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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青春血

婉蓉病了。

婉蓉没去看天旗,看的是雪梅。风扬将大队部的库房腾出两间,改作赤脚医生诊室,外间是雪梅听诊、看病和办公的地方,里间放一张小床,加一道门帘,专门检查妇科病。

婉蓉就是躺在这张小床上接受检查的。雪梅检查完,皱着眉头,脱下手套,掀开门帘子走到外间。

婉蓉系上裤子,趿拉上鞋子,跟出来:“雪梅姐,咋哩?”

“唉,”雪梅轻叹一声,“婉蓉呀,你这病大哩,里面全肿了!”

“这……你快消消炎!”

“一般消炎药不管用!”

“天哪,该咋办哩?”婉蓉的声音变了,“雪梅姐,你得救我!”

“只有一个法儿,打青霉素针。我这里没了,得去公社卫生院进!你打上三天,试试看。婉蓉,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

“你咋弄成这样?”

婉蓉不吱声。雪梅又问一句,婉蓉哭了。

雪梅不再问她,又叹一声:“婉蓉,你……一个月内,不能再干那事!”

“天哪!”婉蓉止住哭,叫道,“这咋中哩?”

“咋哩?”

“雪梅姐,”婉蓉勾住头,啜泣道,“反正都这样了,我对你实说吧。二开窍了,一到天黑,就拉我干那事儿。他劲儿大,整起来没完,连生娃子那阵儿,他也不放我。我……我抗不过他,想哭,又怕惊到娃子!我……我这日子没法儿过,几次想寻无常,可……可看到两个娃子,忍不下心,我……”

雪梅听得寒心,陪着流泪。

“雪梅姐,”婉蓉止住泣,抬头问道,“你……你能不能生个法子,不让他弄?”

雪梅勾头细想一会儿,摇头。

“这……这可咋办哩?今儿黑地,他定要寻我!”

“婉蓉,要不……”雪梅话到口边,又止住了。

“你说吧,不究啥法儿,我都想试一试!”

雪梅咬会儿牙,从一只瓶里倒出十几粒药:“吃黑地饭时,你拿出两粒,捣碎,搅进他碗里。他一喝下就会睡觉,一直睡到天亮,不会再烦你。”

婉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审看一会儿,喜道:“真是神药!”

雪梅又从药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瓶:“这是消炎水,你滴几滴放在温水里,就洗那地方,一天洗两回。吃罢黑地饭,待傻祥睡了,你来打针。得打三天,消去炎症!”

“谢你了!”婉蓉从袋里掏出二毛钱,“这点儿钱,够不?”

看着这张在她的衣袋里揉得快要碎去的二毛纸币,雪梅心里发酸,接过来放在抽屉里,又从里面拿出新的二毛钱塞在她手里,勉强挤出一笑:“婉蓉,这点儿药不贵,不要钱了!”

“这咋中哩?”婉蓉忙推回来,“哪有看病不给钱哩?”

“婉蓉,”雪梅又推回去,“这药不贵,不要钱的,快拿回去。记住,黑地来打针,我等你!”

婉蓉推辞不过,收下钱,拿上消炎水,步子趔趄地走出诊所。

老慢阴挑着两只槐树疙瘩,一路吭哧着从河坡上回来。荣国跛着脚跟在身后,肩上扛着一把镢头。树疙瘩是他爷儿俩从河滩里挖的,块头不小,怕有几十斤重,干透了,看样子当是大炼钢铁那年伐倒的,这阵儿让老慢阴父子发掘出来。

老慢阴与崔家是隔墙邻居,靠近水沟的一条三尺多宽的小道是两家的共同出路。走到婉蓉家门口,老慢阴眼珠子一亮,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两道目光结结实实地落在狗蛋身上。

狗蛋两岁多了,虎头虎脑,像个胖墩子,此时左手拿只碧玉手镯,右手拿根竹筷子,将手镯套在筷子上,站在沟边甩圈儿。狗蛋的圈儿越甩越快,一个失手,手镯甩离筷子,碰到一棵小槐树上,掉到地下,顺沟沿滚落水中。

老慢阴“啊”地惊叫一声,扔下挑子,一个箭步蹿到沟边,出溜到沟底,在水里摸索起来。狗蛋不见圈儿,急得大哭。若望听到哭声,跑出院门,见狗蛋指着沟底,哭叫道:“圈儿,圈儿!”

老慢阴寻到手镯,边看边朝沟沿爬。狗蛋指着他手里的手镯大叫:“圈儿,圈儿!”

若望看一眼手镯,恳求老慢阴:“大伯——”

“妞儿,这圈儿是你家的?”老慢阴抬头望着她,笑眯眯地问。

“嗯!”若望点头,“大伯,给我吧,狗蛋要闹哩!”

老慢阴正要说话,见婉蓉回来,遂拿上镯子,迎上前去:“婉蓉,你去哪儿了?”

“大队部。刘师傅,你手里拿的啥?”

“咋?你不知道它?”

婉蓉摇头。

“咦?”老慢阴不无疑惑地看着若望,“狗蛋是从哪儿弄来的?”话音落处,又将手镯举到阳光下细审。

若望正要回答,婉蓉走前一步,审看手镯:“刘师傅,你懂得多,这是啥?”

“这叫手镯!”老慢阴在阳光下又看一时,赞不绝口,“是极品哩!”

“它好干啥?”婉蓉又问。

“你伸手!”见她伸出手,老慢阴不由分说,将它套在婉蓉手腕子上,端详一阵,再次赞叹,“啧啧啧,又绿又透,这等极品,这辈子我也是头次见到!”

婉蓉取下来,端详一阵,问道:“刘师傅,这东西咋哩?”

“咋哩?”刘师傅仰着脸,不无自豪,“就这个小玩意儿,要是在解放前,能值十亩地!”

“啥?”婉蓉瞪大眼珠子,“能值十亩地?”

“唉,”老慢阴嗟叹一声,“这还是少说哩!这等宝贝,差点儿让狗蛋毁了!”转对婉蓉,摇会儿头,“婉蓉呀,这东西一摔就碎,你得好好存起来,莫让娃子糟蹋了!”

婉蓉应一声,收起手镯,谢过老慢阴,领狗蛋回到院里。狗蛋又哭又闹,仍要玩圈儿。婉蓉呆起脸,厉声问道:“狗蛋,快说,哪儿弄来的?”

狗蛋吓傻了,不敢哭,噎着嗓子抽泣。婉蓉转向若望,若望应道:“妈,我跟弟弟捉迷藏,他钻到床底,觉得屁股凉,从下面摸出这东西!我觉得好看,想玩,问他要,他不肯!”

“乖!”婉蓉变过脸色,揽住狗蛋,在他脸上亲一口,“跟你姐外头玩去!记住,打今儿起,你俩谁也不准再玩这个圈儿。谁要是玩了,妈就把谁的屁股打红!”

狗蛋不敢再讨圈儿,抽噎着点点头,被若望拉上走了。

看着狗蛋一摇一晃走出去的背影,婉蓉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狗蛋走路的样子,太像双牛了!

想到双牛,婉蓉心头陡然一惊,疾步走进堂间,翻开历头一看,天哪,这日竟是双牛的七周年忌日!

婉蓉忙在堂上摆起灵位,供上手镯,叫回狗蛋,让他也在灵位前跪下。

磕过头,婉蓉泣道:“爹,我知道了,今儿是你忌日。你没忘记我,送上这只手镯,刘师傅说是宝贝,我就收下了。我告诉你,我应下你的话,也都兑现了。狗蛋是我祥哥的,是你崔家的种!我见他走路的样子跟你一样,打今儿起,不叫他狗蛋了,叫他崔小牛。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小牛,把他拉扯大。至于我跟我祥哥,路是走到头了。他糟践我,弄得我一身病。我没法儿,从雪梅那儿讨回一些神药,叫祥哥睡觉!他能安心睡觉,就不来糟践我了!”

祷告完毕,婉蓉点燃一刀冥纸,为双牛烧过,收起手镯,藏到她的箱子里,挂上一把小铁锁。

这天晚上,傻祥收工回来,婉蓉端上一碗拌过药的稀粥,让傻祥喝了。半小时过后,傻祥药性发作,迷迷糊糊地歪倒在土铺上,睡个烂熟。婉蓉长出一口气,哄睡几个娃子,赶到大队部打针。

连过数日,婉蓉的炎症消了。到第七日上,婉蓉的神药用完,又去讨,雪梅面现难色:“婉蓉,这……长期吃药,不是个法儿!”

“咋哩?”婉蓉一怔,“这药能吃坏他?”

“吃倒吃不坏,只是……这药不好进,我进得多了,卫生院不批!”

婉蓉想一会儿,抬头问道:“雪梅姐,还有啥妙法儿?”

雪梅从药箱里取出几只避孕套:“我从卫生院的刘医生那儿讨来这几个东西,刘医生说,这叫避孕套,用上这个,一是不会怀孕,二是卫生,不会发炎!”

婉蓉看一会儿:“这……咋用哩?”

雪梅讲解一会儿,拿出一根棍子,将套子取出来,套在棍上做示范。婉蓉把避孕套拿回家,闷坐一小会儿,抬头看到墙上挂着一串生产队刚分的红辣椒,计上心来,寻出一只风干的尖椒,放在擂臼里捣碎,拌上水,灌进套子里,倒出来又灌。连灌几遍,她又在套端残留一小点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傻祥的铺头。

这一夜,傻祥没吃药,睡不去,想干那事儿。婉蓉逼他洗澡,自己哄娃子们睡觉。几个娃子还没睡熟,傻祥已经洗好,动手拉她。婉蓉指指东间,傻祥心里有数,跟从前一样返回,躺在铺上候,心里美滋滋的。

婉蓉把几个孩子哄睡,起身走到东间。傻祥让出铺上,她躺下去,脱光身子,将那套子弄开,没往傻祥的棒上套,而是直接捣进自己下身,伸手撑开套口,迎候傻祥。

有一周没做了,傻祥精力旺盛,急不可待地爬上来,熟门熟路地插进去。婉蓉咬着牙,耐住性子,将套子的松紧口撑大,由着他插。初时没啥,傻祥插有十几下,猛然起身,两手捂住那玩意儿狂号。婉蓉不慌不忙地取出套子,穿好衣服,坐在铺上,看着傻祥惨叫。

几个娃子全让傻祥的惨叫声吓醒,不知所措地缩在床上。婉蓉平静地走回去,一边安抚娃子们,一边守候傻祥。傻祥疼得嗷嗷直叫“四棵杨”,一夜没再过来。

第二天,鸡叫时,婉蓉醒过来,赶去看傻祥,见他躺在床上,一身赤裸,不知何时睡去了,那玩意儿依旧红肿,竖起老高。婉蓉拿单子盖上他,捂脸哭了。

此后几天,傻祥没来扰她。又过数日,傻祥的肿劲儿下去,疼痛也忘了,想起那事儿的妙处,又来拉扯婉蓉。婉蓉如法炮制,傻祥再次红肿几天。如此这般,连试数次,傻祥真正怕了,一见婉蓉过来就朝墙角躲。婉蓉挑逗他,他两手捂住裆子大叫“四棵杨”,死也不肯脱裤子。

看着他的憨样,婉蓉叹出一口长气,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在四棵杨人忙着收秋时,乔娃刑满回来了。

乔娃是在正晌午时到家的,要收工的村人簇拥着他,一直拥进他家的小屋子里。三疯子不在,说是拾粪去了。三疯子的疯病时犯时不犯,不犯病时,天成就安排他一个活儿——拾粪。

拾的主要是猪粪。四棵杨家家养猪,都是散养的。一到晚上,大猪小猪满村子跑,四下拱土,随处屙屎。加上夜里人屙的,一到天亮,村里星星点点,到处是屎。各队都有专人拾粪,拾回来后,先存进自家粪坑里,再集中交到队里,五斤一个工分。

三疯子不会种地,拾粪却是高手,往往是天不亮就起床,肩挑两个粪箕,一手扶钩担,一手拿铁铲,满村子拾粪,一路上引吭高歌。秧歌不时兴了,这阵儿他唱的是《北京有个金太阳》,声音极是嘹亮。每天早上,学生娃子多是听着他的歌声去白龙庙上学。

早有人满村子去寻三疯子。村人围住乔娃,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乔娃不想多说,胡乱应酬着,不时伸头探向门外。

乔娃在守望亲人。按照常理,婉蓉这阵儿应该听到风声,也应该赶来望他,至少该让若盼来。他太想他们了,但在光天化日下,他不能去看她们。

乔娃没有候来婉蓉和若盼,只候回他爹。一见乔娃,三疯子就发疯了,将两只装满臭屎的粪箕儿朝院子里一扔,刹那间,满院是屎,臭气熏天。三疯子光着脚,在院子里踩着猪屎跳舞,叽里咕噜说话。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嗡嗡叫。众人受不住臭味,一个接一个捂鼻子走了。

乔娃走到三疯子跟前,口中也是叽里咕噜。父子俩闹腾一阵儿,三疯子的疯劲儿下去了,乔娃扶他走进屋里,铲走粪便,弄水洗去他爹脚上的臭屎。正在清洗,天成送来一斤多擀好的面条和一小盆青菜,另有盐巴、大蒜等物。要赶秋收,天成放下东西就走了。乔娃动手,一边烧火煮饭,一边与三疯子对疯话。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叽里咕噜说一通子后,乔娃僵住脸,泪水流出。柴烧光了,几根残柴掉出灶膛,其中一根落在他的鞋面上,鞋子冒出烟,发出煳臭味。三疯子跳过来,将残柴踢开,朝灶膛里添柴。

乔娃抱头闷坐半晌,擦去泪,继续加柴,对三疯子叽里咕噜又说几句。三疯子点点头,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在他肩上重重按一下,咧嘴笑了。

吃过饭,婉蓉依旧没来。乔娃将脏乱的屋子收拾干净,水缸挑满水,耐着性子守到天黑,仍旧未能候到她娘儿几个。

眼见天色黑定,乔娃急了,抬腿走向婉蓉家。婉蓉不在,傻祥睡觉了,两个孩子手牵手站在门口。

乔娃心里一阵激动,疾走上来,在他们前面蹲下,伸手欲抱。若望从未见过乔娃,以为是怪物来了,吓得哇哇哭叫,直朝若盼的身后躲。

若盼扯住若望,安抚道:“妹子,甭怕,他是乔叔!”

“盼儿,望儿!”乔娃再次伸出手,“来,让……让我抱抱!”

若望一脸惊惧。若盼稍作迟疑,摇头。

“盼儿,你……妈哩?”

若盼再次摇头。

“她不在家?”

“在家!”若盼小声应道,“烧完饭,她抱弟弟走了。我问她去哪儿,她不说。我们也要去,她不让。妹子哭着要去,她伸手打妹子,不让我俩跟,要我哄妹子睡。妈不在家,妹子不肯睡,我……我没法儿,只好守在这儿,等妈回来!”

乔娃思索一阵儿,抬头道:“盼儿,想寻你妈不?”

“想!”

“乔叔知道你妈在哪儿,你们跟我去,中不?”

若盼想一会儿,点头:“中。我妈一直念叨你,说你好,要我听你的话。你说去哪儿都中!”

“这地方远,乔叔抱上你们,走得快些!”乔娃伸出手。

若盼拉上若望,拢过来,乔娃抱上,蹽开长腿,径朝南岗走去。快到南岗时,两个孩子害怕了,一边哭,一边挣扎,要下来。乔娃咬住牙,加快脚步,边走边哄,没多久,就已赶到岗上,走到崔家墓地。

婉蓉果然在。她跪在草地上,两眼怔怔地凝视面前的坟头。小牛枕在他爷爷的坟上,早睡熟了。

听见娃子哭,婉蓉打个惊怔,扭头一看,乔娃抱着两个娃子已到跟前,蹲下来,松开手。若盼、若望一见妈妈,憋住哭,扑进她怀里。

婉蓉动也不动,两眼凝视乔娃。乔娃也凝视她。不知过有多久,乔娃朝前挪挪,跪在她身边,朝文秀的坟头叫声“妈”,连磕几个响头。

婉蓉哽咽起来。

乔娃磕完头,转对婉蓉,语调平淡:“走,看看咱妈去。”

婉蓉点头。

乔娃站起来,拉起婉蓉,从她怀里抱过若盼、若望,吩咐两个娃子闭上眼。婉蓉抱起小牛,跟在乔娃身后,沿岗朝东走去。

他们在芝娴坟前停下。婉蓉放下小牛,与乔娃并肩跪下,磕下几个响头。乔娃喃喃说道:“妈,乔儿回来了!你的乔儿领着媳妇和两个孙儿看你来了!妈,你听好,你的儿媳婉蓉跟你说话!”

“妈——”婉蓉叩首于地,泣不成声。

两个娃子站在边上,不知所措。乔娃一手揽一个,听着婉蓉痛哭。婉蓉哭一阵儿,将头拢在乔娃身上,喃喃道:“乔哥——”

乔娃腾出一只手,也将她揽入怀中。乔娃抱着娘儿仨不知坐有多久,婉蓉挣脱,让两个孩子跪下,吩咐:“盼儿,望儿,来,给你奶磕头,一人磕仨!”

若盼抬头望着婉蓉,怔道:“妈,奶不在这儿,在那边!”

“那是你外婆,不是你奶!这才是你奶,快磕!”

若盼越加惶惑,又看一眼婉蓉,见她不容商量,只好磕下。

“叫奶!”婉蓉命令。

“奶!”若盼小声叫道。

“若望,你哥磕过了,该你了!”

若望也叫声奶,磕下三个头。

“盼儿,望儿,”婉蓉揽过两个孩子,柔声说道,“你俩真乖!来,妈这阵儿对你俩说个事儿!”

“妈,你说!”若盼应道。

婉蓉指着乔娃,一字一顿:“盼儿,望儿,你俩听好,他才是你们的爹!来,叫声爹!”

两个孩子真正傻了,尤其是若盼,他已满七岁,到白龙庙念书了。这个晚上的变故实在太大,他一时无法适应,大睁两眼盯住婉蓉。

“快叫呀,叫爹!”

若盼仍旧傻瞪着眼,不肯叫。

“妈,”若望小声问道,“爹不是在家里睡觉吗?”

“望儿,盼儿,妈告诉你俩,那个人不是你爹,是你弟弟的爹!你们记住没?你们的爹,是你们乔叔!”

“妈,”若盼总算挤出一句,“我该问弟弟的爹叫啥?”

“喊舅!来,叫爹,妈喊一二三,你俩一道叫!一、二、三!”

“爹!”两个孩子齐声叫道。

“声音太小,像是蚊子嗡。再来一遍,大声点儿,一、二、三!”

“爹!”两个孩子亮开嗓门,齐声叫道。

“唉!”乔娃的声音沙哑了,颤声应过,一手抱一个,紧紧搂在怀里,泣不成声,“我的娃……娃儿呀!”

乔娃一家真正团聚,悲喜交集,哭作一团。婉蓉不顾两个孩子在跟前,将头埋入乔娃怀里,抽抽噎噎,哭了个畅快。

这天夜里,婉蓉与几个娃子住在乔娃家。两个娃子躺在三疯子的土铺上,在疯爷爷轻快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因是秋收,队里忙不过来。第二天一大早,乔娃就去上工了。忙完一天,乔娃回到家里,婉蓉已把饭烧好。乔娃吃过,抹抹嘴皮子,别过婉蓉,赶到进才家。

进才在牛屋里记工,几个娃子不在家,家里只有香竹和哑巴。虚礼过后,香竹让乔娃坐下。乔娃坐下,目光落在哑巴身上。哑巴十来岁了,个子不高,长得极像老五,但比老五帅多了。

“乔娃呀,”香竹笑着问道,“你来,可是寻进才?”

乔娃的目光从哑巴身上移开,微微摇头:“寻你!”

“寻我?”香竹吃一惊,脸上依然带着笑,“啥事儿?”

乔娃淡淡说道:“老五死了!”

“啥?”香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两眼直直盯住乔娃。

乔娃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头:“这是老五临走前说的话,一定让我写下来,交给你!”

香竹颤抖着接过纸头,见上面写着两行字,下面按着血手印。香竹不识字,看一会儿,递给乔娃:“你念念,他咋说的?”

乔娃接过来,小声念道:“香……香竹,我……我……我要死了,别的没……没啥,就是对……对不住你。我把房……房子留给你和哑……哑巴!我为哑……哑巴取个名儿,叫黄……黄承五!告……告诉青龙!老……老五……”

香竹再次接过纸头,捂在心窝上,没哭出声,只有两行眼泪吧嗒吧嗒流下。乔娃站起来,转身走出。快到门口时,香竹喊住:“乔娃,俺问你,他……他是咋死哩?”

“我们去放树,树倒下来,砸到他了。”

“他……咋不躲哩?”

“躲了。他躲得最远,躲在一处崖下。”

“那……咋又砸死哩?”

“树倒在坡上,砸松一块大石头,大石头滚下来,砸飞一块小石头,小石头飞进崖里,刚好砸在老五脑门上!”

香竹再没说话。乔娃看她一眼,弯下腰,勾头走出门去。

乔娃走远后,香竹拿住老五留给她的纸头又怔一会儿,寻到福音书,跪在地上,将书捧在胸前,闭眼默祷。

在乔娃回来的这年冬天,陈姐儿的肚皮悄悄大起来。

最先发现这个变化的是民善。风扬家的母狗生下四只小狗,民善想讨一只,出窝前特来察看,选定一只花斑狗,在脖子上套上红绳子,算是占下。

民善别过瘿脖子,出门没走几步,迎头碰到陈姐儿从井上挑水回来。

“陈姐儿,你挑水呀!”民善顿住步,候在一边,笑着扬手打招呼。

陈姐儿放下挑子,回道:“是民善大哥,啥风吹你来了?”

“嗨,还不是那只狗仔子,我相中那只花斑的,陈姐儿,你可得替我守好,莫让旁人逮走了!”

“民善哥相中的,谁敢来抢?再到院里坐会儿!”

“不了!”民善正要走,猛然注意到什么,将陈姐儿上下一番打量,“咦,陈姐儿,这些日子没见你,像是胖了!”

陈姐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弯下腰,挑起水桶就走。民善陡然明白什么,呵呵一乐,冲她的背影拱手贺道:“陈姐儿,大哥贺喜了!”

民善越想越高兴,扭身拐到大队部,进门就朝风扬拱手:“万支书,大哥是来讨喜酒吃哩!”

“喜酒?”风扬一怔,“吃啥喜酒?”

“嗬,”民善呵呵直乐,“甭打蒙混眼!都到这阵儿了,你还想瞒老哥?”

风扬仍是一脸迷茫:“民善哥,是啥喜,你得说出来!”

“陈姐儿没跟你说?”

风扬越发迷茫,摇了摇头。

“咦,这种好事儿,她咋能连你也不说哩?”民善也是一怔。

“究底是啥事儿,快说!”

“刚才我到你家,见到陈姐儿。若是没看错,陈姐儿怕是有喜了。这是你的大喜事儿,也是咱四棵杨的大喜事儿,大哥啥都不顾,特来讨盅喜酒喝!”

风扬一下子蒙了,好一会儿,仍旧愣在那儿。

“咦,风扬,你是咋哩?不高兴?”

风扬回过神来,干笑一声:“高……高兴,我还有点事儿,这盅喜酒改日再喝!”言讫,出门快步走去。

风扬一口气跑回家里,见陈姐儿在堂间补衣服,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推进里间,按倒在床上,撩起衣襟审过肚皮,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说,你这肚子咋个大起来的?”

陈姐儿咬住牙,一句话不说。风扬扬起拳头,一边狠狠揍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这淫妇!快说,奸夫是谁?”

陈姐儿既不还手,也不回口,只是紧咬牙关,死命护住肚子,任雨点儿般的拳头落在身上。

风扬越打越不解恨,扭身走到院里,寻到一根枣木棍子,气冲冲地返回,抡起来,朝她身上又是一番暴打。陈姐儿疼得在地上打滚,两手依旧死死护住肚子,从头至尾,一声呻吟也没发出。

风扬越打越气,棍子越落越重,口中越骂越凶,正要把陈姐儿往死里打,一个人影晃进来。

是瘿脖子。

瘿脖子走到他前面,站下来,没有拉他,也没说话,只用两手端着亡夫的灵位,如一尊雕像般站在那儿,老眼流着泪。

风扬怔住了。风扬的棍子落不下来了。

“妈——”风扬扔下棍子,扑通一声跪在瘿脖子脚前,孩子般抱住她的腿,颤声痛哭。

回到大队部,风扬将陈姐儿有可能接触的人过滤一遍,明察暗访,前后折腾一个多月,终也未能查出奸夫。陈姐儿不再上工,也很少出门,一天到晚躲在家里。除去民善等讨要小狗的,也不曾见谁上门寻她。

越是查不出,越是窝火。渐渐的,风扬将这些火气悉数转嫁到大队事务中,一天到晚阴着脸,难得见他一个笑脸。对于马上疯布置的工作,他执行起来也分外坚决,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不徇一点儿私情,下属稍有懈怠,轻则呵斥,重则一顿臭骂。

为保证大队工作顺利,风扬又一次整顿大队部。老黑得病,提出辞职,风扬照准了,同时提拔三个人。一是复员军人万风伟,党员,在部队干过司务长,风扬任他做会计,兼任大队支委,免去得旺推荐的庙北村老会计。二是万风发,万磙子堂侄、万秃子堂弟,曾与家群一道在军工厂干过民工,算是见过世面,风扬任命他管理代销点。三是小鸭子,风扬让他暂代老黑,做临时支保主任。

与此同时,大队里也添置两件新宝贝——两只高音喇叭,一只架在万家杨树上,另一只架在孙家杨树上,电线直通大队部,由万风伟监管麦克风,播放样板戏和公社、大队的各种通知。

有了两只高音喇叭,四棵杨热闹起来。

这阵儿,全国掀起新一波农业学大寨运动,马上疯全力抓革命,促生产,在谷地干得风风火火,生产任务一拨接一拨下发,然后是各大队轮换检查,评比。

然而,马上疯的调门唱得再高,万风扬的喇叭叫得再响,青龙依旧我行我素,照旧是不急不缓敲钟,吸着铜烟嘴派活儿,再没有大跃进那年表现出来的冲天干劲和无畏精神。对于接踵而至的各种检查,青龙更是应对有招,特别买下十几面红旗,购置一套锣鼓,一旦有人检查,就吩咐敲起锣鼓,打起旗子,全体社员叫起号子,甩着膀子,大吼大叫,干得有鼻子有眼儿。检查人员一走,青龙就会眼珠子一转,嘴角朝白云天或家兴等一努,寻到一处地方,看准某个土墩子,屁股一沉,掏出烟袋,唠起嗑儿。女人们更是扎成堆儿,从裤袋里掏出细麻绳、鞋底之类,或纳鞋底,或搓绳子,嘻嘻哈哈地各干各的私活儿。小伙子们则围成几堆,你一言我一语,或说古道今,或打自制的纸牌。

每逢此时,旺田就会悄悄走开,躲到没人处,从衣袋中摸出一本书,沉在书本里。

这日后晌,中间歇工时,旺田再次寻到一处地方,正在阅读,旺地寻过来:“哥,你蹲这儿干啥?”

“啥事儿?”旺田放下书,抬头看着旺地。

“没啥事儿,”旺地蹲下来,气呼呼道,“青龙几个在那儿议论你,我听得生气,跟他理论,抬半天杠,没说过他,惹得一堆人笑。日他奶哩,青龙这家伙,笨得连他自家名儿也写不出,不嫌害臊不说,还敢笑你哩!”

“青龙咋说哩?”

“他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命里该中状元的,没想到投错胎了,生在咱四棵杨。青龙还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这般用功读书,是在挖黄金哩!”

“旺地,真还让青龙说对了,书里真有黄金哩!”

“哥!”旺地诧异了,“你咋也顺住他说哩?他是在挖苦咱!”

“他不懂!”旺田淡淡一笑,“就说种地吧,这里面大有学问。庄稼是不能乱种的,水土不一样,气候不一样,庄稼也就不一样。上肥也是,肥有氮、磷、钾,缺氮得上氮肥,缺磷得上磷肥,缺钾得上钾肥,上错了,不但不增产,反会减产。就好比是人,渴了得给水喝,饿了得给馍吃。饿了给水喝,照样不解饿。青龙会种庄稼,但他种不好庄稼。爹也是,种的都是死庄稼,只知道庄稼会长,不知它是咋个长哩。只知道庄稼会死,不知它是咋个死哩。”

“哥!”旺地听得两眼大睁,“难道你知道?”

“还不完全知道,但哥知道一些了。旺地,既然咱命里注定种庄稼,哥就想把庄稼种好。你想想看,要是哥让红薯长得跟西瓜一样大,爹还不高兴死?”

“中!”旺地一拍大腿,呵呵乐道,“哥,你快点儿读。等你读成了,我就跟着你种地,你让咋上水,我就咋上水。你让咋上肥,我就咋上肥。咱俩把地种出油来,让芝麻籽儿长成黄豆大小!”朝手心里啐一口,擦擦掌,“日他奶哩,我要让青龙的两只小眼珠子瞪得就跟炮崩过一样!”

“旺地,你小子,斗不过,磕个头就中,你头不磕,哧溜一声,躲了!你小子,就这块地,看你躲哪儿?”青龙不知何时走过来,笑吟吟地噙着烟嘴儿,站在不远处。

“我哪儿也不躲!”旺地挺起胸脯子,“我哥说了,甭看你整天忙着种地,都是在瞎忙!你根本不会种!”

“咦!”青龙抬起腿,拿铜烟嘴儿朝鞋底上磕了几磕,“你小子竟敢说我青龙不会种地?呵呵呵,我种地时,你还在你爹的裆子里呢!”

“你牛个屁!”旺地脖子一梗,现炒现卖,“你知道咋上肥吗?你知道啥叫氮磷钾吗?”

“蛋里夹?”青龙扎好架子,瞪起小眼珠子,准备大干一场,“我说旺地,你小子这就说说咋个蛋里夹?要是说出子丑寅卯,从今往后我问你喊大哥,要是你说不出,嗬,是钻裆子还是顶尿盆,你自己请个罚!”

“哥,”旺地转向旺田,“你讲,让他听听啥叫氮磷钾!”

旺田收起书,呵呵直笑。

“文曲星,你有啥本事,这就亮出来,读死书顶个屁用!我先告诉你,要是你的本事大过一个人,我就服你!”

“谁?”

“刘东。就是大跃进那年,公社派到咱大队的技术员!我真还有点儿服他哩!”

“我知道他!”旺田微微笑道,“他是姚老师的学生!”

“对对对,你小子倒是知情哩!你说说,啥叫蛋里夹?小刘没讲这些!”

“这……”旺田腼腆地笑笑,“我学得不好,讲错了,你甭见怪!”

“啰唆个鸟!”青龙急道,“真跟小刘一个德性!”

旺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将学到的肥料知识一一道来,听得青龙、旺地互相对眼。旺田仍要讲下去,青龙挠挠头皮,摆手:“停停停!”呵呵一笑,“你讲恁多,我听蒙了!这样吧,光讲没用。我服小刘,因为小刘会种庄稼,我亲眼看见他种出的麦子,真打两石哩!你也种块地,咱俩打个赌!”

“咋个打哩?”

“你先说说,你会种啥?”

“你想种啥?”

“你小子,跟我还较劲哩!那我就说了,你懂棉花不?”

旺田指指手头的书:“这本书里说的正是棉花!”

“真的?”青龙不相信,弯腰拾起书,翻几翻,见上面的棉花图片果然是他没见过的,睁大眼道,“我问你,上面这些画儿,就是棉花?”

“是的,”旺田指着图片,“这是疯枝,这个剪刀是剪疯枝的,叫打杈!”

“对对对,是叫打杈!”青龙又惊又喜,咋呼道。

“你咋知道哩?”旺田反问。

“我咋能不知道?”青龙呵呵乐道,“这几日,马上疯要咱大种爱国棉,连开几道会,几个技术员满嘴唾沫星子,讲的净是这些玩意儿,啥个剔苗、打杈、间距、棉啥个虫哩,我听来听去,越听越蒙,这正犯愁哩,没想到你小子倒懂!”

“呵呵呵,”旺田憨憨一笑,“这些东西,都在书里写着哩!”

“那你说,是啥个虫哩?”

“棉铃虫!”

“对对对,正是它!”青龙拍拍脑门,“旺田,大哥就打这个赌!大哥划给你三十亩地,再配给你五个壮劳力,要是你种好了,大哥每天记你十二分,封你文曲星,要是你种不好,你说,咋个罚哩?是顶尿盆,还是钻裆子?”

“随你好了!”旺田呵呵笑道。

“中!”青龙凝住笑,郑重说道,“旺田,这事儿真还急哩!不瞒你说,种子我都拉回来了,毛茸茸的,既没看相,又不能吃,还不知咋个种。糊弄吧,是三十亩地,种不好,对不起土地爷。不糊弄吧,咋个种哩?夜黑儿,我看着这堆棉籽儿,一宵没合眼,天没亮就跟你爹商量。他也没见过这东西,直摇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这眼前一抹黑,正寻灯笼哩,你小子来了!旺田兄弟,挑人吧,要谁都中!”

“哥,我算一个!”旺地拍拍胸脯子。

“不中!”旺田摇头。

“我咋不中哩?”旺地急了,跺着脚。

“说你不中,就是不中!”

“呵呵呵,”青龙幸灾乐祸地转向旺地,“是着哩!你小子,这下知道斤两了吧?要是我说你不中,你怕要日天哩。是你哥相不中你,你有啥屁说?”

“哥——”旺地脸脖子通红,跳起来道,“你听见没?青龙这是故意气我哩!你……你得想清楚,我咋不中哩?你这就扳人头,我就不信,咱队里有谁比我强!”

“旺田兄弟,”青龙越发乐了,“去除这小子,咱队里,不究是谁,随你挑。”

旺田思考一会儿,缓缓说道:“中,我要四个人,婉蓉姐、荣国、荣阁和小梅。”

“啥?”旺地惊呆了,“哥,你咋能挑她们哩?她们哪个能干活儿?”

“旺田兄弟!”青龙也是打个愣怔,“这咋中哩?几个娘儿们都不是干活儿的料,荣国是跛子,路都走不利索,咋种地哩?”

“队长,是你让我挑人!”旺田固执地说。

“是哩,是我让你选,可你咋也得选点儿壮劳力,咋能净选娘儿们呢?她们背不能背,扛不能扛,是三十亩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放心,”旺田笑道,“咱是种棉花,不是挖土方!你只管把地犁好,土整碎,施好底肥,剩下的是些巧活儿,力气再大也没用!不过,我得说一句,收棉花时,你得增加人手,只我们几个不够!”

“中!”青龙思忖有顷,点头道,“你们收不完,说明种得好。甭说添人手了,即使把全队劳力全拉去,我也乐意!说吧,你相中哪块地,我也给你!”

“你想安排哪一块?”

“马上疯说是战备棉,要咱选出好地。咱队里只有河坡地最好,就在那儿划出三十亩!”

“全队得靠河坡地吃饭,咋能中哩?”

“你说哪一块?”

“南岗下那块,总共三十一亩!”

“那块地不肥,长不好咋办?”

“长不好,你打我屁股!”

“好小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刚满十九岁的旺田领着三个女人、一个跛子侍候三十一亩棉花,一下子成为四棵杨的新闻。家兴既担心又高兴,担心的是旺田逞能,万一种不好,丢成家的脸。高兴的是,队里这么多小伙子,青龙偏偏信他,敢将三十多亩地交给他折腾,可见他家的坟头真在冒烟了。

对旺田来说,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这些年来,他阅读许多农业方面的书,姚老师也讲给他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甚至还讲到嫁接与胚胎,但这些全是书本里的道理,他没机缘验证。原想学爹在河滩里开片地,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万一有人告密,成家就得丢面子,他不能再伤爹的心了。今年一开春,他在院中栽下一棵梨树,准备在它长大后嫁进苹果枝,看能长出啥东西,不料树没发芽,就让成刘氏养的小黑猪连根儿拱倒,咬成几截。至于队里,他压根儿不敢提说。再说,即使说出来,有谁肯信?青龙一直挖苦他,要是听到这些,还不说他念书念成神经病了?

没想到天赐良机,马上疯逼青龙种棉,而棉花又是他近几个月来一直着迷的植物。说起来也巧,其他作物他都见过,种过,知道咋个长的,唯独棉花,一直是纸上谈兵。莫说种了,连真的棉籽是啥样,他也没见过。

受命当晚,旺田赶到白龙庙,将事由一五一十讲述给姚起林,二人一直议到后半夜。第二天一早,旺田召集四员战将,向他们从头讲解棉花。与此同时,青龙安排家兴、山娃赶起牲口,到南岗整地。

旺田也不是贸然领兵。选中岗下三十一亩地,依据的完全是书上所说的棉花习性。棉花春天耐旱,夏天要雨水却涝不得,秋天要日照。那块地紧挨南岗,南高北低,是慢斜坡。只要有墒,就能出苗,夏天出水快,又靠水沟,旱极了可设法浇,适合种红薯。在旺田看来,只要能长红薯,长棉花就没问题。

至于这四个人,更是他经过细致考虑的。婉蓉力薄,做队里的活儿既吃力,又不能随便离开。到他这个组里,她就自由些,能够随时照管家里。小梅和荣阁与他谈得来,既听他的,又心灵手快,打杈、摘花都是好手。至于荣国,用处更大。种棉是慢活儿,窝人,需要耐性,荣国性子不急不躁,又擅长说笑,大家边说笑边干活儿,不会觉得累。再说荣国脑子活,办法多,一旦入门,就会成为好帮手。

这一年,东方红大队普及种棉,各队均有几十亩,到处是棉田。棉花娇嫩,不好种,加上谷地里没人种过,马上疯专门请来几个技术员轮流指导。几个技术员是从山外请来的,说是棉花专家。然而,他们讲的与旺田从书本中学来的并不一样。旺田陷入迷茫,去问姚起林,姚起林眯起独眼,只说一句话:“欲知梨子的味道,就得亲口去吃!”

旺田边干边摸索,遇到难题就去白龙庙。待到夏季过完,天气入秋时,青龙站在棉田边,望着一地白花花的棉桃儿,乐得合不拢嘴。再去察看其他生产队的,要么疯长一气,棉桃儿却没几颗;要么遭水淹了,活下来的没几棵;要么成为僵桃儿,自个开不出,得用手掰。

四队首度种棉成功,取得丰收,大出风扬意外。风扬亲自察看,继而汇报到公社。马上疯擅长搞运动,不擅长抓落实。运动来时一阵风,运动去后一轻松。春天响应上级号召,落实战备棉时紧锣密鼓。待棉花种下,他的工作重点转到批判林彪反党集团和麦收、三夏等工作,也就忘记此事了。

经风扬一汇报,他猛地想起春天之事,陡起精神,立即随风扬实地察看。看过后,传令各大队干部、棉花骨干齐来四棵杨,开棉花现场会,又将旺田评为公社种棉模范,报往县里。一时间,旺田在双龙河谷里声名大振,得绰号“小棉花”。

及至年底,青龙兑现诺言,从棉花入地开始,到摘完所有棉桃,前后共七个月,吩咐进才为旺田记工二千五百分,其他人也各长一分,不分晴雨,按天计酬。分红时,成家仅缺粮一块一。对家兴而言,这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第二年四月,在棉苗出齐时,旺田代表战红旗公社出席县政府召开的五一劳动模范表彰大会,领回来一张奖状和一枚五一劳动奖章。

回到社里,马上疯锦上添花,又为四队种棉小组颁发一面写着“棉花突击队”的红色锦旗。旺田双手捧过锦旗,别过马上疯,正要离去,马上疯赶前几步,将手按在他肩上,郑重说道:“旺田同志,告诉你个好消息,大学从去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学生,专收劳动模范。如果你的棉花今年再获丰收,我就推举你为县劳模,保送你上大学。我有这个权力!”

旺田心里一颤,鞠躬谢过,卷起锦旗回到四棵杨。进村后,旺田思忖有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大队部,双手将锦旗和奖状交予风扬。风扬接过,展开一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舒服,让旺田帮忙,合力将锦旗挂在墙上的显眼位置。奖状上因有旺田的名字,他吩咐旺田拿回家去。

第二天,风扬在路上遇到家兴,没再像过去一样绕路避开,而是远远就扬起手:“兴叔,吃过饭没?”

“吃过了!”家兴听得清楚,声音发颤了,“是万支书呀,你也吃过了吧?”

“吃过了!”风扬走到跟前,顿住步,喜笑颜开,“兴叔呀,你家旺田为咱大队争光不说,还懂事理,真是难得呀!”

“都是支书栽培,娃子懂个啥!”

“兴叔,你忙吧,我还有点事儿,这先走了!”

“支书走好!”

望着风扬的背影渐去渐远,家兴的眼里一阵潮湿,美美地吁出一口气。

是的,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一个儿子尚且如此,待五个儿子全部长大,他何愁不能直起腰杆子走路?

这一年,上天惠顾,加之旺田已有经验,经营得更加细心,棉田长势喜人,夏季到时,棉桃子比去年更大更多。棉桃子爆开后,风扬吩咐暂别采摘,引马上疯再来视察。马上疯看过,再次组织各大队干部前来观摩,引得万磙子眼红心热,口水直流,青龙心里美得就如孙猴子吃到王母娘娘的鲜桃子似的。

待全部采摘完毕,棉花突击队的皮棉单产比去年高出十多斤,总产高出近五分之一。四队去除任务棉、贡献棉外,人均分到皮棉三斤,棉饼更是喂猪、养牛的好饲料。

马上疯没有食言,年底将旺田报为县劳模,翌年五一,出席地区劳模大会,返回这天,再将一面锦旗交到旺田手里。

这期间,种棉突击队发生巨大变化。荣国在棉田里连守两年,觉得闷气,加之荣阁总是吵他,气他,死活不干了,一开春就重操旧业,挑起粪箕,像三疯子一样四处拾粪。婉蓉也辞职了。大队在代销点旁边开出一间油坊,乔娃能抡大铁锤,被庙北村来的老油工选中。在乔娃推荐下,婉蓉在油坊里负责炒芝麻。始终如一守在棉田里的只剩下两个姑娘,荣阁与小梅。青龙本想加派人手,旺田谢绝了,只要他在活儿忙时派工。是的,套路熟了,三个人真也够了。

旺田的辈分高,荣阁、小梅都叫他叔。两个女孩子同年生,荣阁生月大,小梅向她喊姐,但个性完全不同。荣阁爱说爱笑,虽是侄女,却在旺田跟前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小梅则胆小腼腆,在他们两个说笑时,她往往一声不响,只在一边听,听得开心,陪几声笑,不开心,啥也不说。无论旺田吩咐她干啥,她都照做。

一下子少去两个人,旺田更加上心,两个姑娘也更加卖力。棉苗长势喜人,交初伏时就有齐腰深,枝头上挂满一排排的小桃儿,淡紫色的小花儿更是一朵接一朵。

旺田与两个姑娘打杈整枝,从早一直忙活到晚。

近些日棉铃虫抬头,三人开始打药。忙活三天,及至这日后晌,棉田快喷完药时,药水没了。

看看日头,旺田见天色尚早,笑道:“天还早哩,只剩下一亩多,干脆打完再收工,明儿放假一天,咱们去双龙街玩,中不?”

“中!”两个姑娘异口同声。

“你俩到树荫下歇晌,我回去拿药!”

“旺田叔,”小梅喃喃说道,“还是我回去吧。这阵儿天热,我揉点儿荆芥水,一道提来!”

“中中中!”荣阁迭声叫道,“小梅,你快点儿回去,我这阵儿头发晕,怕是要中暑哩!”

旺田与小梅皆笑起来。三人走到沟边,下沟洗过手,小梅扭身朝村里走去。

沟边长一排速生的大叶杨,有碗口粗细了。荣阁寻棵树,在阴凉处坐下,旺田走到离她不远的树荫里,躺在草地上,闭上眼,正要迷糊过去,听到轻叫:“旺田!”

旺田打个惊怔,坐起来:“小阁,啥事儿?”

“旺田,你坐过来,我得跟你说件事儿!”

荣阁直呼名字,没有喊叔,这在两年多来还是首次。旺田觉得奇怪,抬头看她,见她晒得微黑的脸上泛起潮红,两只明澈的大眼珠子直盯着他,眨也不眨,脉脉含情,完全不是平素的嘻嘻哈哈。

“啥事儿,你说,我听着哩!”旺田没有动窝。

“坐过来呀!你坐过来,我才能告诉你!”

旺田缓缓站起身子,挪到她身边,距她两步坐下。

“再靠近点儿,太远了!”

“你说吧,我听得见!”

“不是说,我是想让你帮个忙。你离恁远,咋帮哩?”

旺田眉头微皱,只好挪近一步,小声问道:“小阁,你说,让干啥?”

“我这背上痒得厉害,够不到,你……你得帮我挠挠!”荣阁闭上眼,脸上再起一波红潮。

“我……我……”旺田的心狂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快点儿挠,痒得厉害,想是药水漏下去,浸到皮上了。我那个喷雾器接管处有点儿漏,弄得我背上净是水!”荣阁寻到理由,胆子大了,脸上的红潮也退去了。

一听是这事儿,旺田脸色变了,关切地问:“别是中毒吧。敌敌畏毒性大,我早说过,咱一定得加倍小心,万一中毒,咋能得了?”

“这……你快看看,真要中毒了,可咋办哩?”荣阁佯作着急。

“我……你是妞儿,我咋能看哩?你再忍会儿,等小梅来了,让她看看,要是中毒,咱得马上去找雪梅,她知道咋解毒!”

“等不及了,眼下痒得钻心!这样吧,你要是害臊,就把眼闭上,只用手挠,痒死我了,挠一挠或许就中了!”

“这……”旺田迟疑一下,“你靠住树,先在树皮上蹭蹭。我背上痒了,就蹭树,管用哩!”

“你把我当猪呀,要我在树皮上蹭?”荣阁提高声音,恼火了。

“我……你是闺女家,我要是挠,让别人看到,还不说闲话?”

“我让你挠,你就挠!我都瞅过了,这坡里连鬼也没有,哪儿有人?你不敢挠,说明你心里有鬼!”

“这……好吧。”旺田怕她再说难听话,只好应承。

“这就对了!”荣阁挪过身子,坐到他前面,将背塞给他。旺田闭上眼,笨手笨脚地隔着衣服抓挠。

“不中!”荣阁又叫起来,“你这挠法,越挠越痒!把手伸进去,伸到肩膀头下,后脊梁骨那处,就那儿痒!”

旺田心里一阵狂跳,想说什么,嘴巴张一下,又拢上了,试探着将手伸进她的脖颈。领口扣得牢,旺田连伸几下,伸不进。

“脖子让你弄疼了!这样吧,你从下面往上挠!”话音落处,荣阁自己把衣服下面的两道布扣子解开,松开衣襟,裸出光背。旺田伸手挠去。

真是异样的感觉。旺田的手刚一触到,就如一股电流击来,二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打个哆嗦。旺田顿住。

“快挠呀,”荣阁呢喃,“再往上点儿。”

旺田运起五指,用指甲轻轻刮挠她的光滑后背。荣阁微微闭眼,趁势将发育了整整十八年的身体软软地歪倒在他怀里。旺田的呼吸急促起来,强撑住,腾出另一只手顶在她的肩上,将她扶直。

“中了吧?”旺田又挠一会儿,抽出手,小声问道,“要是再挠下去,你的嫩皮就让我抓破了!”

“旺田,”荣阁扭过脸,非但没将身子挪开,反而更紧地贴在他的怀里,脸蛋红得像是两只熟透的鲜桃,“我问你件事儿,中不?”

“你……说吧。”旺田不再抵抗,松开撑着的手,让她的身子完全倒在自己怀里,喃喃说道。这阵儿,他就像是在梦里,身不由己了。

“我想问你,婉蓉的命是苦还是不苦?”

旺田打个惊怔,不知如何回答。

“说呀!”

“你说哩?”

“要我说,苦,也不苦!”

“为啥?”

“她嫁给二祥,是苦。她与乔娃闹相好,是不苦,对不?”

“你要是她,该咋办哩?”

“我要是她,就与二离婚,堂堂正正地和乔娃结婚,明明白白地过一辈子!”

“你不怕村人说长道短?”

“怕又咋哩?要是谁说,就让她跟二祥过几天试试!”

旺田扑哧笑了,抽出手,扭动身子,想站起来。

“乱动个啥?”荣阁捉牢他的手,使劲捏道,“我还没问完哩!”

“还问啥?”

“你……喜欢我不?”荣阁的手上再次用力,脸上又起一阵潮红。

旺田勾下头去。

“你……不喜欢我?”荣阁急了,拿指甲狠劲抠他。

“喜欢。”旺田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荣阁的身子打个颤儿,更加扎实地贴在旺田怀里:“你……你是不是骗我?”

“真的!”

“要是我嫁给你,你肯娶不?”

“我是你叔,咋娶哩?”

“叔咋哩?咱不是一个姓,是两家人,辈分只是称呼,你读恁些书,都是白读了?”

“我……我家里穷,兄弟多,工分少,我妈有病,还没房子。”

“我不怕!只要咱俩肯干活儿,日子一定能过好!”

“小阁——”旺田的声音发颤了,轻轻握住她的手。

“旺田,你……搂住我!”荣阁将身子又是一扭,正面对他,软软的胸脯子紧贴旺田,身子颤抖着。

二人缠绵起来,也就忘了时间。当小梅一手拿药瓶、一手提水罐匆匆赶来时,二人互相抱着,搂得正紧。小梅远远看见,赶忙闪在一棵杨树后面,靠在树上,两行泪水顺香腮流下,就如不断线的珠子。

自这日起,小梅变了。

第二日放假,说好要去双龙镇的,旺田来喊她,她死也不去。旺田见她不去,担心自己只与荣阁去,别人会说闲话,取消了这次活动。

小梅不爱说话,见人先脸红。照易姐儿的话说,她女儿上辈子是棵含羞草,轻轻一碰,叶子就会耷拉下去。她与旺田打小就是玩伴,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年来,她起早摸黑,心甘情愿地跟旺田种棉,用意根本不在棉花上。顷刻之间鸡飞蛋打,叫小梅如何不难心?

眼见旺田跟荣阁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小梅暗中哭出许多泪,然而,一见他俩,她就又像没事人儿似的,照旧是一句话不说,该干啥干啥。但有一点,小梅开始有意与他们疏远关系,保持距离,上工也没以前积极。

天气热,棉花长得欢,疯枝多,地里有着干不完的活儿,而她已经失去干活儿的内在动力。每一天于她,都是分外长。每一行棉垄于她,都似没有尽头。

好不容易熬到六月底,四棵杨凭空发生一件大事:马上疯兑现诺言,真的拨下一个大学生名额,指定给四队的棉花突击队。

上大学意味着吃卡片粮,做国家人,这是农村人梦寐以求的事。风扬接到通知,闷头苦思起来。名额只能在四队的棉花突击队里产生,而小组里符合条件的只有三个人,旺田、小梅和荣阁。

三人中,合适的人显然只有一个,成家的旺田,可……

风扬叫来大队干部议论此事。

“叫我说,旺田合适!”雪梅开门见山。

“咋个合适?”风扬问道。

“棉花是旺田负责种的,也只有他有技术。上级既然将名额拨给棉花组,自然是他去合适!”

“雪梅提议成家旺田,谁有意见?”

“我不同意!”会计万风伟接道,“旺田走了,谁来种棉?没人种棉,墙上的锦旗就保不住了!”

风扬的心事让风伟一语道中,顺口问道:“依你说,谁去合适?”

“荣阁!”风伟脱口而出。他老婆与荣阁妈是同村,他的婚事也是荣阁妈牵的线,他无以为报,正好借这事儿补偿。

“凭啥让她去?”雪梅白他一眼,“即使旺田不中,也还有小梅哩?”

“小梅咋中?”风伟早想透了,将话路堵死,“谁都知道小梅的舅是东风大队支书,要是让她去,村里肯定有人咬舌头,说万支书走后门,不公平!”

“知道了,”风扬摆摆手,“就荣阁吧!”

风扬的话算是一锤定音。然而,三天之后,公社教改办发下通知,让填表的却不是荣阁,是小梅。

易姐儿举家欢腾。山娃借来一辆新自行车,载着妹妹赶到双龙街,教改办的李主任告诉二人,上大学的表格在公社里,得找马主任领。

山娃又领小梅诚惶诚恐地来到马上疯办公室。小梅胆小,山娃敲门。门没锁,马上疯叫道:“进来!”

山娃见过马上疯,一进门,脸上笑成花:“马主任,久没去四棵杨了,怪想您的!”

“你是……”马上疯显然认不出他了。

“我叫苏振山,我妹子叫苏振梅,四棵杨的,公社通知我妹子填表,说是上大学,我这就领她来了!”

“哦,你妹子哩?”

“在外头!”山娃朝门外叫道,“小梅,快进来!”

小梅闪进门,勾着头,不说话。

“苏振梅同志,抬起头来!”马上疯眯起眼,上下打量小梅。

小梅抬头,见马上疯的两眼死死盯在她身上,脸上一红,像是抹上一层胭脂。马上疯怦然心动,呵呵笑道:“你多大?”

“十……十八!”

“嗯,十八,中,正是上大学年龄。”马上疯呵呵又是一笑,转对山娃,“苏振山同志,我这阵儿没空,苏振梅同志的表格要到晚上才能填。你先回去,她的食宿由公社安排,你不用操心!”

“中!”山娃喜滋滋道,“我妹子一填表,就是公家人,您是领导,咋安排都中!”转向小梅,“小梅,我先回去,你安心填表。赶明儿后晌,我来接你!”

山娃走出门,小梅追出来,哭道:“哥,我不想填表。我要回去!”

“胡说!”山娃瞪她一眼,将她拉到一边,“你知道,这名额来得多难?公社定的是旺田,大队定的是荣阁,没人定咱。我听到消息,连夜恳求舅,是舅舍出老脸,硬从马主任那儿求来名额。你不填,咋能对起舅哩?”

小梅不做声了。

“妹子,你得听话!照理说,这大学该旺田叔上,可大队偏不让他上,硬要刘家那个柯杈子去,哥不服!与其让她上,不如咱去上!你不填表,名额就是刘家的,叫哥心里咋甘?”

小梅思忖一会儿,点了点头。

山娃走后,小梅又回到马上疯办公室,候在门口。马上疯走出来,见山娃走了,请她进去。小梅从未与陌生男人待在一间房里,紧张得身子发抖。马上疯朝她又盯一会儿,眯起眼,笑了。

“小梅同志,”马上疯倒出一杯开水,摆在桌上,指着对面一条板凳,“你也许不知道,这次让你填表,不容易。全公社只有四个名额,这个名额,我是指给小棉花成旺田的,结果,你们大队报来的不是成旺田,是刘荣阁,没你的份儿。前天晚上,你舅请我吃饭,求我将名额让给你。我说不中,我让大队报,大队报上来了,我咋能随便改哩?你舅苦苦相求,我没办法,只好问他,你这人咋样,你舅说,你从小乖巧,善解人意。我说,中,我得相相面,看看上大学合不合适。合适了,就让你填表,要是不合适,也就没法儿。你这阵儿来,很好。看你这相貌,也还不错。这阵儿我要开个干部会,不得闲,你先在屋里坐。”从抽屉里拿出表格,“这是表格,你先看看该咋填,到时甭填错了。待我开完会,就来寻你,中不?”

小梅不敢看他,怯生生地站在桌后,点点头。

马上疯走过来,亲热地拍拍她的肩,关上房门走了。小梅拿过表格,左看右看,不知该咋填。一来她只读过三年书,识字原本不多,这些年基本上又不读书,识的字儿早忘光了。二来这名额是她旺田叔的,她咋能抢走呢?

是的,名额应该给旺田叔。要是旺田叔能上大学,就一定能学更多东西,不但能种好棉花,还能种好小麦、大豆、芝麻、苞谷,而她自己,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一见方块字儿头皮就发胀。要是从今往后非得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她真的不知日子会是啥过法。

“咦!”小梅灵机一动,忖道,“看样子,马主任像是和气人,待他回来,我干脆向他求个情,让他将名额归还旺田叔,岂不是好?”

这样一想,小梅顿觉一阵轻松,嘴角浮出笑,端起马上疯倒下的开水,咕咚几声喝个精光。

吃晚饭时,马上疯仍没回来。有个小伙子敲门进来,领她去公社食堂吃饭,然后领她走进一间屋子,指着一张小床:“黑地你就睡这里。先别睡,马主任交代,开完会,他来看你!”

小伙子走后,小梅百无聊赖地待在屋里。天已黑透,入更了,马上疯仍旧没来。小梅想小便,不知厕所在哪儿,察看屋里,也没尿盆。憋一会儿,她忍不住,推开房门,走到不远处的暗影里,脱下裤子,正在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有手电筒在照。小梅憋住,提起裤子,隐在一棵树后。

那人快步走来,手电筒乱照。走到小梅住的房外,那人照照房门,敲起来。小梅猜出是马上疯,将裤带系紧,从树后走出。

果然是马上疯。使劲敲一会儿,见没动静,马上疯有些懊恼,小声叫道:“振梅同志,是我,快开门!”

小梅顿住步子,没敢应声。

马上疯急了,用力一推,房门开了。马上疯拿手电筒照了照,惊道:“咦,人呢?”

小梅在门外咳嗽一声。马上疯听见,朝外一照,松一口气,笑道:“振梅同志,马上就是大学生了,这还跟我捉迷藏哩。”

“马主任,我……我到外面转一会儿,这……这刚回来!”

“黑咕隆咚的,妞儿家,咋能乱转哩?”马上疯从袋里掏出火柴擦亮,取下桌子上的马灯罩,点上,罩好,屋里变得雪亮。

马上疯转身对小梅笑道,“不是有灯吗,咋不点哩?”

“我……寻不到火柴!”小梅怯生生地望着他。

“小张这人,”马上疯呵呵笑道,“工作是咋个做的?咋能不点灯哩?小梅同志,委屈你了!”指着床沿,“来,坐坐坐!”

马上疯回身走到门口,关上房门,目光盯向小梅,一张马脸微微笑着,鼻梁上的眼镜在灯下闪着光。

小梅被他盯得全身发烫,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沿,勾着头。

“小梅同志,你的衣服真漂亮。”马上疯的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

小梅穿得很漂亮,上身是件花格子洋布衫,每个小格里镶一朵粉色的小梅花,准确地衬出她的十八岁曲线。下身是条浅蓝色裤子,棉布的。

听到夸奖,小梅的头垂得更低,咬住牙。

“谁做的?”马上疯笑问。

“自己做的。”小梅呢喃。

“真是巧手!”马上疯再赞,见小梅仍不说话,转过话头,“表格带来没?”

“带来了!”

“知道咋填不?”

“我……不想填!”

“咦?为啥不想填?”

“马主任,我看你是好人,这想跟你打个商量。我想把名额让给成旺田。这个大学该他去。我要是去了,这辈子不安生!”

“这咋中哩?”马上疯的两道目光移向她的胸脯。

小梅被他盯得羞了,垂下头,嘴唇紧咬,两手不停地抚弄横在胸前的黑辫子。这个动作使马上疯越发呆了。看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子,走到床边,挨近她坐下。小梅本能地起身,想站起来,被他一把扯住。

“马……马主任……”小梅心里发慌,不知如何应对。

马上疯和蔼地笑道:“傻丫头,坐坐坐,慌个啥哩。马叔告诉你,甭犯傻,这张表格多少人都在争哩,你竟然不想填,连白痴也不如!这话就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见。来,放松点儿,咱俩说说话!”

“我……我……我恳求你,把这名额让给旺田吧!”

“你这傻丫头!”马上疯又是一笑,起身走到门边,将门闩死,返回床头,再挨小梅坐下。小梅见他闩门,心里发憷,脸色由红变白,身上开始发抖,本能地朝边上挪挪身子。

“小梅——”马上疯现出原形,噗地吹灭灯,不由分说,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马……马……马主任……”小梅话也说不出了,拼命挣扎,哪里挣得动?

“小梅,我……我真还喜欢上你哩。”马上疯用力一推,将她按在床上,脱她的衣服。

“马……马……马……”小梅语不成声,张口尖叫,声音还没发出,口中就被他塞上一块手绢,同时,两只胳膊被他扭牢。

小梅吓傻了,拼命挣扎,反抗,但又小又弱的她,根本不是马上疯的对手。不一会儿,她的衣服就被脱掉,被他牢牢压在身下。

一刻钟之后,马上疯关上房门,渐渐走远。

小梅蜷缩在床头,一张被单捂在她受伤的身体上,泣不成声:“爹……妈……舅……哥……你……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旺田叔,你……你在哪儿?”

小梅的哭声越来越弱,被黑夜吞没。

等旺田得到消息,山娃和小梅已去公社填表了。

是易姐儿说的。山娃兄妹刚走,易姐儿就到成家,宣布这个天大消息。易姐儿说,名额原是旺田的,可大队硬让荣阁去。易支书知道了,生气了,就到公社把名额夺过来,让小梅去。易姐儿还说,要是大队开始就让旺田去,她家绝不会争。让刘家去,说啥也不中!

旺田没说什么,随手拿起草帽,罩在脸上,朝他的棉田走去。他已没有什么要说,只是心口有些堵。走到田里,他对着三十一亩半人深的棉田,张开嘴,想“啊”一声出出闷气,连试几次,“啊”字怎么也发不出来。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没想过上大学。于他而言,大学是个缥缈的梦,充满色彩与引诱,天亮时鸡一叫,啥都没了。可眼下,机会来了,且名额是马上疯亲口承诺他的!

旺田靠在一棵杨树上,闭会儿眼,猛又睁开,凝视横在眼前的棉株。数不尽的棉株,一棵接一棵,一行挨一行,郁郁葱葱,繁茂茁壮。旺田朝前又走几步,跨过由他亲手挖掘的排水沟,在一株棉花旁蹲下。

蹲一会儿,几乎是在突然间,旺田猛地跃起,伸手揽住这株棉花,大喝一声,连根拔起。

这是田里最大的一株,他们三人都曾数过它的果实,不说仍在开着的花,单是坐定的棉桃,大大小小已有一百多。小梅称它是棉精,荣阁说它是旺田,旺田封它为棉王。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棉花王夭折了。一百多枚鲜桃儿仍旧挂在枝上,挨成排,密密麻麻,将众多枝头压得直不起腰。

望着这株勤劳的棉花,旺田的泪水夺眶而出。泪水一出,他的心绪渐渐安静下来,脑子里也开始思想。

是的,他在这块田里已经奋斗两年多。这里的沟沟坎坎,田角地边,四棵杨没有谁有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株棉花,每一枚花桃,都是他的朋友。从播种到收获,谁也无法计算出他淌下多少汗珠,留下多少足迹!

难道这一切,只为能上大学?

旺田摇了摇头。

旺田的耳边渐渐响起姚起林的声音:“旺田,你听好,上学,不一定在学校……上学干啥?听老师讲!老师讲啥?讲课本!课本上有啥?有科学!只要你信科学,多读书,就是上学……读的书越多,你上的学就越大。不究在哪儿,只要你肯用心,只要你不放弃,你就在上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有志者,事竟成……”

旺田心头一阵明亮,猛地站起,擦干眼泪,正要扭身回去,见家兴静静地站在沟沿上,慈爱地凝视他。

“爹!”旺田打个愣怔,“你……你咋来了?”

“娃儿,”家兴说道,“爹不放心,跟过来看看。这阵儿,爹放心了。”

“爹,我想通了。”旺田小声说道。

“唉,”家兴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能想通就中!俗话说,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咱没有读大学、吃卡片粮的命,争也白搭。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明白事理。别的不说,单看这几年,村里啥事儿还不是一个理儿?谁家势大,人们就去谁家溜须。风扬一手遮天,万家人个个屁股后面冒烟,走路一蹿一蹿的。可万家人一见孙家人,气焰儿就低一截。为啥哩?因为志慧!再看看张家,势强时,村里哪个不敬他们?可眼下,雪梅没职了,老白失势了,新义虽比志慧上的学多,可照旧是个当差的,志慧让他往东,他不敢朝西。还有三疯子爷儿俩,活得就跟鬼一样。因为啥?因为张家没势了。要是张家有势,即使三疯子,谁敢欺负?再看咱成家,虽说祖上荣光,可咱人单户孤,除去那棵大杨树,没啥值得风光的。日子过不好,走路抬不起头,爹这心里,没法子畅快。可爹早就想通了,有三十年河东,就有三十年河西。爹走路一直勾着头,是因为将来有一天,爹能昂起头走路。这阵儿,你毛二十了,旺地也成大人了,即使旺福,也都大十几,眼看都成大人了,咱成家出头露面的日子,不会久远。到那时,咱一不亏谁家,二不欠谁家,你们哥几个,人人都是壮劳力,既能挣工分,又能挣钱财,日子保准过得美当当的。爹呢,为你们起新屋,盖瓦房,一人娶一房能生养的媳妇。待孙子长大,又是一堆重孙,不出三十年,咱成家也会变成二十户、三十户,跟他们万家、孙家、张家一样。只怕那时,爹已过世了。真有那一天,爹……爹即使下到阴曹地府,也会笑出声。田儿,爹在心里一直暖着这个望,只是时辰没到。待时辰到了,咱不用去争,也会有人把名额送来……”

家兴唠唠叨叨地大谈远景,旺田没心思听,皱眉道:“爹,我想自个待会儿。要是你没别的事,这就回去吧!”

话音落处,旺田一个转身,迈腿竟朝岗上走去。家兴说得正起劲儿,见儿子转身走了,吃一怔,悻悻地发出一声长叹。

旺田在外浪荡一天,天色昏黑才回到家里。苏家院子灯火辉煌,不断有人走动,还可听到吆五喝六的猜拳声。不用说,一定是山娃在为这桩天上掉下的美事儿大宴宾客。

旺田走到自己院前,正要进门,一道黑影从槐树后的暗影里冒出。

是荣阁。

“你总算回来了!”荣阁一脸兴奋。

“躲这儿干啥?”

“我到处寻你,不见人,还以为你想不开,去寻无常鬼哩。吃过饭没?”

“不饿!”

“我烙了块饼,解饿,你在村外候我,中不?”

“深更半夜的,让人看见咋办?”

“你甭怕!我头前走,在汪泥坑边等你。要是你不来,我就在那里一直候到天亮!”荣阁扔下话,顾自走了。

旺田怔一会儿,抬腿跟过去。

汪泥坑在村南头,离村一里多,离他们的棉田也不远,每天上工,这儿是必经之地。旺田磨蹭到时,荣阁已经候得不耐烦了,大老远冲他叫道:“路上的蚂蚁让你全踩死了!”

“叫唤啥哩?”旺田压低声音回道。

荣阁小跑着迎过来,从怀里掏出被她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油饼:“快吃,甭饿伤了!”

旺田真也饿了,塞进口里就咬。

“咱去哪儿?”荣阁小声问。

“随便!”

“咋能随便哩?你走哪儿,我得跟哪儿。你要是随便,让我咋办?”

“那……下河坡吧!”旺田一边啃油饼,一边扭头,朝东面的双龙河走去。

旺田走得快,荣阁赶不上,小跑起来。跑到河坡上时,荣阁已是气喘吁吁,见他仍在迈步朝前奔,眼珠儿一转,“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咋哩?”旺田顿住步。

“脚踝扭了,疼死我了。快来揉揉,谁让你走恁快哩!”

旺田的油饼早吃完了,回身蹲下,为她揉脚踝。揉一会儿,荣阁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活动几下,笑道:“没看出来,你挺会揉脚哩。”

“能走不?”

“不走了,咱寻个地方坐下,歇歇腿。要是再走,我的腿怕又抽筋哩。”

两人紧挨住,在河堤上坐下。

“旺田,你跑恁快干啥?”荣阁打开话匣子。

“不干啥。”

“旺田,”荣阁将头靠在旺田身上,喃喃说道,“我知道你伤心。实话对你说,我心里也难受。大队报的是我,公社通知的却是小梅!我知道,不究是我还是小梅,都不该去,该去的是你!这个名额,谁都知道是拨给棉花突击队的,也都知道你是小棉花,名额其实就是拨给你的。大队一开完会,万风伟赶到我家,将根底儿全讲了。一家人高兴得发疯,我却想哭!真要让我上大学,这辈子我都不安生。后来让小梅去,我松快多了。不仅是松快,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想想看,咱俩不究谁去上大学,都得分开。一旦分开,就有人会变陈世美。再说,大学有啥稀奇?不就是能吃卡片粮吗?让小梅去吃好了,咱俩就在村里过日子。你肯动脑子,我勤快,咱俩一道种棉花,保证让你年年当模范,戴大红花,抱锦旗。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即使吃糠窝头,我心里也美气!”

旺田躺在堤上,仰望苍天。月亮如钩,繁星点点。

“你……咋不说话哩?”

“说啥哩。”

“随便说!”

“我……不想种棉花了!”

“不种就不种!”荣阁顺口说道,“鬼才想种哩!天天忙得腰酸背疼,到头来还不是为别人忙?”

旺田轻叹一声,闭上眼去。

“旺田,”荣阁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知不知道我为啥寻你?”

“不知道。”

“我满十八了。”

“咋哩?”

“你咋恁笨哩!十八意味着媒人朝我家里跑。我想……想对你说,你得央个媒,免得别人占先了。我爹是老脑筋,若是我说出来,他会骂我不正经,非把我打死不可!经过媒人,他就没得说了。”

“央谁?”

“老白!”

“中。将来你受苦,不得怨我。”

“嗯。”

吃过晚饭,白云天点上一支烟,勾头走向老慢阴家。头一次做媒,对手又是老慢阴,他心里实在没底,边走边想说辞。

老慢阴家开饭晚了,这阵儿他正端着饭碗,蹲在院外的水沟边,闷住头,吃得咕噜直响。

“啥饭,吃恁香?”白云天走到近前,呵呵笑道。

“哦,是白书记呀,吃过没?”老慢阴赶忙站起来,躬起腰笑应。

“吃过了。这几日没见你上工,怪想哩。吃罢黑地饭,想想没啥事儿,过来看看你!”白云天走到近前,在他跟前蹲下。

“你是贵客,咋能蹲这儿?”老慢阴朝院里喊,“小阁,白书记来了,快把灯点上,弄碗开水,再把我刚买的烟丝儿拿出来,摆在桌上。”转向老白,“老白,屋里坐去!来外头原想图个凉快,谁想依旧闷乎乎的,风也没有,还不如坐到屋里,弄个芭蕉扇扇扇风!”

“中!”

二人走进院里。荣阁已在堂间点起灯,白开水和烟丝也摆好了。

“白叔,您请!”荣阁知道老白的来意,脸上一阵潮红,说话有些不自然。

白云天瞄她一眼,呵呵笑道:“小阁呀,女大十八变,几日没见你,出落得就跟仙女一样!”

“白叔,看你说些啥?”荣阁心里美,脸上越发红了,小声嗔道。

白云天呵呵笑起来,从袋里掏出一张纸,从桌子上撮起烟丝,揉进去,转对老慢阴:“刘师傅,我就喜欢抽你的烟丝,对味儿!”

“是哩!”老慢阴笑道,“我也爱抽你的,壮,来劲!”

“咱俩这叫对劲儿!”白云天呵呵又笑两声,瞄一眼荣阁,“小阁,我跟你爹聊个事儿,你出去玩会儿!”

荣阁脆脆地应一声,出门去了。

“刘师傅,”白云天直奔主题,“跟你就没客套了,有啥说啥!”

“是哩。”老慢阴将饭碗放在桌上,“白书记,你有啥话,只管说!”

“我心里存个事儿,一直想说。几次话到口边,又憋住了。”

“客气啥哩,只管说!”

“这……小阁老大不小了,我想为她介绍个对象,今儿来,是想探探你的口风。”

“哦?”老慢阴打个惊怔,旋即笑道,“这是好事。有你白书记关心小阁,我还有啥说哩?”

“刘师傅,你看成家那个大的咋样?肯动脑子,会种地,不要说在咱这道谷里,即使在县里,他也挂着名哩。人也长得有模有样,是好小伙子。几年来,我见他与小阁出双入对,真像是天造地设似的,一直存心促成这桩好事儿,可又觉得机缘未到。主要是小阁还小,这才没出口。这阵儿,小阁满十八了,符合婚姻法,我就想捷足先登,吃你一碗荷包蛋!”

老慢阴的心里咯噔一沉,脸上却是声色未动。白云天卷好烟,噙在嘴里,歪头伸到灯上吸着,扫一眼老慢阴,吐出一口烟。

“我这烟咋样?”老慢阴移开话题。

“对味儿!”白云天又吸一口,从鼻孔里缓缓喷出来,“刘师傅,你还没回话哩。这碗荷包蛋,让不让我喝?”

“这……”老慢阴迟疑一下,目光落在站在角门边的婆娘身上,“国娃哩?”

“饭没吃完,旺福几个就来拉他说瞎话去了!”

“这鳖子,一天到晚不入屋,心都野在外头了!哪天惹老子急了,看不拿根针,把他的臭嘴缝起来!”老慢阴破口大骂。

婆娘吓得不敢吱声。

老慢阴却不罢休,不停口地大骂荣国。白云天听出话音,心里不自在,一根烟抽完,捏灭烟头,起身道:“刘师傅,你这烟不错,我改日再来抽!”

老慢阴见状,只好拐回话题:“白书记,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成家这孩子的确不错,只是这……婚姻大事,过去是父母包办,这阵儿不时兴了。即使我情愿,也得由小阁做主。待会儿小阁回来,我们商量商量,过几天给你回个话,中不?”

白云天未及表态,荣阁从门外闪出来,立在门口,朗声接道:“爹,不用商量了,我愿意!”

“你……”老慢阴脸色铁青,恨恨骂道,“滚!滚滚滚!你个死柯杈子,丢人还嫌没丢够,脸也不要了!你……你要气死我咋哩?”

话音落处,老慢阴捡起顶门棍,扬起来就要冲出,白云天一把拉住。荣阁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飞跑而去。

老慢阴追出几步,指着她的背影又骂几声,转对白云天苦笑道:“这柯杈子没里没表,没羞没耻,让你见笑了。候她晚上回来,我非得教训她不可!”

送走老白,老慢阴越想越不对头,转对婆娘道:“我就说过柯杈子跟成家那鳖子待下去要出事,早就让她滚回来,你偏不听,一味顺从她!这阵儿出事了,你个老乞婆美气了?哼,我这就寻老鸭子去,免得夜长梦多!”

“啥?”荣阁妈急道,“你,你当真拿她换亲?”

“换亲咋哩?嫁给成家那小子,要房子没房子,要地没地,要钱没钱,要手艺没手艺,跟他爹一样,就会侍弄几亩地。再说,他家兄弟一大堆,柯杈子脾气又倔,嫁过去,还不是整天生气?成家兴的屋里人是咋个疯哩?”

“可……换亲好说难听,你让阁儿脸往哪儿搁?我还听说对方有毛病,就跟万家秃子一个样,阁儿能肯?”

“你给我闭嘴!你也不想想,对方要是没毛病,咋肯换?咱家国儿要是脚不跛,咋肯换?至于小阁,这事儿由不得她!日过她妈哩,嫁给成家,怕是连个见面礼也讨不来,老子还得倒贴!”

老慢阴不顾婆娘反对,当即去找老鸭子。两天过后,老鸭子回话,说事儿成了,对方提议,因是换亲,双方都不备彩礼。先见面,若是两厢情愿,择日子过门就中,省得浪费。这些都是过日子的想法,老慢阴满口应承,将见面时间定在当月初八,也就是三天之后。

家中紧锣密鼓地张罗换亲,荣阁却被严严实实地蒙在鼓里。见面地点定在对方小伙子的二姨家,一则离双方都近,走起来便当,二则两家都不愿张扬,不肯放在自己家里。

初八这天,荣阁稀里糊涂地跟着爹妈和荣国赶到大陈营,说是看望一个远亲。待他们到时,屋里已经坐满人,中间一个戴草帽的小伙子一见她就勾头,只拿眼角瞄她。荣阁觉得好笑,心道:这人真是神经,屋里又没日头,咋不摘去草帽哩?小伙子旁边坐着一个姑娘,比荣阁小,谁也不看,低头不说话。荣阁看到,她的眼圈儿红肿,像是刚哭过。

大家心照不宣,客套几句,闷头坐等荷包蛋。吃完荷包蛋,老鸭子正式亮底,荣阁这才知道是来换亲的,顿时脸色紫涨,如疯子一般,将碗“叭”地砸在桌面上,将桌子朝前一推,哭喊着转身飞跑。好好一个场面,让她搅砸了。

老慢阴面子搁不住,脖子上青筋鼓胀,正要追出去揍她,老鸭子将他死死抱住,好生劝慰,这才重新坐回来。

“小阁性子烈,这事儿家里也一直瞒着她,甭见怪!”老鸭子向对方解释。

对方父母笑笑,颇为谅解。

“你们放心,”老慢阴承诺,“咱们该咋说就咋说。这个家里,只要我说中,柯杈子不中也得中!”

荣阁撒开脚丫子跑回村,直奔棉田。她知道爹的脾气,一旦定下,想改就难了。她没时间思前想后,得马上行动!

寻遍棉田,没见旺田的影子。她陡然想起旺田说过不种棉了,转身直奔成家。成刘氏说,旺田心里不美,不知浪荡哪儿去了。荣阁正在着急,忽见旺地,叫住他:“旺地,你哥哩?”

“我该问你哩!”旺地嘻嘻笑道,“你是他肚里的小虫虫,他到哪儿,还不得先向你请假?”

“死旺地,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没个正经!”荣阁跺着脚,追上去就要打他。

“嘻嘻嘻!”旺地一边躲,一边涎着脸皮笑道,“要动手,你也得先过门,变成我新嫂子再说!”

荣阁耍不过他,蹲在地上抹泪。旺地见她真哭,这才急了,拱手道:“小嫂子,有泪对我哥流,这阵儿,他在二龙潭的槐树林里打坐哩!”

荣阁忽地起身,拔腿又朝二龙潭跑。

旺田果然盘腿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闭着眼,真像是老和尚在打坐。

“好哇你!”荣阁又气又急,一头扑进他怀里,狠命地捶打他,“人家都急死了,你却在这儿闲坐!”

旺田睁开眼:“啥事儿?”

荣阁将前后事由匆匆说一遍,求他快想办法。

“哼!”旺田脸色红涨,“怪不得你爹不畅快,连老白的面子也不给,原来是想卖你哩!”

“旺田,你快拿个主意!”荣阁带着哭腔,“我爹那脾气,你不知道有多倔!”

“急有啥用?”旺田缓缓闭上眼去,“即使再快,今儿他也不可能把你嫁走。你往边上坐坐,静下心,匀住气,咱俩谋划一下,看能想个啥法儿!”

荣阁点了点头,脱开身子,挨旺田坐下,心却无法静下,挺起的胸脯子急促地起伏,两只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旺田。

“除去老白,你爹还听谁的?”旺田睁开眼,冷不丁问道。

“没人了。即使万支书,他也不听!”

“老烟薰呢?”

荣阁摇头:“我爹从没提过他,他俩好像不对铆!”

“那……你妈哩?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爹把你朝火坑里推!”

“甭提她了!”荣阁急了,“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她在我爹跟前犟过嘴。不究啥事儿,都是我爹拿主意,我妈屁也不敢放!”

“你哥哩?他忍心拿你换老婆?”

荣阁哭起来。哭一会儿,她擦擦泪:“在家里,就我哥疼我,可他有啥法子?甭看他善说六国,见我爹却跟老鼠见猫似的。敢跟我爹顶嘴的,只有我。连我都顶不住,谁敢吱声?”

旺田思忖半晌,方才长叹一声:“唉,你咋生在这个家里?”

“旺田,我想过了,咱俩干脆私奔!戏文上,这事儿多了!”荣阁的两只大眼闪着光。

“奔哪儿?”

“老北山!听人说,大饥荒那几年,乔娃跟他疯子爹沿白龙河一直往上走,有个山谷,没人烟,有吃的。咱俩就去那儿,寻个山洞过日子!”

“你……敢吗?”旺田心一横。

“有啥不敢!这阵儿,下火海我也不怕!”

“我再想想看!这样吧,你先回去准备,我再想想别的招儿。实在想不出,咱俩就私奔!”

“嗯!”荣阁点点头,信任地凝视旺田。如此急切大事,他竟能不急不躁,泰然处之,真的让她很安心。

这天晚上,老慢阴喝得烂醉回到家里,逮住荣阁一顿猛揍。从小到大,荣阁是第一次挨打,既委屈又羞愤,尖起嗓子,凄厉的惨叫声将半个村子都惊动了。

痛打一阵,老慢阴觉得仍不过瘾,逼她跪在地上,叉着腰指她骂道:“日过你妈哩,养你这么大,竟敢在爹的头顶上屙屎!我告诉你,从今往后,要是再看见你跟成家那小子说一句话,就把你的腿打断,把你的嘴撕烂!还有,这门亲事,你中也罢,不中也罢,板上钉钉,结死了!再过几天,你就滚到婆家去,想回来看我,你就回来,不想回来看我,我也不稀罕。即使你死在外头,我也不去蹦个脚尖儿!日过你妈哩,打小就顺着你,没想到把你惯成这样!”

荣阁跪在地上,昂着头,两道愤怒的光柱从她的大眼里喷出,直射老慢阴。这阵儿,她恨死她爹,恨死这个家了。她妈无助地站在屋角,全身发颤,气也不敢喘。荣国躲在院子里,她能听到他的啜泣声。

第二天,老慢阴将荣阁锁在堂屋,自己守在院里。荣阁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转,一点招儿也想不出。老慢阴连守三日,第四天,老鸭子过来,死拉活拽,将他拖到双龙街,嘴上说是看到一宗好烟叶,想让他尝一尝,实则拉他掏钱下馆子。

老慢阴刚走,荣阁就摘掉门,跑出来,寻到旺地,让他快去告诉旺田,说她在老地方候他。

旺田急赶过来,二人相拥而泣。哭一阵子,荣阁催道:“快走吧,这就走!等我爹回来,想走都来不及了!”

旺田勾着头,不说话。

“快说呀,你这个死鳖!”荣阁使劲摇他。

“小阁,”旺田终于抬起头,长叹一声,“你……你甭急,再等等,中不?”

“我爹明儿就要嫁我,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等个啥哩?”

“我得再想想。”

“都想几天了,你还想啥?”

“我……我觉得,咱俩一走了之,不好。你想想,咱俩屁股一拍走了,家里咋办?你爹还不寻到我家,把我家闹个底朝天?我爹心实,一辈子没惹事,对名节看得比命都金贵。我这是拐人,他会咋想?还有几个弟弟,他们都小,指望我挣工分。我这一走,家里没工分了,日子咋过?还有你爹,不究咋说,他是好人,只是脾气不好。要是有办法,他也不会逼你换亲。再说,你一走,你妈咋办?她还不哭死!还有你哥……”

“成旺田,你……”荣阁扯起嗓子,声音又尖又厉,“你甭说了!你……替这个想,替那个想,可你咋不替我想?替你想?替咱俩想?你……”

荣阁声音打结,说不出话。旺田将头埋得更低,牙齿咬得咯咯响,两手抠在地上,似乎要把大地抠透。

“成旺田,你……你究底咋想?”荣阁擦干泪,坐直身子。

旺田没抬头,仍在使劲抠地。

“你……成旺田,我再问一声,你是领我走,还是守着你家?”

“小……小阁……”旺田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

“我问你话哩!”荣阁的脸色乌青了。

“我……我得再……”

后面的“想想”尚未出口,荣阁已经站起,咬牙道:“成旺田,我今儿才算看透你,你……你是懦夫!你是胆小鬼!你是怕事精!我……我恨你,我一生一世都恨你!我到阴曹地府也恨你!”

话音落处,荣阁猛地扯起他的胳膊,照臂上狠咬一口。荣阁咬得紧,咬得死,一块肉被她连皮咬掉,血如泉般涌出。

荣阁猛一甩嘴,撕下这块肉,含着满口血,如疯子般冲上河堤,狂奔而去。

这天晚上,荣阁不吃,不喝,不说话,也没哭一声,只是闷头坐在闺床上,呆呆地凝视窗棂。老慢阴从双龙镇上回来,喝得烂醉,进屋一看,见她仍旧坐在床上,长出一口气,将堂门从外面锁上,自己睡在当院。

荣阁坐着,痴痴地坐着,一直坐到后半夜。是月黑头,星光淡淡地照着大地,洒进窗棂。

天将亮时,荣阁不坐了。荣阁跳下床,从床底摸出一瓶农药,打开盖子,闭上眼,仰起脖子一气喝下。

是敌敌畏,一整瓶,足以杀灭几亩地的棉铃虫!

刘荣阁属于烈女暴死,按照习俗,必须曝尸三年,化去戾气,以免入土后变僵尸害人。曝尸期间,不能入祖坟。

荣阁近几年一直种棉花,青龙提议将她悬在棉田里。荣阁喝下药后,老慢阴哭成一个泪人儿。其实,他在心里宠爱荣阁,喜欢荣阁,没想到,荣阁的脾气比他还倔,这阵儿,他连肠子都悔青了,不究青龙说啥,他都一句话不说,完全听从。

青龙在棉田里选好位置,摆三层砖,将她的棺材悬空放好,依棺材大小盖起一间小砖屋,形成悬棺丘墓。为尽快散去戾气,砌的是花墙,四处透气,从外面可以看到黑糊糊的棺材。

葬荣阁这天,旺田的精神之弦崩断了。人们散去后,他如一具僵尸,僵着身子,目不斜视,直直走到她的小砖房前,在她身边跪下,没哭,也没诉说,只拿眼睛死死地射进墙洞里面的黑棺材。

里面躺着他的小阁,两天前依然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小阁,临别时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咬去一块肉的小阁。

夜降临了。风刮起来了。雨落下来了。旺田没有动,依旧跪在那里,任雨水落在他的脸上,落在被小阁咬伤后肿起来的伤口上。

后半夜,雨住了。

旺田开始喃喃说话:“小阁,你爱我,你为我死,就是我的人。你说得对,我是懦夫,可我真的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我……我对不住你,我这就娶你!今儿晚上,就是我们的喜日子。小阁,我跟你拜堂了!”

念叨完,旺田向天、地各拜三拜,又对墓丘拜三拜,拜毕,再次诉说:“小阁,你我拜过堂了。从这阵儿起,你是我老婆。这个月,是咱俩的蜜月,我守着你,我不让任何人打扰你,即便麻雀,我也不让它落到你的房子上!你累了,你得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

旺田唠唠叨叨,自说自话。天在倾听,地在倾听,他和荣阁、小梅合种的三十一亩棉花在倾听。

天亮了,旺地寻过来,惊道:“哥,你这是咋哩?快回去,家里寻你一夜,爹都急疯了!”

“你告诉爹,我不回去。我在这里陪小阁!”

“这咋中哩?”旺地急得哭了,拼命拉他。

旺田眼一瞪,喝道:“滚!”

天气暴热,荣阁的尸体开始腐烂,加之她身子里还有一瓶敌敌畏,这阵儿挥发了,墓丘周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旺地受不住,又吃他一骂,扭身走了。

不一会儿,家兴、青龙、成刘氏、英芝、旺地、旺福等十几个人赶过来,一齐劝他回去。旺田死不肯走。

青龙情急生智,飞身叫来老烟薰。

老烟薰问过情况,走到墓丘边,前看后看,又盯住旺田审看一阵儿,将家兴拉到一边,叹道:“唉,家兴呀,就让他守在这儿吧!”

“大叔,这……这咋中哩?”家兴哭了,“这妞死得凶,田儿在这儿,还能不出事儿?”

老烟薰长叹一声,从袋中摸出几根银针,走到旺田身边,小声道:“旺田,我是你烟薰大爷,在你身上下几针,你再说话,荣阁就能听见了!”

旺田朝他跪下,磕几个头,流泪道:“谢大爷!”

老烟薰在他的胳膊上、腿上、头上、脚上、背上连下十几针,都在阴穴上。旺田的额头渗出汗珠,却没觉出疼。

老烟薰下完针,吩咐众人退后几步,自己走到墓丘边,绕墓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拿出烟袋,将烟锅在墓丘上连拍三拍,重重咳嗽一声,念起一串串咒语。旁边人看得心惊肉跳,大热天里,竟出一身鸡皮疙瘩。

老烟薰念完咒,走到旺田身边,将他身上的银针尽数拔去,拍拍他的头说:“旺田,你守这儿吧,守满你的劫数,荣阁就走了!”

旺田点头。

老烟薰派人叫来天旗,在旺田的伤口上抹些白粉,贴上膏药,转对青龙道:“青龙,你得在这里搭个庵,弄张软床,给旺田挡个风,遮个雨!”

“中!”

老烟薰安排完,吩咐众人回去。

家兴扯住老烟薰,小声问道:“大叔,这……这是咋回事儿?”

“唉,”老烟薰又出一声长叹,“我说出来,你甭多生心。这娃儿跟这妞儿前世有段孽缘,今世得还,细情我就不多说了!”

“这……这可咋整哩?”

“你放心,看这光景,没啥大事儿。待旺田度过眼前劫数,天就晴了,云就散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不过,一日三餐甭忘送了,旺田饿不得!”

“谢大叔了!”

大学发来录取通知书,要小梅去报到。是农学院,在省城里。

山娃家连开两日喜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梅走的这天早上,易六成前来送行,风扬赶来作陪。

就在众人拥着小梅走出山娃家的院门时,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走来。众人一看,惊得呆了。

是旺田。肩上扛着一张折叠式软床,床里夹着一条薄被。他与荣阁已经度完蜜月,这阵儿回家来了。

旺田走得很慢,一步一晃,越走越近。众人停住步子,看着他。小梅脸色发白,眼珠子发直,死死地盯住他。

成家门前冷清,没一人出来。旺田瞧也没瞧山娃家院门口的一大堆人,径直走到自家门口,站在院门处。

“我的娃儿呀!”成刘氏一眼瞥见,惊叫一声,颠着一双小脚急跑过来,边跑边朝屋里喊,“兴儿,快出来,田儿回来了!”

成家老小听见声音,无不拥出屋子,七手八脚地接下软床,将旺田拖进院子。英芝搂住旺田,娃儿长娃儿短,哭个不住。成刘氏擦擦泪,钻进灶火,为旺田煮热汤。

一家人正在惊喜,一个白色的影子走进院门。

是小梅!

众人无不傻了,各瞪大眼看着她。小梅穿着一身白孝服,一步一步地走向仍旧站在院中的旺田。小梅眼皮儿不眨,眼珠儿不动,身形儿像聊斋里的白无常,动作像《红灯记》中拖着铁链走向刑场的李玉和,每挪一步都是艰难。

小梅一直走到旺田前面,距他两步站下,两眼凝视他,似是要把他看穿,又似是把他烙在心上。两行泪水缓缓地淌下她的面颊。

旺田一动不动,似乎对面站着的是陌生人。一个来月未见,她瘦多了,面色苍白得如同她身上的孝衣。

“旺田叔,”小梅弯下腰,深鞠一躬,说话了,带着哭腔,“能见你一面,我……我知足了!”

小梅一个转身,两手捂脸逃出院子,逃出村子,快得就跟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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