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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毛衣服在大太阳里晒过两天,拿藤拍子拍净了灰,在空屋子里晾得冷透,该收回樟木箱了;那知打开第一口空箱子,震二奶奶就发觉少了一样东西。

“那本册子呢?”她问锦儿。

“什么册子?”

“还有什么册子,不就压箱底的那玩意儿吗?”

“怎么?”锦儿一惊,“我还以为二奶奶收起来了呢!”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也很着急。原来要找的是一册秘戏图——也不知谁行出来的说法,春册可以镇邪,箱子里有了它,“铁算盘”都算不走的;又说可以辟火,相传火神祝融氏是个老小姐,性子泼辣无比,但到底是未出嫁的闺女,一看到这“羞死人也么哥”的玩意,自然吓得退避三舍。因此,震二奶奶所置贵重物品的箱子里,都有此物。

“我那里收起了来?没有!你看看别的箱子。”

收皮货的樟木箱,一共四口;其余三口空箱中都有,“就少这么一本!”锦儿困惑地:“是到那里去了呢?没有人来过呀!”

深闺艳秘,流落在外;震二奶奶可以想像得到那些轻薄男子的口吻:“喏!曹家震二奶奶的东西;你们看她有多风流!”

转念到此,汗流遍体,“不行!”她说,“非找到不可;你去查一查!”

明知别的丫头、老妈绝不敢私拿,还是找了来问;果然,一个个斩钉截铁地否认。

“那么!”锦儿问道:“前天,晌午那一会儿,有谁来过?”

大家都凝神细想,你说一个,他说一个,算得出来的,一共有七个人来过。

“二奶奶!”锦儿回来,悄悄说道:“只怕是芹官拿的。”

震二奶奶如当顶轰了一个焦雷,“可了不得了!”她说:“这要让四老爷知道了,会把他打死!就是老太太瞧见了,也是一场风波。赶快,赶快找春雨!”

春雨今年十七,比芹官大五岁。进府那年才十三岁,已是大人的样子了;沉静、灵巧,懂得用眼色窥伺,曹老太太要看个唱本什么的,总是不等开口,她就把装眼镜的荷包找了来,有那妒忌的,背后说她会拍马屁,她笑笑不作声;若是夸奖她两句,必是惶恐不胜的样子。就这与人无忤,有功不伐的这份德性,为冷眼旁观的马夫人所看中了;跟震二奶奶商议,想跟曹老太太要春雨专门去照料芹官。

那是前年的事,芹官十岁。旗人家的子弟,十岁就得拉弓“压马”,预备“比棍”当差了;可是,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留在上房里不放出去。每天上家塾是小厮在中门口等着接;放了学仍旧送到中门,丫头老妈捧凤凰似地送到老太太面前,由此就很少出中门了。

马夫人跟震二奶奶不止提过一次:“人一天一天大了,成天跟些小丫头混在一起;等知识一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得有个靠得住的人能托付才好。”

“难!”震二奶奶也总是这样回答:“咱们这位小爷,变着方儿淘气;靠得住的人老实,降不住他;降得住他的,又怕他心里不服,一吵一闹让老太太知道了,呕不完的气。必得有这么一个德性好耐性好,能管得住他,还能叫他服她的人才行。”

春雨恰好就是这么一个人。震二奶奶认为马夫人挑得不错;曹太夫人也欣然相许。马夫人还特为将春雨找了来,说了许多心腹话,笼络备至;还特为关照震二奶奶,从她的月例银子中,另提二两津贴,津贴春雨。

两年下来,成效大着,芹官除了不大爱念书以外,若说待人接物的规矩,可真是懂了不少,那都是春雨循循善诱之功。最使马夫人满意的是,照料芹官的起居,无微不至;每天上学,亲自送到中门,对小厮必有一番话交代;书包以外,另有一个衣包,燠寒温凉,该换该加的衣服,都在里面,再无受凉受热、饮食不慎而致病的情形发生过。

因为如此,芹官发育得极好;十二岁的孩子,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一来,马夫人又有隐忧了!

震二奶奶也知道她的这个隐忧;为此,对那本春册是不是落在芹官手里,格外担心。等到将春雨找了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怔怔地望着春雨。

春雨却突然之间脸红了;红到耳朵根上。震二奶奶大为讶异;凝神静想了一回,恍然大悟!但也不足为奇,反正总有那么一遭;只不知是怎么上的手?想到这里,深感兴趣;不由得绽开了诡秘的笑容。

在异样的沉默中,春雨的头一直低到胸前;连她的心跳都清晰可闻。这就不但是羞,而且也在害怕。震二奶奶心想,像这样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就问出来了,以自己当家人的身分,不能不管,但一定难管,倒不如暂且莫问。

于是她说:“没事!你先回去吧!”

特为把她叫了来,却又没事,这不透着蹊跷?春雨明知她有话未说,却以心虚之故,不敢多说一句,答应一声:“是!”如释重负地踩着碎步,走得好急;锦儿发现她的影子,想留她说两句话,都没有能拦住她。

“怎么!是芹官拿的不是?”

“锦儿,”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我看春雨是破了身子了!”

锦儿大吃一惊,“二奶奶从那里看出来的?”她说:“不会吧?”

“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等震二奶奶将她的所见,细细说了以后;锦儿亦觉得深为可疑,可是,“是跟谁呢?”她问。

“还有谁?自然是芹官。”

“芹官!”锦儿失声说道:“才十二岁啊!”

“生得壮,发育得好,十二岁开智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皇的第一个阿哥,就是十三岁生的。”震二奶奶又说:“你去一趟,详详细细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

话当然宜从那本春册谈起;锦儿的想法是,这样的事,千万冒失不得,只有以话套话,步步为营地踩进去,那知她刚开得一句口,春雨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你还来问我!”她满脸胀得通红,恨恨地说,“都是你们主子奴才害人!这种东西也是混丢、混丢的!”

锦儿先是一楞,会过意来,随即笑了,“怎么啦?”她问:“怎么害人?害了你啦?”

春雨是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不过她做事向来不悔,沉吟了一会,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平静地说:“你晚上来,我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放心!我不会随便跟人去说。不过,二奶奶那里,不能瞒她;其实也瞒不住。我跟你实说吧,二奶奶已经看出来了。”

“我知道!”春雨低着头说:“二奶奶那双眼睛再毒不过。”她突然抬头又问:“喔,前天我听人说,你有喜信儿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啊!”

原来锦儿已为曹震收了房——为了绣春,曹震跟他妻子大打饥荒。震二奶奶不管怎么说,肚子不争气,在提到“不孝有三”,理上总是亏了些;所以不能不让他“弄个人”。

想来想去,只有锦儿最合适;而锦儿不愿。震二奶奶下了好大的工夫,才将她说动。曹家的规矩,丫头收房,要生了子女才能改称姨娘;锦儿有了喜信,便意味着快有正式的身分了。所以春雨说是“大喜事”。

“没有的事!也不知是谁在嚼舌根?倒是你——。”锦儿本来想说:“倒是你,倘或芹官能跟老皇那样,十三岁生个儿子;那一来,老太太说不定会把你看得比震二奶奶还重。”想想这个玩笑开得太早了些,所以缩口不语。

到晚来浴罢纳凉,三更时分她才派一个小丫头去问春雨,此时去看她,是不是太早?春雨懂她的意思,叫小丫头带回来的话是:晚点去不要紧,或者就睡在那里好了。

这是打算着竟夕深谈。锦儿便跟震二奶奶回过一声,直到三更过后,才悄悄来到双芝仙馆——芹官所住的那座院落。

“睡了?”锦儿往里指了指,是指芹官。

“早睡了。来,这里坐。”

春雨在梧桐树下设两张藤榻,备了瓜果清茶,刚一坐定,小丫头便又送来点心,“你真把我当客人待了!”锦儿说道:“别张罗了!让她们睡去罢!”

春雨点点头,吩咐小丫头说:“这里没事了!叫杨妈也去睡;今晚上不用‘坐夜’,门闩上好了;锦姑娘今天睡在这里。”

把不应该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打发走了;原本面对月光的春雨,走过来坐在锦儿旁边。两人都是背光,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说话就方便了。

“那天下午,从你们那里顺手牵羊偷了那缺德的玩意回来,一人躲在书房里偷看,我先还没有留意,后来看他脸上通红;只当他受了暑,摸他头上,可又不怎么烫。问他是怎么了,可又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这一下,我可留了神了,半夜里醒过来,看前屋灯还亮着;我特为从屋子外面绕到窗口,伦偷儿往里一瞧。你知道他在干什么?”

“干什么?”锦儿答说:“你别问我,只管你自己说好了。”

“在画画呢!我就在窗外咳嗽一声,还没有说话,他就吓得赶紧藏那本册子。我知道有花样了;回进来跟他要那玩意。他不肯给!”

“后来呢?”锦儿催问着:“你快说啊,他给了没有?”

“给了。”

“这时候你才知道,原来是这玩意?”

“是呀!我一看吓坏了;问他是那里来的?他说从你们那里取来的。我心想,真好险!如果不是这会儿捉住,他明天带到塾里,这一流传出去,让四老爷知道了,那一场祸还小得了?只怕连震二奶奶都得落包涵。”

听这一说,锦儿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真是!”她庆幸地说:“多亏得你。以后呢?”

“以后——,”春雨停了一下说:“换了你不知道怎么样?我可是没有想到;所以一时竟楞住了!”

“你说的什么?没头没脑地!什么事楞住了?”锦儿蓦然意会,“是不是来了个霸王硬上弓?”

“那,他倒不敢。他,他要我跟他照方儿吃炒肉。”

“那么,你干不干呢?”

“我当然不干!又吓他,又哄他;最后他说了一句话;锦儿,换了你,恐怕也不能不依他。”

“喔,他说了句什么?”

“他说:你不肯,我找别人去。”

锦儿不作声。心想:芹官的那句话,大概除了“四老爷”以外,都不会觉得他过分。至多说一句:你才十二岁嘛!可是,“甘罗十二为丞相”,只要像大人了,自然能干大人的事。

“我们这位小爷,你知道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一找开了头,怎么得了?说不定还用不上他去找,自有人在招惹这位小爷——。”

“那是谁?”锦儿抢着问了一句。

“你别问了,反正有人。当时,我主意是拿定了;不过,”春雨加重了语气说:“到底是女孩儿家一生就这么一回的事,即使不明不白地断送了,多少也总要值得;所以我跟他说:你依我两件事,我就依你:一是除了我再不准找别人;务必改了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

芹官这个毛病,由来已非一日;大概两三岁的时候,不知那个丫头逗着他玩,亲他的嘴,却说:“来!吃姐姐嘴上的胭脂。”由此成了惯例,要亲丫头的嘴,就说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锦儿也让他这样亲过,当时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无缘无故吃了亏。因而这时听得春雨的话,颇有深获我心之快。

“你也看出来了,他这个没出息的毛病,若是能改掉,真正功德无量。”锦儿很起劲地问:“他依了你没有呢?”

“自然依了我。”

“你也依了他?”

这是随嘴一句话,在春雨听来,便有明知故问的意味;停了一下方始开口:“你别笑我不识廉耻!我也是好好想过的,刚开智识的人,混在脂粉堆里,又有老太太在上头护着;你倒想,还不是尽着他的性子胡闹?不懂这件事便罢,一懂了谁能管得住他?只怕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得童子痨。我是识得轻重,心想太太、震二奶奶,把老太太的命根子托给我;我能只顾自己的清高,不顾他心里是怎么在想?我也想到头了,横竖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我自己觉得很值得,很对得住太太跟震二奶奶。”

原来她还有这番深心,这番大道理!锦儿心想,谁要只当她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看,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笑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我比你大四岁,还不懂怎么拿自己的身子,拘住人家的心。”

一句无心的话,立刻使得春雨脸上发烧;原来她并非处子,早就为她的一个在海盐腔班子里唱小旦的表兄偷上手了。所以听得锦儿的话,以为意存讽刺;转念又想,自己的秘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知道,锦儿从何得知?于是定定心答道:“我也只是这么痴心妄想,到底还不知道拘得住拘不住他的心?”

这却也是锦儿关心的一件事,随即问道:“那么,你看呢?你自己总知道吧,他是真的一句,听你的话呢?还是假的依你?”

“照眼前着,倒是说话算话。往后就难说了。”

锦儿点点头说:“本来,这件事也要打两方面来看,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那里就胡闹得起来?”

“正就是这话。”春雨停了一会说:“不过,这话,我可不能说。”

“当然!当然!有人会说。”锦儿很满意地:“今晚上没有白来。你明儿还要起早,睡去吧!”说着,已站起身来。

“等等!”春雨一面说,一面已转身急步而去。

锦儿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站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只见春雨去而复回,将一个手巾包递到她手里。捏一捏是软软的一本书,心知便是那本春册。只是另外圆鼓鼓地一个小罐子,就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那本害人的玩意,请你带同去。还有一罐擦脸的东西,我也叫不上名儿来,那天我到老太太那里去,正好在开箱子,老太太顺手把这罐给了我了,说能保养皮肤,冬天用最好。”

“我知道,”锦儿很高兴地:“那是西洋进贡来的膏子;贵重得很呢!你留着自己用吧。”

“不!”春雨答说:“我也不能一个人用;一打开来,你舀一点、他舀一点,不用三天就光了。倒不如送给你,起码可以用一冬天。”

“你这么说,我可就老实不客气了。多谢,多谢!”

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愈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听完锦儿的话,震二奶奶沉吟着;拿枝象牙签剔牙,不断地龇牙吸气,好久都不作声。

锦儿知道,遇见这种样子,就是她有很要紧的事在盘算,也许得要好半天的工夫。不必扰乱她,管自己悄悄溜开。

“你别走!”震二奶奶说:“我有话跟你说。”

锦儿便站住脚,拿震二奶奶的茶去续上了开水;自己也捧了杯茶,在她身旁一张矮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春雨今年多大?”

“不是十七吗?”

“大五岁!”震二奶奶说:“略为嫌大了一点儿。”

明知她是拿春雨跟芹官的年龄作比;锦儿却故作不解地问:“二奶奶倒是说什么呀?”

“春雨是个脚色!”震二奶奶说:“你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小心。”

锦儿心里一跳;“怎么啦?”她问:“我可不知道说什么话要小心?”

“还不是咱们自己的事吗?”震二奶奶说;“她的心可比你又细又深;又会笼络,你别小看她了。”她忽又说道:“我这话你只放在肚子里。走!上太太屋里去。”

有两句话,是马夫人入耳如雷,再也忘不了的,这两句话,一则以惧:“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得童子痨。”一则以喜;“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

“天可怜见!”马夫人噙着泪在笑,“有这么教人为难,怎么样也想不出好法子的事;就偏偏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让咱们碰上了。真正是祖宗有德!”

将芹官关在中门以内不放出去,确是件教人为难的事。此中的利害得失,连曹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曾跟曹俯说道:“我也不是不明白,男孩子应该到外面闯一闯,见一见世面,将来才有出息。不过我家不比别家,他爷爷就是这么一条根;这条根上又系着我跟他娘的两条命。万一闯出事来,我们祖孙三代都完了。我的日子不多;三年、五年,等我一伸腿去了,由着他去闯,反正我是眼不见为净了。眼前,可不能让我成天把颗心悬着,我得看着他,日子才过得下去。如果天倒不收我这个老废物,居然三、五年还不死,到了该他进京当差的年岁,圣命难违,我自然也只好死心塌地。”

这话是前年四月里,芹官过十岁生日时所说的。包衣子弟十六岁进京到内务府当差;曹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留芹官到那时候,才能从中门之内放出来。反正只有六年的工夫,不必跟她去争。可是这六年正当发育,“女大十八变”就在这时候,男孩子开智识成人,也在这时候。如何得能把这六年工夫,平平稳稳度过去,不出麻烦,是马夫人一直想不出好办法的一大隐忧。

如今,这个隐忧少说也解消了一半,所以内心激动不已。“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说:“人家是这样子掏心掏肝待人,咱们也不能不格外看待。而况,往后还要她多费心思在芹官身上;说句老实话,也宜乎想个法子,笼络笼络。”

“太太说得是!”震二奶奶很谨慎地问:“可不知道太太心里有了打算没有?”

“我在想,”马夫人徐徐说道:“人家到底也是黄花闺女,能这样说是拿她自己的身子,拘住芹官的心,自然也是有贪图的;索性就把名分给了她,好教她死心塌地。你看呢?凤英!”

马夫人对震二奶奶是两个称呼,当着亲族下人面前用“官称”;私底下只当在娘家唤内侄女。用到这个称呼,就意味着是关起门来说话,无事不可谈了。

“太太见得是!春雨确是有这个贪图;其实也不算过分。不过,如今到底还不到挑明的时候;倘说十二岁就有个人在房里,且不说四叔那里通不过,传出去也不好听。”

“这倒也是!”马夫人问:“那么,你看?”

“反正只要让她明白,她的好处,做主子的知道,将来也一定不埋没她的功劳。”震二奶奶又说,“太太不妨把她找了来,话说得活动些;能让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照料芹官能用十分心,就有十分的好处;一切全看她自己。她自然就会巴结。”

“嗯,嗯!”马夫人深深点头,“我想,总得另外再赏她一点儿什么?”

“已经在月例银子里,添了她二两了!是太太津贴她的,旁人也不好说话;不然,我就为难了。”

马夫人的意思,本想将春雨的月例银子,照已收房未生子女的丫头之例,如锦儿那样,提升到每月八两;此刻听震二奶奶的话风,此一办法如果提出来,必不以为然,因而改了主意说:“那么,在我的那一分里面,再提二两吧!”

“太太恤下,又不是动公中的银子,我本来不应该说什么,”震二奶奶笑道,“太太散漫惯了,也常闹亏空;再说,太太屋里的人多,对春雨两次三番地加,也怕旁人背后抱怨——。”她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吧!我来提二两银子津贴春雨。”

“不必!我闹亏空,也不在乎这二两银子。不过怕旁人当我偏心,倒也不可不防;钱还是我出,你出个名儿好了。”

震二奶奶原也想借此笼络春雨;如今居其名而不必有其实,更为得计。便即答说:“是!我来跟她说。”

“凤英,”马夫人问道:“是什么人在勾引芹官?”

“是春雨这么在说;我问锦儿,锦儿也不知道。慢慢留意就看出来了。”

“一定得要找出来!”马夫人对此事看得很重要,“锦儿的话说得很透彻,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那里胡闹得起来。如今有春雨在内里拘住他;再告诉丫头们,不准再迁就他那个吃胭脂的毛病,两下一凑合,把他逼到读书写字的那条正路上去,有多好!”

“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别的都没有什么,老太太屋里的人,可得太太去说;只跟秋月一个人提好了。”

“对!”马夫人又说,“凤英,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震二奶奶是怕曹老太太得知此事,直接干预,那就无法“拿”得住春雨;所以很坚决地说:“连秋月面前都不必提。”

“那就不提,”马夫人突然想起,“喔,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有人来替秋月说媒?”

“没有啊!”震二奶奶仿佛深感兴趣地,“多早晚的事?”

其实,她早知道是这天上午的事;来说媒的人,也根本就是她间接策动的。秋月今年三十二岁;十年前便已矢志不嫁,愿伺候曹老太太一辈子;劝过她多少次,她执词不移。就这样虚度了大好青春;曹老太太自然感动,少不得另眼相看的。

因此,曹家内里掌权的人,除了震二奶奶就得数秋月。她说的话,就是曹老太太要说的话;犹之乎“口衔天宪”,谁都得敬重三分。秋月倒也并不弄权,即或自作主张,拿个主意,也都在分寸上。曹老太太信任极专,自不待言;里里外外亦都很服她。震二奶奶跟她一直相处得很好;但这两年却不断在算计,怎么样能把秋月掌管着的那一大串钥匙弄了过来?

那一大串钥匙是曹老太太交付给秋月的。曹家并未分家,当初只有曹颙一个亲生儿子,别无同胞兄弟,根本不须分家。及至曹俯过继,也只是承袭了织造的职位,外帐房由曹震在管;中门以内由震二奶奶当家;但他们夫妇俩所能管的钱,也只有织造衙门拨过来的盈余,与房地田租等等不动产的收入。曹寅一生的积聚、藏书当然由曹俯接管;古董字画在曹寅下世补亏空时,已变卖得差不多,但现银珠宝都在曹老太太手里;实际上是在秋月手里。

这些现银珠宝,共值几何?曹老太太没有说过,旁人也不敢问;据震二奶奶的估计,总值不下五十万银子之多。有一年曹老太太倒说过,她手里的“那点东西”,除了提一份专为芹官将来“办喜事”之用以外,余下分作四分,马夫人、曹俯、曹震各得一分;余下一份,散给多年世仆,及有往来几家的穷亲戚。可是这就不知那年才得到手了。

震二奶奶起这个心思,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从先皇驾崩,曹家的差使就不如以前好当了,收支帐目,内务府及户部都查得很紧,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开花帐;但一切进贡及应酬的花费却不能少,这些情形又不能跟曹老太太说,怕她着急;至于跟曹俯说了也没有用,倒不如不说。只有东拉西扯,把个场面照原样子绷着。就这四年工夫,又亏了约十万银子下去;连以前的亏空,二十万出头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放着老太太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都变黑了,不拿出来救救急,倒吃人家的重利。那是什么算盘?”

像这样的话,曹震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震二奶奶先不理他;慢慢地心思也活动了。夫妇俩枕上灯下,密密地计议过好几次;唯有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才能将秋月所掌的那串钥匙弄过来。

所谓“调虎离山”亦只有一法,将秋月嫁了出去。曹震认为秋月矢志不嫁,是自知身分,如果不是为人作妾,无非配个有出息的“家生子”;倘或一定要摆脱“奴才”这两个字,充其量嫁个小商人。她的眼孔大,不会放在眼里,所以索性认命不嫁,是不能嫁,却非不愿嫁。

要怎样的人才愿嫁呢?曹震夫妇琢磨过不止一遍了,第一,必得是一夫一妻;其次大小要是个官太太;最后要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还不能太大,最好只比秋月大个三、四岁,至多不能超过四十。

这样一个人倒也不难找;但找到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娶婢作夫人。所以蹉跎至今,总算有志竟成,让曹震找到了一个。

此人姓刘,单名一个钧字;今年三十八岁。家境清寒,而眼界甚高,蓬门碧玉,难邀他一顾,所以至今孑然一身,最近发了笔小小的横财;有个堂房叔叔,身死无子,遗产归族人按亲疏远近派分,刘钧拈阄拈了一块好田,时价值两百多两银子。

于是有人劝他,不如将这块田变价,娶个小家碧玉为妻;做个什么小本经营的买卖,也是成家立业之道。刘钧对“成家立业”四个字倒是听进去了,但立业不愿做小买卖;成家不愿娶小家碧玉,他自有他的盘算。

其时年羹尧、岳钟琪刚平了青海;西北兴办屯田,愿意运米若干石到那里,就可以捐到一个官,当然,官儿大小要看运米多寡。刘钧卖去了那方田,量力而为,捐了个县丞;而且自愿往边远省分效力,已由吏部分发四川候补。余下一百多两银子,想娶个大家婢女做妻子。他的想法是,官宦人家的丫头,见过世面,知道礼节,站出来像个“官太太”;反正带到他省,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妇的出身,婢作夫人,亦复何碍。

为此,刘钧托了个常在震二奶奶那里走动的法藏庵当家法明师太,来探口气。这一下倒正是找对了门路;震二奶奶细问了刘钧的情形,而且关照法明安排机会,悄悄去相遇刘钧;看他文质彬彬,言语大方,是颇有出息的样子,觉得此事大可一谈。

于是她跟法明说,最相当的莫如秋月,不过她是曹老太太面前得力的人,不便出面去说。最好拜托后街上的“本家三太太”来作媒;她一定在暗中促成好事。只是千万不能说破她也知道这件事,否则,事必不成。法明素知震二奶奶手腕高明;她这样说,总有道理在内,只听她的就是。

这天上午就是本家三太太来过了。她跟曹老太太算是妯娌;三十年前随夫从老家来投奔曹寅,不久夫死,抚孤守节,直到如今。曹家三世宦游南京,来投靠的穷本家、穷亲戚很不少,平时争宠干求,常有是非;唯独这个三太太,从不道人长短,也很少来为人讨个差使、说个人情。所以她虽比曹老太太小到十岁之多,却深受敬重,常常邀来斗牌闲话,盘桓整日。震二奶奶认为由她来为秋月作媒,曹老太太先就会有一个想法:这可不是个媒婆,光长了一张能把死的说活了来的嘴;她的话是靠得住的。那一来,就有三分之望了。

“是三太太来作的媒。”马夫人告诉震二奶奶说:“姓刘,四十岁不到,是个县丞,打算办了喜事,到四川去上任。据说家道不怎么好,不过,很肯上进。”

“肯上进就行!县丞往上爬一爬,就是县大老爷;秋月一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官太太。这是好事啊!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要问秋月本人。”

“问了没有呢?”

“还没有!老太太告诉三太太,这件事好倒好,急不得;要慢慢儿来。”

“可是,”震二奶奶说:“人家不是等着要到四川上任吗?”

“那可是叫没法子了。如果不是指明要秋月,事情就好办了。譬如你那里的如意,人也很稳重的;如果姓刘的真的有出息,秋月又不肯,把如意嫁了他,不也很好?”

震二奶奶心生警惕,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倘或到得头来,秋月依然,把自己得力的一柄如意弄得脱了手,岂非做了件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傻事?

一半是放不下芹官的心;一半是心里的一个疙瘩,难以消除,不免冲动;马夫人到底沉不住气,稍稍将春雨唤来,除了给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以外,额外又添了马夫人自己的一片真心。

“说真个的,把芹官关在里面不放出去,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为了老太太,明知道极不妥当,可是不能说。难得你有见识,而且肯把什么都给芹官;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给你一句切切实实的话。春雨,”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从今天起,我把芹官的这一辈子都托付给你了。”

这句话是春雨所承望不到的,又惊又喜,心还有点乱;强自定下神来,想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是我的!就算身子是爹娘给的;可是我爹也使了府里赏的身价银子了——。”

“你别这么说!”马夫人急急打断她的话,“你的那张‘纸’,过一天我让震二奶奶找出来,交给你自己收着。”她将自己手上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卸了下来,拉起春雨的手,待要给她载上。

“谢谢太太!”春雨就势跪在马夫人面前,“如今还不敢领太太的赏;就领了太太的赏也不敢戴。”

“一时不戴倒不要紧!”马夫人说:“东西还是给了你。这不算,过一天我理箱子,再好好儿找几样东西给你。”

春雨正要答话,发现帘外有人;她的眼力锐利,只看身影,便知是马夫人的丫头楚珍,急忙闪开几步;楚珍好强善妒,她怕跟马夫人形迹太亲,楚珍会不高兴,特意躲远些。

果然,湘竹帘一折,是娇小却丰满的楚珍,骤看仿佛十三、四,其实比春雨还大两个月。她的皮肤白,一出汗更白;漆黑的一双眼睛,进屋便先向春雨瞟了过来。

“震二奶奶派人来催了。”春雨知道是来催马夫人到萱荣堂——曹老太太颐养之处去侍膳;当即问道:“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我——,”马夫人沉吟了一下说:“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

“是!”春雨退后两步;看马夫人再无别话,方向楚珍笑一笑,作为招呼;然后稍稍转身而去。

回双芝仙馆有条捷径,是穿过震二奶奶的院落;一进无花门就遇见锦儿,“怎么?”她问:“你看家?”

“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叫人来,指明了要如意跟了去。我乐得躲懒。”锦儿又说:“我蒸了块糟鲥鱼: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春雨忽然想到,马夫人所说的那些话,应该告诉震二奶奶,才显得当她是“当家人”,事事不瞒她。震二奶奶不在,跟锦儿说也一样。

“你不留我,我也要在你这里吃。我有话告诉你。”

“好啊!”锦儿很高兴地说:“难得安闲自在吃一顿饭,有你陪我,可就更美了。”

“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

“何必?这么热的天。有事我叫人替你去办。”锦儿接着便喊:“小莲,小莲!”

等小莲来了,春雨好言好语地说:“妹妹,劳你驾,到我那里去一趟,你说给玉燕,回头别忘了到中门去关照,派人到安将军府去接芹官;野百合趁早剥出来,炖好了煨上。”

“一共两件事。”锦儿问一句:“记住了没有?”

“这么两件事还记不住?”

“好!我再让你记一件。”春雨接口说道,“你告诉玉燕,竹子橱里有两盒蜜饯,一盒开了的,让她分给大家吃掉,省得招蚂蚁;一盒交给你带回来。”

小莲答应着去了。锦儿便让春雨先到她卧房里洗脸;一进房门,就看到壁上悬着一支皮马鞭,不由得问起曹震。

“震二爷到杭州去了不少日子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早得很呢!”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公事上头捅了个大漏子,怕要出麻烦。”

春雨一惊,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怎么回事?”

“这件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可别说出去!”

“当然!我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于是锦儿告诉春雨说,这年春天,皇帝发觉新制的绸子内衣,比往时来得粗糙,交内务府查奏。结果发现,粗糙是因为掺用了生丝的缘故;而且每匹绸子亦不足规定的分两。

这一来便要彻底检查了。将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自雍正元年起交到缎库中的绸缎,一匹一匹看、一匹一匹秤;三处织造都难逃偷工减料的责任。

“查出来上用缎卅八匹;预备皇上赏人的官缎卅匹,都嫌粗糙轻薄。不过比起苏州来,还算好的;苏州光是上用缎要剔出去的,就有一百多匹。”

“苏州织造有皇上这座靠山,不要紧;咱们这里——,”春雨忧形于色地,“可得趁早想法子。”

“你也别说有靠山,苏州织造早就革职了。”

“怎么?”春雨大惑不解,“不说他是皇上的连襟吗?”

“不错!是皇上的连襟,可也是年大将军的妹夫。年大将军那么惨的下场,他的妹夫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

“真是!”春雨无端一阵怅惘,又定定神问:“咱们这里呢?责罚下来没有?”

“责罚得倒还不算重,四老爷罚俸一年;不好的缎子照赔,这都是小事。四老爷说: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乱子了!第一丝要好,买丝就不能马虎;要震二爷到杭州,亲自在那儿监督收新丝。前天写信回来说,今年的丝不好;稍为好一点儿的,都叫人先买走了,岂不是麻烦?”

“我看不见得。”春雨不以为然,“只要肯出价,就让人买走了,也可以买回来。”

锦儿晓得这话,条地抬眼;征征地望着春雨,仿佛突然上了一件心事似地。春雨不免诧异,正要发问,只听窗外小莲在喊:“春雨姊姊,话都交代了,蜜饯也带来了。”

“喔!你真能干。”春雨将她递过来的蜜饯又推了回去:“这玩意送给你吃。”

小莲不作声,望着锦儿;要她允许才敢收下。锦儿自然点头,“大家分着吃!”她转脸对春雨说:“你真会做人!你也真肯用心!”

春雨脸一红,“我可不是存心买好儿。”她说,“藏着什么算计人的心思。”

“不是,不是!你错会了我的意思。”锦儿低声说道:“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我们那位二爷必是在闹鬼;什么好丝买不到?趁此又在里面开花帐;落下钱来狂嫖烂赌。”

“不会吧!”

“一定是。”锦儿愤愤地,“回头我可得提醒二奶奶。”

“姊姊,姊姊!”春雨急忙拉着她的手说:“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我怎么会卖原告?再说,也不是你这么说;不过是由你一句话中悟出来的道理而已。”锦儿站起身来,“去吧!吃饭去。”

“慢一点儿!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马夫人的那个祖母绿的戒指,是连曹老太太都夸赞过的!锦儿自然入眼即知,大为惊异;马夫人竟以这样珍贵的饰物相赐,是件非常令人难信的事。

因此,她这样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赏我的。当时要给我戴上;那有多招摇!不过,我虽藏着不戴,可也不能不来告诉震二奶奶。”

锦儿想了一下问说:“太太还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

“那就是,一面吃,一面说给我听。”

饭桌摆在通风的穿堂中,五菜一汤,除了一碟糟鲥鱼以外,其余的是小厨房的例菜,炒豆苗、虾子拌笋尖、小炒肉丝、鮝鸡;一大碗火腿冬瓜汤。

“这是你主子的菜?”

“是我的。”

“怪道!我们那儿老是笋煮白鮝汤;笋老得吃不动。原来笋尖儿全在你这里。”春雨又说:“你这饭菜可不能让桂珍瞧见;不然可就有得跟胡妈打饥荒了。”

“你道是天天这个样儿吗?有个缘故在里头。”

原来胡妈管小厨房,只供应曹老太太、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等四处的饭食;每处主仆各一桌。这几天说是物价涨了,胡妈正在活动锦儿,替她在震二奶奶面前说话,要加每天例规的菜钱,所以例菜格外精致。

“这班人,没有个够!”锦儿又说,“她来托我,我乐得把她悬在那里,先吃她几顿好的再说。喔,胡妈还送了我一坛子人参、红花、当归泡的酒;咱们打开来尝尝。”

等小莲把个红布封口的白磁坛抱了来;锦儿舀出一小壶来,与春雨对酌。小莲打横吃饭;饭罢下桌,春雨才能谈她去见马夫人的经过。

“知道不知道这个戒指的贵重?”

“自然知道。老太太都夸过,说绿得这么透的翡翠,她只见过两个,除了太太这一个;再就是在那位老妃手上见过。”

“东西本身贵重,自不必说;我说的贵重,只怕你还不知道。太太说过,她这个戒指,将来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一听这话,春雨猛然心跳;不过,马上就恢复平静了,“那也不过太太随口一句话而已。”她说,“她还能,还能——。”

“自然不能把你当媳妇。”锦儿率直地说:“不过,意思也够重了。反正,你这个‘芹二姨奶奶’是当定了。”

春雨脸一红,借酒盖着脸说:“我比他大着五岁呢!”

“那怕什么!来,我敬你点酒。”

春雨却不肯举杯,“这是干什么?”她说,“你得先说个原故,我再喝。”

“你先喝了我再说。如果你觉得我道理不通,一杯罚三杯!”

春雨便干了酒,照一照杯,舀一匙汤喝了,抬眼望着锦儿。

“我这杯酒是祝你早生贵子!你要是能替老太太添个重孙子……。”

“算了,算了!”春雨大声打断:“罚酒!”

“怎么,我道理不通?”锦儿笑道,“要不要让小莲来评评理?”

“你算是拿住我了!”春雨觉得委屈;但想到那枚戒指,立即心平气和,不由得把锦儿的话想起来。

如果真有了喜,会发生些什么事?春雨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会成为轰动曹家亲友的一个大笑话!十二岁的芹官,自己还是个孩子;居然已经生子。

于是第二个念头又转:那时或许有人会说:只怕不是芹官生的吧?

第一个念头,已自觉难堪;转到第二个念头,更是惶恐不安。“不行,”她不自觉地说,“那一来可就糟了!”

“怎么会?”锦儿诧异地问。

“怎么不会?”

春雨挪个位子,靠近锦儿,用极低的声音将她的感想说了出来。锦儿心想不错;到底是自己切身有关的事,想得深了,便跟旁人的看法不同。

“好在还早!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总也不能像绣春那样。”

这倒是提醒了春雨。不过她的思虑周密,心想要早早想个避孕的法子,这还不能请教锦儿;因为即令锦儿同情,也绝不敢胡出主意,说不定反倒防着她了。常听人说,凉药服多了,不易受孕。不妨设法弄一副凉药来服。

芹官回来时,已是日色偏西;春雨到中门口亲自接回。他一路嚷热,在夹弄中就要脱马褂;春雨一面哄,一面让小丫头跟在他后头打扇。到得双芝仙斋,才让他卸去玄色亮纱马褂,宝蓝宁绸大衫与杭纺小褂子,绞两把热手巾,一把送到他手里,自己擦脸;一把用来替他抹身擦背。

然后为他换上一件短袖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让他坐在廊上喝茶;同时问道:“是先开西瓜呢?还是先吃点心?今天是红枣煨的野百合;冰镇了一会儿了。”

“冰镇的还不解热。干脆你拿两块冰来,让我咬着吃。”

“不!刚打大太阳下面回来,不能吃冰;一冰一热,激出病来,不又让老太太担心?你忍一忍,心静自然凉;我替你扇着!”

却不过春雨的软语柔情,芹官点点头说:“也罢!喝百合汤、吃西瓜。”

于是春雨一面照料饮食;一面跟他说话,这天是安将军的独子十六岁生日,虽是成年的年龄,毕竟也是小生日,只约了亲友至好家的子弟吃个便饭。芹官是其中之一;曹老太太本来还怕天时炎热,怕他受暑不肯放出去,是曹俯说了句:“安将军的交情,辞谢了不好。”方始准他应约。

正娓娓谈着,只见小莲急急走来,老远地就开口了:“四老爷在问,回来了没有?快去一趟吧!”

一听这话,春雨就懊悔;她是早就想到了,既然这天赴安家之约,是“四老爷”作的主,那么一回来就该先去打个照面,才合道理。当时一半心疼芹官,想让他先息一息;一半也是因为他热得满脸发红,一身是汗,显得有点狼狈的样子,不如先容他休息一会,然后从从容容换上衣服,先到鹊玉轩到一到,接着上萱荣堂去陪老太太吃饭,岂非顺理成章的事。

谁知“四老爷”竟会先来催问,倒已显得失礼;得要上紧才是。但芹官的脸色却又使她不敢催得太急——每一听到“四老爷找”这句话,芹官便有莫来由的怯意,只觉得从里到外,一身都不自在。春雨只有软语哄他:“今天是四老爷让你去的;一定不会说什么。你别乱说话就是。”

“四叔如果问我喝了酒没有,我怎么说?”芹官摸着脸问:“我说没有;脸上红是教太阳晒的?”

春雨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说喝了一杯。是寿酒嘛!”

“不错,不错,”芹官的脸色好些了,“本是给人拜生去的;不能不喝生日酒。”

“对了!你有什么说什么,包管没事。”春雨一面替他披上大衫;一面喊道:“小莲,你来扣纽子;我把芹官的头发梳两下。”

两个人连芹官自己,拿手巾、取扇子、系荷包,一阵忙乱,芹官脸上又见了汗;他边走边擦脸,口中说道:“让小莲在中门等着,如果我老不进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春雨抢着说,“我在中门等你,时候久了,我自会传老太太的话,把你弄回来。”

一进鹊玉轩,只见曹俯跟清客张先生在围棋;两个人聚精会神地都注视着棋局。曹俯手拈一枚“滇子”,一翻一拍,敲得“啪哒、啪哒”地响。芹官不敢惊动,小厮要言语,他摇摇头示意噤声;在进屋之处静静站着。

“这个劫,”曹俯落子了,“不能不应吧!”

“得失参半,倒要好好想一想。”张先生一抬头发现芹官,脱口说道:“啊!世兄来了!”

这时芹官方始上前,等曹俯转过脸来,随即蹲身请了个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一会儿;先在屋子里换衣服。”

“喔!”曹俯的视线又落在棋盘上了。

张先生心里明白,曹俯要等这盘棋下完,才会向侄子问话。应该知趣;别让芹官“罚站”。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在棋局上通盘检查;嘴里念念有词地似乎在计算够不够一百八十一子;然后慨然说道:“算了!不能不服输,就这个劫打赢了;还要‘收官’一子都不吃亏,也还要差到十个‘空’,重摆一盘。”

曹俯哈哈一笑,投子而起;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敛,“今天有些什么人?”他问。

“除了主人以外,有——”芹官报了名单,“一共两桌。”

“干些什么呢?”

“清谈、下棋、打牌。喔——”芹官急忙补一句:“打诗牌。”

“你呢?”曹俯问说,“你必是一角!书不好好念,就对这些玩意儿起劲。”

芹官不即回答;略停一下,方始答说:“人多了,我没有上桌。我给乌都统的老二写了一幅字。”

“你听听,”曹俯回头对张先生说:“文章还没有完篇,附庸风雅的花样都会了。”

“这是好事!”张先生很快地答说:“博弈犹贤,写字总比下棋也还要正经一点儿。”

曹俯想想也是,便又问道:“你给他写的什么?”

“写了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

“是那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很多,知道你是那一首?”

“是这一首。”芹官念道:“‘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口中在念,眼中在看;看到曹俯脸色不怡,他的声音也慢了下来,终于无声。

“哼!”曹俯冷笑道:“你怎么不往下念了?一天到晚正经书不念,就弄这些轻薄浮词!你知道什么叫‘十年磨剑,五陵结客’?你待造反不是?唉——!”说着又长叹一声,摇头不语,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

这一下不但将芹官吓得脊梁骨上发冷;连张先生也吃了一惊,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

“你走吧!”曹俯转脸挥手,“见老太太去。”

芹官如逢大赦,垂手答应一声:“是!”慢慢地往后退,快到房门口才转身踏出门槛,一溜烟似地往里直奔。

“张兄,家门如此!你看如何是好?”曹俯说道,“我自父兄相继下世,自知菲材,终无大用;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唯有把他教养成人,重振家声,才能报答先父视我如出的深恩。不想此子是这等不成材!此刻已看出来,他的福泽有限。‘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家败完了,就该是飘不尽的涕泪了!”

原来是这样一种想头,张先生笑道:“我公也未免想得太远了!世兄头角峥嵘、健壮茁实,将来是必成大器的。至于喜爱丽词艳句,那个肯读书的少年不是如此?何足为病!”

正谈到这里,有个小厮走来,向曹俯轻声说道:“回四老爷的话,安将军派了人来,说有话要跟老爷当面回。”

“喔?”曹俯问道:“是什么人?”

“是安将军的听差。”

那还好。有时安将军派人来谈公事,派的是有职衔的武官,那就得看官阶大小,穿公服,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马褂,才能接见;既是听差,无须更衣了。

“让他进来。”

带进来的人,曹俯知道,是安将军贴身的跟班桂升;等他行了礼,曹俯很客气地说道:“管家少礼!安将军有什么话,请说吧!”

“将军刚才接到京里一封信,提到平郡王的事;着我来请曹四爷到府里当面谈。”

一听这话,曹俯惊疑不定;但也不便摆在脸上,当即答说:“好!请管家先回去上覆将军,说我马上就去。”接着便喊:“曹泰!”

“在!”颇得曹俯信任的老仆曹泰高声答应着,从廊上走了进来。

“你带着桂管家去,好好款待。”

所谓“好好款待”,便是拿最大的赏封,八两银子;曹俯为人忠厚谦和,最不喜摆官派,所以用这句话作为赏银八两的隐语。

一会儿“好好款待”完毕,曹泰回到鹊玉轩来伺候;曹俯正在换公服。这样大热天冠带整齐地出门拜客,是一件苦事;加以心中嘀咕不安,所以愁眉苦脸地,显得非常不自在。

“提轿!”他对曹泰说,“你别跟去了。”

“是!轿子已经预备了。”曹泰问说,“回头老太太如果要问,怎么说?”

曹俯想了一下答说:“先别跟老太太说去看安将军;只说我去送一位进京的客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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