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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扰攘终日,秋月真是累了;却以次日做佛事还有许多琐务,必得事先预备,撑到三更天,勉强料理清楚,便向冬雪说道:“我可得赶紧去睡一觉;明儿还要起早。”

一语未毕,有人敲门;冬雪说道:“不知是谁?这么晚了,必是有事;你等一等吧?”

于是冬雪亲自去应门;问道是谁时,门外的声音,竟是芹官,由碧桃打着灯笼陪了来的。

“这么晚了,”冬雪一面让他进门;一面问道:“有事吗?”

“没事。”芹官歉意地答说,“只是睡不着;来看看你们。”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们可是要睡了。”但话到口边,还是缩了回去。

随后迎了出来的秋月,也听见了他的话;心情与冬雪相同,颇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却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强打精神来周旋了。

“明儿做佛事;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没有。”秋月答说,“都预备好了。”

“你喝什么茶?”冬雪问道:“火盆里刚续了炭,要等火上来,才有开水;可得等一会儿。”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里一阵响,便即问说:“可有什么吃的?”

“你想吃什么?”

“随便。”芹官很迁就地,“现成的就行。”

“有斋僧的素包子,大厨房送了两盘来;你吃不吃?”

芹官几乎从未吃过出自大厨房的食物;因而秋月赶紧补了一句:“还不坏!咸的又比甜的好。”

“那好!我来两个。”

“可也得等。”冬雪说道:“等我想法子把它弄热了。”

“不,不!回蒸的包子不好吃。冷的就行。”芹官又说:“冷包子就热茶,别有风味。”

秋月本要劝阻,转念又想:不日长行,一路荒村野店,打尖有饭,投宿有店,就很不错了,何来如许讲究?因而住口不语。

但此念一动,却只往他的旅程中去想。白天还好,就只一早一晚,起床归寝,没有一个像春雨那样,毫无避忌的人照料,实在叫人不能放心。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你早上起来,是自己穿衣服,还是春雨替你穿?”

“多半是春雨。有时候是别人。”

“你自己会不会穿呢?”

这句话大大地伤了芹官的自尊心;抗声说道:“一个人连穿衣服都不会,那不成了废物了吗?”

“你别跟我嚷嚷,总要我自己见了才相信——。”

“那容易!”芹官抢着说:“今晚上我睡在你们这里;明儿一早你瞧着就知道了。”

秋月深知芹官的性情,最怕的是寂寞;料想就逼他回去,也未见得能入梦,因而点点头,表示允许。

接着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轻软,便知他穿的是一件丝棉袍。掀开他芝麻布的罩袍,只见是件蓝灰宁绸的薄丝棉袍;下着玄色软缎扎腿夹袴;白绫袜子;一双乌绒粉底单梁薄棉鞋,数九寒天,却只是初冬的打扮。

“这样子上路,怕不冻僵了你!尤其不能穿丝棉袍,一遇了雨,又湿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说:“你站起来我看看?”

“干嘛?”芹官问说;但还是站了起来。

“身材也差不多了。”秋月管自己说,“明儿我找件摹本缎的紫羔皮袍替你改一改。脚上要着羊皮快靴,拿袴腿掖在靴筒子里,皮袍再拿腰带一扎,干净俐落,风雪都不怕。那才是冬天出远门行装。”

“你没有出过远门。”芹官笑着说,“倒挺内行的嘛!”

“谁说我没出过远门?我跟老太太进京的时候,你还在太太肚子里呢!”

这一说芹官明白了。原来曹寅、曹颙父子,相继病殁;先帝作主,以曹俯嗣继曹寅为子,承袭江宁织迼,以养两代寡妇,曹老太太感激涕零,亲自进京,叩谢天恩,行至中途,为李煦拦了回去;那时马夫人已有七个月身孕,所怀的就是芹官。

提到这段往事,秋月抚今追昔,不胜沧桑之感;芹官却不明了她曾经主人家两度破家的命运,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欢,便逗着她说:“那时你也不过像碧桃那么大吧?”

“那年乙未;今年丁未,整整十二年了。”秋月茫然地望着空中,“好快!”

“快吃吧!”冬雪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碟包子;一壶热茶,放下来又说:“吃饱了送你回去睡。”

“我今儿不回去。”芹官答说,“你别撵我。”

“你跟我来睡。”秋月接口,“把你的床,让给他。”

“不!你跟我来睡,把你的床让给他。”冬雪接下来解释,不欢迎芹官的理由,“那一回睡在我屋里,把我的抽斗翻得乱七八糟。两支眉笔,一支折成两截;一支不知弄那儿去了?”

“我找不到毛笔,只好使你的眉笔!”芹官还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秋月屋子里有毛笔,你睡在她那里最好。”

秋月也怕芹官乱翻她的抽斗;因为闲弄笔墨,有些不愿为人所见的幽思怨语。当下便说:“这样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这好!”冬雪忽发奇想,“老太太明儿除灵;又看你要进京,一定舍不得你,说不定会回来看看。看你睡在她床上,正好托梦给你——你可千万记住了!明儿说给我们听。”

那知不但一夜无梦,而且几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则是芹官略有择席的毛病;再则处处触及对祖母的回忆,从他有知识时记得第一次睡在祖母里床的情形,到弥留时一双失神的眼睛,还是看在他脸上的印象,无不历历在目。

一阵阵心酸,一阵阵流泪;到得第二天冬雪来唤他起床时,将她吓一大跳。

“怎么啦?你!”

芹官倒是老实回答:“想到老太太,有个不难过的吗?”

“原来你是哭了一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冬雪异常歉疚,“早知道这样,我把我的床让给你睡了。”

“那一来,我记起我睡过你的床,就会更想你。”

冬雪心中一动。春夏秋冬四人中,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么重;此刻的想法不同了;心里一软几乎改变初衷,愿意顶春雨的缺了。

“你如果想我,你会不会哭?”

“那可不知道。”芹官答说,“你做的事能让人感激涕零;我想来自然会哭。”

这时恰好秋月走了来,把他们话都听了进去;当下说道:“别一早就说傻话了!和尚快来了;有得大家忙的,别耽误工夫了。”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芹官是忙着磕头;和尚一天在灵前念几遍经,就得磕几遍头。到晚来放瑜珈焰口,照例附带超度昭穆宗亲,磕头的地方多了两处。芹官一夜未睡,格外疲倦;秋月便将棠官找来,帮着磕头。到二更时分,焰口收场,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忙着料理马夫人启程进京;还忙着过年,只少数几个人,内心凄凄惶惶,但三天的佛事,日夜铙钹齐鸣、梵音高唱,倒遮掩了“树倒猢狲散”的感觉。

到得第四天为曹老太太除灵,木主请入家祠;挽联之类,一起焚化。接着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宣布曹老太太的“遗命”,当时便有人哭出声来。

“我也很难过。”马夫人强忍着泪水说:“天下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咱们家远不如从前了;人贵见机,如果仍旧想着从前那些好日子,守着不肯走,不但自己耽误,也耽误了人家。”

所谓“人家”是指主人家而言;机警的听出弦外之音,顿时改变了心意。一有人开了头,跟着走的人就多了;半天的工夫,到震二奶奶那里自陈愿意被遣的,十停中占了六停。

“真没有想到!”震二奶奶不胜感慨地,指著名册上打了红圈的名字说,“我原以为这些都会留下来的,居然也要走了。也好,走了干净。”

“人生本来就是势利二字!”秋月这样劝她,“如果看不破,就是自寻烦恼。”

“我当然看得破;我这半辈子,见过的势利,比谁都多。”震二奶奶又说:“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秋月,你倒猜一猜,那是什么?”

秋月对她所知极深,不用多想,就有把握猜到,“震二奶奶,你看不破的,只有一个字。”她说,“我不必说出来,你也能知道。”

“你猜是一个‘名’字不是?”震二奶奶既兴奋又感慨,“秋月,真不枉我多年拿你当妹妹看待;只有你晓得我的心事。我索性都能认命,只有这一片争强好胜的心,看不开。这一回让我们二爷把我弄得这么灰头土脸,我一想起来,一颗心就揪紧了。不过,我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你看着好了!”

说“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场面的一句话;但有了后面一句“你看着好了!”便是相当认真的语气;秋月就不能不重视了。

“震二奶奶,你刚才说拿我当亲人看,这可真正折煞我了。既然如此,我倒不能不问问震二奶奶,你是预备怎么样把面子找回来?也许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这个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震二奶奶似乎不愿多谈;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走吧!上太太那里去。”

原来这天是替马夫人饯行;特为找了清真馆子的厨师来,在院子里支起铁架,烤了一口全羊,香味远播,将季姨娘和邹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达,已是一堂屋的人,席面也早就铺设好了。

“平常总是震二奶奶先到;今天可晚了我们一步了。”邹姨娘含笑起身,拉着她的手让坐。

季姨娘见此光景,当然也要起身;震二奶奶却一手一个,推按着她们坐下,“两位姨娘别客气!”她说,“今天是我作主人,替太太饯行,两位姨娘跟芹官、棠官是陪客。请坐,请坐!”

“今天不分上下,都在一起坐吧!”马夫人说,“也热闹些。”

“是啊!”季姨娘接口说道:“热闹也只热闹这一回了。”

此言未毕,夏云便已大惊失色;赶紧扯季姨娘的衣服,已自不及。出语不祥,连棠官都感觉到了;嘟起嘴埋怨:“娘是怎么了?说话都不想一想。”

季姨娘脸上未免挂不住,正待发作;震二奶奶见机,先就沉下脸来责备棠官,“不许你没样子!”接着却又将棠官一搂,“来,跟着我坐。回头多吃羊肉少开口。”

亏得这一下,轻轻地将一个可能很尴尬的局面遮掩过去。当下分别就座;上面一桌是马夫人为首;下面一桌是吴嬷嬷为首,其次是秋月、夏云、冬雪,以及几个有头脸的仆妇。

“可惜,春夏秋冬,就缺春雨。”

不用说,又只有季姨娘才会说这不合时宜的话;夏云又气又恨,一抬头恰好与季姨娘视线相接,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也非得有这么一个白眼,才能让季姨娘心生警惕;但要她少说话却办不到,“棠官。给二伯娘敬杯酒。”她说,“这一趟跟了二伯娘去,可千万不准淘气,处处听话;二伯娘才会疼你。”

这几句话说得还得体;棠官起身敬酒,也是中规中矩,很有点大人模样,于是将刚才那个尴尬的局面,算是遮掩过去了。

接着是邹姨娘敬酒,“二太太一路顺风。”她说:“其实不过白吃一场辛苦,到得京里,外老太太的病就好了。”

“但愿如你的金口。”马夫人将酒杯抿了一下,递给芹官说:“你替我喝了吧!”

芹官自是奉命惟谨。这时烤羊肉已经熟了;厨子戴一顶红缨帽,端着大红托盘上来献肉,震二奶奶已代为备好一个赏封在那里,叫丫头转手递了过去,随即吩咐:“片好了上桌。”

跃跃欲试的棠官,早就捏了把解手刀在手里;听得震二奶奶的话,大为失望,急忙向芹官说道:“小哥,咱们弄一块来,自己片着吃,好不好?”芹官尚未答言。季姨娘已经喝道:“你又胡出花样,看回头割了手,又哭。”

“其实,”马夫人不以为然,“倒是让他们自己动手的好。他们兄弟俩都快到当差的时候了。如果派在大宫门上;后半夜吃祭神的白肉,还不是得自己动手。”

“是,是!太太说得是。”季姨娘立刻变得满脸堆欢地,“我倒忘了,应该是历练的时候了。”

于是,夏云起身,关照厨子,另外割了一大块肉,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棠官精神抖擞地动手。只是那把解手刀不够锋利。片得不成样子。

芹官一时技痒,起身说道:“我来!”接着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刀;把子上是一个核桃雕成的鬼头;景泰篮的刀鞘,薄刃长锋。只见他一手拿新手巾揪住火烫的羊肉;一手斜斜片了下去,连瘦带肥一大片,拿刀挟着搁在马夫人盘子里。

“我吃不下这么多。”

“慢慢儿吃!”震二奶奶抢着说,“这是芹官的孝心。”

听这一说,马夫人的食欲便起来了;不过还是等芹官片好肉,一个一个分到,才蘸着黄酱尝了一口。

这时厨子等已将片好的羊肉,以及在烤肉时、油脂滴落、和着葡萄干、瓜仁之类的干果,拌得颗粒分明的米饭,一大盘、一大盘地送了上来。偶尝异味,个个专心倾注;唯独棠官是例外。

原来他的兴趣还是在不动口而动手上面,看着芹官横置在面前的那把解手刀,向往之情。溢于词色,连马夫人都觉察到了。

“你把你那把刀给了棠官吧!我另外给你找一把。”

听得这一声,棠官喜出望外;几乎是在芹官答应的同时,便已起身请安,笑嘻嘻地说一声:“谢谢二伯娘!”

“还得谢谢你小哥!”季姨娘指点着说。

“谢谢小哥!”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一伸手;芹官亦正好将刀拿了起来,预备入鞘,不知怎么一碰,只听棠官一声惊呼,赶紧缩手,拇指上已削掉了一块皮。

“怎么啦?”季姨娘问。

“碰上刀子了!”棠官答说,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拇指;血从他指缝中渗了出来。

“我看看,”震二奶奶急忙起身走了过来,“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于是棠官一松手,只见血污淋漓,看着可怕;这时连马夫人亦已搁箸,只一迭连声地说:“赶快找金创药!”

这几天由于马夫人收拾行李,日常动用之物,都变了位置,一时不知从何去找,以致乱成一团,都顾不得享用烤羊肉了。

还是夏云有办法,抓了一把香灰,按在棠官伤处,从手绢上撕下一条布,拿他的拇指包扎了起来。

“你看你,”季姨娘恨恨地说:“总是这么猴急!等一等也不要紧,偏就性急,自然就碰上了。活该!”

听得这话,马夫人、震二奶奶和芹官的脸色都变了;夏云顿时沉下脸来:“姨娘,你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不会有人当你哑巴!”

不论如何,季姨娘总是主子;听夏云这么不客气地责备,脸上未免有些挂不住。但看到大家都有称快的表情,她很见机地忍住了。

“好,好,”她强笑着说,“我不开口。”

“你也是!”夏云又数落棠官,“好好一件事,都让你毛手毛脚搞坏了!”

“行了,行了!”秋月极力想挽回这个扫兴的场面,“大家都趁热吃吧!”

没有人答话,显然的,兴致是扫定了;震二奶奶到底忍不住了,将芹官拉了一把,“回头你到我那里去。”她轻声说道,“我有一把刀送你。”

芹官点点头,没有作声;锦儿很机警地,悄悄站了起来,先自溜了回去。

原来震二奶奶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单独为芹官饯行,而实在是话别;菜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却苦于找不到时间。如今锦儿听得震二奶奶的话,知道把酒叙别,就在今宵,所以悄然离座,先回去准备。

正在忙着,曹震回来了;锦儿便说:“今儿替太太饯行,特为烤的全羊。你怎么不回来?”

“太太后天动身,我不是亲自安排,怎么放得下心?”曹震答说:“今儿是在镖局子里写纸,一定留我喝酒;太太这一路去,全靠人家照应,我不能不敷衍敷衍。”

“那你就赶快到太太那里去应个卯吧!”

“我知道。我进来拿点东西就去。”曹震问道:“我有本羊皮‘护书’在那儿?”

“你的羊皮‘护书’又不止一本!”

“是烫银的那一本。我记得交给你了。”

锦儿没有作声,转身去开柜子,找出他要的那本“护书”,随手一掀,落了满地的纸片;有一张飘到火盆上,曹震急忙伸手去抢,幸喜无恙,不过指头上烫起一个泡。

“怎么,”锦儿急急问说:“烫着了没有。”

“你别管我!”曹震将烫起泡的指头衔在嘴里:“赶紧都把那些纸片捡起来,一张都不能少;少一张也许就是几百银子。”

原来这些都是曹震跟内帐房银钱过付的凭证。锦儿一一捡齐,在护书中夹好;又去找了“玉树神油”来,一面替曹震疗伤;一面问道:“你找这些帐干什么?”

“约好了今晚上对帐。只怕要弄到三更天。”

“那你索性就睡在外头吧!”锦儿不等他问缘故,便即解释:“今晚上二奶奶给芹官饯行,你知道的,他们不是叔嫂,是姊弟;二奶奶也许有些委屈要诉一诉,你在旁边就不方便了。”

“好吧!”曹震很干脆地答应着;然后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到了快二更天,震二奶奶才带着芹官回来;进门便说:“二爷今天睡在外头;咱们不妨热闹,你派个人去通知秋月跟夏云,她们事完了,到这儿来吃消夜。”

“冬雪呢?”锦儿问说:“约了秋月,不约冬雪,不好意思!”

“也好!”

震二奶奶说完,匆匆奔向后房;锦儿有事也走了,剩下芹官一个人烤火喝茶,心里不免又想起春雨,怎么样也想不通何以要派她到杭州去办事?更猜不透何以连见一面都等不得,是如此仓促成行?一时又想,春雨是不是知道他突然进京?回来发现人去楼空,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重重疑问,无可索解,正闷闷不欢时,只见震二奶奶从棉门帘中探头出来招手;等芹官一进了她的卧室,眼帘所触,目炫五色,紫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铺了一方乌绒,上面摆了好些首饰,另外还有一个尺许长、三四寸宽的长方木盒,不知内盛何物。

震二奶奶拿上手的,就是那个木盒;推开盒盖,金光闪闪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

“这把刀,连二爷都没有见过,你倒看看,是谁的东西?”

芹官将那把极其压手的金刀,拿起来细看,柄上镌着两个篆字:“延陵”;细想了想说道:“莫非是吴三桂的遗物?”

“对了!有人使了我二百两银子,拿这个抵给我的。”震二奶奶说,“你的解手刀不是给了棠官了吗?留着这个用吧!”

“不,不!我怎么能用这么贵重的刀?”

“怕什么?”

“不!连皇上都未必用金刀;我用了不教人说话?第一个,四叔就不答应。”

“那,”震二奶奶想想也不错,“你就留着玩儿好了。”

“不!让人瞧见了,一定会问来路。我又不会撒谎;如果说了实话,又给你添罪过。已经都在说你私蓄甚丰了;再亮这把刀,不是坐实人家的话不假?”芹官很坚决地说:“总而言之,我不能要你这把刀;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们那里用得着解手刀。”

芹官发觉失言,腼然笑道:“你拿来削水果皮,不也用得着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若有所思地好一会,点点头,“好!我留着自己用。”接着便指点那些首饰:“这个是我送弟妹的;你替我收着。”

一听这话,芹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愣了好一会腼腼腆腆地说:“我的媳妇儿都还不知道在那儿呢!这不太早了一点儿吗?”

“也不早了,两三年的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芹官问道:“到时候你不会自己给她?”

这话问得极有理,是震二奶奶所不曾想到的——她亦根本没有想到芹官会拒而不受;总以为一提到“娶媳妇”,他会不好意思,自然也就说不出接受或拒绝的话,糊里糊涂便就收下了。那知他居然能侃侃而谈,并且词锋咄咄逼人,自不免意外。

不过,她不是等闲能让人难倒的人,“你的话不错,所以我只是让你替我收着。”她紧接着又说:“听我这话,你一定会问,你自己不会收起来?跟你老实说,自从出了家贼,我真有点不放心。倒不如让你替我收藏的好。”

所谓“家贼”自是指曹震盗了她的存摺而言。芹官一时无言可答;顺手拿起一支通体碧绿的簪子,不知怎么会从手中滑落。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出一身冷汗。

赶紧定睛看时,心头一松,“还好、还好!”他说,“倒不是可惜一支翡翠簪子;是——。”

芹官虽咽住了;震二奶奶却懂他的意思,不是惜物,只因玉碎不祥,当即笑道:“恭喜你!你将来的媳妇,必是命大福大。兆头已经在这里了。”

“请你收起来吧!”芹官使劲摇头,“你看,将来都让我弄坏了,辜负你的一片盛情。”

刚说到这里,门外一声咳嗽;是锦儿的声音,芹官便走过去揪起门帘,只见锦儿以外还有秋月。

秋月望见一桌子的珠宝,不由得就缩住了脚:锦儿也不免踌躇,不过到底还是跨了进去。

“你们来看看,这是我将来送芹官媳妇的见面礼。”震二奶奶灵机一动,“来,秋月,你替我收着!”

秋月跟锦儿的想法一样:震二奶奶已经顾虑到将来一抄了家,这些东西会没官:所以趁早作个交代。于是秋月先不作可否;只笑道:“我看看,给了些什么好东西?”

“坐下来,慢慢儿看。”

“可小心了!”芹官接着震二奶奶的话提出警告:“刚才我差点把这支簪子弄成两截。”

听得这一说,秋月自然格外小心,共是八件首饰,一样样看过来,才知道震二奶奶真是拿芹官当同胞骨肉看待了。“我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秋月感叹地说,“实在说,今天才算开了眼。”

“你总算是识货的。”震二奶奶不经意地说,“我的首饰其实并不多,不过不置便罢;要置一定是好的。”

“那——”秋月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震二奶奶你倒舍得?”

这一问,恰正是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辞谢的芹官,心里想说的话;因而也偏耳静听;只听震二奶奶问说:“怎么叫舍得;怎么叫舍不得?”

这话问得太玄;一时楞在那里,无以为答,锦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秋月的意思是,将来咱们芹官的新娘子,把这些首饰戴了出来;二奶奶瞧在眼里,会不会心疼?”

“怎么会?不但不会,反比我自己插戴,更觉得光采。”震二奶奶眼望着空中,仿佛已看到锦儿所说的那种情形;既向往又欣慰地说:“大家都说只有芹官的新娘子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再又打听,说是我给的,你想,那一传开去,不是我十足的面子?”

这是将一片爱心都付与芹官和他的未来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芹官不觉一阵心酸,眼眶发热,急忙扭转头去,不愿让人发现他在掉泪。

秋月亦颇感动;她自以为对芹官也是够好的了,但比起震二奶奶来,还是差着一截。心想,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这个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颗心掏给芹官的,只怕只有她一个;连马夫人都算不上。

“你们看,”锦儿笑道:“咱们二奶奶就是好面子。”

“本来嘛!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拚命去挣。你说享福吧,那还有过于皇上的?可是,一顿饭一百二十样菜,常时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好,也不能拿一百二十样菜都尝到。至于穿衣服,最尊贵的玄狐褂子,总也只能穿一件;还能穿两件吗?唯有自己的面子,是没有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别人占不了你的;能让人占的面子,纵好有限。我总要把面子挣回来——。”

一听震二奶奶又要发牢骚,说曹震将她弄得灰头土脸;秋月便赶紧打断她的话说:“震二奶奶这番‘面子论’,实在是闻所未闻。好了,”她问锦儿说:“你说请我吃消夜,就摆出来吧!”

“不等等夏云跟冬雪?”

“喔!”锦儿答说:“我倒忘了说了,冬雪闹牙疼;夏云要替棠官理东西,还有好些话跟季姨娘说。都不能来了。”

“那就摆桌吧!”

“桌子早摆好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帘外接嘴。

“请吧!”锦儿向芹官招手,“可没有好东西请你;只有一样火方煨的鱼翅,火候是一定够了;那块火方,是开了五条腿才挑出来的。反正,不吃也是白不吃;莫非便宜——。”

锦儿说得口滑,差点将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没,食料亦不会例外,与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来。幸亏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个白眼。

“你们请吧!”秋月向锦儿说道:“我得帮震二奶奶把东西收了起来。”

锦儿会意,她是有话跟震二奶奶说;便陪着芹官先走,顺手将房门也带上了。

“震二奶奶,”私月低声说道:“你这样子待芹官,让他心里不安;依我说,你留几样自己戴。”

震二奶奶摇摇头说:“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如果仍旧是我当家,一定克着大家过日子,好重新把这个家兴了起来。你想,到那时候,我能把这些东西戴出来吗?”

听她说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劝;只是将她原来就要交代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从上次看过一遍以后,一直在我那里。这一回我得请太太点明了,带到京里;这八样首饰,我亦是交给太太。回头我去写两份清单,一份跟东西在一起;一份送过来。”

“开什么清单?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是无须争辩的事;秋月不再作声,将首饰一样一样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当,方始相偕到了堂屋里,只见芹官与锦儿都站在那里等着。

“咱们怎么坐?”锦儿问说。

“自然是各霸一方。”

“不!”秋月紧接着震二奶奶的话说:“我在一边坐好了。”

“这个时候,还拘束什么?”震二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坐吧!我还有好些话跟你说。”

等坐定了,正在斟酒;小丫头盛上鱼翅来,一人一饭碗,碗中稠稠地,只得红黄两色,另外有一盘现烫的碧绿油菜,芹官挟了一筷在碗里,对锦儿说道:“你说中吃不中看;如今不是既中吃,又中看。”

“那你就多吃一点儿。我煨得不少;你尽管放开量来。”

芹官点点头,刚低头挟起筷子,忽又说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给夏云、冬雪送一碗去。”

“冬雪还罢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给了夏云,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紧。”锦儿答说:“多得是。”

“那就索性连邹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说:“咱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听得这一说,锦儿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却搁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

“我等锦儿姊姊。”

“别等了!”震二奶奶说:“这鱼翅都煨得出胶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负了她的辛苦。”

“说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赞一声“好!”双唇却黏黏地,有些张不得口的模样。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说。

她不说,芹官也知道;双唇一沾了酒,便不致于黏合。当下喝了口酒说:“一到了京里,这么醇的花雕;这么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那有这话!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说:“‘天子脚下’什么没有?”

“总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帮着芹官说话:“譬如春天的鲥鱼:秋天的螃蟹。”

“螃蟹也不见得;饿瘦了的蟹,运到京里,自有调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对芹官说道:“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到了京里,有一样远不如这里,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

看她神色郑重,芹官便放下酒杯问道:“是那一样?”

“身分。”

听这一说,连秋月也抬眼凝视了,震二奶奶却仿佛无视于他们在期待她作进一步解释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显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忆往日,但却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的脸色,是越来越严肃了。

“‘包衣’当到像咱们曹家这样子,大概也再没有能越得过去的了。不过,那也是老太爷手里的事!老太太在的时候,咱们哄着她,仿佛万年不败的根基,跟老太爷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实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梦还不醒,只怕后头吃苦的日子长着呢!”

芹官从没有听她说过这种泄气的话,自然影响了食欲;秋月亦复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两天,此刻不说,这两天之中恐怕很难再找到从容倾诉肺腑的机会。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了。

“不错,咱们曹家出过王妃;世袭郡王的嫡福晋,身分格外尊贵,可是那是恩典,不是常例。包衣终归是包衣,踩你在脚下,算不了一回事。”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常言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包衣出京做官,跟在京里当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一点,你可得千万要认清了。”

“我知道。”芹官答说:“反正尽我的本分;此外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我。”

“你这话就错了,能管包衣的人多着呢!虽说内务府的人,跟别处的官儿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够你瞧的了。凡事‘谦受益,满招损’。你愿意不愿意听姊姊这句话?”

“愿意听。”芹官毫不迟疑地应承。

“你别这时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是真得往心里去琢磨才行。”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一定听!”接着举酒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

“这才是!”震二奶奶欣慰地说,“这下我才能放心。”

接着,震二奶奶便殷殷勤勤地,一面照料芹官的饮食;一面絮絮不断地讲了许多待人接物的道理。秋月和锦儿都只有静听的分,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震二奶奶是早就察觉到了,自己不但话多,而且尽说的是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只为了恨不得将心里的话倾囊倒箧,都说了给芹官,而且看芹官也是虚心受教的模样,所以尽管说了下去。说得舌敝唇焦,自己也失笑了。

“你们看,我竟成了唠叨不完的穷老婆子了!好了,我再不说了;聊点儿有趣的吧!”

什么有趣,想想没有;锦儿搜索了好一会,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脱口说道:“你们知道这回护送太太进京的是谁?是————。”

说到一半才发觉应该忌讳;赶紧缩住口,眼却偷觑着震二奶奶。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已经猜到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怕什么?尽管说。”

这一下,反倒是锦儿觉得自己失态了;定定神说道:“这趟送太太进京的,是绣春的二哥。”

“就是在镖局子里当趟子手的王老二吗?”秋月问说。

“如今升了镖客了,是振远镖局当家的二镖头。”锦儿又说:“还起了个极响亮的名字,叫做王达臣。”

“那倒好!”芹官笑道:“‘王公大臣’护送,太太成了太后了。”

“熟人靠得住些。”震二奶奶平静地说,“王老二总算不错,看他妹妹分上,年下肯吃这一趟辛苦。”

听震二奶奶的语气,并不忌讳谈绣春,芹官便忍不住要问了。

“绣春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她还特为赶了来念经;这一回除灵也该通知她一声。”

“你想看看她。”震二奶奶看着芹官问,“如果你想看她,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接她。”

“不!”芹官摇摇头,“我只是这么说而已。”

“其实,她倒好了。”震二奶奶忽发感叹,“六根清净,什么烦恼都没有。”

“那恐怕不见得!青灯黄卷了一生,那种日子也不是容易打发的。”

震二奶奶默然不语,自己端杯抿了两口酒;忽然说道:“只要她愿意还俗,事情也好办。”

大家都猜不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不便接口。芹官看局面有些僵,便即说道:“咱们不提绣春了。谈点儿别的吧!”

“我看,”秋月接口,“时候差不多了;该散了。”

“不忙!只有两夜一天的工夫了,多聊聊。”震二奶奶忽又对锦儿说道:“等太太走了,你抽个空去看看绣春。”

“嗯!”锦儿漫然应声。

“芹官的话不错,年纪轻轻的,过那种日子,怎么能没有烦恼?你倒探探她的口气看。”

谁都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真的会动了劝绣春还俗的念头。可是还了俗又如何呢?

他人可以存疑;锦儿却不能不问,“我怎么探她口气?”她说,“探她什么口气?”

“自然问她,愿意不愿意回来?反正她是带发修行;事情并不麻烦。”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震二奶奶是打算弥补前愆,让绣春跟曹震重圆旧梦。大家的感觉是,她的想法对不对,做不做得到,都颇成疑问。不过锦儿与秋月只是在心里琢磨;芹官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绣春绝不肯的,说了徒乱人意,害她好几天烦恼;而且,这对她不公平!”

“你别扯上我。”锦儿看他眼风扫处,不等他的手指过来,就抢着开口。

“锦儿的事,我当然也要办。”震二奶奶答说:“明天我就跟太太回,让大家改口。”

听得这一说,芹官与秋月不约而同地笑着喊一声:“锦姨娘!”

锦儿有些发窘,身分上猝临的一个变化,不但不知如何应付;甚至心理上还不能接受。想到自己对震二奶奶的忠心,为她担当了多少艰险,照常情说,她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直到此刻,旁人提起,她才有这个表示,实在忒嫌委屈!这样想着,不由得滚出两滴眼泪;芹官诧异,急忙将自己的一方白绸手绢递了给她,关切地问:“这是喜事,怎么倒哭了呢?”

秋月了解她的心境,掩饰地替她解释,“喜极而泣,也是有的。”她又提议:“明天晚上还得来扰震二奶奶一顿。”

“对了!”芹官附和着:“喜酒非喝不可。”

“一定请你们喝。”震二奶奶也觉得对锦儿应有所补报,所以很慷慨,也很诚恳地说:“秋月,这件事请你办。咱们不请外客,自己关起门来,上上下下,热闹一天。”

听这一说,芹官的兴致先就好了;很起劲地说:“怎么热闹法?莫非还得唱戏?”

“当然。”

“何必呢!”锦儿开口了:“后天太太就动身了;那里有工夫。”

“我留太太一天。”震二奶奶接口便说:“好在连日都是宜于动身上路的好日子,晚一天也不要紧。”

“最好能留两天。”秋月说道:“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办喜事;大后天歇一天,送太太动身。”

听她们这样在商量,锦儿自觉不便在座;悄悄地起身避开。

震二奶奶目送她的背影远去,轻声说道:“锦儿帮我这么多年,我也得在她身上尽点心。秋月,你替我作主去办这件事;别省钱,只要她心里痛快。”

“要不要问问震二爷的意思?”秋月问说。

“问他什么?”

“震二爷也有一班场面上的朋友,听说他纳宠之喜,也许会讨喜酒喝。”

“那是以后的事。我刚才说过,这一回是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热闹一天;后天只跟衙门里的几位老爷送一桌酒菜过去,此外什么外客都不惊动。”

萱荣堂前,临时搭了天篷;堂屋的屏门,尽皆卸去,里外打成一片;再升起极大的四个火盆,加上少长咸集,喜气洋洋,以致穿了白狐出锋皮袄的锦儿,额上竟有些沁汗了。

那件皮袄是震二奶奶的,大红缎子织出“玉堂富贵”的暗花;还有条花样完全相同的大红绉纱裙,配成一套,她一年只穿一回,只在大年三十晚上,为曹老太太辞岁时才上身。这天特意跟锦儿分着穿——曹家在中门以内还守着汉人的规矩;只有嫡配才能着红裙,所以将皮袄分给锦儿穿,自己当仁不让地留下了红裙。

但她身上的皮袄与锦儿的裙子,却又是一套;墨绿绣百蝶的缎袄与纱裙,错开来一穿,显得十分别致。

因此,不独锦儿,连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赞叹戏谑的对象。人人都说这穿法有趣;芹官更为激赏,下了八个字的考语:“各尽其妙,两全其美。”

但到底是红裙绿袄好,还是绿裙红袄好,却无定论,有的说暗花的红袄,配上墨绿百蝶裙,显得格外俏皮;有的说要墨绿袄才压得住红裙。正当争论得热闹时,马夫人来了。

“倒像姊妹。”

这句话才说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锦儿当然也知道她的本心;是刻意笼络,不觉油然而生感激之心,前两天所感到的委屈,早就消失无余了。

“太太倒看,”芹官问道:“是上红下绿的好,还是上绿下红的好?”

知子莫若母,晓然他问的是颜色搭配;便答一句:“都好。”

其实,马夫人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芹官是要冲淡锦儿未能着红裙的委屈,有意加强了语气说:“自然是墨绿裙子好看。‘裙拖六幅湘江水’,红裙就没有这样的韵致了。”

“小哥这话不通,”棠官挤出来拍着手笑:“那有墨绿色的江水?”

“又来混说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还黑的呢!”

接着一巴掌拍在棠官头上,下手极重;打得他晕头转向,拉长了脸,快掉眼泪了。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赶紧一把拉过棠官,搂在怀里,一面替他揉脑袋,一面埋怨,“说说笑笑怕什么?又何犯着使劲打他。”

不说还好,一说让棠官忍不住了。原来他常听季姨娘说震二奶奶偏心;对棠官从无半点关怀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种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觉涕零,豆大的眼泪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你作——!”季姨娘一个“死”字没有出口,让夏云及时将她的嘴捂住了。

“好了,好了!你请过来;替太太陪陪客。”夏云拉着她去陪后街上的几个本家太太。

“亏得是墨绿的,眼泪掉在上面也不显。”芹官又用微显威严的声音的说:“别哭了!锦姨娘的好日子。”

听得这一说,棠官立即收泪;轻轻挣脱出来,不安地说:“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没有?”

“不相干,快去擦擦脸;一会就见礼了。”

正提到见礼,只听秋月笑:“新郎倌来了。”

果然,外面一片招呼“震二爷”的声音。芹官和棠官便一起迎了出去;是预先教好了的礼节,兄弟俩双双请安,异口同声说一句:“给二哥道贺。”

曹震一手一个将他们搀了起来,“回头你们是里面喝酒;还是跟我们在外头玩?”曹震接着又说:“扬州的郭猫儿,正好在南京,我把他找来了。”

郭猫儿善口技;棠官曾听过一回,以为天下之奇,莫过于此;所以一听曹震的话,大声答说:“我跟二哥在外头玩。”

“轻一点儿!”芹官警告:“回头又挨骂。”

棠官吐一吐舌头,躲了开去;于是曹震进入堂屋,先咳嗽一声,才进了西面屋子,首先向马夫人招呼;接着跟几个本家寒暄;也问了季姨娘与邹姨娘的好。然后转入里屋,顿觉脂香鬓影,目眩神迷了。

“震二爷,”吴嬷嬷倚老卖老地笑道:“真正该给你道喜;这么一对大美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听听,”正在为锦儿修饰眉毛的震二奶奶说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儿了。”

“本来就是嘛!”冬雪还不脱稚气,看着曹震问道:“震二爷高兴不高兴?”

曹震嘻嘻地笑着有些发窘;夏云便笑着说她:“傻话!这有个不高兴的吗?”

一语未毕,只听一串百子鞭响;接着是吹鼓手眯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吴嬷嬷说道:“见礼的吉时到了!我去请太太。”

“你去嘛!”震二奶奶转脸向曹震说:“别忘了,给太太磕头。”

有些迷惘的曹震连连点头;到了外屋,看见马夫人正站起身来,立即跪下磕了个头,这算是向马夫人致谢;为的是正式纳妾,须一家之主允许之故。

“起来,起来!”马夫人迟疑了一会,将盘算了好几回,想说又不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人家说娇妻美妾,你也够了!从此收收心吧!我看那个‘赛观音’也赛不过你那两口子。”

当着这么多人,马夫人竟提到“赛观音”,自不免让曹震大窘,但不能不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太太的话,我一定记住。”

这时堂屋红烛高烧,檀烟氤氲,正中设一张交椅;等马夫人一出来震二奶奶随即上前搀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视着右侧的屏门,要看锦儿这天的模样,跟平时有何不同?

好一会,门帘一掀,是吴嬷嬷抱着红毡条来铺设拜垫;第二次帘掀动,却是芹官,在门旁一站,高高举帘,帘内裙幅?

扶到拜垫前站定,吴嬷嬷赞礼;马夫人受了锦儿的大礼,从左腕上捋下一只玉镯,满面含笑地说:“没有什么见面礼给你;不过这支镯子,还是我家老太太给我的,如今给了你,好让大家知道,我是怎么看你?来,我替你戴上。”

这竟是拿锦儿作为义女看待了。人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身受者更是感激涕零;锦儿又磕了个头说:“谢谢太太!”等站起来伸出手去,眼圈已经红了。

接下来便曹震夫妇受礼;等吴嬷嬷鸣赞时,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不必,不必!给太太磕了头,定了名分就行了。”

曹震也说,无须闹此虚文。无奈观礼的季姨娘,想起当初自己给“老爷”磕头的情事,觉得不能便宜了锦儿,所以在一旁大声起哄;亏她竟还掉了一句文,道是“礼不可废”。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连能言善辩的震二奶奶亦无法推辞;不过他们夫妇俩不但不肯坐下来受礼,而且还是站在偏处。等锦儿磕头时,都还了半礼。

“唷!”震二奶奶突然想起,“我倒忘了备见面礼了!怎么办?”

“我也是。”曹震答说。

“不要紧!欠着好了。”芹官接口说道:“反正一屋子住的人,好商量。”

这一说,连马夫人都笑了。

但也提醒了她,招招手将秋月唤了过来,轻声说道:“要替本家太太预备见面礼。”

秋月也很机警,随即提高了声音答道:“本家太太跟两位姨娘的见面礼,早都预备好了。”

听得这一说,本家太太才能坦然受礼;秋月原揣着几个备赏下人的红包,权且充做见面礼,应付了场面。

再下来便轮到芹官见礼,他走到西面,向锦儿作揖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名分不名分;仍旧管你叫锦儿姊姊。”

“不敢当。芹二爷。”

“对了!”震二奶奶提高了声音,看着吴嬷嬷说:“以后都改口叫芹二爷吧!”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看了芹官一眼。

“转眼过年,芹二爷十四岁;棠官到了十四岁,再改称呼。”震二奶奶对夏云说:“你可记住了。”

“是!”夏云答应着,转脸向芹官一伸手:“拿来!”

“什么?”芹官愕然。

“我替我们锦姨娘讨见面礼。”

“你赶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他不愿意改口,仍旧叫锦儿姊姊,就是安心要赖这份见面礼!这你还不明白。”

话犹未完,锦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来她在这一刻,俨然是新娘子的模样,要面无表情,一切随人摆布,才合规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声来,这可是件有趣的新闻,因而,越发惹得哄堂大笑。

到得见礼已毕,正在排席时,门上忽然来报有客;递上名片来看,只得核桃大的“李果”二字。

“李客山来了!”曹震向马夫人说。

“他怎么来了呢?”马夫人心中一动,“一定有事!”

“那——。”

曹震颇为踌躇。他原来的打算是,等萱荣堂开了席,敬过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宾西席;如今一会李果,接下来留着喝酒,就无法分身回来,礼节上似乎说不过去;又怕冷落了锦儿,亦觉于心有愧。

“干脆把官客也请到里面来,倒热闹。”震二奶奶看出丈夫的心意,出了个主意:“丫头们无所谓,不必回避;只用屏风在中间隔一隔,两处喝酒,一起听曲,不挺好的吗?”

曹震尚未答话,棠官却又抢先开口了,“二嫂子这个主意真高。”他高兴地说:“先听郭猫儿;听完了再听清唱。”

“你就忘不了郭猫儿!”曹震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间用几道东洋纸屏风隔开,东面官客,西面堂客。

“外面的老爷们进来喝酒,各人放尊重些!”吴嬷嬷告诫丫头们,“别惹人笑话。”

听得这一说,鸦飞雀噪的一班丫头们,都安静下来了。只听靴声渐近,芹官便迎了出去;领头的是曹震,跟在他身后的李果,他还依稀识得,不过满头华发跟记忆中不同。

“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着曹震说:“长得这么高了!”

芹官读过李果的“咏归亭诗钞”,仰慕他是名士,兼且侠气过人,所以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叫一声:“李先生!”

“英气逼人。”李果向曹震夸奖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天分还不错。有机会得请客山先生教导、教导他。”

“好说,好说!”

就这样寒暄着,踏进堂屋;仰面看着“萱荣堂”那方匾额,面现凄然之色。

“那年登堂拜见太夫人,情事历历,如在眼前;物移星换,又是一番沧桑。”李果转脸向芹官说:“请代为向令堂致意,说李果问安。”

“不敢!”

芹官答应着,退后两步,转到西面;转达了李果的话,也带回了马夫人道谢问好的意思,然后肃客入座,自然是李果首席。

刚过了一巡酒,有个中年汉子戴一顶大帽子,到筵前请了个安,手捧戏摺子说到:“请点戏!”

“年底下封箱了。”曹震说道:“今天只是清唱;不过角色还不错。”说着,接过戏摺子,递向李果。

点戏是首席的特权,但亦照例有一番逊谢;所以当李果请大家公议时,主人及陪客,依旧很客气地请他作主。

“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闹过一回笑话,深知这件事假充内行不得。还是请诸公斟酌。”

听得这一说,便推熟谙戏曲的一个幕友主持,点了阮大铖的“春灯谜”。然后请教首席,是如何闹了笑话。

“是自以为是之故。”李果答说:“一回是赴寿筵,忝居首座;送上戏摺子来,心里在想,要点出新戏,为大家一醒耳目。有出戏叫‘寿星明’,口采极好,就点了它。那知情节虽是行善得报,而一开场就是妻离子散,接下来诸般苦难,极人世未有之惨,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场南极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团圆,我才算松了口气,然而汗流浃背,把一件夹袍子都渗透了。这一回经验,至今心有余悸。”李果又说:“不知在座诸公,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窘境没有?”

“没有。”座客异口同声地回答。

“古人倒有过。”芹官接口:“杜茶村,陈迦陵都经验过这种尴尬局面。”

“喔,”李果说道:“这倒是创闻。”

听这一说,曹震便有些担心,怕芹官道听涂说,是不经之谈,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抢先问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齐东野语?”

“也不算齐东野语,是陈迦陵自己说的。”接着,芹官念了一首陈其年专咏其事的“满江红”,作为佐证。

“果然信而有征。”李果深深点头:“杜、陈两公,去古不远;他们的集子,也是常在手边的,竟不知有这么一首词。足见世兄读书细心。可喜之至。来,来,我敬世兄一杯!”

“不敢,不敢!”芹官急忙起身回答。

“大家都干一杯。”有人提议:“作为公贺。”

“太太听!”正在为马夫人斟酒的秋月说:“都在夸芹官,喔,芹二爷。”

于是一座都偏耳静听,却是芹官在谈陈其年另一首词中所写的一个笑话。

“我查了查书,前明最后的‘大司马’是河南新城人张缙彦。”芹官说道:“他先投降李闯;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左布政是顺治十一年——”

顺治十一年,张缙彦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园林为他接风,开筵演剧,请他点戏;有一出新排的“费宫人刺虎”,张缙彦欣然下笔,点了这出戏。

不道头一场就是“闯王进京”;小锣打上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丑儿,红袍乌纱;玉带围腰,看来官位不小。念罢“定场诗”,自己报名;一开口就是:“下官张缙彦;官拜兵部尚书——。”

这一下,恰如晴空暴雷;震得满堂宾客,面如死灰。张缙彦居然还沉得住气,直到向李闯递降表称臣,他才说了句:“何致于如此!”

当然,这出戏是被“邀锣”——腰斩了,张缙彦只怨自取其辱,不敢有什么生气的表示。但却编了一套说词,说当时他并未迎降;而是在朝房中上吊,为人救了下来,自道是“不死英雄”。

芹官谈到此处,清唱上场,打断了他的话头。震二奶奶没有能听到宾客对芹官的夸赞,微感怏怏;不她仍旧是得意的,“那么多喝饱了墨水儿的在那里,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她说:“光这一点,就了不起了。”

“昏大胆子!”马夫人是其词若憾地说:“将来到了京里,也是这么轻狂,惹人笑咱们曹家没家教。”

“又不是回回如此!”震二奶奶又说:“若说咱们曹家没有家教,那在内务府就没有一家人家能说有家教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眼瞥见冬雪向秋月招一招手,接着便聚在一起,并头交谈,指指点点地,似乎出了什么事。震二奶奶放心不下,就不再谈芹官,只是不时看着秋月。

秋月恰好也将双眼转了过来与震二奶奶视线相接,领受了她的召唤之意,随即走了过来,却不说话;扶住椅背,看大家都将精神贯注在“春灯谜”上,方始悄悄低下头去耳语。

“震二爷跟苏州来的李老爷,不在席上。”

那自然是谈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极低的声音说:“看他们谈些什么?”

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听戏,托辞有些头痛,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稍为息一下;同时用一个眼色示意,曹震便装作待客尊敬,要亲自引导安排,就这样双双从筵前遁了出来。

密谈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设的一个小佛堂;向为家人足迹所不到。曹震还要招呼丫头点灯,李果摇摇手表示不必,指一指荧荧青焰的长明灯说:“立谈数语就可以了。”

“是!”

“我得到一个极机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怎么回事?”

“杭州的上谕,总知道了?”

这是指孙文成罢织造之事;曹震点点头说:“是的。”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说:“还有查抄的上谕。”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震心头略为轻松了些,“多谢客山先生的关怀。”他说:“敝处亦略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

“听说查抄的上谕,已经到了督署;只在元宵前后,就要见诸事实了。”

“喔,”曹震苦笑:“总算皇恩浩荡,还让我们过一个年。”

“既然,”李果问说:“已有所闻,总有点预备吧?”

“是的。打算先将家婶送进京。”曹震又问:“关于四家叔方面,不知道客山先生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听说要等查抄以后。”

曹震一楞;不由得就问了出来:“这是怎么说?”

“通声兄把今上即位以来,大小臣工破家的几十件案子,细细琢磨一下就明白了,好些案子都是籍没以后才严办的。查抄、查抄,重在一个查字。”李果又说:“令人特感关切者在此!”

曹震完全懂了,抱着拳感激地说:“多蒙指点,承情不尽。”

等他们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后窗外是条夹弄,一头通到她卧室之后;由于这条秘径,她才能在这里“听壁脚”。

“怎么回事?”她忧心忡忡地在想:“抄了家还不能算完?莫非还要人的命?”

二更天,酒阑曲终人散,四盏绛纱宫灯将锦儿送了回去,芹官、秋月和冬雪随即都辞去了。

“今儿是你们的日子。”震二奶奶说道:“还不睡去?”

“不忙。”曹震坐着不动。

锦儿当然也不便先走,没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们走吧!后天太太就动身了;明天还有一阵子忙呢。”

“我有话跟你说。”

听曹震这句话,锦儿反倒可以回避了,“我先去换衣服。”她说。

“你换了衣服就别过来了。”震二奶奶说,“等二爷说完话就过去。”

等锦儿走远了,曹震方始开口,“李客山是特为送信来的。”他说:“抄家是免不了啦!而且,抄得不好还有麻烦。”

“我已经知道了。”

“咦!”曹震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了?”

“你们俩在佛堂说话,我让秋月打听去了。”震二奶奶微撇着嘴,夷然不屑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别那么说!果然顶起真来,几十年的老帐,一笔一笔翻出来,还有个完吗?”曹震又说,“那年我一梦见李家,就出一身冷汗——。”

“咱们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李家是皇上跟他过不去,谁也不敢马虎;咱们——”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人家多少看着王爷的面子;只要认了罪,对上头有了交代,事后就算过去了。”

“知道是什么罪?这个罪又怎么认法?”

“这会儿跟你说不明白。”震二奶奶起身推着他说:“你请吧!别让锦儿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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