掌鞭!”

“啥?”家兴真还吃一大惊,“你不是学成铁匠了,咋又来学掌鞭哩?”

“艺多不压身嘛!”山娃笑笑,“咱是种庄稼的,要是连喂牲口、赶牲口、犁地、耙地都不会,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山娃呀,之前咋没听过你吱声哩?别是过年过晕头,说话也没个前后了!”

“还是说实话吧,”山娃敛住笑,轻叹一声,“唉,夜黑儿,我一躺下,刚眯住眼,就看到我爹。他立在床头,一手拿着鞭子和一套牛缰绳,另一手牵着一头壮牛。我仔细一看,正是那年舔他脸的小牛犊。它的头上有个白斑,这一点,我到死也忘不下。那天夜里,牛犊子一死,我就知道是让我爹领走了。没想到这些年,我爹把它养恁壮。我爹拿眼看着我,一直看,一句话也不肯说,眼神怪怪的。我让他瞅得发毛,心里一急,就对他说,‘爹,你有啥子,就直说,甭这样瞅,瞅得我心里不自在!’我爹摇摇头,叹道,‘唉,山儿,你咋不解爹的心哩?咱是庄稼人,祖辈都跟坷垃、黄牛打交道,哪知到你这儿,偏去学打铁?’我说,‘爹,铁匠有啥不好?要是没铁匠,不说别的,牛蹄子上的铁掌谁打?’爹一听就火了,冲我一顿数落。我知道,他一心巴望我学牲口,没想到都过这些年了,他仍在惦念。一醒过来,我心里咋想咋个难受,一整夜没合眼。大爷,你知道,要是我不学整牲口,我爹心里早晚是个疙瘩,我哩,早晚也觉得愧疚!回头再想,反正铁匠学会了,再学学整牲口,没啥不好。今儿一早,我就琢磨咋跟你打个商量。要是你说中,我就去求青龙,从今往后,跟着你学!”

“我就知道事出有因,要不,你咋能冒出这念头哩?你想学整牲口,我能有啥说?再说,青龙想趁这阵儿牲口便宜,再买两头,这一来,咱队的掌鞭真还不够。前几天,青龙跟我提起这事儿,可左拨拉,右拨拉,咋也拨拉不出合意人选。整牲口虽是粗活儿,可粗中得有细。大凡赶牲口的,心不能黑,手不能狠,还得勤快细心,起早贪黑,不是谁都能干的。你要实意想学,我就向青龙推荐。别的不说,就冲你爹,青龙也得把牲口交到你手里!”

“要是这说,我就先谢你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掌鞭,不给我爹丢脸!”

二人正在说话,易姐儿端一碗杂烩,走出来,对家兴道:“家兴叔,你家的杂烩我吃过了,油水真多,香咧!”

“你说哪儿了?也就是多几块大肥肉,另加几块山药蛋子、莲藕和粉条,这些都是往年没敢吃的。山娃碗里的我也看见了,样数蛮多哩!”

“再多也不能跟大叔家比!咱村里谁不知道家群叔发大财回来,别的不说,单是你家房檩上的四大件,哪个看了不眼馋?早上我去给大奶拜年,一进门就让镇住了!”

“唉,都怪家群!”家兴嘴里这样说,心里美得滋滋响,“我买个猪头和一副杂碎,已经是个大肥年,谁知家群要逞强,瞒着我又去买下几样。肉买多了,一时三刻吃不完,我没法儿,只好吊到檩条上!”

“是哩,”易姐儿也呵呵笑起来,“要是我家有恁多肉,山娃怕要吊在大门外了!”呵呵又笑几声,“兴叔呀,顺便问桩事儿,群叔定下人没?”

“哪能哩?他刚回来,这又忙着过年,谁有闲心顾念这事儿?”

“没有就中,我还想着赶不上趟哩。群叔这么风光,村上谁家不知道,媒人还不挤破头?”

“前几天,倒是有人提及,说得空就为家群保媒,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我没心听他的,可人家是好心,咱不能说不中,也就含糊应下了。今儿初一,估摸他后半晌或许会来!”

“谁呀?”

“还能有谁?老鸭子!”

“老鸭子?”易姐儿轻蔑一笑,“我道是谁哩。兴叔,这种人你也肯信?不过是想赚几只荷包蛋喝喝!”

“荷包蛋倒是没啥,只是小鸭子的事弄得我心里不畅快,早晚想起那桩事儿,我心里都是块病!”

“兴叔,甭管他鸭子不鸭子了,我这里先跟你打声招呼,排个号!我有个外甥女,虽说不是亲的,也是山娃他舅的过房侄女,就跟亲的差不多,人灵巧得很,个头也不小,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保管能生养。种庄稼更是好手,村上没人不说她能干,肯定是个好媳妇儿。这几日,我一直存心介绍给群叔,就是张不开嘴!”

“妈,”山娃急道,“让我表姐嫁过来,真正好哩,你咋张不开嘴?”

“你懂个啥?”易姐儿嗔道,“要是真说成了,辈分咋个算哩?她是我侄女,是你表姐,嫁给你家群爷,就成了我二婶,你得喊二奶,这……这不乱套哩?”

几人皆笑起来。

家兴憋住笑,端着空碗从红薯窖上站起来:“易姐儿呀,你处处总是想到我家,真是谢你了!”

“兴叔呀,看你把话说哪儿去了?咱两家也就隔堵墙,就冲这缘分,谁能不想着谁呀?”

“是着哩!”

家兴回家又盛一碗,准备再去山娃家,刚到门口,远远瞧见老鸭子迈着鸭子步,打南面小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小鸭子跟在身后,头耷拉着。

家兴忖出这对父子是来他家的,踅转身,回到灶火,放下碗,走到堂门前候着。家群几个也吃饱饭,拿上乒乓球拍子和几只球,兴冲冲地直奔白龙庙去了。

“大婶哩,在家不?”老鸭子人没进院子,声音先传进来,“快点儿张好包,鸭子这来给你拜个晚年,祝您老身体健康,事事遂心称意!”

“是明坤呀,”成刘氏正在灶火收拾碗筷,听到声音,掂着围裙,乐呵呵地迎出来,“人家拜年都是一大早,你咋这阵儿才来?舍不下你这金贵头咋哩?”

“大婶呀,你可要屈死老侄子哩!”老鸭子闪进院门,刚跨进来,就在院中扑通一声跪下,“鸭子先在这儿磕一个,让您老看看,我这头到底金贵不金贵?”

成刘氏赶前几步,一把扯起他:“明坤呀,你咋能磕在院里呢?你磕在这里,是土地爷收去了,让我咋个收哩?”

老鸭子就势起来,拍拍腿,呵呵笑道:“大婶呀,我是磕给你的,土地爷不敢收!给他的头,我夜黑儿就磕过了!”转对小鸭子,“强儿,来,先给你大奶磕一下,就磕在院里!”

小鸭子的头勾得更低,在院里跪下来,就要磕,也被成刘氏拉起。老鸭子不依,扯住成刘氏,逼小鸭子磕下。见小鸭子磕完,老鸭子说道:“强儿,再给你兴叔磕一个,也算赎罪!”

小鸭子又要磕下,家兴已赶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强娃,你的心意兴叔领了,这个头就算了!”

“不中!”老鸭子放下成刘氏,扯住家兴,“家兴兄弟,你甭拦挡,小鳖子这个头,今儿非得磕给你不可!强儿,磕下,犟个哩!”

“兴叔,”小鸭子再次跪下,“我磕下了!”磕完后站起身,拍拍腿上的灰,转对老鸭子,“爹,头我磕了。你们说话吧,我去大队部!”

话音落处,人已闪到院外。

“去吧!”老鸭子送出一句,转对家兴,摇头叹道,“唉,这鳖子,净干些没屁眼的事儿,让我里外没法做人!”

“明坤呀,”成刘氏不明就里,呵呵笑道,“娃子不是蛮好嘛,咋又惹上你了,大年节下,胡骂个啥?”

老鸭子正要回话,家兴拦住,对成刘氏道:“妈,你给明坤哥盛一碗,让他尝尝咱家的杂烩!”

成刘氏扭身去灶火,老鸭子拦道:“大婶呀,杂烩我就不吃了。你把锅刷干净,打上八只荷包蛋。鸭子今儿可是冲着这碗荷包蛋来的!”

“中!中!中!”成刘氏喜不自禁,“我这就去刷!好你个鸭子呀,怪道你早上不肯来拜年,原来是惦念大婶的荷包蛋哩!”

“是着哩!”老鸭子晃着脑袋,“大婶呀,拜年分早拜、晚拜两种,早拜拜的是热闹,晚拜拜的是心情。你想想,大清早家家户户都在忙拜年,大人娃子七蹿八跳,哪能顾上说句畅心话?大后晌,咱有的是辰光,拜完年,鸭子还能沉下心,跟大婶围着火炉叙叨叙叨,说些畅心事儿。咱城里乡里,两不耽搁哩!”

“中中中,”成刘氏脸上堆着笑,“大年下,我这腿脚不方便,远路不好走,热闹看不成,正愁咋个打发辰光哩,你就来了!明坤呀,你跟兴儿先去屋里坐,我这就打荷包蛋去!”

成刘氏转身走进灶火,家兴抱起旺禄,引老鸭子走进堂屋,坐在靠柱子处的一堆炉火边,伸手烤火。

“明坤哥,喝一盅!”家兴放下旺禄,走到桌边,看着桌上摆的酒道,“要黄的,还是要白的?”

“反正到你这儿,不喝一盅也不中!白酒喝多了,来盅黄的!”

家兴倒出一盅黄酒,老鸭子一饮而尽。

成刘氏走进堂间,从条几下拿出八只鸡蛋,放进升里,扭身瞧见老鸭子仍在咂吧嘴皮子,呵呵笑道:“明坤呀,这酒咋样?”

“好酒咧!”老鸭子赞不绝口,“不瞒大婶,今儿拜一圈年,唯有大婶酿的酒中喝!”

“明坤呀,你这话中听!不过,大婶得给你说一声,这坛酒,不是大婶酿的!”

“咦!”老鸭子故作惊讶,“是谁酿的?难道能超过大婶?”

“是你大妹子酿的,她比大婶会上曲!”

“怪不得呢!我早听说大妹子酿的酒好喝,今儿是第一次喝上,真没说的!”老鸭子说着,眼珠子四下抡,“大妹子哩?”

“在这里呢!”英芝正在里间祷告,听到老鸭子的话,心里美滋滋的,站起身子,拿上厚书走出来。

“大妹子呀,”老鸭子站起来,“早知你在屋里,说啥也得让我那个鳖娃子给你磕个头,拜个晚年!”

“我信福音,跪拜是邪魔行为,是犯罪,以后不要再说跪拜了!”英芝亮起厚书,闭眼喃喃祷告几句。

“中中中,”老鸭子改口,“大妹子真要这样想,鸭子以后就不说跪拜了!大妹子,依我看,信福音真还不错哩,得空儿我得跟你学学,听你批解批解!”见英芝脸上喜悦,就要开讲,赶忙转向成刘氏岔开,“大婶,咋不见二兄弟哩?”

“说他干啥哩?刚放下饭碗,就领上一群娃子,屁股一拍,走了,说是到白龙庙里打乒乓球!恁冷的天,刮着风,屋子里多暖和,打啥球哩?”成刘氏顿住步子,扎下架子。吃不准真假,她这八只荷包蛋是不能轻易打下的。

“二兄弟不在也好!”老鸭子轻轻咳嗽一声,看一眼她手中的八只鸡蛋,言归正传,“大婶呀,你家今年吉星高照,好事儿竞相登门哩。鸭子这阵儿来,一是拜年,二是想为二兄弟提门亲事,不知……”故意拉长声音,戛然打住,拿眼角扫瞄成刘氏几人。

“明坤呀,闺女是哪村儿的?”成刘氏急问。

“是龙凤庄的,二十岁,正值芳龄。长相没个说的,有鼻子有眉眼儿不说,单是那小身段,用小巧玲珑这个说辞绝不夸张,皮肤又细又白,嫩得一捏就流水,真真是个妙人儿!不是吹的,甭说你们几个,纵使鸭子我整天跑村串户,像她恁美的闺女,我见的真还不多哩!”老鸭子一边说,一边咂吧嘴皮子。

“明坤大哥,她……真有恁漂亮?”英芝瞪大眼珠子问。

“那还有假!”老鸭子兴致勃发,拍着胸脯子,“如若不信,见个面就知道了!是个大活人,又不是啥东西,哪能藏藏匿匿哩?郭姐儿,你随便打听打听,鸭子的话,啥时候假过?”

“那……”英芝欲言又止,闷住头,一语不发。老鸭子的话使她生出一桩心事。要是那女的真有那么漂亮,和她同住一个屋子,不比不知道,一比,自己岂不是又老又丑吗?再说,和这般女人做妯娌,合得来还好,要是合不来,家群宠着她,一家人也宠着她,气还不是由着她生?清萍的阴影一直罩在她的心头,早晚想起来,她就打哆嗦。

“大婶呀,不是吹的,”老鸭子望着成刘氏,信口吹起来,“甭说漂亮不漂亮了,单是她的一手绝活儿,真正让人馋哩。能劳动,会说话,不究是啥家务活儿,纳鞋底、缝被子、纺棉花、织布、洗衣、做饭……没有她不会做的。白天能干活儿不说,夜里更会体贴人,不是吹的,只要二兄弟和她结成一对儿,保管他天天早上起不来床!”

见老鸭子的话渐渐离谱,家兴接过话头:“明坤哥,不说这些了。闺女家里都是干啥的?几口人?有没兄弟姐妹?叫啥名谁?生辰八字,你都说说看!”

“是着哩!”老鸭子转过话头,“闺女叫龙小凤,她爹是龙凤庄的龙云祥,大名鼎鼎哩,想必你听说过他。云祥就这一个闺女,看得就跟心尖尖一样。要是嫁过来,嫁妆还不送来一马车?大兄弟,这可是打灯笼也寻不到的好事儿,若不是看在咱两家多年的交情上,我还舍不得哩!”

“谢大哥了!”家兴呵呵一笑,“只怕我家人单户孤,根底又穷,没房子,人家看不上,究底是竹篮子打水,空折腾!”

“大兄弟放心,这事儿包在鸭子哥身上!这样吧,见面放在正月初……初……初六吧,六六大顺,百事遂心,是吉利日子!”

“先甭急,”家兴拦住话头,“大哥先把闺女的生辰八字放这儿,我们也好盘算盘算,傍黑时,我再去你家,给个实信儿,中不?”

“中!”老鸭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硬纸片,递给家兴,“这是闺女的八字,是独份,你得收好,甭弄丢了!”

家兴接过八字,小心放好,将老鸭子托付给成刘氏,借口去牛屋喂牛,脱身出来,径奔老烟薰家。

“鼎立大叔,”家兴取出硬纸片,直话直说,“明坤哥为家群说合一桩亲事,听他说,闺女各方面都不错,这是八字,我想请您过过目。只要您说中,我就着手相亲!”

老烟薰接过纸片,眯住老眼看一会儿,将长烟杆伸出来,揉锅碎烟丝,将烟嘴儿噙在嘴里,拿出火绳。家兴接过火绳,在绳头上吹几口,见绳头起红,伸在烟锅上。老烟薰用力吧嗒几口,见烟锅燃着了,这才坐直身子,又吸一口,歪头望着家兴:“家群的生辰哩?”

“家群属狗,七月二十八生。我还记得,我妈是大中午生他的!”

老烟薰扳指算一会儿:“从家群的八字看,他是白马生于红狗年,金命。金受制于火,而他偏巧生于午时,火气炽,因而他的八字略弱。土能生金,若是家群能与土命女相配,可补不足。”

“鼎立叔,你快算算那妞儿是不是土命?”家兴急道。

老烟薰再次拿起纸片,看一会儿,扳算起指头,拍腿道:“巧哩!这妞儿生于四九年五月十一,黄龙生于黄牛年,正是土命,生于子时,八字稍硬,正配家群!”

家兴心里惊喜,嘴上却道:“鼎立叔,你再算算,看有啥妨害没?”

老烟薰又算一会儿,眯眼道:“送你一句话:红狗汉子黄牛妻,男守家来女耕地!”

家兴挠挠头皮:“鼎立叔,这不成了母鸡打鸣吗?”

老烟薰也笑一声:“呵呵,谁守家,谁耕地,还不是一样?再说,这只是个比方,是说阴阳互补,日子和美!”

家兴憨笑几下,又挠了挠头皮:“你看我,笨哩,净往实处想!鼎立叔,你先忙,待事儿成了,请你喝喜酒!”

“中!”

家兴别过老烟薰,走到牛屋里,与青龙美美地扯谈半日,见天色昏黑,回家吃过饭,哼着小曲儿,走向老鸭子家的院落。

走到门口,家兴正要敲门,听见院里传出吵架声。家兴吃一惊,不敢贸然进去,只好待在院墙外面的阴影里。细听一会儿,原来是父子俩在顶嘴。

“爹,恁好个妞儿,你不给我提亲,却要塞给成家,我问你,这是安的啥心?”小鸭子凶巴巴的声音飘出来。

“唉,”老鸭子长叹一声,“强儿,你咋能怪爹哩?在这谷里,哪家都是重男轻女,这阵儿女娃子越来越稀缺了。谁家有个闺女,看得都跟金包蛋一样,都想嫁个体面人。你到外头打听打听,不究是谁,只要提到你,无不皱眉头。爹不是没为你提亲,但凡爹一张口,人家知底的,当下就回绝了。不知底的,一打听,跟着也就回绝了,让爹的脸面都没处搁。你混成这样儿,叫爹咋办?”

“你个老家伙,”小鸭子火气上来了,跺着脚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样?这叫老鸹落到烟囱上,只觉得人家黑,看不到自己黑!”

“你个鳖子!你说说看,爹是咋个黑哩?”

“咋个黑哩?啥活儿不想做,说话不扎实,四处混嘴吃,在咱四棵杨,谁不说你身懒,是个嘴皮子?”

“懒你妈那个毛!”老鸭子气得声音发颤,“爹是身子懒,可爹好歹活张脸。要是没有这张脸,谁家肯把闺女托给爹?谁家肯把娃子托给爹?我告诉你,爹没偷没抢,做媒也是成人之美。爹虽然不想干庄稼活儿,却也是把这作为职事儿。再说,四处做媒,也不仅是混个嘴。积阴功不说,媒若是做成,哪家不给个谢礼?没这些谢礼,你鳖子咋能打小就能吃香喝辣?日过你妈哩,你想气死爹咋哩?爹的好处你一点儿没学,倒是把爹的身懒全学去了!”

……

父子俩越顶越凶,家兴自忖来得不是时辰,转身欲走,远远看到老慢阴勾头走过来。家兴依旧念着当年借钱时的难堪,不想与他说话,再次隐于暗处。

老慢阴径直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明坤叔,在家不?”

父子俩停住吵,老鸭子赔着笑,迎出来。小鸭子狠瞪老慢阴一眼,扭身走出院子,朝大队部走去。

家兴走出阴影,往回走两步,心里一横,顿住步,再次回到暗处,侧耳细听院里的声音。老慢阴话不多,与老鸭子客套几句,直入主题:“明坤叔,老侄子来,是想问问,去年托你的事儿,可有眉目?”

“唉,”老鸭子长叹一声,“刘师傅,不是叔不给你上心,而是……你知道,荣国这娃子……照说不错,可……叫我咋说哩?我说实话,人家当下就回了。我不说实话,又经不住人家打听,横竖都是个难!唉,刘师傅,这……这事儿,真是有点难度哩!”

“再难,也难不住你这张嘴!这是两块钱,你拿去沽点酒,润润嘴皮子。我娃儿这桩好事儿,横竖托给你了!”

“这……这咋中哩?鸭子叔咋能收你老侄子的钱哩?”

二人推让一会儿,老慢阴走出来,老鸭子笑呵呵地送到门外,看样子,钱已收进他的衣袋里了。

看到老慢阴走远,老鸭子步入堂间。家兴听完这两番话,再也守不住了,闪出阴影,快步走到门口,匀匀气,大声咳嗽一声:“明坤哥,在家不?”

老鸭子听到声音,忙不迭地打开堂门,迎出来,呵呵笑道:“是大兄弟呀,我一直在院门口站着,候你候得脚跟疼,刚进屋去,屁股还没稳住,你却来了!”

家兴脸上堆起笑:“早说来哩,不想竟让几头牛绊上了。喂完牛,又让老青龙扯住,扯会儿闲筋,这才脱身!”

“大兄弟呀,你真是大忙人,大年初一都在干活儿!来来来,屋里坐!”

二人走进堂间。家兴坐下,从袋里摸出硬纸片,递给老鸭子:“明坤哥,这个还给你!”

“咋哩?”老鸭子盯住他细审一会儿,“是二兄弟没看上?”

“咋可能哩?”家兴笑着从怀里又摸出一个漂亮的洋烟盒,指着反面写的字,“明坤哥,上面是家群的生辰八字,你也收起来,交给妹子!这桩事儿,兄弟拜托大哥了!”

“嗬,”老鸭子眉开眼笑,“我还以为二兄弟没看上呢。恁好个闺女,好多人家都在抢!”

“是着哩!”家兴堆起笑脸,“待好事儿成了,谢礼不会少。”

“嗬,咱两家,谁是谁哩,说啥谢礼。”老鸭子收好家群的八字,呵呵又是几声笑,“大兄弟,要照你说,这事儿咱就定下。还照我原先的话,初六是好日子,就定在初六。你只管准备好酒好菜招待,我这就去龙凤庄,晓谕龙家。”

“中。”

年初二傍黑,易姐儿风风火火赶到成家,听见家兴正与成刘氏在灶火说话,转奔灶火。

“大奶,兴叔,”易姐儿喘着气,“今儿我回娘家,把这事儿对侄女说了,她一家都没啥说。我侄女人好不说,家里也没负担,妞她哥在公安局工作,住在县城里。妞她爹是我堂哥,老实人。妞的堂叔是六成,就是我堂弟,这阵儿是支书。我堂哥见是我提的亲,平素也知道些咱家的底细,对咱家没啥说的,要我定个日子见面!我想了想,自作主张,将日子定在初六,她一家都没反对。回来后,我连家都没敢回,先过来讨个话。你们说,中不?”

“这……”家兴迟疑一下,托出实底,“易姐儿,我……我昨儿应下老鸭子了。他定下的见面日子也是初六。这……这咋整哩?”

“哎呀,兴叔,”易姐儿急了,责怪道,“我早跟你说过,老鸭子这人靠不住,你咋又许他见面哩?”

“唉,”家兴轻叹一声,“他这么说,我咋拒绝哩?不究咋说,人家出于好心,我寻不出理由回绝。硬要回绝了,就老鸭子那张嘴,还不嚷嚷得谁都知道,叫村里人咋看我家?”

“也中!”易姐儿闷头思索一阵,“就让他说的先见面!要是成了,是我侄女没福气。要是没成,再让我侄女见面,看他老鸭子的脸往哪儿搁。不是说的,我就信不过这人!”

“易姐儿,你说的是!”家兴附和,“看来,事儿也只有这么办。老鸭子那张嘴,信不得,可也不能硬去堵住!成与不成,都是缘分,易姐儿,你说是不?”

“是哩!”易姐儿呼呼喘了会儿粗气,“哼,见面那天,我哪儿也不去,非来瞧瞧不可!我就不信,他提说的那个妞儿能比我的侄女强!”话音落处,屁股一扭,也没说个辞别话,抬腿就朝门外走。

家兴追出门,眼神儿送她一程,回到灶火,坐回灶前。成刘氏怔一会儿,小声对家兴道:“兴儿,要是老鸭子说的真成了,这不就把易姐儿得罪了?”

“唉,”家兴朝灶膛里添把柴,长叹一声,“妈,不说这个了。不究谁家的能成,都是命!”

成刘氏勾头又想一阵,笑道:“兴儿,赶明儿,你去南岗看看!”

“妈,你让我看啥?”

“看看你爹那个老东西,他的坟头,这阵儿怕在冒烟哩!”

“妈,又没烧香,咋能冒烟哩?”

“不冒烟,这提亲咋也起争哩?”

家兴看成刘氏一眼,也笑出来。

正月初六,成家忙上忙下,准备一大桌酒菜等候相亲人。家群穿着一身他从军营里带回来的正牌绿军装和解放牌军鞋,心神不宁地坐在正间靠墙边的椅子上。

成家人一直候到正晌午,没见一个人影。成刘氏把菜烧好,见人仍没到,急得跑到门口反复张望。家兴到老鸭子家里连去数次,说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这阵儿还没回来。

一直候到日头偏西,晌午饭吃过,终于看到老鸭子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老鸭子的额头净是汗,内衣湿透了,一进院门,人就倚在柴扉上,一脸苦相,大口喘气。

家兴凑过来:“明坤哥,咋整哩?这都错午了!”

老鸭子看他一眼,又喘一会儿,拿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子,哭丧着脸,冲着围上来的成刘氏和家兴连摇几下头,叹道:“唉,大婶、大兄弟呀,鸭子这脸,这回算是丢尽了!”

“咋哩?”家兴心里虽有准备,仍是一震。

“原本说好今儿见面的,我候到小晌午,没见个人影,想想不对,急赶到龙凤庄,一家人仍旧没动。我问咋哩,回说是闺女怕羞,不肯出门。我做媒几十年,哪曾遇到这事儿?想想不对,说去见见闺女,她家又不让,说是改个日子。这哪能中?事儿闹到这一步,叫我咋个收场?我想想不对,又劝,她家只是不肯。我没法儿,只好走人。快出庄时,刚好碰到熟人,向他打听,他说,这几日,有好几家前来提亲,想是这家人看花眼了,摆谱哩!”

家兴看一眼成刘氏,苦笑一声:“明坤哥,人家不愿意,就算了。你还没吃饭吧,屋里去。没人来吃,咱自家吃!”

“大兄弟呀,你就是摆下龙肉宴,明坤哥也是没法下咽呀!你们吃吧,我回去了!”老鸭子扭身往回走。

家兴赶上,扯拉一阵,老鸭子执意不肯,迈着鸭步,蹒跚而去。家兴送到门口,正要返回,老鸭子顿住脚,走回几步,用力握住家兴的手,指天誓道:“大兄弟,你放心,二兄弟这个媒,我做定了!纵使跑遍这道谷,我也得争下这口气!”

老鸭子的媒没做成,易姐儿的脸笑成一朵花,当天后晌就赶回娘家,定下正月初八见面。

易姐儿不是职业媒婆,从未提问八字。家兴原想向她讨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易姐儿是牢靠人,加上她的娘家都是体面人,易六成在谷里更是响当当的人物,人家没挑他家的八字,他咋能张嘴?

男女相亲,重在“相”字。按照谷里风俗,相亲这天,家里主要成员,什么七姑子、八姨子,尤其是有些头脸的,都要到场,明是相亲,实乃助威,向对方展示家庭背景和实力。

初七中午,易姐儿过来透底,说是明儿相亲时,她的堂弟六成也说要来,要他有个准备。

一听这话,家兴喜忧参半。喜的是,六成肯来,无疑是长了他成家的面子;忧的是,他家没有显赫亲戚,若是寻不到合适的人陪客,岂不让人看低了?

易姐儿走后,家兴与成刘氏、家群紧急商议对策。成刘氏提议叫刘大姐来,家群提议叫他姐清萍回来。六成是大队支书,不究咋说,是官面人物,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陪客,面子就丢大了。苦思一阵,家兴吩咐家群去叫清萍,旺田去小刘庄请他舅爷,旺地去郭庄请他大舅。

安排完这些,家兴直奔青龙家,将他拖到牛屋,商量陪客的事。

“我前想后想,只有让风扬出面,才能敌住六成!”家兴说道。

青龙呵呵笑几声,吧嗒两下烟嘴儿:“兴叔放心,只要易六成来,你不去请,风扬也会来!”

“唉,”家兴忧心忡忡,“只怕是咱一厢情愿!不瞒你说,自河滩上那摊子事后,风扬再也没拿正眼看我。年初一,他谁家都去拜了,只没登我的门!”

“不会吧。”青龙打个怔,“风扬不是这样的人,别是你想多了!”

“这还有假?”家兴又叹一声,“唉,这事儿说不出口,我一直窝在心里。今儿个,事情逼到头上了,只好说给你听。”

青龙低头又吸几口,抬头:“有了,让老白去请!有老白出面,又是去陪六成,想他风扬不能不给个面子!”

“我也是这想法!”家兴托出底牌,“我寻你,就是想托托你的脸,求求老白,让老白去请风扬。风扬若是肯来,下面的戏文就好唱了。河滩上的事,我也寻个机缘,向他认个错。你是不知道,早晚看到他的那张阴脸,我心里就跟挨刀扎一样!”

“中,我这就去找老白!”

“先不急,”家兴细想一会儿,“待明日易支书来了,再请不迟。请得早了,万一出啥纰漏,事儿岂不更糟?”

“嗯,你说的是!”

第二天一早,成家再度开始忙活。刚吃过早饭,就有客人报到。先是刘大姐,后是郭书文,再后是清萍。

清萍骑着一辆新自行车,载着她的两个闺女,一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让清萍来,也是家兴的意思。英芝的病全好了,尤其是过年,家群为她置买一套新衣裳,她真的很开心。这是家群的好日子,家兴也想趁此良机,使姑嫂俩重修旧好。他让旺地去请书文,防的是个万一。

清萍出嫁后,这是第一次明目张胆回娘家。听到车子响,家群与一群娃子迎出去,拥着她走进院里。

英芝正在院子里洗菜,一见是她,吃一惊,闷头一声不吭。

“嫂子!”清萍早就酝酿好了,静静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赔笑叫道。

信福音后,英芝学会了宽恕,加之这些年来清萍一直不在身边,对她的敌对情绪有所缓解,此时更有一院子人,人家又是主动求和,也就不好意思斗狠,僵着脸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清萍又笑一下,“家群相亲,定要我回来帮忙!再说,我也久没回来,想念几个小侄子了!”不及英芝说话,起身从挂在自行车把上的提兜里掏出几件衣裳,递给旺田,“旺田,你长恁高,姑都认不出了!来,这几件衣裳,是给你们几个的,穿穿看,合身不?”

旺田几人各拿一件,掂上跑了。

清萍又拿出一块蓝洋布,递给英芝:“嫂子,这块洋布有一丈多,是妞她爹从部队里拿回来的,我一直留着,想给嫂子做身衣服。可你知道,我手拙,做出来怕也不合身,这阵儿干脆连布拿回来。嫂子手巧,自己做!”

“咋好意思哩?洋布恁贵,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英芝的语气软和下来,脸上起了笑。

“嫂子甭客气,这点儿布是妞儿她爹专门为嫂子买的,我咋能留呢?”

有了这个开场白,姑嫂之间的一切不快至少在这阵子烟消云散。成刘氏和家兴互望一眼,长出一口气。

小晌午时,易六成一行走进村里,直进易姐儿家。在西院小坐一会儿,易姐儿引领众人来到成家。吃完烩酒,认过门,男客留在成家,由刘大姐、书文几个陪着。女客踅回易姐儿家,酒菜由成家供应,这是起初商定了的。

一见易六成,家兴就使旺田赶去牛屋,捎口信给青龙。青龙赶到老白家,将事由细说了。

老白赶往大队部时,风扬坐在办公室桌后,小鸭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对面,二人不知在说啥。见是白云天,风扬赶走小鸭子,迎到门口,笑道:“老白,啥风吹你来了?”

“嗨,”白云天呵呵直乐,“黑六成来了,点名要我俩陪酒,说是非要灌倒一个不中!日他奶哩,那年我跟小韦去黑龙庙,他不知弄些啥酒,把我喝得出溜到桌底下,吐一裆子。这仇我一直记着。这阵儿他敢送上门来,咱俩得合成一股劲儿,喝死他!”

“哦?”风扬怔道,“他几时来的,咋没提前打招呼?”

“我也不太清楚,方才青龙来,说是他今儿来了,也是刚到。”

“这小子向来是无事不登门,这阵儿来,总该有个因由。青龙没说啥?”

“说了。青龙说,成家二小子,也就是家群,今儿相亲,媒人是易姐儿,闺女是六成的侄女。这阵子他来,怕是为侄女壮势来的。日他奶哩,这机会真好,在咱这地盘上,又是好日子,他必定磨不开脸,不敢逞强,咱正好狠狠整他一顿!”

“哦,是这样!”风扬坐下来,掏出烟袋,装上烟丝,缓缓抽起来。

“走吧,黑大个是急性子,让他等急了,还不罚咱酒?”

风扬又抽几口,拧眉思忖一阵,抬头叹道:“唉,六成来,也该早说!晌午饭我都排好了,咋去陪他哩?”

“胡扯!”白云天眼一瞪,“你排哪儿混吃去了?”

“是孙家民善!”风扬不急不缓,“刚才小鸭子还在跟我说这事儿。夜黑儿民善才说的,说是他家来个稀客,定要我作陪。我应下他了,咋能不去哩?”

“没事儿!”白云天笑道,“就说是我硬把你扯走的,看他咋的?”

“那可不中!”风扬苦笑一声,“听小鸭子说,稀客是马主任,我不去咋成?”

“嗬,我道是谁哩,原是马上疯那个货!”白云天眉头一挑,“甭管他,只管跟我走,看他敢弹你一指头!”

“老白呀,你去吧,有你陪老黑,够了!不究咋说,马主任是我顶头上司,他来了,民善也把话头搁这儿,我不陪,不美!”

白云天眼珠子转一会儿,点头道:“要是这说,我就不勉强了!咱们这就分道扬镳,各陪各的客,各灌各的酒!”

白云天转身走了。风扬送到小院门口,喊住他,反身拿出一瓶酒:“老白,你把这个拿上,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对老黑说,下次他来,要提前打个招呼,我一定灌醉他!”

白云天赶来时,家兴与青龙正站在院门外迎接。见风扬没来,家兴心里一沉。青龙问道:“老白,风扬咋不来哩?”

“嗬,”白云天呵呵笑道,“马上疯来舔老民善的屎屁股,民善让风扬陪客,风扬推不过,应下他了。这不,他托我捎来一瓶酒,让我代他灌倒老黑!”

“民善?”青龙一愣,看下家兴,见他也在望自己。

“咋哩?”白云天敛住笑。

“没啥!”青龙换过脸,笑道,“进去吧,黑支书等急了!”

“不中,你得把话说明白!”

“唉,”青龙轻叹一声,“风扬是在胡扯!民善前日就进城看他娃子去了,这阵儿还没回来呢!”

“日他奶哩,他敢阴我!”白云天的大疤涨起来,扭头就要往回赶,让家兴死死拖住。青龙也赶一步,赔笑道:“算了!他又不是二祥,这阵儿去寻,还能不躲开?席都开了,大家都在等,方才我还听到黑支书骂你哩!”

话音落处,易六成听到声音,大步跨出,一把扯住白云天的胳膊,在他背上擂一拳,呵呵乐道:“白书记,你再不来,看我打上门去!”

“甭叫我书记!”老白回敬他一拳,“再叫一声,罚你三盅!”

“中中中,”易六成满口应承,将他扯进堂屋,让到主位,“老白,坐!”

“这咋中哩?”白云天推让,“听说贵官人来,家兴瞧得起我,让我陪客。我来是陪客哩,只能坐陪位。你是上宾,得坐主位!”

“不中!”易六成硬将他按坐下来,“他奶奶哩,今儿原想坐个上炕子(主位),你这一来,我只好让贤!”见老白仍在扭身子谦让,使力按住他,呵呵笑几声,“老白呀,甭折腾了。都说你是块铁,可我是打铁的,在我跟前,你逞啥强哩!”

众人皆笑起来。

老白扫一眼刘大姐、书文,转对青龙道:“即使六成不坐,这位子也轮不上我。你看,有舅爷在,还有书文舅哩!”

刘大姐、书文也忙推让。白云天没法推辞,只好在上首坐下,其他人也都依次坐好,家兴、家群端上酒菜,大家也就吆五喝六起来。

男人们猜拳罚酒,相亲就是女人们的事。果如易姐儿所言,姑娘长得高高大大,丰满结实,眉眼儿也端正,身上粗细也还分明,一看就是干活儿的好手。家群估摸,要是并排站在一起,姑娘怕是和他的个头不相上下。

姑娘人虽高大,却是害羞,坐在桌边一句话不说。场面上都由她堂婶,也就是易六成婆娘,全力应酬。

见人坐齐,易姐儿笑对客人介绍道:“这是家群,这是家群嫂子,这是家群姐清萍,姐夫是个军官哩!”指着客人,转对成家人,“这是黑妞儿,我侄女,你们看,名儿是黑妞,人却一点不黑!这是她堂婶,我弟媳妇,这是她大姨,我堂姐,这是她小姨,我堂妹……”

喝烩酒时,大家早认识了,这次介绍,算是正式的。

吃过午饭,易姐儿将黑妞叫到灶火,悄声问道:“妞儿,中意不?”

姑娘勾住头,沉默半晌,点点头。

“妞儿,”易姐儿心里一乐,美滋滋地说,“姑不是外人,咋也不能亏着你!家群这孩子,是姑看着长大的。姑嫁过来那年,他小得一点点儿,不到姑的屁股高。这阵儿你看,说出息,一下子就出息起来了,闺女们无不抢着嫁给他哩!”

“姑,”黑妞低声说道,“你得问问他,看他愿不?”

“中,姑这就去问!”

易姐儿走到院里,让山娃去成家喊来家群,征询他的意见。家群闷头直笑,见易姐儿催得紧,只好说道:“我家里就这样子,只要她愿意,我没啥说!”

“那……见面礼钱你备好没?”

“我妈说,给四十块,我嫌少,又加二十,打总儿六十,你看中不?”

“中中中!”易姐儿笑得合不拢口,“六十块真不少哩!我说哩,黑妞儿就是有福!”

家群从衣袋中摸出早已备好的红纸包,递给易姐儿。易姐儿接过,打开数了数,塞进衣襟里,赶到堂间,递给六成婆娘。接下来,闲杂人员出去,双方各留代表,就亲事细节展开谈判,相亲进入主题。

谈判的焦点是房子。成家兄弟二人,共有面南三间土坯瓦房、东厢两间草屋和西厢面东一间灶火。成家现有八口人,住房原本紧张,家群要办喜事,就不能没有洞房。成刘氏提议,自己让出东间,与旺禄、旺田几个住东厢房。

黑妞话虽不多,心计却细,喝烩酒时在成家溜一眼,就将形势判断准确了。当易姐儿问她有啥话说时,她涨着脸道:“我没啥说,只说一桩事,就是新房不能设在东间!”

“闺女呀,东间咋哩?”成刘氏心里一揪,赔笑问道。

“没咋哩,我在娘家一直住西间,猛一下换成东间,不习惯!”

显然,黑妞说的是虚话。实则是,东山墙易潲雨,虽说几年前让青龙换成新山墙了,但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新山墙又会潲掉。

黑妞要住西间,就意味着英芝得让出来。英芝已有四个娃儿,这阵儿肚里又怀一个,再过六个月,成家又得添人。这且不说,自嫁过来,她一直住西间,住有十几年了,这阵儿突然让她腾房子,也是不肯。心里不美,面上就显出来。成刘氏一见她的脸色阴下来,情知不妙,托个空儿走出来,将难题告知刘大姐和青龙。

在成刘氏与刘大姐、青龙赶到时,双方已经闹僵了,六成婆娘将包着见面礼的红包摆在桌子上,正要起身离去,被易姐儿死活扯住。

“英芝呀,”成刘氏将英芝拉到一边,求道,“你就看在我这张老面上,把西间让出来吧。东间西间都是一间房,大小一个样,你搬到东间住,我带几个娃子住东屋!”

“妈,你凭啥叫我搬出去?”英芝脸一沉,带着哭音,“啥事儿都要讲个先来后到,这屋子我住十几年了,咋能说搬就让我搬?手心手背都是肉,人还没进门,你就偏袒,要是嫁过来,让我这日子咋过哩!”

“我的好英芝呀,你咋能生气哩?”成刘氏拿袖管在一边抹泪,“妈不过是跟你打个商量,要是你实在不愿意,也就算了。黑妞若是非要那间房子,这门亲事咱只有荒掉,谁让咱家没房子哩?”

刘大姐和青龙也赶过来。几人闷坐一会儿,刘大姐猛然抬头,对英芝道:“舅出个权宜之计,顾个眼前急。英芝,你先让出西间,给家群做新房。待婚事办完,家群日子安定下来,再把房子退换回来,中不?”

“舅,要是这说,我咋能说不中哩?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得说话算数。到时候不认账,我是不依的!”英芝也让一步。

“咋能说这傻话哩?”刘大姐拍着胸脯,“我是做舅的,啥时候跟你们打过诳语?青龙,来,这事儿,你就作个见证!”

“我听着哩!”青龙眯着眼,呵呵笑道。

“英芝,”刘大姐转对英芝,“有青龙在,还有你妈、家兴都在,你尽管放心。今儿事急,咱得把争执暂放一边,先把人娶进门再说。一过门,就由不得她了。家兴,英芝没啥了,你还有啥说?”

家兴笑道:“只要英芝同意,我没啥说。只是……我妈年纪大,在东间一住几十年,咋能让她睡东屋?再说,我们一家人多,都挤到东间,怕也住不下!”

“那……你说咋办?”

“依我看,东屋虽说小点,却是两间房,合起来比东间大。我们人多,正好挤挤住。我妈依旧住东间,让俩小的跟妈住!”

刘大姐转向英芝:“英芝,家兴这个提议,中不?”

“中是中,可我只认一个理,不究搬哪儿,都是暂时的。西间是我的,你们须得认下!”

“这话不用说了!西间是你的,没人敢和你抢,这事儿舅做主了!”刘大姐再次保证。

房子的事儿一通,其他就好商量了。六成婆娘重新接过礼包,于三月十八日正式结亲。

再开学时,家群见旺田失学时间长,没再打他的主意,只将旺地逼入学堂。

学制缩短后,旺地休学一年,这阵儿该上初一,与周家明河同班。同旺田大不一样,旺地从小就顽皮,在四棵杨同龄人中,一直是孩子王,玩起来疯得要命,可以说,没他跳不过的沟壑,没他爬不上的大树,即使四棵杨树,他也敢在月黑天独自一人爬到树梢上。在白龙庙,一提到他的名字,所有老师无不摇头,将他和明河戏称为难以攻克的“州(周)城(成)”。

明河大旺地一岁,个头却比旺地高一头,特能打架,在班里没谁敢惹。旺地心眼多,门道稠,胆儿大,遇到事儿不忙不慌,连明河也得受他摆布。明河、旺地两个痞子头勾在一起,如虎添翼,迅速成为学校两霸,将学校闹成一团乱麻。

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天后晌,明河、旺地召集青龙的二小子天德、老烟薰的孙子民心、婉蓉的大儿子若盼五人下河捉鳖。旺福听说后吵着要去,旺地怕他告密,只好将他捎上。

一行六人沿双龙河向下摸,一直摸到二龙潭前的葫芦嘴上,忙活小半天,没逮住鳖,只抓到一条黄鳝、两条泥鳅、五只螃蟹、若干小鱼和六只青蛙。

“吃吧!”明河看一眼收获,口水要流出来了。

“中!”旺地像队长一样派工,“我和天德挖洞,你和旺福去摘麻叶,民新和若盼弄柴火!”

明河他们捡好柴火,摘好麻叶回来,旺地已挖好两只土洞。几人将泥鳅、黄鳝拿麻叶包牢,用草茎捆上,又在麻叶外面涂上泥巴,放在洞里架火烤。另一洞里烤的是螃蟹和青蛙。旺地眼珠儿一转,让明河负责烧泥鳅和黄鳝,自己负责烧螃蟹和青蛙。螃蟹和青蛙好烧,不一会儿,就已闻到肉香。

旺地拿柴棍夹住一只青蛙,说道:“我尝尝熟不熟!”话音没落,两条青蛙大腿已在他嘴里,咀嚼两下,吞下肚皮,“嗯,还不熟哩!民心,使劲吹火!”

民心鼓着腮帮子吹火,旺地又烧一会儿,故伎重演,再将两条青蛙大腿塞进嘴里,又说不熟,吩咐民心吹火送柴。

旺地一连吞下六条青蛙腿,馋得众人口水直流。明河渐渐明白过来,扯起嗓子吼道:“成旺地,日你奶哩,你这想尝完呀!”

话音落处,明河赶过来,伸手将洞里剩下的螃蟹、六只青蛙腿等全掏出来,大家发声喊,无不抢夺。几个娃子中,只有若盼最小,一个没抢到,扯起嗓子哭。

旺地暴跳起来,几步冲到第二个洞里,将里面的泥鳅、黄鳝也掏出来,掼在地上。由于火还没灭,外面包的烂泥烧得烫手,旺地疼得左手捂右手,哇哇直叫。

明河见状,哈哈大笑,把抢到的螃蟹和青蛙朝若盼手中一塞,跨到旺地面前,弯腰捡起一只泥包,朝地上一摔,两条泥鳅从泥块里弹出来。泥鳅命长,一条烧死了,另一条还在动弹。旺地眼疾手快,将烧死的一条捡起来撕开就吃。明河急了,捉住另一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朝口里塞。他咬住的是头,泥鳅尾巴露在嘴外,仍在死命甩打,逗得众人全笑起来。

大家吃光野味,明河抹抹嘴皮子,小声道:“还有更好的,你们想吃不?”

“是啥子?”众人齐扭过来。

明河朝河对面努努嘴:“上面是块瓜地,我侦察几次了,这几日就熟,你们要是有种,就去弄几只,尝个鲜!”

“中!”旺地咽下口水,扫视一圈众人,“谁是懦夫,举手!”

几个娃子互看一眼,谁也没举。

“中!”旺地挽起袖子,朝手心呸一声吐口唾沫,如大将军似的发布将令,“咱说干就干。众将听令:我和明河入田摘瓜,天德、民心、若盼槐林接应,我俩将瓜滚下来,你仨接住,藏好。旺福爬到槐树上照高,发现敌情,就学鸟叫。谁要不努力,谁敢在关键时犯松出错,瓜皮也没得啃!”

“学啥鸟?”旺福急问。

“学老鸹吧,这样叫,呱——呱——”旺地学老鸹叫两声,要旺福操练。

旺福“呱呱呱”连叫一阵,叫得不像,众人直笑。旺地搁不住面子,斥责他道:“瞧你这德性!连个老鸹叫也学不好,还能干啥成景事儿?看好,掌握住节奏,这样叫,‘呱——呱——’声音要拖长!凡事不留心,大杨树上就有老鸹窝,哪天打水没听老鸹叫,你偏就学不会!”

遭二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旺福不敢回嘴,含泪走到一边,“呱——呱——”认真练习起来。

大家各自准备停当,旺福的老鸹叫也练得差不多了。旺地吩咐动身,明河打头,几人卷起裤管子,寻到最浅的地方,蹚水过河。几人的心思只在田里的大西瓜上,谁也没留意河水已与往日不一样,浑浊地打着漩儿,急湍而下。好在水并不深,即使最急最深处,也不过淹住大腿,对于他们这些整天在水里嬉戏的娃子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河坡上就是河东黑龙庙三队的瓜田。瓜还没熟,因而队里没派看守,只有一个老头守望。老头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瓜农,种的西瓜又大又甜,且在瓜熟时,正好赶上割麦,因而特别好卖,方圆百姓无不喜欢在三夏大忙时吃上他的西瓜。

旺地几个蹲在河堤上,伸出小脑袋朝瓜田张望。老瓜农在靠近河堤的地方搭了一个小瓜庵,里面支着一张软床,裹一床破被子,无论白天、晚上,他都守在田里。旺地探头扫瞄一圈,寻不到老头子,示意旺福爬到一棵槐树上,务必寻出他藏于何处。

旺福爬到树上,瞭望一会儿,指着瓜田另一边的两个坟堆,悄声说道:“在坟堆里!”

“干啥?”

“屙屎!”

旺地大喜过望,不再要人接应,引领四人猫腰溜进瓜田,见满地皆是大西瓜,无不咧起嘴,只拣大的摘。只一分钟工夫,他们各自选好一个,都是十来斤上下,爬过河堤,溜下河坡。

旺福见他们得手,悄悄从树上溜下。几人各抱战利品,兴高采烈地说笑着,穿过河滩里的槐林,赶到河边。

然而,几人大吃一惊的是,河水已到齐腰深,深处怕要漫过脖子。看那势头,仍要上涨。原来,昨晚上老北山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河水暴涨,峰头刚好流到这里。

照规矩,不要说齐腰深的水,即使深不见底的二龙潭,他们也敢从中间游过。但那是静水,此时却不一样,河水打着漩儿流下,力量大得足以冲走大石头。况且,他们怀里还抱着十来斤重的西瓜,万一站不稳脚跟,后果不堪设想。

几人站在河边,面面相觑。

“愣啥哩?”旺地大叫,“脱掉衣裳,顶在头上,左手抱瓜,右手扶住前边人的肩膀,蹚水过河!明河,你个头大,打头,旺福排第二,天德、民心跟在旺福后头,再后是若盼,我收尾!”

“二哥,”旺福看看河水,眉头锁起,“我不敢过!”

“谁要不敢过,就待这里,待会儿让老头子抓住,不许乱咬!”旺地瞄他一眼,大声吓唬。

“那……我也过!”旺福颤声应道。

“旺福,走,跟着我!”明河脱光身子,拿袖子绑牢,顶在头上,两手抱住一个特大的瓜,打头蹚入河水。

旺福没抱瓜,两手死死扒在明河肩上,鼓起胆子跟着涉水。再后是天德、民心和若盼,旺地守在最后,镇定自若地指挥前面的队伍。

河水涨得比平日宽两倍。几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河中心,明河还好,旺福、若盼、民心三人只能踮起脚尖,否则就要喝水了。没走几步,旺福尖叫:“二哥,我喝进水了,手也扒不住了,快来救我!”

“叫啥!”旺地大声斥责,“爬到明河背上,勾牢他的脖子,再走几步就过河了!”

旺地的话音刚落,民心踩在一块光石头上,脚底一滑,身子失去平衡,扒在天德肩上的手猛地松开,连声“妈”也来不及喊,“咕咚”一声滑在水里。若盼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身子连晃几晃,喝下几口水,瓜也扔了。幸亏旺地抓得牢,若盼才算稳住身子。

民心却没影儿了。

“明河,”旺地一惊,知道闯祸,扔掉西瓜,高叫,“快,民心冲跑了,快扔瓜,救民心!”

几个娃子纷纷扔下西瓜,朝河水看去。旺福、若盼吓哭了。明河手里没瓜,一身轻松,迈开大步冲到岸上,扔下旺福,沿水岸朝下游猛追。其他几人也都各显神通,奋力游向对岸。

站在岸上,就容易看清河水。不一会儿,明河瞧到民心,已让大水冲下一百多步,正在水里踢腾,时而露下头,看样子,喝得差不多了。

再有几十步就是二龙潭!若是冲进潭里,就没救了。明河瞧得真切,在他下游一猛子扎下,牢牢抓住他,将他死死拖到岸上。旺地、天德几个也都紧跑过来。

民心的肚皮喝得饱饱的,神志尚清。明河几人将他抬到岸上,这才看到,他的怀里仍旧牢牢地抱着他的西瓜。

“日你奶哩,”旺地骂道,“命都没了,还抱个破瓜干啥?”

民心吐会儿黄水,不无懊恼地说:“要不是这个瓜,就凭这点水,还能淹住我?”又吐几口,“妈的,水里净是泥浆,难喝死了!”

见他这样子,几人又好气,又好笑。旺地扶起他,明河抱住他的瓜,走到旁边槐林里,嘻嘻哈哈地分瓜吃。明河将瓜摔破,瓤稍稍泛红,只有三成熟。但对这几个小子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美餐了。

“瞧你们的吃相!”民心见他们无不吃得一脸瓜瓤,呵呵乐道,“不是我抱牢这个瓜,你们吃个屁!”

“就你得意!”明河又啃一口,回敬他道,“要是把你淹死,我们几个的屁股只怕肿得比你这瓜还大!”

“妈呀!”旺地听到打屁股,啪地扔下仍在啃的西瓜,撒腿就朝河边跑。

明河惊问:“旺地,跑啥哩?”

“捞衣服去!光屁股回家,还不是找揍?”

明河互望一眼,这才注意到大家无不光着身子,急急慌慌地赶到河边,一直寻到二龙潭下面好几里,影儿也没寻到。

一直熬到晚上,旺地、旺福这才勾着脑袋,悄无声息地趁夜色溜进家里,偏巧让家兴逮个正着。

“咦,你们的衣裳哩?”家兴盯牢旺地。

“丢……丢了!”旺地支吾其词,神色紧张。

“丢了?”家兴不肯信,“哪儿丢的?”

“河滩里。”

“是不是洗澡了?”

“嗯。”

“洗澡咋把衣裳洗丢哩?你鳖子,肯定有啥瞒哄老子!说实话,究底咋回事儿?”

旺地咬住嘴唇,不吱声。家兴见他硬顶,瞟他一眼,顺手捉住旺福,将他拖到里间,按在床上,脱下鞋子,照准光屁股高高扬起。

一见这个动作,旺福就杀猪似的尖叫起来:“爹,不关我的事呀,不关我的事呀!是我二哥、明河他们干的!”

“快说,都干啥了?”

旺福顾不上旺地一路交待的攻守同盟,将几人抓鱼、偷瓜、民心差点让水淹死等一应诸事儿全吐出来。家兴回身再寻旺地,早没影儿了。

“你鳖子,兔子腿儿倒快!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看你今儿黑地不回家?”家兴骂几句,赶去牛屋。

旺地在外悠荡一阵子,忖摸这顿打躲不过了,晚挨不如早挨,反倒不怕了,大着胆子回来,摸进灶火,见锅里还有稀饭,盛出来,蹲下就吃。

旺地正在吃,英芝拿条短裤走来,扔在地上,白他一眼:“穿上去,吃饱肚子就溜进被窝,快睡!”

家兴回来时,旺地已经躺在床上。东屋地方小,他和旺田靠墙边打地铺,睡一个被窝。家兴扫一眼地铺:“二鳖子回来没?”

“早睡了!”英芝应道。

“睡不成!”家兴几步跨过去,一把将旺地扯出被窝,按在板凳上,照屁股就打。

旺地早有心理准备,咬着牙,一声不响。家兴打一会儿,见他闷声硬顶,越加气恼,脱下他的裤头,夸张地在手心“呸呸”连吐几口,抡圆巴掌,照准他的光腚噼里啪啦,狠住劲儿打,边打边骂:“你个鳖子,我叫你偷!我叫你偷!”

家兴打一阵,骂一阵,轮番数次。英芝看不下去了,数落家兴:“你打完没?是个娃子,又不是根木头,下手咋能没个轻重?娃子再痞,你也不能把他打死!”

“护个啥短!”家兴顿住手,喘着气,“他干啥事儿我管过?不究他上天入地,我从没打过他,可他到河东摸人家瓜吃,我再不管,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个小偷?”

英芝跪下,双手合十,闭起眼睛,小声祷告:“主啊,我这二子旺地,一时心志动摇,犯下偷窃大罪,后晌领人去河东摘人家瓜吃。望您姑念他年纪幼小,宽恕他一次。他爹性子急,脾气暴,一时气迷心窍,打起娃子没轻没重,这又出言不逊,犯下凶罪。望您姑念他本意是教导孩子走正路,也宽恕他吧!”

英芝接连祷告,闭目默念一阵,抬头对旺地道:“娃儿,妈为你祷告了,主基督已经宽恕你的罪过。这阵儿,你得对你爹说句软话,保证以后不偷东西,让你爹消消气!”

“妈,”旺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不偷了!”

“对你爹说,是他生你的气!”

“爹,我错了,我不偷东西了!”旺地哑着嗓子。

“唉,”家兴长叹一声,语重心长,“不是爹非打你不中,而是你实在不成器。咱们成家,行得端,立得正,人老几辈子,不究再穷,没偷过人家针头线脑。别的不说,单说你哥,看他多争气,多懂事,多给爹长面子!在学校读书,是三好生。见家里缺工分,悄悄退学,连招呼也不跟爹打,没日没夜挣工分。可你哩,上学上不进,挣工分哩,身架子又小。正事儿没干多少,不成景的事儿,哪一样少下你?痞子就痞子吧,谁想你又偷东西哩?今儿偷个瓜,明儿就会偷只鸡,偷只狗,再往后,你就会偷猪偷羊偷钱偷粮,轻则变成二流子,重则成个江洋大盗,谁见谁打!”

“爹,”旺地爬起来,跪下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不偷了,即使树上的小枣子,我也不摘一只。今儿我们也不是偷东西,是闹着玩儿!”

“娃儿,”家兴的声音哽咽了,“咱人穷,志不能穷!你和你哥,一个老大,一个老二,快要成为顶梁柱了。爹有许多梦,指望你俩哩,你……你咋会恁不成器哩?”

“爹,”旺地抱住家兴的腿,啜泣,“我知错了!”

黑妞过门没多久就坐胎了。

家群闻知喜讯,激动地抚摸黑妞还未隆起的肚皮,悄悄说道:“黑妞,你无论如何得争个刚强,生个胖小子出来。爹在世时,最想看到的是孙子。若是柯杈子,他的脸一定黑沉着。你看嫂子,生一个是小子,再生一个,又是小子,齐刷刷四个带把子的,一字儿排开,就那气势也够震人的!”

“你放心,”黑妞拍拍自己的肚皮,“我这肚皮咋也不会输给嫂子!她能生小子,我就不信生不出来?我先给你放句大话,她生四个,我生五个!这次她又要生了,如果依旧是小子,我就生六个!终归一句话,我要超她一头!”

“你有这志气,我就放心了!咱多少还存几个钱,我身子壮,能挣。咱的娃子不究生多少,我都养得起!”

“我知道哩!我不像嫂子,整天不下地。你看她那样儿,虚巴巴的,走在路上,一阵风准能把她刮跑!在娘家我就是劳动力,田里屋里啥活儿都干,一年下来,挣的工分不比男人少。咱俩都能下地,还愁养不活几个娃子?”

“哪能让你干粗活儿?你是屋里人,没事了就得跟嫂子一样,坐在房檐下,纳个鞋底儿,缝缝补补,做点家务活儿。下地挣工分是男人的事。要是我一直让你下地,莫说别人不羞我,纵使自己这张脸皮,怕也没地方搁。再说,那些粗活儿要下死力气,万一你闪到身子,动了胎气,养不出儿子,我咋有脸到南岗去哩?”

家群的话知冷知热,黑妞听得动情,搂住他就要干那事儿。家群悄声道:“我问过了,你刚坐胎,不能弄的!”

“没事儿!我这肚皮,只要坐上种,锄二亩地也掉不了!”黑妞极是自信,硬把家群扯到自己身上,翻云覆雨。

两个月后,英芝分娩,生的又是儿子。按照排序,取名旺祖。

家群有些焦急。成有林起的名字总共六个,哥一人占去五个,只剩一个旺玉。要是他再占不住,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到坟上见爹,咋个交代?

黑妞也铆足劲,准备生儿子。足月时,家群请来易姐儿接生,仍不放心,又请来已是赤脚医生的雪梅。

黑妞高一声低一声,又叫又喊,在里间生孩子。家群不无焦急地守在门外,候有足足两顿饭辰光,终于听到“哇”的一声啼哭。

家群赶忙推门进去,刚到正间,易姐儿搓着手走出来。

“是……是小子不?”家群急问。

“你真是个老迷信!”易姐儿笑吟吟道,“哪有这样子盼娃子的?告诉你,是个小千金,眉清目秀,可招人哩!我敢说,赶她长大,一定超过她姑!”

家群的脸色阴了,两手抱住头,蹲在地上。蹲一会儿,家群站起来,抬脚走向门外,走出院门,一直走到双龙河上。在槐林里转一大圈,家群的心情渐渐平静,仰天长叹:“唉,都是命定的,想也白想!算了,柯杈子就柯杈子吧!”

思想一通,家群松口气,赶回家里安抚黑妞。

黑妞两眼噙着泪。不究咋说,她是一心要生儿子的,生不出来,咋能是她的错哩?

“黑妞,”家群劝慰道,“你放宽心养身子,我不怪你。其实,闺女也是蛮好的,长大了更知道疼人。将来嫁出去,咱也能串个亲戚。你把身子养好,待下一胎,咱再生儿子!”

“甭说了,”黑妞伏在他身上啜泣,“我知道你不开心!都怪嫂子,咱成家合该这么多娃子,她占先,全生去了,让我来生柯杈子。夜黑儿,我做个梦,梦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儿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原本不信梦,谁想今儿就应验哩!”

“看你胡说些啥?”家群斥责,“咱生不出儿子,跟嫂子有啥关系?黑妞,你甭胡思乱想。嫂子为咱成家生出五个小子,村里谁不羡慕?不要说是我哥,即使我,早晚想起来,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不究是你还是嫂子,谁生出小子,都是咱成家的种,咱只有高兴的份儿,你说是不?”

家群的解劝使黑妞越发难受,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成刘氏端来鸡蛋面疙瘩,她也不喝,把头闷在被窝里,一股劲儿伤心。

成有林只为孙子起名,没为孙女起名,留话让随便起。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名字,一旦起下,不究走到哪儿,都要带到哪儿。名字像是人的魂儿,起好起坏,是极重大的。吃过晚饭,成家几口子坐在院中,商量为妞儿起个名。

家兴不识字,学问浅,半天没有想出一个合意的。家群虽然见过世面,也读过书,但真正用起来,却也觉得识的字太少,抓耳挠腮,一连说出七八个,无外乎红、秀、梅、菊之类,连他自己也觉得不称心。

俗话说,有儿有女才是福。光有孙子,没有孙女,成刘氏一直觉得美中不足。满指望英芝能生个妞儿的,没想她又生个小子。成刘氏正自懊丧,黑妞遂下这个愿。成刘氏不敢明着高兴,心里却是欢喜。

这日偏巧是十五,月儿特圆。成刘氏抬头望着圆圆的月亮,见两个儿子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接口道:“群儿,妈提个议。你看这月,一会儿缺了,一会儿圆了。月缺的时候,人心烦烦的。月儿一圆,天上明晃晃,地下亮堂堂,妈这心窝里,也是喜洋洋的。妞儿生在阴历十五,月亮又大又圆,依妈看,就叫旺月,你俩觉得咋样?”

“中中中,妈起的名字中,就叫旺月!”家群迭声叫好。

家兴也拍手称赞,笑道:“妈,这名字好,旺字是辈,月字表阴,旺月合起来,是圆满,是合家团圆!”

见两个儿子无不满意,成刘氏更是乐颠颠的。

黑妞身体壮,奶水多,旺月吃不完,黑妞就叫家群帮忙吃。家群脸上红涨,只不肯吃。黑妞舍不得挤到地上,乳房憋得生疼。

英芝身体原本不好,这又生下旺祖,等于雪上加霜,奶水更是不济。小家伙吃不饱,整日啼哭。成刘氏听得难心,对英芝道:“黑妞奶水多,旺月吃不完,挤掉也是浪费。我把旺祖抱到他婶那儿,叫他婶帮补点儿!”

“妈,”听成刘氏这么一说,英芝心里也是一动,“我也知道黑妞奶水旺,要是她肯匀一点儿给旺祖,真正是好!早几天我存心张口,却舍不出脸。万一黑妞不肯咋办?”

“没事儿,你不好张嘴,妈去说。黑妞是明白人,妈一张口,她准应下的!”

成刘氏把旺祖抱进堂屋,对黑妞道:“黑妞呀,你嫂子奶水不够,旺祖饿得可怜巴巴的。你奶水多,我看旺月吃不完,想让你匀给旺祖一点儿,中不?”

“我这奶水,旺月还不够吃哩!”黑妞一口回绝,“嫂子是啥样人?她能生出儿子,哪能没奶水喂养?”

“黑妞呀,”成刘氏一见僵住,赶忙赔笑,“这事儿跟你嫂子没关系,是妈觉得旺祖吃不饱,没日没夜哭,这才想出这个笨法儿,特来跟你打商量。你的奶水也不多,就算了!”

“哼,”黑妞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成家重男轻女!旺月是柯杈子,你们没一个顾念的。中,你把旺祖放床上,我这就把奶水全喂他。反正旺月是个孽障,饿死了,大家正好心净,省得总看你们的黑脸色!”

黑妞净拣毒话说,没一点儿商量,呛得成刘氏眼泪汪汪,又怕事儿闹大,含泪说道:“黑妞呀,是妈老糊涂了,你甭在意,凡事得往开处想。要是这阵儿觉得饿,我就去为你做碗面疙瘩吃!”

“我不吃!你想做,给我嫂子做去!她生的净是带把子的,功劳大,你有好东西都给她,我吃了是浪费!”黑妞身子一扭,给成刘氏个背脊。

成刘氏兴冲冲地来,不想连吃一顿闷炮,在床头干站一会儿,悻悻地抱起旺祖,颠着小脚回到院里。思来想去,她实在想不出咋向英芝交待,只好抱着旺祖走到院门外面,闷闷地靠在一棵槐树上抹泪。西边不远处是成家的一片洼地,几天前下过一场雨,水流不出,积得满满的,形成一个小池子,易姐儿的两只鸭子兴奋地钻上钻下,追逐嬉戏。

成刘氏看着鸭子,落着泪,正自发呆,旺祖饿得再次哭起来。成刘氏拍打一会儿,见止不住哭,叹口气,将他抱进东屋。

“妈,旺祖吃饱了?”英芝冷冷问道。都在一个院里,横竖这么个地方,黑妞说话也不避人,她早听个一清二楚。

此问显然也是找茬儿。成刘氏摇摇头,拿衣襟抹泪。

“妈,”英芝从她怀里接过旺祖,一字一顿,“你不必作难了!旺祖没奶吃,是他活该受苦。人家奶水好,是人家的。旺祖沾不上,是他没福气。待会儿,我再向基督祷告,不定奶水也会多起来!”

“唉!”成刘氏长叹一声,步履沉重地走出东屋。

她预感到,这个家又要起折腾了。

真让成刘氏料准了。

由于没分家,成家两兄弟仍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家兴两个大人五个孩子,一总儿七张口,个个都是吃精,能挣工分的只有家兴和旺田。家群一总儿三张口,两口子都能挣工分。这事儿原本没啥,但在黑妞生出女儿后,妯娌之间犯生涩,黑妞越想越觉得吃亏,渐生分家的心。

这天晚上,小夫妻一到里间,黑妞就向家群提说此事。

家群心里一颤,起初以为黑妞是闹着玩的,后来见她当真,心里起火,勉强压住没发作,阴下脸劝道:“黑妞呀,在四棵杨,姓成的只咱一家。你刚过门就嚷着吃亏,闹着分家,若让外人知道,还不笑咱?”

“你怕人笑,我不怕!”黑妞忖知事儿不闹大,家就分不成,干脆提高嗓门,“凭啥咱家挣工分,她一家七张口白吃?这事儿说到天边我也不怕。要是你不想分,就和他们一块儿过,我和旺月分开过。我在娘家一年里挣的工分,不要说养两个人,就是再养一个,也养得活!”

“养你妈那个脚!”家群见劝不动她,意识到礼让不中,得动杀气震住,也放狠话,“告诉你,易黑妞,你嫁给我,就得听我的。我说这家不能分,就不能分!”

“好你个成家群呀!”黑妞又哭又叫,撒起泼来,“我算是个睁眼瞎,大睁两眼嫁给你个没良心的。瞧瞧你这家里有啥?我一不图钱,二不图房,三不图势,就图你个净人,你竟是个没良心的?好好好,算你恶,算你狠,我这就收拾东西回娘家!”

黑妞爬起床,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家群拦她,没想到她伸手就是一耳光。家群又恼又羞,虎起脸,将她捺倒在床,挥拳就打。黑妞个子大,力气足,一边哭叫,一边还手,二人在房间扭打成一团。

小两口第一次生气就打架,成刘氏不知如何是好,颠着小脚跑进来,扯着哭音冲家群嚷道:“死家群呀,你咋能动手打黑妞哩?快松手,向黑妞认个错!”

“妈,你闪开!我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过门才几天,就嚷着分家,一丁点儿亏也不肯吃!这种女人,不打她,她要上天哩!”家群边打边喘气。

这当儿,家兴正好回来,没走进家门,就听到家群两口子的打闹声,赶忙进来,死命拖开家群,将他扯到正间。黑妞伏在床上,像头受伤的母狼,号哭不止。许是两口子在打架时碰到了旺月,这阵儿她也张开小嘴,扯着嗓子哭。成刘氏抱走旺月,“哦哦哦”地哄。

“妈,你劝劝黑妞!”家兴吩咐一声,扯住家群的胳膊朝门外拉。

“哥,甭拉我,非打死她不可!”家群口出恶话,挣脱几下,作势又向里间冲。

“咋回事儿,说闹就闹成这样?”家兴把家群扯到院门外的槐树下,责怪他道。

“咋回事儿?”家群气得直跺脚,“本以为她是易支书的侄女,算个明白人哩,原来是个疙瘩蛋!过门才几天,她就嚷嚷分家!四棵杨只咱一家姓成的,咱弟兄俩的情分,哪能让这女人搅浑了?”

一听是这事儿,家兴轻叹一声,闷头蹲在地上。

“哥,爹走这些年,咱成家全靠你撑着,我……我……我纵使离婚,也不能让她把咱的家拆开!咱们弟兄,生死都要抱个团儿!”家群说得激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唉,”家兴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来,手按在家群肩上,情真意切,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水池,“咱弟兄俩的情分,就是这池和水。没有池,存不住水;没有水,也成不了池。可你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两口子可以相敬如宾,白首偕老,弟兄俩一直过到老的又有几家?黑妞能干,家里又有势,能嫁到咱成家,是瞧得起咱。这家,纵使黑妞不说,哥也在琢磨分。啥时候分,哥还没想透。再说,哥娃子多,拖累大,硬要扯上你俩,哥心里也不是味儿!年前你带回恁多钱,把缺粮钱全还上不说,这又花去许多,哥早晚想起来,总觉得过意不去。这份大情,哥记在心里。等光景好时,哥一定补回来!”

“哥——”家群抱住他,泣不成声。

弟兄俩抱头哭一阵子,家群狠住心:“哥,甭说了。不究咋说,这家不能分!爹在阴曹地府,如果知道咱俩把家分开,定要生气。再说,你娃子多,嫂子身体差,要是分家,日子咋过哩?早晚想到年底分缺粮钱的事,我这心里就憋气!这阵儿,你拖累大,我正好帮衬点儿。待我拖累大时,几个侄子长大了,也能帮衬我!说近了,我们这是情分,说远了,我这也是做生意,一来一去,不吃亏!黑妞头发长,见识短,咱哥儿俩不能只听她的!她若是咱成家人,早晚会明白。若不是咱成家人,即使分开,日子也是过不成!”

“群儿,”家兴哽咽道,“这话让哥更难受哩!这个家,于情于理都得分。黑妞此时提出,也算说到点子上。至于爹那里,哥会向他解释。家里没啥好分的,单指咱俩,横分竖分都是趟。可要扯上两个娘儿们,只怕扯不清楚。赶明儿我去把舅喊来,让他评断一下,算个公理。再把青龙喊来,也好有个见证!”

“哥——”家群泣不成声。

“群儿,甭再说了,这事儿定下了。你这就回去,对黑妞好好解说,该赔不是就赔不是。我呢,也跟你嫂子把话讲明,让她心里有个谱儿。”家兴说完,步履沉重地朝东屋走去。

次日后晌,家兴叫来刘大姐和青龙,成家几个大人坐到堂屋,围桌子商量分家的事儿。

刘大姐坐在主位,咳嗽一声,开场:“家兴突然喊我,让我来分家。我听了心里难受得慌。别人不了解,我了解姐夫。要是他知道是我把这个家分开的,还不拿镢头砸我?因而我想,你们弟兄俩再商量商量,英芝和黑妞也合计合计,看这家能不能不分?”

“我也插一句,”青龙也道,“俗话说,人多力量大,我看也是不分为好。你们弟兄俩抱成个团儿,赶我几个小兄弟长大后,我敢说,在咱四棵杨没个说的!”

“唉,”家兴长叹一声,“舅,青龙,说实在话,我也不想分。可反过来想想,是家,总要分的,迟分、早分一个样。莫说是人了,蜜蜂处得久了,也得分窝。再看看张家、万家和孙家,有几家搅在一个锅里?既然迟早要分,晚分不如早分。因而我想,这阵儿就分开,和群儿分开过。当然,分开过,只是不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们弟兄的情分,咋也是分不开的!我先说一句,这家是我想分,不关群儿和黑妞的事。我爹不在了,亲舅如父,因而我特别把舅请来。不管舅咋分,我们弟兄俩都不会说啥!”

“唉,”刘大姐也叹一声,“既然家兴实意想分,我就不勉强了。再说,姐夫不在,我这当舅的,想推托也推托不开。再一寻思,家分开也好。两兄弟各自成家立业,不究感情多好,迟早也是要分开的。家兴、家群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也都是我的亲外甥,我没法偏向哪个。家兴一定要我分,我只好先分分看。哪儿分得不对,你们当场提说,万事好商量。既然分家,咱就平平和和地分,和和气气地各过各的日子!”

“舅爷说的是,”青龙掏出烟袋,将烟锅伸进烟袋里,挖出一锅烟,拿手按实,用火绳点上,吧嗒几下,“俗话说,和气生财。还有一句是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弟兄分家,就如治天下一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因而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啥难为情的。分家有两种,一是吵吵闹闹,为个萝卜头争得不可开交,另一是你推我让,分完家还跟没分家一样。大叔、二叔都是明理人,大婶、二婶也都不疙瘩,依我看,这家好分得很。今儿我来,主要是取取你们分家的经,今后好对大家宣传宣传,让他们知道分家该是咋个分法。舅爷,咱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分吧!”

房间里气氛紧张起来。家兴、家群倒是没啥,英芝、黑妞无不抖起精神,一脸严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刘大姐。

“俗话说,穷家难分!”刘大姐咳嗽一声,哑着声道,“咱家虽不富裕,没多少值钱东西,可真要分起来,确实不太好分。我先提个议,大家再商量。先说吃的,现有粮食,我建议按人头分。家群人头少,多少吃点儿亏,望你们小两口不必计较。家具没多少,这张方桌和后面的木条几,依旧放在堂屋,算是我姐的,也就是官堆上的,两兄弟谁想用谁用,用完再放回来。几只凳子椅子,分做两堆,一家一堆。这次家兴人头多,吃点儿亏,望你俩也甭计较。英芝、黑妞的嫁妆,各自归各自。一个老立柜,是姐当年的嫁妆,依旧是姐的,待姐百年之后,再作处理。土改那年分回来的两只樟木柜子,一家一只。再就是房子,共有六间,三间上房是土坯瓦顶,有两排大梁,两根柱子,另有东厢房两小间,土坯草顶,原是库房,这阵儿家兴一家住着。再就是西厢房一间草棚,是共有灶火。先说三间瓦房,我建议,姐占正间,东间和西间,含两排梁和柱子,分属家兴和家群。正间最后归属,待姐百年之后另作处理。东厢房两间,一家一间,现有灶火,归家群,兄弟二人合力另盖一间新的,归家兴。除这个院子外,村中另有林地三块,院东边一块大的,二分多,刚栽的小树不说,大树打总儿十四棵,其中有两棵挂果枣树、八棵槐树、一棵楝树、一棵榆树和两棵杨树,最大的杨树一尺头,小的碗口粗。另外两块林地较小,一块是门前的洼地,一分多,下雨就积水,长着一棵老柳树和三棵枣树、两棵杨树、五棵洋槐树,还有几棵小榆树,才栽下,再有一块是西沟的沟沿,约两丈宽,不占分,有四棵槐树、一棵皂角树,另有葛藤一条,爬在皂角树上。我的提议是,东边一块大的算一份,另外两块小的算一份,姐不占份,由弟兄俩抓阄。院中大椿树一尺头,留给姐,待她百年之后打口棺。下面一棵小杏树,长不成材料,杏也不咋结,一总儿算姐的。再就是姐的养老问题。俗话说,养儿防老。姐夫过世,姐年纪也大了,两兄弟都得负担姐的生活。我的提议是,分家后姐轮饭吃。一个月一轮,分单双月。单月在家兴家吃,双月在家群家吃。不究吃到谁家,都不能使老人饿肚子。姐这阵儿身体还好,能做啥就做点儿啥,不要累坏了。姐为两家做事,也分单双月,原则是,到哪家吃饭,帮哪家做事。当然,也不一定死板去套,不究谁家有急难,姐都要尽力帮忙。这点儿要看姐的身体和意愿。我要分的就这些,其他还有啥,你们提说出来,咱们商量着来。上面只是我的提议,你们谁有啥说,这阵儿摆到桌面上!这时摆出来,看薄不薄!”

大家互望一眼,谁也没说话。

成刘氏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两个玉指环,一红一绿,摆在桌面上。红的像猪血,绿的像树叶。成刘氏盯住两个指环细审一会儿,对两妯娌说:“这两个指环,一翡一翠,是土改那年从宗庵家分来的,妈一直没戴,原想在寻老头子前,留给你们做个念想。这阵儿,妈改主意了,趁分家,干脆送给你们。在过去,这东西只有富贵人家才有,你们没见过,不懂,妈也不让你们挑了。红的是翡,算英芝的。绿的是翠,算黑妞的。你们这就拿去!”

英芝、黑妞一看就知是宝贝,要在往常,定会不厌其烦地反复验看,喜不拢口。可这阵儿,谁的心思也不在这儿,各朝桌上扫一眼,伸手取回属于自己的那个,顺手塞入衣襟里,连声谢字也没说。

青龙已经抽完第二锅烟,见场面冷下来,就在桌子腿上磕磕烟灰,呵呵笑道:“依我看,舅爷分得真正公道,要叫我分,绝对想不了如此细微。大叔、二叔,你俩有啥话说?”

“我没啥说,”家兴憨笑一下,“那两块宅基地,不用抓蛋儿,叫家群先挑,余下的归我!”

“我咋能先挑哩?先有兄,后有弟,这是常理儿!”家群接道。

“看看看,”青龙呵呵一笑,鼓了鼓掌,“真就让我看到了,两兄弟有谦有让,这般分家,看着也舒坦。大婶、二婶,你妯娌俩有啥说?”

“舅分得都在理,”英芝绷着脸,“别的没啥子,只是房子的事儿没说清。舅说中间归妈,我没意见。东西两间,舅说两家各一间,可没说究竟哪一间分给哪一家。当初家群见面时,我把啥话都讲了。西间是我的,只是暂时借给家群。这阵子分家了,咋能不说清哩?”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啥是好。

“大婶说完了,二婶,你有啥说没?”青龙打破尴尬,转问黑妞。

“我也没啥说。嫂子刚才的话音是让我腾出西间,我没明白是啥意思。结婚前说过,让我住西间,这阵儿咋又变成虚的了?这是明摆着欺负人!其他我都能让,只这件事,我不让!”黑妞的脸红涨起来。

刘大姐的额上冒出汗珠子。唉,这个大马蜂窝,想不捅也不中,躲是躲不过去了。刘大姐拿袖子擦把汗,转对成刘氏道:“姐,你看这事儿咋办?英芝、黑妞说得都在理,我……唉,都是我作孽呀!当初也是情急,只考虑眼前,没想恁远,谁知这阵儿走到独木桥上了,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

“我能有啥法儿呢?”成刘氏也拿袖子抹泪,“那时候,若是不把西间指给黑妞,黑妞不肯嫁过来。若是不向英芝保证将来换房,英芝不肯搬出去。都是两难的事,能有啥法儿哩?”长叹一声,转向英芝,“英芝呀,要么,你就看在妈这张老脸皮上,让出西间吧!”

“妈,不是我不肯让,是当初讲好的事,大家都在场。我再三提说,舅再三保证,我这才搬出来。西间我住十几年,她才住一年多,凭啥就成她的了?妈要我让出西间,这不是明摆着帮衬她吗?我……我……好可怜啊……”英芝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英芝一哭,事情就复杂了。黑妞一见嫂子哭,知道这时眼泪管用,也就张开大嘴号哭起来。黑妞嗓门高,哭声盖过英芝,眼泪却不及英芝的多。妯娌二人高一声,低一声,比着号哭,大家顿时没了主意。家兴、家群脸上各自憋气,拿眼瞪向自己的婆娘。想想也是,东间、西间一模一样,房梁、柱子、椽子、瓦片等,哪一间也没少一点儿,可这妯娌俩竟然为此争得不可开交,真正是在无理取闹。

“大婶、二婶,”青龙又抽一锅烟,让她俩哭一阵儿,慢吞吞地说,“你们听我一句,哭是解不开疙瘩的。先甭哭,咱好好商量。只要是个事儿,终归有个解法,对不?”

英芝觉得在理,率先止住哭。黑妞又号两声,自觉没趣,也不哭了。

“大婶、二婶,”青龙接道,“你们啥也不争,只争房子。照我看来,应该争,也争得在理。房子的事儿,当时我也在场,啥都清楚。黑妞过门,提出要西间,没啥错。当时还没过门,啥条件都可以提。英芝在西间一住十几年,别的不说,纵使一块土坷垃,这也暖出感情了。一下子从西间搬出来,叫谁也割舍不下,那阵儿提出暂时让出西间,日后再还回来,也没啥错。然而,西间只有一个,事儿僵死了,终归不是办法。我提个议,你们看中不?咱们听天由命,我揉两个纸蛋,一个写东间,一个写西间,你们妯娌俩抓。谁抓住哪一间,就是哪一间,后悔药也没得吃。大婶,你觉得咋样?”

“你得问问黑妞,看她咋想!”英芝见事已如此,只好退一步。

“二婶,大婶没意见,你有啥说没?”青龙转问黑妞。

“我不抓!”黑妞把脸一扭,“当初我过门,啥都没要,就提这一个条件。这阵儿又泡汤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家群忍无可忍,猛地冲过去,扭住黑妞,举拳就打:“是条狗也能通点儿人性,哪像你这个疙瘩婆娘!不想过日子,这就滚出去!想滚哪儿就滚哪儿!”

家群动手一打,黑妞就杀猪似的哭叫起来,房间里乱成一团。刘大姐、青龙和家兴死命拖开家群,黑妞躺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成刘氏扯起黑妞,将她拖到西间。黑妞躺在床上干号一阵,陡然坐起,从床上抱起孩子,掀开门帘,夺门就朝院中走去。青龙追出去,死命拖住她。

“青龙,你放开,让她滚,想滚哪儿就滚哪儿!一点儿人性也不通!”家群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指着她,跺着脚骂。

黑妞猛然挣脱青龙,飞也似的朝院门外跑,青龙紧追不舍。

黑妞一走,屋里空气就像灌过铅一样。家群蹲在地上,含着泪,拿指甲拼命朝土里抠。家兴靠在东间墙柱上,连叹几口气,用拳头擂墙。英芝呆呆地靠门站着,表情木然。成刘氏眼泪汪汪地望着刘大姐,后者半闭着眼,直盯盯地望着面前的方桌。

“唉,”舅舅慢慢抬起头来,长叹一声,转对英芝,“英芝呀,我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不究咋说,是舅对不住你,说的话等于放屁了。舅再求你一件事,求你让出西间吧。舅……舅没啥能耐,这……这……这里给你跪……跪下了!”

话音落处,刘大姐扑通跪在地上,如在戏台上一般,哑起嗓子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舅呀!”家兴大惊,一头扑在刘大姐面前,磕头流涕,自打耳光,“您咋能下跪哩?是外甥不好,是外甥拖累您了,您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咋……咋能下跪哩?英芝,快过来,给舅跪下!”

没想到刘大姐会来这一手,英芝竟然忘记自己信福音,扑地跪下,哽咽道:“舅,您……您快起来,西……西间我不要了,让黑妞住吧。我……我不要西间了,舅,您……您快起来,快起来吧,我不要西……西……”

英芝泣不成声,在场的人无不失声痛哭。

“嫂子,”家群止住哭,在英芝面前跪下,“这阵儿,我算是看出你的为人了!西间是你的,那个烂婆娘,说啥我也不要了,这就休了她。任凭这辈子打光杆儿,我非休她不中!”

“家群呀,”英芝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起家群,“不是嫂子一定要跟黑妞争西间,嫂子只是认个死理儿。住哪儿还不是一样?西间、东间都是房子,即便是个狗窝,也能蹲个活人。这事儿定了,你俩过日子吧。我和你哥,仍旧住东厢房,妈依旧睡东间,其他东西,就按舅分的,我没啥说。舅,你们说话,我回东屋了!”

话音落下,英芝扭身走向东屋。一进屋门,她就砰一声关上房门,将头埋在被窝里,哭了个酣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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