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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归去来

黄歇见芈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门叫道:“来人。”

一时惊动郭隗,得知芈月昏迷,也不禁着急,忙请了太医来诊脉。太医诊脉之后,便说芈月只是疲劳过度,心力交瘁,但她脉象有力,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无事。

果然,一夜过去之后,芈月便醒了过来,沐浴梳洗后进了朝食,精神便已恢复了大半。

郭隗再三请她一起动身回蓟城,芈月但只沉吟未决。到了下午,却听得院中一声童声急呼:“母亲”

芈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跄跄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经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远远地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在芈月的怀中,差点没把她扑倒在地。

芈月强撑着才站稳,抱紧了怀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见了母亲,顿时满心焦虑恐惧一齐涌上,哇哇哭叫:“母亲、母亲,你别再丢下我,你别再丢下我……”

芈月抱着他,他虽然已经渐渐长大,但是对自己的依恋,却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抚着他:“子稷,子稷,母亲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此时方看到一人缓缓走近,正是苏秦,却是他刚才带着嬴稷回来。

芈月满怀感激,向苏秦道谢:“多谢苏子相助,又送子稷回来。”

苏秦一脸诚挚,向芈月拱手道:“易后知道此事,当即命我持大王手书诏令,赶来救助夫人。幸而及时赶到,不至于误了大事,这也是芈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只是适逢其会。”

芈月站起来,拉着嬴稷的手令他向苏秦行礼:“还不多谢苏子。”

嬴稷忙乖乖行礼:“多谢苏子。”

苏秦忙逊谢道:“我奉易后之命而来……夫人,可愿随我往蓟城一行?”

此时黄歇也跟着进来,芈月看了看黄歇,两人四目交错,芈月点了点头:“好。”

当下便收拾行李,准备次日起身。

当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间,嬴稷却拉着芈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问:“母亲,我可不可以在你这里睡?”

芈月瞧他一脸害怕的样子,想到他虽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毕竟只是一板之隔,还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只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带到承明殿暂与她分离,但那一次毕竟年纪幼小,对诸事尚还懵懂。后来在秦惠文王死后,被惠后芈姝带走与诸公子一起守灵,但毕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来人往,不曾单独一人与陌生人在一起过。

他这一生最恐怖的两次经历,便是在西市被诬杀人,关入黑狱;转眼逃入山中,芈月却又困于心魔,险些醒不来。他只当自己行事鲁莽,以至于连累母亲,惹下大祸,一路上强抑着惊恐,不敢说累说怕,不敢再教母亲为他忧心。谁知转眼之间,到了边城又遇上芈月以身赴险,引走追兵,而随即黄歇又将他寄在一个陌生人苏秦之处,便没有再回来。

虽然苏秦为人温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极,却又深怀戒心,不敢言讲。过了两日,苏秦同他说,要带他去见母亲,他将信将疑。及至终于见了芈月,他紧绷了多日的心,这才放松了下来。

然后那个一直伪装懂事不让任何人担忧的孩子,终于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间变得比他的实际年纪还要幼小,这一日便寸步不离母亲,连夕食也要她来喂,连洗漱也要拉着她来动手,最终要回房间的时候,撒娇耍赖,死活不肯走。

芈月心一软,知道这几日的变故,把这孩子吓着了,不忍再让他离开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个榻来,让他睡在房间的另一边。

嬴稷又缠着芈月讲了三个故事,这才慢慢睡着,睡梦中仍然攥着她的衣袖。

芈月扯了扯衣袖,发现扯不出来,只得作罢,便把衣服脱了,放在嬴稷的枕边,自己更衣解发去睡了。

一声鸡叫。太阳升起。

阳光照着边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机勃勃。

一队燕兵护卫着三辆马车,驰出边城,驰向蓟城。

芈月回到蓟城,便由大行人陪同,进入了蓟城中一间豪宅,里面婢女侍卫,一应俱全,薜荔等人已经在此相候,大行人说这便是燕王为秦质子准备的质子府。芈月等人梳洗之后,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后分别召见嬴稷和她。

还是驺虞宫,还是孟嬴居处,两人再度相见,恍若隔世。

殿中置着一只小鼎,一个庖人跪在鼎边,鼎下有火,鼎中清汤沸腾,庖人飞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边下鼎,一边就从另一头连汤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芈月接过来,只见汤水清澈,香气扑鼻。

孟嬴便介绍道:“这是氽飞龙肉,据说仅有辽东才有,别处难得一见。这个庖人也是当地送来,说非得如此清汤烫熟,否则便要失味。”

芈月点头道:“果然难得。”

孟嬴看着芈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应该离开蓟城,连累你母子受苦。”

芈月忙摇头安慰道:“这次幸亏你派苏秦及时赶到,保护了子稷安全,我还要多谢你呢。”

孟嬴长叹:“可是我也当真没有想到,郭隗竟也会赶往边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们……”说到这里,心有余悸,不禁拭泪。

芈月叹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为人,也不会亲往边城。便是去了边城,有你和大王的态度在,有苏子在,他也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则那小妇之所为,却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让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属,并在我们离开蓟城之时动手?他以为装成一无所知,便可以洗脱嫌疑吗?”

芈月沉默良久,才一声长叹:“可叹茵姬自以为得宠,可以在郭隗面前兴风作浪,却不知……他让她做这样的事,便是打算要将她当成一个死人了。她虽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却也……孟嬴,你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对手。”

孟嬴沉下脸,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苏子相助,不会再听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吓于我,大王又渐渐长大,权臣秉政之日,也不会太久了。”

芈月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来?”

孟嬴摇头道:“没有,不过秦人瞒得如此之紧,我猜……应该是凶多吉少了。”说到这里,不免将这件丢脸的事,归咎于秦王荡的生母,怒道:“孟芈愚钝无知,误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亲自举鼎,与蛮夫比力气?他便是想效法商纣王,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芈月却摇摇头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涂,他只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诧异:“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内情,芈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边,却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释道:“天下争霸,从来靠的都是国家的实力一点点积累,否则的话,纵然可以称霸于一时,也只是昙花一现。秦国从一个边蛮小国走到现在,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有可以与诸侯一争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荡从小生活在吹捧当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动,于是走了一条自以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荡去举鼎,有其他的心思?”

芈月叹道:“当年周武王一仗打进朝歌,逼得殷纣王自焚,迁九鼎归洛邑,从此殷商气数尽,周室兴。而新王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集重兵快速进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让位,迁九鼎于咸阳,造成既定事实,向天下表示他已经成就霸业。他把霸业当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斗力的赌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来如此,许多人认为他豢养力士只是喜欢武力,其实,他是为了让那几个力士替他去举鼎吧!”

芈月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他尽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为此辱及将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宝押在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迁移九鼎的梦想。只可惜,国未富,民未强,凭着投机取巧求来的功业,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楼台,风一吹就没有了。”她借着酒水,画了一个简易的路线图:“有甘茂为他筹划,以强势之兵,飞快推进至洛邑,只能是速战速决,否则很容易被魏韩两国的兵马反包围。只是没想到,他苦心招来的大力士却举不起鼎……”

孟嬴点头:“所以他骑虎难下”转而又恼道:“可他也不能不顾身份,真的自己去举鼎啊”

芈月回思着那上大夫说的经过,又加上她一路来又细问过大行人,便已经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让他误以为那些大力士举不动鼎,只是因为身份卑贱,没有资格去举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他既无知人之智,又无自知之明;既无胜人之实力,更无自胜之控制力。一个比别人蠢的人,却想从天下的聪明人手中取巧,最终身败名裂,也不足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恶,竟然如此算计于他!”

芈月摇头道:“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荡要搬走他们的九鼎,他们岂能坐以待毙?这是大争之世,输就是输,怪不得任何人。”

孟嬴忽然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是要回秦国吗?”

芈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动,有些畏惧,有些茫然,也有些犹豫。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回去呢?这是个机会,也是极大的危险。历来国君出事,诸公子争位,都会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自她听芈姝说到“遗诏”之事开始,她就一直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现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时机吗?她和嬴稷无兵无权,无依无靠,远在燕国,势单力孤,她拿什么回去争王位?在经历了芈茵之事以后,她好不容易与黄歇重逢,几番生死边缘命悬一线,此时她若再回去,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杀了芈茵,就是抱着在她身上投资将来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殷勤,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燕国能够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大劫之后的燕国,自顾不暇,举国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应对齐国的压迫,向齐国收回失地,向齐国报仇雪恨。可连这一点,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没有办法去实行。齐燕之间的武力已经悬殊,没有足够的机会,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更遑论派出兵马劳师远征去秦国帮嬴稷夺回江山了。这件事就目前为止,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况就算秦王荡真的死了,他还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壮,还有目前还在秦国,有着丰厚封地、军中势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华、公子恽、公子奂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当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后,其父晋献公就死了,可重耳终究还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国内群臣拥戴下杀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国夺位,一要秦国重臣大族相请,二要列国诸侯有实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国之内有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而目前,她这三者都没有。义渠王曾经派虎威来找她,亦带来了秦国的消息:魏冉被孟贲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愤而弃官回了义渠。她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秦国,把她这两个弟弟带回身边,好好保护。

此刻,面对孟嬴的询问,芈月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个字:“不。”

孟嬴一怔,问道:“你不回去?难道,你当真对黄歇……”

芈月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这些事,又何必解释?既然燕人欲投资她母子的将来,她自是不能将自己的窘境和盘托出。

孟嬴却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实,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当日若不是因为王儿落在赵国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国,做这个只拥有虚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凄凉,外有齐国虎视眈眈,内有老臣掣肘要挟。为了王儿,我一忍再忍,与豺狼交易,对故友负义,内疚神明,外陷困局……”说到这里,不禁转身拭泪。

见芈月没有说话,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芈,我如今说这个,倒像是对我自己的洗白。”

芈月摇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经帮过我,救过我了。”

孟嬴叹道:“如今荡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国内诸弟争位,到时候会比我们燕国当年更加动荡,你不回去也好。想来惠文后此时要面对的事是王位之争,不会再有心思为难你了。再说,她的儿子死了,她能不能再当这个母后,也未可知呢……”

芈月听了孟嬴的话,只微微一笑。孟嬴说了一会儿,却忽然叹了口气:“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来。”说着,她握住了芈月的手,脸上也带着一丝追忆的神情,道:“我们还像过去在秦宫一样,结为友伴。季芈,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顾忌。我有苏子,你亦有黄子。季芈,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当义不容辞。既然你们暂时不准备回去,我想给子稷一块小小的封地,你把黄子留下来,也可以把你三个弟弟都接过来。至于这块封地将来如何,就看你们经营得怎样,或者你的弟弟们为燕国立了多少军功。”

芈月看着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着芈月的神情,脸微微一红,道:“你笑什么?”

芈月点头叹道:“你现在才真正像你父亲的女儿,像一个成功的母后。你这一块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给我和子稷,而且还套住了国士黄歇,也套住了三员战将。”

孟嬴轻叹一声,两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芈,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

芈月沉默片刻,才道:“黄歇说,希望带我回楚国。”

孟嬴笑了:“回楚国?那里可是有一头吃人的豺狼。黄家的势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护你。所以,留在燕国,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芈月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燕国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爱的人,他们未必愿意拔起自己的根来燕国寄人篱下。子歇是国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许会一直跟着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芈月的手道:“季芈,拿出你对付郭隗的决心,拿出你大闹西市的决心来。我相信,让黄子留下,让你的三个弟弟聚到你的身边来,不会是难事。”

芈月苦笑摇头:“你错了,这才真正是难事。我对付敌人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对我至亲至爱的人,我又能怎么办?”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芈月自宫中回来,一直在犹豫着。

黄歇自回到蓟城之后,也一直沉默着,他在想着他和芈月的将来。

芈月在山中曾经和他说,希望能够回楚国,去见夫子。可是在边城当他们以为无法越过的时候,她忽然兴起的念头,让他觉得陌生。她说,她不想去楚国了,她要去齐国,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她甚至以自己为饵,而要他带着嬴稷去齐国,叫他挑动齐国征伐燕国。

这样的主意,如果出自一个策士之口,他不会奇怪,甚至连他自己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让他心疼之至,那种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让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日他不在她的身边,以至于她沦落西市,要亲手挣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离,还要受小吏之辱,受无赖欺凌,乃至不得不削发沽酒,决绝劫狱。那时候他抱住她,逃出蓟城,逃入山中的时候,他暗下决心,有他在,不会再让她担惊受怕,不会再让她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不会再让她这个弱女子去殚精竭虑。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聪慧好强,没关系,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愿意让着她、迁就她、呵护她。但是,看到她变成一个遇事第一时间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识到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她还有一个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时候,他只觉得心中酸涩难言,痛楚万分。

虽然她在楚宫中也受过委屈、伤过心,甚至也经历过无数危险,可是那时候她还会对他撒娇、对他任性、对他撒气,在许多事情上,见到了他,就习惯性地把一切交给他,依赖着他。

可如今的她,已经太过习惯不撒娇不任性,太过习惯独自承担、谋划事情,让他有些不适应。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迁就,无言地保护,恒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还在她的身边,就能够让她渐渐放下过去,放下这些沉重的负担,把一切交给他,安心地做他身后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欢燕易后,这个女人凉薄无情、工于心计,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芈月当日在蓟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无视芈月曾经给予她的帮助,无视她们有过的友情,甚至无视嬴稷是她的亲弟弟,而袖手旁观郭隗和芈茵对芈月母子的打击、诬陷、残害。她但凡有一点点仁心,怎么能够对于芈月母子的遭遇如此无动于衷!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在秦王荡很可能举鼎身死之后,忽然间就想起在燕京还有一个异母弟弟,还有一个秦宫故交来。如今频频召芈月入宫,置府赐地、封官许爵,甚至还要让芈月和自己留下,还要招揽芈月的弟弟们到来。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无非是看着芈月现在有可利用的价值,所以才会费尽心机地拉拢,甚至还想利用芈月相助,从郭隗手中夺权。过去她未必对郭隗没有怨言,只是她却不愿意为了芈月去得罪权臣。如今她想让芈月助她夺权,若是失败,又何尝不会把芈月抛出去顶罪?

他不愿意她留在燕国,不愿意她再入宫,不愿意看着她再卷入燕国的权力斗争,不愿意看着她再置身于危险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间能够达成共识,那么,凭他们两人的努力,一切将不再是问题。

这一日,黄歇约了芈月,在蓟城外驰马。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季节,远远看到一群燕国贵族牵黄擎苍,去了山中。

黄歇不欲与他们撞上,拨转马头,驰入一片黄叶林中。

两人在林中驰马,树叶纷纷洒落,天朗气清,教人心情也为之一畅。

黄歇跳下马,道:“皎皎,我们在林中走一走吧。”

芈月含笑点头:“好。”

两人牵着马,在林中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还是芈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黄歇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打算……”他凝视着芈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芈月微一停顿,试探着说:“如果说,我想留在燕国呢?”

从边城回来已经数月,她一直在走与留之间犹豫不定。她知道黄歇也在为此焦灼不安,甚至黄歇对孟嬴的恶感和不信任,也曾隐隐向她透露过。

今天黄歇约她骑马,她心中有数,也许两人之间,的确到了应该深入谈一谈的时候了。她和黄歇,是后半辈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间自当同进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与秦惠文王决裂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主,但在蓟城劫狱的那个晚上,黄歇自天而降,带着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话让她痛苦、挣扎、重生之后,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笼中被豢养的燕雀,由着别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运。但从咸阳到蓟城,再从蓟城到边城,她一直在苦苦挣扎,于风雨中孤独飞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笼中做燕雀,可是她却希望能够有一个人,与她一起飞翔,相互扶持,风雨同行。

黄歇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后的人生。对未来,她有自己的设想,可她却能够感觉到,黄歇对未来的设想,和她不一样。

果然黄歇怔了一怔,露出一丝苦笑,却道:“皎皎,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只是,我以为蓟城会是你的伤心地,没想到你还愿意留下。但不知你是为何而留?”

芈月也苦笑:“蓟城之外,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黄歇有些意外,忽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山中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想回楚国去,去看夫子。”

芈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黄歇又道:“可你到了边城,却改了主意,想去齐国了……我想知道,如果边城没有危境,你还会再去齐国吗?”

芈月点头道:“是。”

黄歇有些犹豫地问:“那你为何不愿意回楚?”

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以为你明白的……”

黄歇轻叹:“因为威后?”

芈月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厌憎:“这还不够吗?”

黄歇的手按在了芈月的肩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芈月迟疑中,已经被他拥入怀中,“你受她的伤害太深了。”

芈月想要说话,黄歇却温柔地阻止了她:“你听我说,皎皎,威后如今已经不足为惧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离。我知道你在为莒夫人的事耿耿于怀,可是,她也并非完全没有付出代价。子戎那一场大闹,不管是大王还是令尹都无法再装看不见。皎皎,我能带你回去,就能够保证她不可能再伤害到你了。”

黄歇停了停,又道:“皎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当何去何从?燕国并非善地,那位易后如今虽然厚待于你,可是你在蓟城苦苦挣扎多年,几番生死边缘之时,她又做了什么?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来,何至于让你受苦受难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尝不是包藏祸心,不是要挟持子稷图谋秦国,就是借你之手从郭隗手中夺权?可她从来不会去想一想,万一失败了,你何以自处?哪怕你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难之时,她仍然会弃你于不顾。皎皎,我知道你也并非为了助她,而是想为自己、为子稷,也为你的弟弟们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易后此人,不可倚仗啊!”

芈月欲言又止,听着黄歇一口气说完,忽然沉默了。黄歇所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她没有想到,黄歇对孟嬴的观感会如此恶劣或者,正因为他是旁观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对孟嬴还抱有太过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该往何处去呢?她看向黄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带着她归楚。楚国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们太多的亲人、朋友、师长。他自信在楚国,能够保护好她和她的亲人。

可是,她无法归楚,不只是因为楚威后,更是因为楚王槐。当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时候,就在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若是她远在异国,远在天涯,这种恨意或许还能够压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国,咫尺之间,她的恨意只怕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在楚国,固然有屈子、有黄歇,甚至连屈子的政敌昭阳都能够成为她的庇护者。可是,父母之仇,弗与戴天。若是与仇人共处一城,而有仇不得报,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黄歇见她沉默不语,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筹划着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击,未免一时无法接受,当下轻叹一声,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归楚,只是你这些年颠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边,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皎皎,我希望能够保护你、庇护你,让你安心入梦,不会再四处流离,不会再无枝可依……”

芈月扑在黄歇的怀中,无声恸哭,如同一个走失了的孩子再惊恐再绝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溃,只能不停地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怕一松懈就会从此失去整个世界,可却永远会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时候,崩溃大哭,再无迈动一步的力气。

黄歇抚着她的头,轻轻安慰着。黄叶盘旋着落下,落入发间,落入衣襟,落入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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