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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你倒早!”马夫人诧异地看着秋月,“莫非有什么事?”

“是!”秋月答说,“来告诉太太一个消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好消息,是由一个坏消息来的。”秋月紧接着说,“其实也不算太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马夫人心里明白,一面向小丫头挥挥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里的一张软塌上,同时招一招手。

于是秋月便端张小凳,坐在她前面,从容不迫地将曹震深夜闻警,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但马夫人一听会抄家,心就乱了;一时心事如潮,还无法听清楚她的话。好半晌,眼中闪现了泪光。

“太太别伤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经过这番挫折,能让芹官知道,重振家声,希望在他身上,一发了愤,读书上进,反倒是赛翁失马的一件好事。”

“我不是伤心别的。”马夫人摇摇头。“只舍不得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太太打起精神来,还有好些事,要跟太太请示呢!”

马夫人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震二奶奶呢?她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因为——,”秋月突然想到,到了这时候,说老实话反而省事,便接下去说道:“震二奶奶觉得有些话,由我来跟太太回,比她自己来说更合适。”

“喔,是那些话。”

“第一,想请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

“这行。也是应该的。”马夫人说,“我们母子在一起;也该让他们父子团圆。不过一路上,季姨娘有点儿难对付。”

“季姨娘不走;眼前也不必告诉她。只把棠官带走,将来让她知道,太太也不是处处顺着她;这里震二奶奶对付她就容易了。”

“这说得也是。”马夫人问:“还有呢?”

“还有,”秋月忽然问道:“太太预备带点什么东西?”

这一问将马夫人问住了;楞了一会说:“不是不能再回来了吗?”

秋月懂她的意思;也正是怕她有这样的意思——既然不回来了,不该把自己的东西全带走?这话不必等她说出来,就要把它拦回去。

“是的。不能再回来,所以要请太太挑一挑,只能带点要紧东西。”秋月紧接着说:“既说去看老太太的病,当然不能多带东西,不然露了马脚;还怕京里得了消息,更加不好。再者,路上也怕惹了眼出事。”

马夫人半晌作声不得,但毕竟说了句:“我懂了。尽量少带。”她接着又问:“那天走?”

“已看过皇历了,大后天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明天先替老太太除灵。”

提到这一层,马夫人又伤心落泪。这一回秋月不再劝了;因为听说“外老太太”病重,原该着急。这两滴眼泪,反容易令人相信,她的匆匆进京,确是为了省亲。

“还有件事,”秋月悄悄说道:“太太要真的当作外老太太有病;连芹官面前都不必说破。要说,也得上了路。”

“我明白。”马夫人说,“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看春雨是不是也带了去呢?”

果然不出震二奶奶所料,马夫人想带秋月同行。及至秋月老实说了震二奶奶的打算;马夫人也就只好怏怏而罢。

于是秋月又说:“春雨自然要带走的;我让冬雪也跟了去,加上太太屋子里的人,路上也够使唤了。”

“冬雪倒也罢了。”马夫人迟疑了一会说:“春雨,就不必了吧。”

此言一出,秋月大为诧异;回想当初马夫人何等看重春雨?此刻态度大变,自然是对春雨大为不满。原因为何,自不能问。

马夫人却不等她开口,自己就先明说了,“我看,自从老太太去世,她慢慢儿变了!听说她常常私自回家;在芹官身上也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了。常时还闹个脾气什么的。如果纵容惯了,将来弄成个尾大,尾大——。”

“尾大不掉。”

“对了!弄成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倒不好了。”马夫人停了一下,又放低了声音说:“再说,到了京里,不比在家;才十三岁的人,弄这么个人在屋子里,说起来也不是一件好听的事。”

秋月默不作声。马夫人的话,自然很有道理;但她总觉得非人情之常,春雨如果觉得难堪,定要相从,岂不又生风波?这时候是再也不能惹任何麻烦了。

“怎么?”马夫人问,“你觉得我错了。”

“太太这话说的太重了。”秋月急忙解释,“我是在想,春雨只怕会伤心。”

“不见得。伤心的只怕是芹官。”

这话含蓄甚深;秋月便问:“太太从哪里看出来,春雨不会伤心?”

“你不信,你先去探探她的口气看。眼前不必告诉她,我们母子一去不回来了;只说我想留她看家,反正一两个月就会回来。”

“是!”秋月深深点头。

接着便又商量,还要带那些人?秋月第一个举荐何谨;因为他懂医道,路上少不得他。马夫人深以为然。此外又选了两个诚实得力,在曹家多年的老人;算起来下人已有十口之多,不能再带人了。

等辞了出来,秋月复又回到震二奶奶那里。曹震已经起身,夫妇二人对坐早餐;只见曹震挟了个包子给震二奶奶,看来前嫌尽释,竟同新婚。秋月看在眼里,心生感慨;俗语道的是:“家和万事兴”。早能如此,夫妇俩和衷共济,又何致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你吃了没有?”震二奶奶说,“大概还没有,你坐下来吧。”

“不!我找锦儿一块吃。”秋月接着交代:“太太那里说妥了;都照震二奶奶你的意思。我先找锦儿去;一会儿再跟你细回。”

“太太是这么说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秋月答说,“我不明白,太太说她不会伤心,这话是打从那儿来的呢?”

“自然有来历。看样子太太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莫非你还不知道?”锦儿亦颇诧异:“春雨的事,你竟不知道。”

“越说越玄了。”秋月急急问道:“春雨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正说到这里,小丫头端了托盘过来;锦儿便说:“咱们吃着谈。就当听笑话,包你开胃。”

秋月却不这么想,她总觉得冬夏春秋是一体,而她是同胞四姊妹中的大姊,有一份不能不关切的责任;当然也还有好奇心,先闻为快已不可能,此刻心就更急了。

无奈有小丫头在,说话须得避忌;只好忍耐一时,到得坐下来吃粥,看小丫头出了房门,才又催促:“这会儿可以说了吧?”

“有一回,不是你们喝酒行令,玩得挺热闹的;春雨不是不在场吗?”

“是啊!就因为她回家去了;芹官仿佛六神无主地,我们才逗着他,替他解闷。”秋月问道:“那天怎么样?”

“那天就是春雨回去坏了。”锦儿放得极低的声音:“这话也还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听说那天她喝了点酒,睡到半夜,发现床上有个人,是她大舅的儿子,嫡亲的表兄。当时就闹了起来;但只喊得一声,让她表兄捂住了嘴,以后就不闹了。”

“为什么呢?”秋月想了一会,眨着眼问。

锦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幸而一口粥刚咽下喉,不然真得喷饭。

秋月也省悟过来了,脸上不觉一红,“她就那么贱吗?”旋觉措词不妥,随又说道:“我倒不大相信。”

“我也不大相信。不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春雨一个月总得回去一两趟。有时候是说明了的;有时候是溜回家,一早去到下午就回来了。”锦儿问道:“这总是以前没有的事吧?”

秋月把筷子搁了下来,又伤感又埋怨地说:“你还说包我开胃!我一点都吃不下了。”

“你呀,真是忠厚!老太太没有看错人。”

“可是老太太把春雨看错了。”

“不!老太太当初也没有想到,芹官的知识开得这么早。再说,当初照料芹官的那些日子,也很不错。如今不同了;应该,应该功成身退了。”锦儿不好意思地说,“你别笑我在你面前掉文,不过除了这句话,我再想不出别的话。”

“这话说得并不错。”秋月问道:“你的意思跟太太一样,不必让她跟了去?”

“不错。”

“可是芹官一天都少不得她。”

“她要是死了呢?”

一句话堵得秋月开不得口;好半天才说:“就算她不跟了去,芹官总也得有个人照应。”

“那还不容易。让冬雪替春雨好了。”

秋月点点头同意;却又想到春雨,不胜感慨地说:“一个人真是想不到,变起来变得这么厉害!”

“女大十八变,还有得变呢!”锦儿又说:“秋月,只有你没有变。”

“叫我怎么变?”秋月不愿谈她自己;此刻关心的只是春雨——实际是芹官;想起马夫人的主张,便向锦儿问道:“照你看,要不要让春雨跟了去?”

“女大不中留。不但不必让她跟了去:干脆就放她一条路。”

“那么芹官呢?不能没有人照应。”

“照现在看,春雨也不能照应他一辈子。而况——。”锦儿把话缩住了;低头去吃粥。

“怎么话说半句?”秋月追问:“而况什么?”

“没有什么!”锦儿宕开一句,却又紧接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何况,眼前像是非分手不可。你总也应该有个打算吧?”

“我能有什么打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

“不错,可是现在是快保不住了;钟也不用你撞,你又怎么说?”

“我?”秋月有句话不肯说,故意开玩笑似地,“我跟着你。”

“我是叫无可奈何,虽连个名份都还没有挣到,可是也不能不跟着回旗。你又何苦?”

这一下,秋月不能不说心里的话,“我是答应了老太太的!”她说,“将来总是跟着太太。”

跟着马夫人就是为了照应芹官;她始终不愿这样说的缘故是,还想保留春雨。而锦儿却就是要逼出她这句话来。当下笑笑说道:“这一来,更见得太太的打算不错了。”

秋月尚未开口,门外震二奶奶接口发问:“什么事太太的打算不错?”说着揭起棉门帘走了进来。

秋月急忙站起身来;锦儿却坐着不动,只看着秋月说道:“你跟震二奶奶商量吧!”

“什么事?”震二奶奶按着秋月的肩说:“你坐下来,吃完了慢慢儿谈。”

“我够了。”秋月便谈春雨的去留,只没有谈锦儿告诉她的“秘辛”。

震二奶奶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深深地看了锦儿一眼,然后徐徐说道:“必是有人在太太面前搬了口舌。”

“那可不知道。反正我没管闲事。”

听得锦儿在辩白,震二奶奶便不往下提了,只问秋月:“你的意思呢?”

秋月想了一下,有了计较,“我的意思是,让春雨跟了去。”她说,“到了京里,春雨如果水土不服,再把她送回来。”

震二奶奶笑了,“你倒先替人家找好台阶儿了。”接着脸色一正,感叹地说:“都像你这么忠厚,处处替人着想,咱们家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锦儿已懂了她的意思,觉得她的主意也不错,便也改变了态度,“这样也好。”她说,“等到了京里,再把她送回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好吧,我来跟太太说。”震二奶奶紧接着向锦儿说:“我这会跟二爷一块儿去看太太,你随后就来!如今的日子,一天得当两天用。”

“好了,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季姨娘那里谁去说?”

“秋月。”锦儿脱口就说。

秋月自是义不容辞;等震二奶奶一走,她也就到了季姨娘那里。一进门只见夏云,不见季姨娘,便问是到那里去了?

“还不是无事忙,不知道从那里得来的消息,说昨儿半夜京里有人送信来给震二爷;她忙着要去打听。”

“不用打听,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你叫人去看看,季姨娘在那里,赶快把她请回来。”

听这一说,夏云顾不得先问“这件事”是什么?把两个小丫头、连打杂的老妈子都派了出去找季姨娘。

谈到这里,已听见季姨娘的声音;原来她打听不到什么,扫兴而归,不必去找,亦自要到家了。听小丫头说秋月有要紧事找她,心中一动,料想与昨夜的紧急信息有关,所以走得很急,进门便问:“秋月姑娘在那里?”

“还好,我不必说两遍了。”

秋月起身要迎出去,夏云将她一把按住:“你坐着!”她说,“端着点儿。”

夏云驾驭季姨娘的手段,比碧文还要厉害。碧文是以诚相待,但遇到季姨娘不识好歹时,只生气不理她,等季姨娘自己来说好话;夏云用的是术,倘或季姨娘有什么不对,当面开销;而且看准了季姨娘欺软怕硬的脾气,要端架子才能让她敬重。因此,季姨娘反不敢在夏云面前说一句重话。

秋月懂她的意思,但秉性毕竟忠厚,还是站了起来,跟在夏云后面,在堂屋中见到了季姨娘。

“秋月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请坐、请坐。”她又回头问小丫头:“替秋月姑娘沏了茶没有?我那里有好龙井,看炉子上有滚水没有?”

话犹未完,夏云就给她碰了回去,“不必瞎张罗了!”她说,“人家有要紧话说。你就先替我坐下来吧!”

“好、好!”季姨娘乖乖地坐了下来,又说一句:“你们也坐。”

在正主儿面前,秋月总守着她的规矩,除非让坐才挪张小凳子过来,否则必是站着说话。但在季姨娘无须守此规矩;所以秋月一面在下首坐下来,一面说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是说:“太太让我来问季姨娘,她想带棠官进京;不知道季姨娘愿不愿意?”

这就不但季姨娘,连夏云也深感诧异,“怎么回事?”她问:“太太为什么进京?什么时候走?”

这两句话问在节骨眼上,秋月便易于说明了,“昨儿半夜里有急信;马家老太太病重,想见太太一面。迟了怕来不及,所以太太赶在这两天,就要动身。”她接着又说:“芹官自然要带了去。震二奶奶说,带了芹官,不带棠官,有欠公平;再说,四老爷只怕也很想儿子,正好带了去陪四老爷过年,还有,让棠官到京里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秋月是为了替震二奶奶释怨,有意把交情卖给季姨娘;这回她倒是颇识好歹,“难为震二奶奶替棠官想到。”她问,“她的伤势怎样了。我想去看看她,又怕不方便。”

她没有说完,夏云就皱眉,说这些话既非其时,又不得体,因而将她的尾音切断;“这会儿说这个干什么?”她说:“你先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季姨娘一迭连声地回答;最后又加上一句废话:“我又不是不识抬举的人。”

夏云没有理他,只问秋月:“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这两天。”

“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一定。”秋月又说:“京里亲戚那么多;就算马老太太病好了,会一会亲戚,也得把个月。这一来一去,我看起码三个月。太太还有层意思,想让芹官在京里念书;也许四老爷觉得他们兄弟在一起的好,那棠官就不跟太太回来了。”

“我明白了。”夏云转脸向季姨娘说:“把棠官的书跟衣服,还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带了去。”

“嗯!嗯!”季姨娘问:“要不要给他添点儿什么?”

“这回头再商量。”夏云问秋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接着起身告辞,恰好锦儿差个小丫头来请;秋月便又到了她那里,只见锦儿已换了出门的衣服,冒着风在走廊上等。

“我就等你来说一句话;说完了我就得走。”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太太一定不要春雨跟了去!二奶奶说该怎么办,都听你的;这件事就算交给你了。”

秋月觉得弦外有音,而一时却还无从分辨,心想跟锦儿好好谈一谈,便即问说:“你上哪儿去?”

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手巾包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秋月伸手捏了一下,里面是有棱有角的几个硬摺子,随即明白;“你是去结帐?”她说。

“不光是结帐,得通知人家,年下要用钱。只怕大部分都得提出来。”锦儿又说,“得趁早通知人家,赶紧张罗。”

“那你就赶紧走吧!一回来就通知我。”

“我知道。”说着,锦儿便往外走;却又回身说了一句:“还有,给老太太除灵的事,二奶奶说,也交给你了;该花的尽管花,不必省。”

“噢!”秋月笑道,“怎么一下子又大方起来了呢?”

“那是冲着你。”说完,匆匆走了。

秋月亦就自回萱荣堂,只见冬雪与两个小丫头聚在一起,仿佛在谈一件新闻,看到秋月都住了口。

“明儿给老太太除灵。”秋月向小丫头说,“都快去洗了手,来摺锡箔。”然后向冬雪使了个眼色,管自己向里走。

冬雪跟了进去;秋月却不开口,坐了下来想心事——心事是刚才想到的;既然马夫人执意不要春雨,她打算照锦儿的主意,靠冬雪去照料芹官。但此时思量,似乎夏云替换春雨,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怎么啦?”冬雪开口催问了,脸上且有不安的神色。

“替老太太除灵,是因为太太要进京——。”秋月仍是一样的说法;也没有提到春雨。

“那么芹官呢?”冬雪却问到了。

“要带着去。”秋月答说,“还要带棠官去看四老爷。”

“那,”冬雪怅怅地说,“今年过年就更冷冷清清了。”

可怜!秋月在心里说,她还想着过年呢!若是知道了抄家不免,不知道会怕出什么样子?

“春雨呢?”冬雪又问,“当然要跟了去?”

“那就不知道太太的意思了。”秋月又说,“你听到外面有人说春雨没有?”

“怎么?”冬雪很注意地问:“你听说了什么?”

一看她那神情,便知道她对春雨的事,比自己知道得多;当即答说:“就因为我没有听说,所以才来问你。你如果听说了什么,细细告诉我。这件事关系很大。”

“就因为关系很大,所以我才不敢说。如今想来你总也知道了;我就说吧!”

于是冬雪将她从各处听来的,有关春雨的秘密,都说了给秋月听。据说,春雨“迷”上了她的表兄,已经有了嫁娶之约。

“这,”秋月问道,“她准知道府里会放她吗?”

“现在太太不就不要她了吗?”

“那情形不同,不要她跟了去,不一定就是放她。”秋月又说:“而且,她是一厢情愿,莫非她娘老子也跟她一样的糊涂心思?”

提到这一层,恰好引起冬雪的愤慨,“狗眼看人低嘛!”她说:“她娘老子是听了人的话,说曹家不比当年了!水往低处流,人往旺处走,就在曹家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居然就跟春雨的心思一样。”

“这可真是怪事!”秋月又问:“莫非她家就不知道她跟芹官的事?”

“只怕不知道。”

秋月默然。沉吟了好一会问说:“你呢?如果拿你去换春雨,你怎么样?”

“我才不去。”

听她毫不思索地拒绝,仿佛这件事儿早就考虑过了,秋月不免奇怪,因而追问原因:“为什么?”

“我没有那么傻,芹官向来有点痴,一片心都在春雨身上,看谁都不顺眼,我为什么那么贱,送上门去惹他讨厌?”

这话也是实情;秋月越觉得她刚才想的办法不错。

方在考量时,冬雪却又开口了。

“除非你去。我看他对你倒也是一往情深。”

秋月心中一跳,脸就红了,呵责着说:“别乱扯!瞎用成语。”

冬雪笑笑不响;然后突如其来地问:“给老太太除灵,不要做佛事吗?”

“啊!你倒提醒我了。”秋月想一想说:“不但要做,而且要多做。”

“那就做三天、拜三天梁皇忏;放三夜瑜伽焰口。”

“这件事就交你去办吧!”

“不要给震二奶奶说一声?”

“不必!她已经有话了,该花的尽管花,做三天佛事也花不了多少钱。”

“就是这话,而况是老太太最后一件事。”说着冬雪就往外走,“我去告诉外头,让他们去通知。”

冬雪一走,秋月也就走了,一迳去看震二奶奶,谈春雨的去留。先说春雨确不宜再留;次言冬雪不愿去补春雨的缺;最后提出她的想法。

“我在想,假如芹官有专人照应;棠官似乎也不能没有。倒不如让夏云跟了去,顺便照应芹官。一举两得的事,让人瞧着也显得大方。”

“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这一来,季姨娘就没有人来对付了。”

“不要紧!我来对付。”秋月极有把握地说,“我自信对付得了她。”

“不然!论感情你不如碧文;论手段,你不如夏云。你倒再想想。”

“不用想了!论手段我不如夏云;可是夏云莫非还能胜震二奶奶你?”

震二奶奶一笑,“这倒也是实话。就怕那时候没有工夫来对付。”她紧接着说,“也罢,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你自己跟夏云去说。”

“春雨呢?”

“放她走!”震二奶奶忽然说道:“替老太太除灵,得做佛事——。”

“已经在办了。”秋月抢着说:“预备做三天佛事。”

原来震二奶奶跟马夫人已经商量停当,要在查抄的上谕未到以前,尽量遣散下人。但为了隐瞒真相,必须另找一个在情理上不致使人怀疑的藉口;却好有为曹老太太除灵一事,震二奶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到得除灵的最后一天,将由马夫人亲自宣布一个曹老太太的遗命。

“遗命”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曹家兴旺了五十年,也尽够了!人贵知足;更贵见机,与其等到“树倒猢狲散”,仓皇四散;不如及早急流勇退。凡是有家有业,愿意各自营生的,好在内务府订得有属下人“开户”的办法;量力资遣。未成家的丫头、小厮,如果有父母的;每人给五十两银子,领了回去。没有父母,或者愿意投奔至亲,只要两相情愿,一样给资遣散。

在此“遗命”之后,马夫人还有一段话说:“这是当初老太太咽气之前亲口交代我的,我留到今天才跟大家说,是因为老太太尸骨未寒,不忍就此散掉。现在老太太的灵也除了,我也要走了,不能不办这件事。”

当震二奶奶谈到她跟马夫人商量好的这些话,秋月已忍不住伤心,但强自忍泪,有些话要说。

“愿意留下的呢?”

“愿意留下的,当然就是共患难,情分也不同了。”震二奶奶意味深长地说:“我跟太太一个一个琢磨过了,有几个人,在心目中一定会留下的。你当然是一个。”

“是的。”秋月问说:“还有呢?”

“你别打听。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倒有人不愿意留下来,你心里会难过,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秋月点点头,却又微喟地说:“像春雨,照我想,是应该留下来的。”

“不会。”震二奶奶又说,“她心里不会,可是表面上不能不做作,那时候反倒彼此为难了;所以这件事还得先下一番工夫。”

“怎么下呢?”

“想法子跟她说明白。”

“喔,”秋月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思绪理一理,方又再说:“春雨的事,我现在才完全清楚。有件事倒要请问震二奶奶,芹官知不知春雨的事?”

“春雨是什么脚色,自然在芹官面前瞒得风雨不透,也没有人敢在芹官面前去搬嘴。”

“那还好!”秋月松了口气,“不然,不知道芹官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那,”震二奶奶的心思快,立刻有了计较,“托你先跟春雨去说,不管她愿意留还是走,到那天只说愿意留下来,免得芹官伤心。过后我找个说法,不要让她进京。等芹官一走,我会找她父母来领了她回去。到那时候就看她的良心了。”

“到那时候才看她的良心?”秋月颇为困惑,“有良心怎么样?”

“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不少,只怕你也未必记得。春雨如果有良心,少拿一点;不然来个席卷,或者一趟趟偷运了出去,又拿她什么办法?”

听得这话,秋月的感觉是一惑难解,又生一惑,不由得就说:“这不像是震二奶奶你说的话。”

“我应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凭一位震二奶奶,还在乎春雨有没有良心吗?”

“不错!她如果良心太黑,我自然有法子治她。不过,”震二奶奶叹口气说:“那是以前的话;如今,也许我在变死!”

秋月悚然而惊!一个人行为大改常度,江南称为“变死”,视作大限将至的征兆。以震二奶奶的精明,竟会说出看人有没有良心这种近乎无奈的话,不能不说是一反故态。不过,通常骂人“变死”,多指一个正常的人忽然作出许多悖情无理之事而言;像震二奶奶是由刻薄变为厚道,不应说是“变死”。

话虽如此,心里却别有一种凄凄恻恻的感觉;震二奶奶察觉到她的心境,便笑着说道:“好端端的,那里就真的变死了!我也不过觉得到了这步田地,何必还认真?再说,芹官要是有出息,那怕回旗补上个‘养育兵’的名字,一个月关三、四两银子的饷,一样也会飞黄腾达;倘或没出息,有了老太太给他的那些东西,越发成了个败家子,没的倒丢老太爷、老太太的脸。”

这使得秋月想到震二奶奶说过的一句话:芹官是曹家重振家声的一棵苗。紧接着又联想到曹老太太临终“托孤”;不由得心潮起伏,觉得自己真应该从此刻起,就得想法子督促芹官读书上进。

“别再聊天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还有好些事要料理,春雨、夏云的事就交给你了。”

于是秋月先辞了出来,心中寻思,是应该先找春雨,还是跟季姨娘谈妥了再说。不道走不多远,在转角上与春雨撞了个满怀,彼此都吓了一跳;站定后是春雨先开口。

“我刚才到你那里去了,夏云说你在震二奶奶那里,我特为寻了来的。”

“喔!”秋月随口问一句:“是有事?”

“是啊!”春雨一面走,一面说:“这么多大事,太太要进京;老太太要除灵;还听季姨娘说,太太要把芹官也带去。这些事人人知道,就是我的消息不灵通。”

语气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秋月倒不免微生歉意,只好笑着答一句:“现在你不也都知道了吗?”

“只怕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春雨紧接着补充,“本来我知道不知道,没有什么关系;就怕该我要办的事,我不知道,岂不误事?”

“说得也是。有些你还不知道的事,应该告诉你。走吧,到我那儿说去。”

到得萱荣堂,只见大大小小都在摺“银锭”;春雨要坐下来动手,却让夏云拦住了。

“回头你带锡箔回去摺,这会儿不必了。”说着,夏云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这一下,春雨越有被排斥的感觉;只是自己也有心病,因而陡起不安之感。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里,头一句话就问:“是不是说芹官要在京里念书,不回来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春雨喉头咽咽有声;她自己急忙用手将嘴捂住,强忍着不让它出声,以致脸都胀红了。

不捂还好,这一捂显了原形。秋月本是守礼谨严的处子,妇人之事,并不深知;此时由于春雨的不寻常的动作,触发了她的一样由见闻中得来的知识,干呕爱酸不就是“有喜”了吗?

意会到此,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她的表兄。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正在寻思该如何去问她这一段私情时,却又突然意会:说不定是芹官的种呢!

于是惊而又喜;心想这件事未可造次,得先告诉了锦儿再说。因而定定神问道:“你是不是想跟了太太去?”

“我想也不行啊!”

“这是怎么说?”

“做下人的,那里作得了自己的主?”

“喔,”秋月点点头:“这话也是。照道理要太太交代下来。”她略想一想又说:“芹官恐怕会在京里念书。你知道四老爷的,最看重这件事;棠官也去了,兄弟俩在一起有伴,说不定四老爷就在京里替他们请一位好先生了。你把芹官的东西理一理;自己也预备着。”

“知道了。”春雨问说:“还有什么事?”

“芹官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事;等他下了学,你先送他到太太那里去。吃了饭再送他到这里来;明天做佛事,让他来写疏头。就这件事!”

春雨答应着走了。

秋月立刻又将心思关注在春雨怀孕这件事上;要找锦儿,想起她出门去提存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考虑了好一会,总不能暂且抛开;决定直接告诉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恢复了她的尊严,对回事的总管和嬷嬷,谈到公事,丝毫不假词色。秋月心里虽急,也不敢冒昧去打搅,只静静地等在一边。

震二奶奶却发觉了,“你在火盆旁边坐一会。”她说,“我这就快完了。”

于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地,同时应付好几个人;片刻之间,人都散了,等她站起身来,小丫头递上热毛巾跟热茶。震二奶奶摇一摇手,迳自向秋月走来。

“你说吧!”

秋月将自己的椅子让了给她;另外端张骨牌凳,紧挨着震二奶奶坐了,将发现春雨干呕及急忙掩饰的情形,悄悄地说了一遍。

“有这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当时怎么样?”

“我没有敢作声,第一,怕弄错了;第二,怕是芹官的种,不能冒失。我只问她,愿意不愿意跟了太太去?她说,下人作不得自己的主。”

“这意思是不想跟了去?”

“是这意思。”

“既然是这意思,那里会是芹官的种?而且,她也早就要说了。”

秋月恍然大悟,惭愧地说:“看我这脑筋,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好久,震二奶奶问道:“芹官什么时候放学?”

“老师快回去过年了,有好些功课交下来;这一阵放得晚,总得到未初。”

震二奶奶取出一个小金表来看,短针已快指在十一上;到未初有八刻的工夫,便即说道:“快刀斩乱麻,还来得及;趁芹官放学回来之前,就办了它。”

见此光景,秋月感到事态严重了;不能不问一句:“是怎么个办法?”

“我先去跟太太回;你悄悄儿把春雨找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秋月不便再问;不过料无好事,有些替春雨担心,也有些替自己担心,怕震二奶奶诘问此事,会将她牵涉在内,春雨会对她不满。

但事已如此,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急急忙忙赶到双芝仙馆,却还得装作从容地说道:“太太找你有话说呢!”

春雨倏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在问:马夫人自己不会派人来传唤;又何用劳动你充任小丫头的差使?意会到这一点,秋月觉得应该有所解释;转念一想,大可不必。不过,还是将脸扭了过去,避开了春雨的眼光。

一进院子,便觉得气氛异样;及至进了堂屋,只见马夫人坐着,震二奶奶站着;反倒坐镇中门的吴嬷嬷坐在靠门的一张小凳子上。

等春雨请了安;吴嬷嬷起身说道:“春雨,你跟我来。”

春雨料知事发,面色惨白;转眼向秋月望去,眼中有乞援的神色。秋月却仍是畏缩地避开了视线。

“你来!”震二奶奶看马夫人已起身入内;便轻轻地向秋月招呼。

“春雨恐怕不能再要了!”马夫人叹口气说,“我很伤心。”

伤心是由失望而生;当初何等看重春雨,如今作出这种自轻自贱的事来,难怪马夫人伤心。秋月虽知其意,却苦于无词相慰,只好不作声。

死样的沉寂中,只听得门帘作响,回头看时,吴嬷嬷老远便深深点头,接着伸了三个指头:马夫人便问:“人呢?”

“在外面。”

“让她进来。”

这一进来的春雨忸怩万状,脸上陪笑不像陪笑;伤心不像伤心,神态尴尬极了。

“是有三个月了?”马夫人问吴嬷嬷。

“是!差不多三个月了。”

“春雨,我顾你的面子,你自己说吧!”

“你可放明白些!”震二奶奶接口警告,“可别昧着良心说话。”

这是警告,别诬赖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芹官的骨血。这便使得春雨更气馁了,低垂着头,好久都不开口。

“我知道!”

秋月执着她的手还不肯放;震二奶奶便又开口了,“吴嬷嬷!”她说,“放丫头出去的规矩,你都知道,念在她照应芹官一场,箱子只略为看一看就可以了。”

“是!”吴嬷嬷向秋月使个眼色;让她放了手才向春雨说:“去吧!理你的箱子去。”

“你放明白些!太太跟震二奶奶开恩,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倒不开口了呢?”

原来马夫人、震二奶奶跟吴嬷嬷已经商定了处置的办法。春雨懂得吴嬷嬷的暗示,不觉由忧而喜,却不敢摆在脸上;只装出委委屈屈的神情说:“我错了!请太太、震二奶奶责罚。”

马夫人便向震二奶奶呶一呶嘴,示意她作处置;震二奶奶便用婉惜的语气说:“本来想让你风风光光的走;谁知道你的肚子不争气,把幌子都挂出来了!说不得只好这会儿就作个了断;趁芹官还没有放学,你就走了吧!我会替你瞒住;让他常会想起有情有义的好春雨。”

最后这句话,真比刀子还锋利;将春雨的一颗心割回来一半,不觉痛哭失声,但很快地将嘴捂住,泪流满面,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马夫人心有不忍,将脸扭了过去;秋月更是陪着春雨淌眼泪。

“别哭了!”震二奶奶冷冷地说,“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惹芹官为你伤心。”

听得这话,春雨顿时收泪;趴了下来给马夫人磕头,口中说到:“多谢太太的恩典。这一路进京,又是雪、又是雨;春雨不能伺候太太去,请太太保重。”

马夫人可真忍不住了,流着眼泪向震二奶奶说:“给春雨一百两银子;别出公帐。”

“你听见了没有?太太自己赏你一百两银子。好好跟你表兄去做人家;小俩口和和气气的,别辜负了太太的恩典。”春雨无话可说,只又给马夫人磕了头;接着又向震二奶奶磕头,站起身来,一转脸却正好与秋月视线相接。

“秋月,”她走过来脸色平静地说:“我求你一件事。”

秋月本怀歉意,听得这话,赶紧握住她的手,一迭连声地说:“你尽管说,你尽管说!我一定替你办。”

“请你到中门口等着,芹官一下了学,你就把他带到你那里去写疏头;再找些别的事绊住他。”

“嗯,嗯!我明白。”秋月连连点头,“你管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饭就在你那儿吃。”春雨又说,“他昨晚上跟我说,想喝萝卜丝鲗鱼汤;我已经替他煨好了。回头别忘了派人到我那里去端了来。”

为了不负春雨所托,秋月亲自守在中门上,等芹官一下了学,便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书包;一面说道:“上我那里去;我要抓你的差。”

芹官不明所以,一进了萱荣堂,先到祖母灵前行礼;回身看看几蔑篓摺好的“银锭”,知道秋月要他干什么了。

“在那里写?”他问。

“不忙!”秋月答说,“先吃饭。”

饭已经摆好了,秋月告诉他,鲗鱼汤是从双芝仙馆取来的;芹官要秋月、冬雪陪着吃,她们也都同意了。

“我告诉你件事,或者你会高兴。”秋月扶起筷子,从容不迫地说:“你要进京了。”

“我?”芹官大感诧异,“是四老爷写信来,要我去?”

“不是!你跟太太进京——。”秋月将前因后果讲完了,又加一句:“观光京国,总是件好事吧?”

芹官自然感到兴奋,但也有浓重的依恋不舍之情,“好事倒是好事!”他说,“一来一去,总有三个月不能跟你们见面,那牵肠挂肚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你看你!”冬雪接口说道,“越来越娘娘腔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文章很多,何以独独这个句子最流传,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你别跟我咬文嚼字!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冬雪话中有味外味;秋月怕泄漏机关,便轻咳一声示意,紧接着说道:“太太为了要进京,所以先给老太太除灵;明儿起做三天佛事,白天梁皇忏;晚上瑜伽焰口,等你来写疏头。”

“原来是抓我这个差!我只当写‘银锭包’的签条。”

“那也要写。而且昭穆宗亲都要写到,够你忙半天的。”

“把棠官找了来帮着写。”

“喔,”秋月被提醒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带了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一定很高兴。还有,我们那位小师娘,不也挺想棠官的吗?”

这是指碧文;她是冬雪的表姊,芹官便又问冬雪可有信或东西捎给碧文,话题就此扯远了。

“喝喝茶,就动手吧!”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所以又说:“我看也不必找棠官来帮忙了;他们娘儿俩要分手了,让他陪季姨娘多说会子话。”

“也好!”

于是擦脸漱口;芹官又洗了手,才去写疏头。那不费事,疏头是从法藏寺取来的;印得有现成的格式,只要填上姓氏、籍贯之类就行了。费事的是签条——银锭装在桑皮纸剪成的“篮子”里;上面要加一张行纸签条,写明什么人“冥中收用”。曹家的昭穆宗亲很多,列出长长一张单子,一一照写,很花工夫。

到得申正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雪走了来,趁芹官埋头伏案时,使了个手势,暗示春雨已经离去。秋月松了口气,去倒了杯热茶来,等芹官写好一张签条搁笔时,便即说道:“累了吧!明天再写。喝杯热茶,我送你到太太那里去。”

芹官原就惦念着母亲,听得这一声,如释重负;匆匆喝了茶,说一声:“走吧!”

到了马夫人那里,但见箱笼凌乱;只喊得一声,却以马夫人忙着指挥丫头收拾行李,芹官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觉得母亲容颜惨淡,心想必是为外祖母的病势愁烦,更不忍离去。而转来转去,深感无聊的神态,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帮着在收拾箱笼杂物的秋月便说:“太太歇一会吧!好在总还有三、五天工夫,来得及拾掇。”

马夫人点点头坐了下来;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有件要紧事,非春雨去办不可。只怕她年里都赶不回来。”

秋月不明白马夫人何以编这么一个理由?可是话已说出口来,便得帮腔;当下说道:“这一来,春雨可不能跟太太进京了。”

“多半不能。”

“本来双芝仙馆也少不了春雨看家。”秋月紧接着说:“好在太太来去也不过三个月。”

这是说给芹官听的;果然,芹官自宽自慰地在想:也不过三个月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冬雪怎么样?”马夫人问,“愿意不愿意跟了我去?”

秋月既不便说,冬雪不愿顶春雨的缺;也不肯说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因为如果说早有安排,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绝不能随行。既然如此,何以早不跟芹官说?在他看来,竟是有意隐瞒;疑心一生,麻烦甚多,因而很谨慎地作为临时提了个建议。

“冬雪不大得力。我倒有个主意,太太看使得使不得?”

“你说吧!”

“不如带了夏云去,她比冬雪能干得多,棠官也听她的话,不必多花工夫去管,带着照应芹官,不是一举两得?”

“这也好!”马夫人问芹官:“你看怎么样?”

“娘说了,自然就定规了。”芹官答说:“何必问儿子。”

“我问你的意思,是要让你知道,夏云不比春雨,她是有正主儿,不过带着照应你;一切是棠官当先。”

“我明白。”

这时秋月想起一件事,颇不放心;恰好锦儿来了,便抢先迎了上去,悄悄向她说道:“芹官如果要走,你务必把他绊住。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不等锦儿开口,就匆勿奔向双芝仙馆;一进堂屋,先到春雨住的那间屋子,但见一切陈设如常,才算放心。

其时只有一个小丫头跟了进来;秋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桃。”

“春雨走的时候,怎么交代你们的?”

“她说,芹官问起,只说太太派她到杭州办事去了。”

“怎么一下子会派她;她能替太太办得了什么事?”

秋月是模拟着芹官的感想,这样发问;碧桃那里会知道她的心事,楞着无法回答。

“又是谁送了春雨去的呢?”

“我、我不知道。”

说“不知道”必不能使芹官满意,还会去问别人;秋月心想这得有个一致的说法,才不至于露马脚。

“秋月姊姊,”碧桃问道:“春雨到底为什么去了呢?”

“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办事去了吗?”

“不是。”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一面理东西,一面直淌眼泪。吴嬷嬷还劝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缘分尽了,你看开一点儿吧!’这不是不要她了吗?”

“我可告诉你,”秋月沉下脸来,“这话你们敢在芹官面前说一句;小心震二奶奶把你的嘴撕烂。”

“不会,绝不会!”碧桃答说:“春雨也告诉我们了,绝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私底下也别谈她;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

秋月心想,春雨毕竟细心;而临别的那种凄凉悔恨,从小丫头的话中,亦大可想见。念头转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双眼立刻就发热了。

“秋月姊姊,”碧桃又问了,“春雨说芹官要跟太太进京,他的东西让我们替他收拾;可怎么收拾啊?”

这提醒了秋月,确是一件要紧事,都还不曾想到;略一沉吟,立即作了决定,“不要紧!”她说,“明天我替他来收拾,你们只把芹官常用的东西,归在一起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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