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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梦初回,百无聊赖,尽管前厅有清客,后堂有妾侍,而李煦宁愿一个人在水阁中独坐,一遍一遍地盘算心事。

唯一的心事是一大笔亏空,细数有账——那本总帐房送进来的账簿,摆在枕边已经五天了,他始终没有勇气去翻一翻。其实就不看账,心里也有个数;五十万不到,四十万是只多不少的。

“怎么能够再点巡盐就好了!”他在想;不用多,只要两年。两淮巡盐御史一年有五十五万银子的好处;照例贴补织造二十一万,代完两淮“总商”亏欠官课十二、三万,也还有三十万银子;两年六十万,上下打点去个十来万,多下的够弥补亏空了。

其实,细想起来也不算怎么大不得了的一件事,无奈圣眷大不如昔;所以说到头来,首要之着是如何挽回天心?

念头转到这里,散漫的心思收拢了,只朝这一点上去钻研。他的习惯是,非绕室蹀躞不能用脑筋。因而起身下榻,趿着龙须草编的拖鞋,来回散步,有时捻花微嗅,有时临窗小驻,在廊上伺候的丫头、小厮都知道他此刻心中有事,相戒禁声,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不知是第几遍窗前闲眺,李煦突然觉得眼睛一亮——窗外池边一块面光如镜的巨石之下,似乎有支玉簪子在草丛中。命小厮捡来一看,自喜老眼不花;果然是一支两头碧绿的玉簪。

“这是谁的簪子?”他一面问,一面在心里思索;五个姨太太,似乎谁也没有这么一件首饰。

“是鼎大奶奶的东西。”有个小丫头倒识得。

这一说,唤醒了李煦的记忆,确曾见过他唯一的儿媳;在她那如云如荼的发髻上佩过这么一支似乎由白玉与翡翠镶接而成的很别致的簪子。

怎么会把簪子掉落在这里呢?莫非钗堕鬓横在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无端有此绮念,害得他心里好不自在;怎么会这么想?他自责着;然而他无法禁抑自己不这么去想!

忽然,他有了一个灵感,想起他的这个出身虽不怎么高,但贤慧、能干、艳丽而且孝顺的儿媳妇,曾经说过:最好能置一片义田,一来赡养宗族;二来也有个退步。似乎用“义田”二字作题目,可以作一篇打动圣心的文章出来。

不如找她去谈谈!他这样对自己说;随即将簪子捏在手中,想一想将那本尚未看过的账簿也带着,取了一柄团扇,轻摇着出了水阁。

大家的规矩,丫头小厮不作兴问一声:“老爷上那儿?”只遥遥跟着;看他曲曲折折地进了晚晴轩,那里自有人招呼,方始放心散去。

晚晴轩常来,不过都是他的儿子李鼎在家的时候;像今天这样却还是头一回。不过青天白日,也不用避什么嫌疑;“咳嗽”一声往里踱了进去。

咳嗽竟无人应声;却看到一个丫头正仆卧在后廊竹榻上,睡得好酣。是了!他在想,儿媳妇待下人宽厚,这么热的天气,必是让她们歇着去了。

他有些踌躇,站在堂屋里颇有进退维谷之感;而就在这只闻蝉唱,不闻人声之际,发觉有种异声,细辨是一阵一阵的水声;再细辨是发自浴盆中的声音。

他突然有种冲动;这种冲动过了六十岁就越来越少,到近两年几乎不曾有过。而此时茁然勃发,那双脚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越走越近越清楚;声音发自最西面的那间后房,正是儿媳妇的卧室;听轻哼着的“山坡羊”,更可以辨识,坐在浴盆中的,确是儿媳妇。

于是他站住了脚,重重地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问:“怎么没有人呐?”

“啊!”窗内是十分诧异的声音:“老爷子怎么来了?”

“我来跟你谈件事,顺便捡了你掉的一支簪子,带来给你。”李煦又问:“丫头怎么一个不见?”

“一个告假,一个病了;一个给我倒了洗澡水,忙忙地就上大厨房摇会去了。应该还有一个啊?”鼎大奶奶接着说:“爹,你老人家请在堂屋里坐一坐,我就来。”

“不忙,不忙!你慢慢儿洗吧!我等一等,不要紧。”

口中这样说,身子却未动,心内寻思,还有一个必是昨夜“坐更”,这会口角流涎,睡得跟死猪一样。丫头、小厮、听差、厨子在大厨房摇会,得好一会的工夫;既无人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要紧。

这一想胆便大了,先侧耳听了一下,确无人声,方始往西移动脚步,将走近时,一看里面垂着窗帘,不由得冷了半截;再一想:日光正烈,人影在窗,根本就偷看不成!又冷了半截。暗暗叹口气,掉头而去。

那知就在一转身之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窗壁之下,离地尺许,开了约莫四寸见方的一个“猫洞”。惊喜之余,亦不免畏惧;但一想到机会只在出水与着衣之间,稍纵即逝的短短片刻,不由得大为着急;立即伛偻着身子,掩过窗下,双手撑地,把个脑袋使劲歪向一边,终于能从窗洞中看到里面了。

先看到的是满地水渍;再看到朱漆的大浴盆,盆边搭着一条湿淋淋的浴巾,眼向右移,是一堆换下来的脏衣服,一方猩红的兜肚,格外显眼,及至视线吃力地往左搜索时,终于看到了他想看的人——她正精赤条条地坐在杨妃榻上检点衣衫,及至一站起来,恰好面对着“猫洞”,浑身上下,白是白、黑是黑;凹是凹、凸是凸。李煦口干舌燥;耳边“嘭、嘭”地,一颗心跳得布鼓雷门般响。

怎么办?他惶急地自问;思虑集中在那扇门上,而疑问极多,门是虚掩着,还是上了闩的?如是虚掩,自然一推即开;那时她会怎样?惊喊、发怒、峻拒、闪避、还是顺从?以她平时的孝顺识大体,多半会巧言闪避;这只要拿定主意,不上她的当,软哄硬逼,总可如愿。可是,里面如果上了闩,一推不开;问起来怎么说?

无话可说;说起来是一场威严扫地的大笑话!就算她不说;自己见了她亏心,先就怯了三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看来只有骗得她自己开门,再作道理。正在估量这个念头是否可行时,不道手掌一滑,倾倒在地,失声而喊:“哎哟!”

这一声吓坏了鼎大奶奶,“谁?是爹爹不是?你老人家还在那里?怎么啦?”这样自问自答;自答自问,语急声慌,却提醒了李煦。

这不正好将计就计吗?他不假思索地说:“让砖地上的青苔,滑我一大跤。”

“啊!那可不是当耍的,摔伤了没有?”接着大喊:“琳珠——。”

只喊得一声,便让李煦喝住了,“别闹笑话!”他说:“我没有摔伤,只爬不起来;你来搀我一把,我自己就能走路了!”

“别闹笑话”这四个字,提醒了鼎大奶奶。儿媳妇在屋子里洗澡;公公就在窗外摔了一跤,这话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干,只爱嚼舌头的下人,加油添酱地说得如何不堪?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是刚套上一条蓝绸的袴子,上身还裸着;也来不及挂兜肚,随手拾起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江西万载细白夏布的褂子,抖开来穿上,趿上绣花拖鞋,一面扣钮子,一面走来开门。

李煦故意不去看她,只愁眉苦脸地用一只手在揉胯骨;等她走近了才指着院子的那株椿树说:“一时高兴,想采点香椿嫩芽拌银鱼吃,那知道会摔一跤。”

“你老人家也真是!”鼎大奶奶忍不住埋怨:“想吃香椿,只叫人来说一声,不就拣顶嫩的送了去了?还用得着你老人家自己动手;万一摔伤了,传出去总说儿媳妇不孝。你老人家就倚仗着自己身子硬朗,凡事不在乎,可也得为小辈想一想;顾一顾小辈的名声。”

说着,弯身下去搀扶,鼓蓬蓬的一个胸脯,直逼到李煦眼前;他赶紧闭上了眼。不过心里还是分辨得很清楚;鼎大奶奶原意扶他到堂房里坐定,自己进去换好了衣服,再出来找了下人来,从从容容地宣布这件事,可以不落任何痕迹。那知李煦不听她使唤,身子往西,挤得她站不住脚,只能顺着他往自己这面倒的势子,扶着他进了自己刚走出来的那扇门。

“爹!走好!地上有水,别又滑倒;我扶你进前房去。”

“不!让我先息一息。”李煦很俐落地在杨妃榻上坐下;抬眼看着儿媳妇。

一瞥之下,鼎大奶奶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眼色;他倒是在打什么主意?

一面想,一面往后退;但李煦已一把捞住了她,“阿兰!”他唤着她的小名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疼你就是。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你喊也没用;我也不怕。我要面子,你更要面子!”

突然间,眼前一亮——来自北面的光,不会太强,但身受的感觉,亮如闪电。霎时间,李煦、鼎大奶奶,还有刚在大厨房摇会中了头彩的琪珠,都觉得自己处身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我恨不得把我的两只眼珠挖掉!”琪珠哭着说:“大奶奶,我可是真没有想到——。”

“你别说了!”鼎大奶奶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阻断:“我并没有怪你。”

“就因为大奶奶不说一句怪我的话,越叫我觉得做不得人!我的天啊!为什么偏叫我遇见这个恶时辰?”

说着又要哭。甫一出声,警觉到哭声会惊动别的丫头、老妈来问讯,恰是丑事泄露的开端;因而自己使劲捂住了嘴,睁得好大的两只眼,充溢惊悸疑惧的神色。

“你这个人真是想不开!”鼎大奶奶叹口无声的气:“我跟你说过,你只当没有这回事,什么都丢开,什么都不说;不就没事了吗?”

“是,是!我听大奶奶的教导,什么都丢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那是一定的;怎能什么都丢开?琪珠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加了一句:“我一定什么都不说!如果漏出一个字出去,教我烂舌根,活活烂死。”

“别罚这种血淋淋的咒!你睡去吧。”鼎大奶奶有些不耐烦了,“你容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坐一会,行不行?”

“是!”琪珠怯怯地说。

她没有忘记伺候女主人一天,最后该做的事,先去铺床,拉散一床紫罗夹被,虚叠在里床;然后放下半边珠罗纱帐子,用蒲扇将蚊子都赶了出来,放下另半边帐门,严严地在席子下面掖好。

接着,去沏了壶六安瓜片,连同松子糖、核桃糕、盐渍陈皮、杏脯四样零食,做一托盘盛了,送到摆在屋子正中的那张红木八仙桌上;又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匣象牙天九牌,一本题名“兰闺清玩”的天九牌谱,跟茶食放在一起。每逢“鼎大爷”出远门;这些就是她排遣漫漫长夜的恩物。

最后,检点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红枣莲子银耳羹;又续上一根驱蚊的“艾索”,方悄悄地掩上了门,捧着一颗被割碎了的心,回到下房里去受心狱中煎熬。

“琪珠!”还在纳凉的琳珠说:“今天不是该你坐更?怎么回来了呢?”

“大奶奶说人少,轮不过来,今天不用坐更了。”

“昨天不也是不该我的班,给珊珠打替工?大奶奶就不说这话,可见得是格外疼你。”

琪珠懒得跟她多说,鼻子里“哼”了一下,管自己进屋。

“这么热的天,你在屋子倒待得住?”琳珠脸朝里问说:“琪珠,我问你;你倒是什么事哭得那么伤心?”

“谁哭了?不死爹、不死娘,哭个什么劲?”琪珠没好气地骂道:“好端端地,咒人伤心!伤你娘的心!”

鼎大奶奶的“四珠”,以琪珠最大、最得力;琳珠挨了骂,不敢回嘴。不过,她的心里藏不住事;走到屋里压低了声音说:“琪珠,我跟你说件事,你要不要听?”

琪珠心里一动,随口问道:“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

一语未毕,琪珠断然喝道:“你要作死啊!嚼的什么蛆!”说着,一巴掌将琳珠打得差点跌倒。

“你干嘛发那么大脾气?”琳珠捂着脸说;若非琪珠的一句话能决她的祸福,真能动手跟她对打。

琪珠也很失悔,自己亦未免太沉不住气。于是换了一副态度,陪笑说道:“好妹妹,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我心里烦。我看看,打疼了你没有?”

左颊上五条红印子;这一巴掌打得够狠的。琪珠少不得好言安慰,又将鼎大奶奶从南京曹家带回来的西洋玫瑰霜与西洋水粉,各分了一瓶给她;拿她哄得没事了,方始问她“梦”中之事。

“我也记不太清楚,睡得太迷糊了。仿佛梦见老爷来见大奶奶;大奶奶还叫我,我还应了她的。”

“你在梦里头答应?”

“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反正记得很清楚。”

“越说越玄了!”琪珠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你这叫什么话?”琪珠抓住她漏洞,丝毫不放地问:“你不说你还答应了大奶奶?”

“是呀!答应是答应了,一双眼睛就像拿膏药黏住了,酸得睁不开。”琳珠想了一下说:“大概我听大奶奶没有再叫,心思一松,翻身又睡着了。”

琪珠觉得她不像说梦话。大奶奶只叫得一声;如果叫第二声,就不会有这件事;或者琳珠不是那么死懒,自己也就错开了那个“恶时辰”,合该自己倒霉,还说什么?

“琪珠,你在想什么?屋子里好热,咱们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去!”

“琳珠,我可告诉你,”琪珠突然又变得凶巴巴的样子了:“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不管有影儿,没影儿,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人说;连大奶奶面前都不准说。如果你漏出了一个字,你可仔细看,自有你后娘收拾你!”

这一说,将琳珠的脸都吓黄了。她也是“家生子”;老子是轿班,娶的二房悍泼无比;有一次琳珠犯了错,鼎大奶奶叫把她送回家,她后娘那一顿毒打,差点要了琳珠的命。所以琪珠才拿这话吓她。

一则白天睡足了;再则贪院子里凉快;三则心里老盘旋着琪珠的神气与言语,越想越纳闷,因而到了四更天,琳珠还是毫无睡意。

于是她去巡视前后正屋——那是琪珠托她的;知道她睡得晚,说是“今晚上没有人坐更;你临睡那会前前后后去绕个弯儿,也装个样子。”为的是倘或有那窥伺的宵小,看有人在走动,心存顾忌,不敢下手;这是惠而不费的事;琳珠自无不可。二更未打去绕了一圈;三更刚过又去走了一遍,这一次是第三回。

头两回都看到鼎大奶奶屋里有灯光,琳珠并不觉得什么;四更天了还没有睡;却是件罕见的事。她忽然心中一动,何不敲门进去,说一声:“转眼天就亮了,大奶奶还不歇着?”这一来显得殷勤;二来也见得她做事巴结。鼎大奶奶素来大方,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拣一两样不太时兴了的首饰赏下来。

主意一定,毫不懈怠,绕回廊、到前廊;站住脚先轻咳一声,然后举手叩了两下门,脸上已堆起笑意,只待鼎大奶奶开口动问;便好笑盈盈的答一声:“是我!”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叩第二次;依旧毫无反应;琳珠不由得困惑了,鼎大奶奶从来不熄灯不上床的,何以明晃晃的烛火在,而声息全无?

正不知应该回去,还是应该设法窥探究竟时,突然发现窗纱上大起红光!琳珠吃惊不小;拔脚便奔,到得廊上,只见窗上一片红,里面烧起来了!

“大奶奶,大奶奶!”她极声大喊,凝神一听,仍无回音;琳珠知道不必再喊了,向冰纹花样的窗格,一伸手,戳穿了新糊的窗纸,在里面拔开了闩,向外开了窗子,使劲一把扯掉湖色冷纱的窗帘,只见置在红木方桌上的那座云白铜烛台之下,堆满了蜡泪,其中大概夹杂了什么可以代烛蕊的棉绳之类,以致火杂杂的烧的满桌是火。

琳珠不是胆小的人,看清楚了倒不怕了;爬进窗子去,从床上拿起夹被,高举撑开,看准了往桌上一罩;眼前顿时一片黑,摸索着揿灭了火;自己很满意地舒了口气。

“琳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可真把她吓坏了;吓得辨不出方向,辨不出声音,“大奶奶,”她的声音发抖:“你在那儿?”

“琳珠,是我!怎么啦?”

这才弄清楚,是琪珠在外发问;她的声音比自己更惊恐,琳珠知道是因为自己极声大喊之故。

“大奶奶呢?”琪珠紧接着又问。

“不知道在那儿,屋子差一点烧起来!”

“你快开门让我进来。快,快!”

等房门一开,琪珠直冲进门,取一根抽水烟用的纸煤,在五更鸡上点燃吹旺;点着了梳妆台的蜡烛,烨烨一片霞光,遮盖琪珠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她眼中的疑惧。

“大奶奶!大奶奶!”

琪珠擎着烛台从前房到后房,直奔那扇“地狱之门”,只见屈戌紧扣,顿时脸色大变。

“前后门都关着,会到那里去了呢?”琳珠茫然地问。

忽然,她发现烛焰在摇晃;而几乎是同时,又发现琪珠身上抖个不住。她赶紧从她手里接过烛台,身子往后一退,将烛台擎高了一看,连两条腿都在抖。

“琪珠!”琳珠大声嚷道:“你别吓人!”

“你,去看!”琪珠已无法说成一句整话:“夹弄。”

前房那架硕大无朋的红木架后面,有道高与床齐的隔板,跟后房的板壁,形成一条四尺宽的夹弄;那是鼎大奶奶一处禁地,除了贴身丫头与“鼎大爷”之外,谁也没有到过——琳珠被提醒了,鼎大奶奶一定在那里。

一想到此,她也发抖了:“去啊!”琪珠很吃力地怂恿:“你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

这句话很管用,琳珠的胆气一壮;记起一句苏州的俗语:“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由得冲口答道:“我去!”

将烛台放在后房门口,烛火照出夹弄口极鲜艳的一幅门帘;白缎面子绣出一棚紫葡萄;下垂一架用金色链子拴着的红嘴绿鹦鹉;棚架上一头弓起了背的波斯猫,虎视眈眈地望着鹦鹉。帘幅之下还有花样,叫什么“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为这幅门帘,恩爱小夫妻俩大起交涉,鼎大奶奶不准挂,说传出去惹人笑话;“鼎大爷”道是房帏之中,得闲人不得到,挂之何碍,又道这幅门帘上的花样,有两样好处:一是镇邪,有它在,不怕金珠宝贝会被“铁算盘”算了去,这倒是鼎大奶奶听人说过的,她自己十来口放紧要东西的箱子,便都有仇十洲的春册压箱底;再是避火,鼎大爷说火神菩萨原是女身,而且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几曾见过赤身露体的男人?一见自然羞得满脸通红地逃走,这火又那里烧得起来?鼎大奶奶听这话新鲜,不过也不能说是没道理;终于还是如了鼎大爷的愿。不过,一听说有到得了她这间房的至亲内眷来作客,头一件事就是叫丫头换夹弄门帘。

琳珠平时最爱抢这件差使,因为换下来可以细看,就不看下面的花样;光是那架鹦鹉的配色,就教人越看越爱。可是,这会儿却望着那幅门帘发愁,几番伸手,始终不敢碰它。

“琳珠!你胆也跟我一样——。”

一激之下,琳珠猛然伸手;入眼是一双悬空的脚!琳珠一看,心胆俱裂,但居然能撑持着,牙齿打战,双眼发直,从不信眼前所见的虚幻感觉中,挤出来一个确信不疑的真实。

“琪珠,”她回身说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大奶奶会上吊。为什么?”

琪珠的眼睛,先是睁得好大;然后闭上。奇怪地,她的身子不抖了:“冤孽!”她睁开眼来说:“你看老爷在那位姨娘屋里,赶快去禀报!”

“什么说法?”

“我不知道。”琪珠摇摇头;但紧接着又改了口:“只说鼎大奶奶上了吊。别的话都不用说。”

听得琳珠来报,李煦透骨冰凉,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如今只有一件事顶要紧,保自己,保全家的平安。

“琪珠呢?”李煦问说:“她为什么不来?”

“她,她在晚晴轩。”

李煦起身就走;一出了四姨娘的屋子,只见总管之一的杨立升,管家老妈吴嬷嬷都已得到信息,赶来伺候了。

“你们看,这个家运!”李煦稍停一下,又说了一句:“传云板!”

说完又走,以眼色示意,让吴嬷嬷跟着来。到了晚晴轩;只在为琳珠所毁的那扇窗前张望,正好遥对放在前后房门口、夹弄前面的烛台;视线所及,却无琪珠的影子。

“琪珠!”琳珠在喊了,“琪珠!”

随后赶到的吴嬷嬷也帮着喊:“琪珠,琪珠!”

不见琪珠出现,也没有听到她应声。李煦紧闭着嘴透了一口气,向吴嬷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跟琳珠两个人进去看看!看大奶奶身上,梳妆台抽斗里,枕头下面,留下什么纸片儿没有?快去。”

“是!”

吴嬷嬷见多识广,心知事有蹊跷;这桩差使要做得干净俐落,惹不得一点嫌疑。所以一进屋子,先命琳珠将所有的灯烛全都点上,照得内外通明,好让在窗外的李煦看清她跟琳珠搜索的细节。

于是先翻枕下,再看床前;退回来检查梳妆台,将所有的抽斗都拉了开来,凡有纸片,不管是鼎大奶奶随手记的一笔帐,还是一张礼单什么的,一古脑儿拿个福建漆的圆盒盛了,放在桌上。

这就该搜鼎大奶奶身上了。吴嬷嬷走到夹弄前面,一看那幅门帘,立即转过身来,绷着脸对琳珠说:“赶快摘下来,包好,送到我屋里。”

“这会儿就摘?”

“这会儿就摘!”

门帘一摘下来,吴嬷嬷颜色大变;颤巍巍跪倒在地,失声呜咽。

“大奶奶!你怎么就去了呢?倒是为了什么呀!”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哭。

李煦在窗外顿足:“你别哭了!”他急促地说:“倒是快办正事啊!”

积世老虔婆的眼泪,来得容易去得快;吴嬷嬷爬起身来,拿衣袖拭一拭眼;看琳珠已包好了那幅门帘,随即说道:“你进去,把大奶奶的法身请下来!”

琳珠胆虽大,若说要她将上吊的尸首从绳子上抱下来,究不免还有怯意,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枉为大奶奶疼了你们!”吴嬷嬷骂过了,鼓励道:“快去!我把你的月规银子提一级,跟琪珠一样。”

月规银子提一级,才多二两银子,算不了什么;等级跟琪珠相并,以后不必看她的脸嘴,打还手,骂还口,那可是好事。看这份上,琳珠的胆也大了。

“只怕我抱不动!”

“大奶奶能有多重!来吧,我帮着你。”

于是吴嬷嬷取支画叉,将用黄色丝绳结成的圈套叉住;琳珠抱着“法身”下半截,往上一耸,脱离圈套,由吴嬷嬷扶着抱了出来,直挺挺地平放在床上,随手取块绣帕,覆在她脸上。然后摸索身上,果然有封信在!

吴嬷嬷心头一喜,拿着那封信,连同漆盒,一起捧到窗前,叫一声:“老爷!”

李煦是等琳珠一进夹弄,便转过身去了的;此时转回身来,看到吴嬷嬷的右手,便来接信。

“是大奶奶身上找到的。”递了信;又递漆盒:“这是梳妆台抽斗里的纸片儿。”

李煦不接漆盒只接信,小小的彩色信封,长祇三寸,宽约寸许;封面上写的是“敬留英表姊妆鉴”。李煦不由得一惊,遗书不留给丈夫;留给嫁在曹家的“英表姊”,莫非是细诉寻短见之由?

不过,细想一想,心怀一宽;因为信未封口,便表示其中并无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于是,急急抽出细看。字很小,不过他的眼力很好,仍能看得很清楚。

信中说,她是外强中干,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内里虚弱,唯有自知,“流红之症”,一直未愈。久病厌世,又以这么一大家人家,她以“冢妇”的资格,主持中馈,实有难以为继之势。倘或出了什么纰漏,有负“堂上老亲”;不如一死以求解脱。又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为今之计,总宜及早寻个退步;这年春天,同榻深谈,所说的话,想未忘怀;切盼“英表姊”能够找个机会,“婉禀两家堂上”。如果此事能够实现,“含笑九泉,一无所憾。”又说公公待她极好:不能侍奉九十三岁的“老太夫人归天”,尤为莫大的不孝之罪!

“唉——!”李煦这口气叹得特别长;因为实在是松了一口气:“真是想不开!你看,你找人讲给你听,看大奶奶死得冤不冤?”说完,顺手把信递了给吴嬷嬷。

其时早已传过云板——一块云头花样的厚铜片,敲起来声沉及远,俗称“打点”;富贵巨家,凡有紧急大事,须召上下人等集合时,以云板为号,犹是钟鸣鼎食的遗意。不过天色微明,忽传云板,没有好事;先当火警,看清了不是,难免猜疑,相互低声探询:“莫非老太太中风了?”

只有极少数接近上房的婢仆,知道丧事不出在老太太静养的西院;而出在东面的晚晴轩。于是二总管温世隆带了两个小厮,跟吴嬷嬷的媳妇都赶了来听候使唤;那时恰是吴嬷嬷跟琳珠四处找遍找不着琪珠的时候。

“会到那里去了呢?”李煦焦躁地说:“给我四下找!好好儿找!”

“只怕也寻了死了!”琳珠接了句口。

没有人答她的话,但都接受了她的话;于是找空屋、床角、门背后、井里,只注意可寻死的地方;最后是在花园的荷花池子里找到了琪珠。

找到已经没有气了。不过还是尽了人事;找了口大铁锅来,阖在池边空地上,拿尸身翻过来扑在锅底上面,温世隆自己动手,轻压背脊,口中倒是吐出来好些泥水,不过救是早就救不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好个殉主的义仆。只可惜,折了我一条膀子!”说着,转过身来,遥望着鼎大奶奶的卧房,放声一恸。

下人自然都陪着垂泪。等他哀痛稍止,总管杨立升劝道:“出这么一件事,真是没有想到。大奶奶的孝顺贤惠,上下无人不知,难怪老爷伤心;不过老爷一家之主,千万保重。再说丧事怎么办,也得老爷吩咐下来,才好动手。”

“怎么办?反正不能委屈死者!”

这表示一切从丰,杨立升答应一声“是!老爷请先回上房吧!”

这时吴嬷嬷已叫人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亲自送给李煦;同时轻声说道:“这件事只怕得瞒着老太太!”

“啊!”这下提醒了李煦,立即向杨立升问道:“人都齐了?”

“早就伺候着了,该怎么跟大家说,得请老爷的示。”

“喏,大奶奶有封遗书,在吴妈那里!你把大奶奶为了当家责任太重,身子又不好,以致寻了短见的因由,跟大家说一说。顶要紧的一件事,千万别到处胡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最疼孙媳妇;一知道了要出大事!立升,你可仔细着,倘或谁不谨慎,闯了大祸,我只唯你是问!”

“是!”杨立升诚惶诚恐地回答了这一句话,转脸向吴嬷嬷说:“老嫂子,你可也听见了老爷的话了!闯了祸,大家都是个死!这会儿,这里暂时交给你;我得先把老爷的话,切切实实去交代了。”

说完,匆匆而去;李煦定定神细想了一会,觉得还有件要紧事要做,便即说道:“吴妈,你把琳珠带来,我有话说。”

吴嬷嬷知道,他要问的话,只有琳珠才能回答;自己很可以不必夹在里头,因而答一声:“是!让琳珠先跟着老爷说,我料理了大奶奶‘动身’,马上就来。”

“好!快一点就是。”

等李煦刚一转身,吴嬷嬷喊住他说:“老爷,请等一等。我看大奶奶的钥匙在那里,请老爷带了去。再请一位姨娘来坐镇;大奶奶屋里东西很多,慌慌乱乱的,只怕有人眼皮子浅,手脚会不干净。”

李煦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他接过钥匙,带走了琳珠;杨立升宣示已毕,派了好些中年仆妇进来,自然是归吴嬷嬷指挥;但见她大马金刀地在堂屋门口一坐,只动口,不动手,直待她媳妇来回报:“该请和尚来念‘倒头经’了!”方始进屋察看。

帐子撤掉了,空落落的一张硕大无朋的床上,躺着身躯娇小的鼎大奶奶,脸上盖一方绢;双脚套在一只斗中。屋子里的字画陈设都收掉了;花团锦簇的一间“绣房”,像遭了洗劫似地,满目凄凉。

吴嬷嬷走到床前,将白绢揭开来看了一眼,“似鲜花儿一朵的人,谁想得到会是这么一副口眼不闭的难看相!”她在心中自语:“鼎大爷回来,只怕有一场大大的风波。”

及至天色大明,已有亲友得知消息,络续赶来慰唁。李煦从康熙三十二年放苏州织造,至今二十七年;亲族故旧先后来投奔的,总有二、三十家,平时没有机会上门,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大事,才得见李煦,一伸敬意;又都知道李家的这位少奶奶,从她婆婆一死,便接掌了当家的重任,除了公公以外,上有老太太与五位姨娘,下有成群的婢仆,亏她能处得毫无闲言,故而极为李煦所看重;如今年轻轻的死于非命,李煦的悲痛懊恼之深,可想而知。这样,既来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劝慰一番;那怕没有话,也得多待些时候,以示休戚相关。

事实上,吊客似乎也说不上话;只听李煦不断地拭泪,不断地谈他的儿媳妇,如何贤惠,如何能干,道是“我这个儿媳妇,比我儿子强十倍;诸亲好友,尽人皆知。不想白头人来哭黑头人;寒舍的家运,怎么这么坏!”说罢又放声大哭。

这副眼泪来自别肠,无人知道;说他出于哀伤,不如说他出于痛悔。想想自己是六十六老翁了,一但不测,偌大的一笔亏空,立即败露,登时便是倾家之祸;所以连日来苦思焦虑,要趁自己精神还健旺的时候,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其事艰钜,正要倚仗这个得力的帮手时,不道出此一段奇祸!看来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安得不有此放声大恸?

亲友不知道他有此隐衷,只多少觉得公公哭儿媳妇是这等哭法,似乎少见;打听鼎大奶奶寻短见的缘故,道是为了深惧不胜当家的重任,一死以求解脱,仿佛也有点不近情理。因此,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办,都愿意稍作逗留,希冀着或者有什么新闻可听。好在旗人原有“闹丧”的习俗,留着不走,不但不会惹厌,且是帮衬场面,反为主人所感激。

到得中午,凡是李家亲戚、世交、僚友,都已接到报丧条;吊客越来越多,大厨房开流水席忙不过来了。

临时找了两家大馆子供应,闹哄哄地直到起更时分,吊客方始散去。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但仍不能不强打精神,细问丧事,不然不能放心。

综办丧事的是李煦的另一个总管钱仲璇;此人能言善道,八面玲珑,李煦凡有对外接头之事,都归他管。七年前李煦的发妻韩夫人病殁,就是他办的丧事,所以这一次仍由他一手经纪。

“看了一副板,是沙枋独幅,讨价三千银子,还到两千五,还不肯松口——。”

“依他的价儿就是。一棺附身,最后一件事了,不能让大奶奶,有一点委屈。”

“不过有人议论,老爷似乎不能不顾。”

“议论什么?”李煦瞪着眼问。

“沙枋还则罢了,难得的是独幅。”钱仲璇说:“强过老太太的寿材,于道理上是欠缺了一儿点。”

别样闲言闲语都可不理;议论到这一点,李煦不能不顾,脱口问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借老太太的寿材,让大奶奶先用;把那副板定下来,另挑日子来合。”

“这行吗?”

“如何不行?”有个李煦最赏识的“蔑片”田子密,外号“甜似蜜”的接口:“江南的风俗,‘借寿添寿’,寿材原作兴出借的。少夫人既不永年,余寿必多;添在老太太的身上,是件再好不过的好事。”

听这一说,李煦始释然:“好,好!”他连连点头:“借寿添寿,准定借老太太的寿材。”

“若是这样子,事情就更顺手了。”钱仲璇说:“大殓要挑单日,明天不入殓,后天不行,就得大后天;用那副独幅合材,一天的工夫不够。天气太热,法身不便;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时辰了。”

“那就挑吧!阴阳生呢?”

“阴阳生算过了,明天只有两个时辰:一个是下午申时,一个是今天半夜里的丑时。要请老爷的示。”

“你们看呢?”

“不如半夜丑时,天气凉爽,办事麻利。”

“照立升看,也是丑时好!”杨立升接着“田似蜜”的话说。

午夜过后的丑时大殓,是太局促了些;但想到缢死的形相可怕,天气又热,真不如早早入棺为安!所以李煦也同意了。

这就无法细细议及其他;因为离大殓时刻只有两个多时辰,而寿材犹寄存在葑门延寿庵,必得即刻去起了来,此外还要传齐各类执事,通知家下人等谁该送殓,谁该避煞,种种琐屑,都得费工夫才办得周全,没有说话的空闲了。

话虽如此,商量了两件事,李煦早就交代过丧礼务必风光,花钱不必顾虑。而有两样东西,就有钱也不是叱嗟可办的:一是大殓之时,披麻带孝的儿女:二是鼎大奶奶尚无封典,神主牌上光秃秃地没有衔头,不够体面。

“没有封典不要紧!”甜似蜜说:“花个一两吊银子让世兄捐个职衔就是。”

“我也这么想。”钱仲璇说:“只是远水不救近火,等‘部照’发下来,不知是那年那月了?”

“这怕什么,藩库‘上兑’,有了‘实收’,就算捐了官了,很可以大大方方地写在神主上。”

“是极!是极!”李煦连连点头:“子翁,你看捐个什么样的官?”

“太低不好看,总得五品;六品称‘郎’,五品称‘大夫’;‘奉政大夫’貤封妻室是宜人,也很风光了。依我看,世兄不如捐个知州,也算有个外官的资格在这里;将来在皇上身边历练两年,放出来当直隶州,一过班就是‘四品黄堂’了。”

“是极!是极!”李煦又是连连点头,转脸向钱仲璇说:“明天拿我的片子去看江大人;把大爷的履历也带了去,说我拜托江大人交代下去,让经历司算好了来兑银子,提前报一报,好教‘部照’早点儿下来。”

“是!”钱仲璇说:“可不能再伺候老爷了。大奶奶灵前没有人,不如拣个小丫头,认为义女,也是一法。请老爷斟酌。”说完,匆匆退了出去,忙着派人到延寿庵去起寿材。

李煦心里在想,钱仲璇这个主意很可以使得,不过不必找小丫头;现成有个琳珠在那里。一大早带回来问话之后,自己曾许了她的,自今以往,一定另眼相看,只不可再说“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的话”。如今拿她作义孙女,既抬举了她的身分;也让儿媳在九泉之下能听人喊她一声:“娘!”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这在琳珠是求之不得的事;即时给李煦与姨娘们磕了头,改了称呼。但还不能给老太太去磕头——鼎大奶奶的死讯,不但在老太太面前瞒得铁桶似地;而且托词屋子漏得太厉害,得要大修,将老太太移往别墅去了。琳珠如果现在去磕头,问起来是怎么回事?岂不把西洋镜都揭穿了?

“难得琳珠孝顺大奶奶,自己愿意替大奶奶披麻戴孝!她就算是大奶奶的女儿了,也替我跟几位姨娘都磕了头了!从此刻起,”李煦郑重其事地吩咐杨立升与吴嬷嬷:“你们切切实实传话下去:管她叫琳小姐好了!”

“那就不能再住下房了!”吴嬷嬷接着说:“得按曾孙小姐的规矩替她铺房间。可还是住晚晴轩?”

“先在晚晴轩守灵;等大爷回来了,把她挪到四姨太那儿。”

“是!”吴嬷嬷抬眼遥望着:“鼎大爷只怕已经从热河动身!回苏州来了。”

重阳前一天,李煦才接到李鼎从热河所发的一封家信,亦喜亦忧,心里乱糟糟地不辨是何滋味?他所想到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得赶紧去告知九十三岁的老母。

四月十八,李家专门上京送奏摺的家人曹三回苏州,才知道太监魏珠传旨,命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热河行宫,限六月中要到。这叫做“钦限”,一天都耽误不得,李煦是走惯了这条路的,由苏州坐船,沿运河北上到通州,总得二十天;然后起旱进京,出口到热河行宫,总得十天。天时入暑,赶路都在一早一晚;而且河水也浅,得宽订程限。李煦给儿子四十天的工夫;端午节起身,限六月十五非到热河不可。

结果李鼎还是晚了三天;从那时——六月下旬来过一封信,再无信来;李老太太想念孙子,不断地在问,尽管李煦一再解释,在热河不如在京里,常有南来的便人,可以捎信。最快也得八月半才有第二封信。可是,过了中秋,李老太太从别墅回家,而李鼎依旧音信杳然;以致天天催问,问得李煦几乎词穷,竟有些怕见老母的面。

如今可是振振有辞了:“看!我说嘛,小鼎跟在皇上身边,还会出岔子不成!这不是他的信来了!”

“怎么说?快念给我听!”

李煦无法照念,怕念得口滑,无意中漏出一句去,关系不浅。因为儿子已经得到家信,知道了家中出的变故,提起他妻子,语气中似乎哀伤有所保留;而对遗书中自道身子如何外强中干、虚弱难支却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的强烈的疑惑,不知道鼎大奶奶何以有此说法?因为照他的了解,她的身子跟她自己所说的情形,大不相同。

“小鼎是七月初五见的驾。”李煦只讲不念:“皇上特为召见,问到我,也问到娘。随后又准小鼎跟皇上一起出口行围;去了二十多天才回行宫。”

“怪不得!原来哨鹿去了!”李老太太喜动颜色:“能巴结到这一步,小鼎有出息了!”

“那也要看他的造化;更要看他肯不肯上进。娘,有这封信,你该放心了!歇着吧。”

“也不能完全放心!”李老太太说:“该打发人去把小鼎妇媳接回来!这一趟去住的日子可真不少了!”

又说到李煦揪心的事了。从将她老太太挪到别墅那天起,就说鼎大奶奶让曹家接到南京去了;又说来辞了两回行,都赶上她睡着,不敢惊动。这话已嫌牵强;及至一问再问,一催再催,支吾搪塞,一回难似一回,看看真要交代不过去了,李煦心想:索性等儿子回来了,将儿媳妇已不在人世的话揭穿了它。不过言之太骤,刺激特甚,应该一步一步逼近真相。

打定了主意,随即答说:“昨天南京有人来,说她身子不爽,还得待些日子。反正小鼎也快回来了,路过南京,把他媳妇带了回来,倒也省事。”

“身子怎么不爽?”

“伤风咳嗽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鼎终于回苏州了。

若无丧妻一事,他应可说是衣锦还乡;因为去时是一名尚无出身的监生,归来已换上了五品服饰,虽是捐纳,毕竟是官!而况旗人与汉人不同,不在乎什么科第。此去能蒙皇帝单独召见,且能扈从出口,行围哨鹿,便已够“近臣”的资格;诚如他祖母所说:“巴结到这个地步,就有出息了。”应该是值得举家兴奋的一件事。

但就因为妻子不明不白地,一夕之间,人天永隔,所以李鼎这一路来,白苹红蓼,触处生愁。只是一到家却不能不强打精神,装得很豁达似地按规矩行事,先到设在大厅东偏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问“老爷在那里?”

“在书房等着大爷呢!”杨立升说:“该换了官服再上去,让老爷看了也高兴。”说着,向旁边呶一呶嘴。

于是有个俊俏小厮寿儿,捧着一个锦袱,笑嘻嘻地请个安说:“恭喜大爷!”

说罢起身,将锦袱解开,里面是一套五品补服,蓝袍黑褂,用料之讲究,自不待言;那副绣白鹇的补子,精细非凡,更是罕见——织造的大少爷,这身补服怎能不出色?

换好补服,寿儿把帽笼提了过来,揭开盖子,里面是簇新的一顶紫貂暖帽,上缀水晶顶戴;他右手托着帽里,左手拿一面有柄的西洋玻璃镜,说一声:“大爷升冠!”等李鼎将帽子接了过去,随即退后两步,微蹲着身,将镜子擎了起来,镜面斜着向上,好让李鼎自己照着,帽子戴正了没有?

“这套衣服是谁教办的?”

“大伙凑的分子,恭贺大爷。”杨立升答说。“喔!”李鼎吩咐:“你到账房里支两百银子,记我的账!”

“是!”杨立升向外大声说道:“大爷有赏!”

“谢大爷的赏。”在场的厅差、小厮都请了安;然后簇拥着他,来到思补斋——李煦的书房。

磕了头,也叫应了,李煦先不答话;端详了他这身补服,点点头说:“五品可以挂珠;同头跟你四姨娘说,有串奇楠香的朝珠,让她检出来给你。”

“是!”李鼎又说:“儿子在京里买了一串翡翠的。”

“翡翠的?花了多少钱?”

“八百多两银子。”发现父亲神色不怡,李鼎赶紧又说:“给内行看过,足值一千二百两,算是捡了个便宜。”

李煦不语,过了一会才说:“如今不比从前了!那还这么能敞开来花?”

“是!”李鼎答应着,声音之中,显得有些委屈。

李煦有点懊悔,儿子远道归来,不该刚见面就搞得不痛快,所以放缓了脸色与声音问道:“皇上带你哨鹿去了?”

“是皇上亲口交代的,让儿子跟着‘三阿哥’的队伍走。八月初六出口,月底才回来。”

“皇上精神怎么样?”

“精神还好;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

“喔!”李煦异常关切地:“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是听梁九功说的。往年行围,皇上一早出行帐,总得到未时才回驾,今年出得迟,回得早了。”

提到梁九功,李煦有许多话要问;因为他这几年,对这个在皇帝面前最能说得上话的首领太监,很下了些功夫;有所图谋,都是走这条路子,“你把我的话都说到了?”他问。

“到热河的第二天,就把爹交代的话,都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急不得,要等机会。”

“总还有别的话吧?”李煦催问着:“你细说给我听。”

李鼎略有些迟疑。梁九功的话很多,但说出来怕伤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词;此刻无奈,也只好拣几句要紧的话说。

“梁九功说,皇上言谈之间,嫌爹摺子上得多了。说是‘十四年的盐差,李某人一个人管了九年,也应该知足了;如何贪得无餍?’意思是,四月里那个摺子上坏了!”

听得这话,李煦像当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而十多年来的往事,尽皆兜上心头。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宁织造曹寅,奉旨轮视淮盐,十年为期——两淮巡盐御史,一年一任,由朱笔钦点。这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皇帝因为几次南巡,曹寅、李煦办皇差,用钱有如泥沙,亏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扬州得病;由伤风转为疟疾,日渐沉重。李煦特为从苏州赶去探视。曹寅向他说道:“我的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的圣药救我。不过,我的儿子还小,如果打发他进京,求主子,身边又没有看护的人;请你替我代奏。”

所谓“圣药”,是来自西洋专治疟疾的“金鸡纳”。皇帝得奏,发出药来,限兵部差官照传递紧急军情的例规办理,星夜驰驿,从北京到扬州,限七天到达;又在原奏中,朱笔亲批“金鸡纳”的用法:“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下面连写:“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历来帝皇关切臣下生死,从无如此认真的!可惜药晚了一步,曹寅已经病殁,留下了一大笔亏空,和一个娇生惯养,年方弱冠的儿子曹颙。这对曹家自是沉重的打击;不过还不要紧,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为曹寅之与皇帝,名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岁即位之前,由于未曾出痘,随保母住在西华门外的福佑寺;保母在内务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选,正白旗中选中四名,其中一姓孙,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个保母中,皇帝独与孙嬷嬷最亲,所以随母当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总角之交。及至顺治十八年正月,世祖宾天,当时皇帝正好刚出过痘;所以太皇太后——孝庄文皇后接纳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挑选他继承大位。曹寅亦就随帝入宫,当了一名小跟班;满洲话叫做“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两方面都早熟,十三岁就生了第一个皇子。也就是这个时候,下了“削藩”的决心;而第一步是要翦除跋扈不驯的顾命大臣鳌拜,于是密密定计,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练摔角;本事练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岁的时候,便能够追逐黄鼠狼,凭一双小手制服了它。

看看可以动手了,皇帝才将收拾鳌拜的法子,告诉了包括曹寅在内的几个最亲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鳌拜进宫,照例赐坐;曹寅故意端一张有条腿活动的凳子给他,一坐上去,自然倾跌在地。于是曹寅与他的同伴,一拥而上,缚住鳌拜;干清官外早有参预机密的一班大臣在接应,依律论罪、肃清君侧,曹寅小小年纪,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时他的父亲曹玺,已经久任江宁织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为苏州织造。

隔了两年曹玺病殁,曹寅由苏州调江宁,承袭父职;苏州织造补了李煦。郎舅至亲,做的又是同样的官,无论于公于私,都亲得跟一家人无异。皇帝亦常说:“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应该视同一体,彼此规劝扶持。一个不好,其余两个一起说他;一个有难处,其余两个一起帮他。”而三处织造,其实只由曹寅为头;皇帝能够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个曹寅,因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来“三藩”虽平,前明的遗老志士,不肯臣服于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岩壑中,不知藏着多少内心炽热,表面冷漠的隐士;想访着流落民间的“朱三太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经特开“博学弘词”科,以渴求遗才为名,希望罗致这批岩壑之士,但不应征辟的仍旧很多。为了弭患于无形,皇帝赋予曹寅一个极秘密的任务,设法笼络江南的名士,潜移他们反抗清朝的念头。

于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汉王高炽府第改成的织造衙门西花园,广延宾客,论文较艺;他为人不俗,而赋性肫挚,加以饮撰精美,家伶出色,所以南来北往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作过他的座上客。当然,他的官声亦很不坏,保护善类,为民请命的好事,由于能直达天听,总能做得很圆满,因此曹寅的声名,远出其他两处织造之上。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后,曹寅的恩眷益隆,不但与李煦十年轮视淮盐;他的长女并由皇帝“指婚”,匹配“镶红旗王子”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第二年冬天成婚,隔了两年诞育世子,取名福彭。又奉旨在扬州开书局,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富贵风雅,难得相兼;曹寅却占全了。

谁知好景不常,不到六十岁下世,但看御批的四个“万嘱”,便知他宠信至死不衰,所以李煦上摺,奏请代管盐差一年,以盐余偿还曹寅亏欠,皇帝自然照准。及至康熙五十二年,十年差期已满,李煦以曹寅的亏欠未清为由,奏请再派盐差,皇帝没有许他,责成两淮盐运使李陈常代补曹寅亏空。不过康熙五十五、五十六两年的巡盐御史,仍旧派了李煦,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方始差满交卸。算起来,十四年中他当了九回巡盐御史;谁都没有他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可以知足了;那知他还亏欠着公款。

这时有个织造衙门的司库,满洲话叫乌林达,向李煦献议,由理藩院员外本缺,派充浒墅关监督的莽鹄立,差期将满,很可以取而代之。

李煦心想浒墅关在苏州以北,东起上海、西迄太湖,凡松江,太仓、嘉兴、湖州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都在浒墅关以南,丝、茶以及其他土产如“南酒”之类,由运河北销,浒墅关是必经之地,这个差使每年也有好几万银子的好处,而且近在咫尺,照料也方便,很值得去求一求。

于是在四月十五那天,亲笔写一个奏摺,请皇帝赏他兼管浒墅关税差十年;“余银”除弥补亏欠的公款以外,每年报效若干。不想碰了个钉子;但李煦不死心,趁李鼎到热河送桂花之便,打点了一份厚礼,又写了一封极切实的信,重托梁九功从中斡旋。那知还是白费心机。

李煦这时才警觉到,境遇确是很艰窘了!意烦心乱,不想跟儿子多谈;便即说道:“你见老太太去吧!”

“是!”李鼎答应着退了出来。

已经走到廊上了,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将他喊住了说:“你媳妇的事,瞒着老太太的,只说她上南京去了。此刻身子不爽,暂且不能回来。老太太提起来,你说话可留点儿神。”

其实,这是多余的叮嘱,李煦早在家信中,便已这样说过;李鼎不但紧记在心,而且也编好了一套话,相信能够瞒得住祖母。

回到晚晴轩实在倦不可当了。在祖母那里话说得太多,光是行围哨鹿,当一段新闻来讲,就费了不知多少唾沫;因为上了年纪的人,爱问细微末节,而且颠三倒四,一句话往往讲了再讲,越费工夫。

谈到鼎大奶奶,倒是轻易地瞒过去了。但问到曹家的情形,却使得李鼎难于应付;因为这一趟南归,未到曹家,而假说去了曹家,问到“你姑姑跟你说了些什么”之类的话,得要自己现编一套说词,自是很累的事。

虽已累极,少不得还要在灵前一拜;起身揭开白竹布帏幔,看到灵柩,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号,凭棺大恸。

“大爷!”珊珠绞了一把热手巾来:“别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李鼎收泪说道:“你们来!好好儿讲给我听。”

他出帏幔,拿手巾擦净了眼泪,看到珊珠跟瑶珠的脸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这两个丫头、珊珠十五、瑶珠十四,这般年龄的少女,心思最灵、胆子最小,风吹草动,都会受惊;而两人眼中的神色,除了惊惶以外,还有相互警示、保持戒备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怀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惊!

不过他也不会鲁莽;鲁莽无用,无非吓得她们更不敢说实话而已。李鼎默默盘算了一会,打定了一个曲折迂回、旁敲侧击的主意。所以回到卧室坐定,先要茶来喝;等珊、瑶二人恢复常态,方始从容发问。

“从我动身以后,大奶奶的胃口怎么样?”

这话问得两个丫头一楞,原以为会问到鼎大奶奶去世时候的光景;那知是这么稀不相干的一句话!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样。”珊珠答说:“不过夏天吃得清淡,饭量可没有减。”

“睡呢?”

“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睡得早。”

“我不是说睡得迟早,是睡得好不好?”

“那要看天气。天气太热,就睡不好了。”

“那是一定的。”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家里事情多不多?”

“不多。”珊珠又加了一句:“这个夏天,老爷的应酬也少。”

鼎大奶奶当家,顶操心的一件事,就是应酬。亲友婚丧喜庆,要看交情厚薄,打点送礼;逢年过节,南北两京总有七八十家礼尚往来,尤其是年下,还有二、三十家境况艰窘的族人亲戚等着馈岁,一个腊月,能忙得她连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此外若有南来北往的官眷,至少也得上船叙一叙寒温,送几样路菜,虽是交代一句话的事,但少这么一句话,也许就得罪了人。至于逢到李煦请客,更是里里外外,非她亲自检点不可。妻子持家之累,是李鼎所深知的;但不胜负荷之感,不起于前两年,而起于这两年家境较差,门庭渐冷,尤其是在夏天应酬不多之时,岂不可怪?

由珊珠的这句话,李鼎觉得已可认定,妻子遗书中的话,不尽不实;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查证。

“大奶奶那个‘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

“那得问她!”

她是瑶珠,专司浣涤之事。瑶珠也知道主人问这句话,自有道理,但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撒谎;因而楞在那里,无从回答。

“你没有听清楚吗?”李鼎追问着:“大奶奶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别人不知道,你管大奶奶换洗的衣服,总知道啊!”

瑶珠被逼不过,心想说实话,总比撒谎好;便答一声:“没有!”

这越发证实了遗书无一字真言。李鼎内心兴起了无名的恐惧;“叭哒”一声,失手将一只细瓷茶碗,打碎在地上。

两个丫头赶紧收拾干净;然后为李鼎铺床,希望他不再多问,早早上床。

这本来是琪珠的职司;李鼎便问道:“琪珠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己投在荷花池里寻的死。”

瑶珠的那个“死”字还不曾出口,珊珠已恶声呵斥:“什么叫听说?千真万确的事!你不会说话就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气何以这么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关照过:等大爷回来,提到那件事,你们可别胡乱说话!

意会到此,索性不问。他觉得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在想,妻子随和宽厚,生性好强;不是那种心地狭隘,一遇不如意就只会朝坏处去想,以致钻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说她会自尽,必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缘故!

得找个什么人谈谈?此念一动,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此人可以说是个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绅,画得一笔好花卉,写得一手好小楷,但从不与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实上,全家上下,包括织造衙门的那班官员及有身分的工匠在内,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不到十个人;大家都说他性情乖僻,动辄白眼向人,敬而远之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因为他是看着李鼎长大的;他五十未娶,一个人住在邻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里。李鼎只要一放了学,一定去找这个“绅哥”。

在李鼎十三岁那年,李煦奉旨刊刻御制诗文集及佩文韵府等书,将李绅派到扬州,照料书局;一去数年,再回苏州时,李鼎已成了一名挥金如土的纨袴,声色犬马,无所不喜;光是搞一个戏班子,添行头、制“砌末”、请教师,就花了三万银子。

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依旧“绅哥、绅哥”地叫得很亲热;李绅待他,亦一如从前,不过,只要李鼎提到“请你看看我新排的‘长生殿’”;或者,“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请一请绅哥”,他总是虎起了脸,声冷如铁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过几个钉子,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绅哥”求援那样;遇到疑难之时,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而且一席倾谈,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放着这样一个智囊,如何不赶紧去求教?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让他告诉小厨房,不拘什么现成的东西,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他格外叮嘱:“多带好酒!”

“怎么?”珊珠问道:“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

“嗯?!”李鼎答说:“心里闷不过,找绅二爷去聊聊。你先去;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

等珊珠一走,李鼎换了衣服;又开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送到东角门;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爷刚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天。依我说,该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

“是的。”李鼎略略陪着笑说:“实在是睡不着,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人倦了,反倒能骗个好觉。”

“可别喝醉了!”吴嬷嬷说:“大奶奶这一走,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千万想着,要自己保重。”

“嬷嬷说得是!”

原来李、曹两家都是“包衣”;这句满州话的意思是“家里的”,说实了就是“奴才”。不过李、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前明万历年间,为“破边墙”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河北掳掠到关外,拨在正白旗内。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正黄、镶黄并称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因缘时会,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分,品级虽低,却能专摺言事,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但是说到头来,毕竟不脱“奴才”的身分。若是下五旗的包衣,那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或为执帖的舆台,或为司鼓的门吏。

因此,在李、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与众不同的家规。“奴才”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年长的老仆,特受礼遇,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吴嬷嬷又问:“我好叫人等门。”

李鼎心想,这一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便即答说:“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索性不必等门了,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

“也好!不过可别睡过了头,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老太太不见大爷,会派人来找。”

“是了!你请赶快回去睡吧!别招了凉。”说完,李鼎提着灯笼,出了东角门。

走到一半,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接下灯笼领路;横穿两排房子,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绕回廊往北一拐,尽头处有道门,里面三间平房、一个小天井,就是李绅的住处。

柱子拍了两下门;稍停有人问道:“谁啊?”

“是小福儿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爷来看二爷。”

“喔!”门启处,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听说大爷回来了!请里面坐。”

“你家二爷呢?”李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问。

“二爷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才动身。”

“那天回来?”

“半个月,也许十天。”

“这可是没有想到!”李鼎怔怔的说:“那怎么办呢?”

角门虽已上锁,再叫开中门,亦未尝不可;但李鼎自料这一夜决不能入梦,怕极了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所以不愿回晚晴轩,那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小厨房有人挑了食担来,四碟冷荤,一大盘油炸包子,居然还配了一个什锦火锅来;挑子的另一头是,五斤一坛的陈年花雕。这一来暂时解消了难题,不妨寒夜独饮,喝醉了就睡在这里。

“小福儿你来!”李鼎指着座位说:“陪我喝酒说说话。”

“没那个规矩!”小福儿陪笑答道:“大爷你一个人请吧!”

“原是有事要问你,坐下好说话。”

小福儿知道他要问的什么?越发不敢坐了,“大爷有话尽管吩咐。”他说:“规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见不能勉强,也就罢了;李鼎喝着酒闲闲问道:“大奶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热,我弄了一床凉席,就睡在走廊上;天凉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时候,绅二爷走来踹了我一脚说‘快起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说:‘会出什么事?’绅二爷说:‘你没有听见传云板?’果然,云板还在打;我忙忙地去了。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没了!”

“没有说怎么死的?”

“说了!说大奶奶寻了短见。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是身子太弱,当这么大一份家,累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大家念着大奶奶死得苦,务必勤快守规矩,别打架、别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没有!”小福儿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么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儿答说:“捞起来已经没有气了,吐出来一大滩泥水。”

“另外,”李鼎踌躇了一下又问:“还听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福儿慢吞吞地,摇着头说:“我们在外头的,向不准随便打听里头的事。”

这话似乎是个漏洞,仿佛这件事值得打听似地。“那么,绅二爷呢?”他问:“你听绅二爷跟你怎么说。”

“绅二爷从不跟我们谈里头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福儿见他再无别话,脸色阴郁,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惊回过头来,只见柱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不由得心里有气。

“干嘛呀?吓我一大跳!”

“这儿就你一个人?”柱子问道。

“是呀!怎么样?”

“你想不想赚五两银子?”柱子压低了声音问。

听这一说,小福儿笑逐颜开,“怎么个赚法?走,走!”他说:“到我屋里说去。”

小福儿住的是加盖的一间小房,旁边有一道紧急出入的便门,开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条夹弄。

“小福儿,便门的钥匙在不在你那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只老实说就是。”

“钥匙是在!好久没有用,不知道搁那儿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儿想了好一会,记起来了;打开一个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两银子赚到手了。”

接着,柱子扳住小福儿的肩,咕咕哝哝地说了些话。小福儿面有难色;禁不住柱子软哄硬逼,终于答应了。

于是,柱子复回堂屋,但见李鼎意兴阑珊,右臂搁在桌上,手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见他进去,便即说道:“你叫小福儿把绅二爷的房门开了,我躺一会儿。”

“大爷,”柱子含着鬼鬼崇崇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去把王二嫂找来,陪大爷聊聊,好不好?”

一听这话,李鼎眼中有些生气了,不过随又颓然:“算了!”他说:“那有心思干这个?”

“大爷不是在打听大奶奶临终的情形吗?也许她在外头,知道得还多些。”

这句话打动了李鼎,精神便觉一振,“妥当不妥当?”他踌躇说:“别闹笑话!”

“妥当之至!这儿只有小福儿一个人,我跟他说好了。大爷,你看,”柱子将那柄已长满铁锈的钥匙一扬:“这东西他都给我了。我这就去,把她领了来陪陪大爷;回头我跟小福儿俩轮班坐更,到五更天我会到窗外来通知,开门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

像这样牵线拉马的把戏,柱子干过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觉得有了些酒兴。擎杯在手,不觉艳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远梳得极光的头,配上那一双一汪水似的眼睛,简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儿。

也可怜!李鼎在想,机户中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媳妇,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比她长得美;但不知怎么,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风韵。这样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赌如命的王二,实在替她委屈。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刚刚拿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恼,只是劝他:“俗语道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机户的老婆,又住在后街;倘或叫人瞧见了,沸沸扬扬传出去,不把你这个‘大爷’看扁了。再说,染坊里的那帮太平、宁国府来的司务,全是单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条道儿上,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不把老爷子气出病来?依我说,你最好断了她;如果真舍不得,我替你办,叫人给王二几百银子,写张休书;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顿在那里,也省了我提心吊胆。”

李鼎当然不会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没有能断得干净,藕断丝连,不时偷上一回,反觉得更有意趣。

于是回想着跟王二嫂幽会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听得“戛吱”一声,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颀长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阵从接到妻子死讯以后所未曾有过的兴奋。

“进去吧!”柱子在堂屋门口说:“伺候大爷的差使可交给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进去,头低着,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处骤到明亮之处,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你大概已经睡了吧?”李鼎问说。

“想睡,睡不着。”王二嫂将手放了下来,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睫毛乱闪;李鼎顿觉眼花撩乱了。

“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咳!”李鼎叹口气:“去了五个多月,谁知道回来是这个样子。”

“你也别难过!”王二嫂安慰他说:“凭大爷这个身分,还怕不能再娶一房胜过前头大奶奶的大奶奶?”

“现在那谈得到此?我倒问你——”

刚说到这里,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话;是小福儿跟柱子,一个在前,开了李绅的卧室;一个在后,端了个取暖的火盆来。

“里面坐吧!里面暖和。”柱子说道:“等我来把酒菜端了进去。”

一挪到里面,满室如春,李鼎卸脱皮袍,浑身轻快;王二嫂的棉袄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陪着李鼎干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饧,春色恼人的光景。

“大爷,”王二嫂偏着头,看着李鼎说:“不说要问我话。”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过想了一下才问:“大奶奶去世,外头怎么说?”

“都说老天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恶人一千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说什么呢?”

“我是说,”李鼎很吃力地说:“外头可曾提到,大奶奶为什么要寻短见?”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为什么要寻短见,年纪轻轻地,生在富贵人家,又那么得人缘,往后真是享不尽福。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王二嫂垂着眼说:“你该问‘琳小姐’才是啊!”

要细问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时不得其便。此时听王二嫂说到“琳小姐”三字,声音有异,带着种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于是他稍做考虑,想好了应该问的几句话,从容说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么不熟?她后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对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这么说,你就跟琳珠的亲娘一样!”

这句话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着说:“你就把我看得这么老了,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作个比方。”李鼎握着那只丰腴温暖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这么亲热,咱们俩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算了!亏得你没有跟她说破咱们这一段,我有点儿疑心,这个丫头恩将仇报。当面叫我‘姑姑’,背后在造我的谣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当初刚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过此时他不暇追究这一段;要紧的是,打听琳珠跟她说了些什么?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当你是亲人;她由丫头变成小姐,你当然也替她高兴啰?”

“高兴是高兴,就一样不好!本来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平空矮了一截。”

“你不会仍旧叫她琳珠?”

“那怎么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爷吩咐下来的话,谁敢不听?不过——。”

“怎么?”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内,是不是?”李鼎问道:“为什么不服?像这种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觉似地。

“只为什么?”

“只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说:“大家都说,如果鼎大奶奶要认个干女儿,应该是瑶珠。”

“为什么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问:“这个道理,大爷你应该很明白啊!怎么反倒问我呢?”

“奇怪了!我凭什么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谁都知道,鼎大奶奶身边四珠,最得宠的是一头一尾:再说瑶珠的年岁也适合。不认瑶珠认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么,为什么认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爷这话可真把人给问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气:“你不会去问老爷子吗?”

李鼎心头一震!妻子的死因要问琳珠;琳珠何以能“飞上枝头作凤凰”,要问老爷子。两件不相干的事,仿佛串连在一起了;而关键在琳珠。

想到此处,恨不得即时能把琳珠找来,问个明白。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琳珠已经搬到四姨娘院子里去住了——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来李煦娶过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顺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现存五房,而以四姨娘为最得宠。倒不是因为四姨娘颜色过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书能算,处事谨密,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亲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筹画,某处应该如何打点;某笔款子可以挪来先用,事属机密,不宜外人共闻。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个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会到此,越觉事有蹊跷,片刻都耐不下:“你总听说了些什么吧!”他使劲摇撼着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说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说,“大爷,你别这样子!”她有些发慌了:“我那会知道宅里的事?”

“琳珠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你也没有问琳珠?”

“没有!”

“可见得你撒谎。你们那里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只波斯猫走丢了,你们都当作一件新闻,那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问一问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语塞,想想亦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垂着眼不作声。

李鼎也不作声,僵硬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而那种难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强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毕竟承认了。

“谈是谈过的。她说她当时简直是吓傻了,所以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老爷怎么把你认作鼎大奶奶的干女儿了呢?她说,老爷因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进去,晚晴轩一烧起来,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这话就不对了,琳珠能够一个人逾窗而入,从容救火;何致于一发现女主人自缢竟会吓得连当时的情形都记不清楚?只怕不是记不清楚,而是不便细说;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词。

由于她已有警觉,李鼎觉得硬逼她说实话,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问。点点滴滴,真真假假的情节,经一番过滤拼凑,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实的真相;琳珠发现蜡泪延烧,势将成灾时,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结果是将琪珠惊动了来。两人一起寻觅女主人的踪迹,当琪珠发现,前后房门自内紧闭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时,吓得浑身发抖;而夹弄中可能生变,却又是她的指点。照这样看,似乎鼎大奶奶会寻短见,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则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内,莫非是有人杀她灭口?

“大爷!”窗外突然发声;是柱子的声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过这一声;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蹧蹋掉!”

“别那么说!”王二嫂急于脱身,半安慰地说:“往后少个人管,来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丢在脑后!若是起了这个心,千万叫柱子来跟我说一声儿,免得我牵肠挂肚。”

“怎么能丢得下你!”李鼎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足赤金钱,交到王二嫂手里说:“这是皇上皇后拿来赏王公家的小孩儿用的。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很难得,我也仅得了这么一个,送给你玩儿。”

只有一个,肯以相赠,足见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然后两张脸相摩相转;她长得跟李鼎一般高,转正了正好亲嘴。

这使李鼎想起端午节前动身赴热河;临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连马褂都穿上了,还跟妻子这样子难舍难分。夫妇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间无一事堪以留恋,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灯前月下,数不尽的轻怜蜜爱;莫非连这些温馨的回忆,都无动于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断定,爱妻不但不会轻生,甚至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别有不能不死的原因,这个原因是连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见得!”他自语着:“也许有信给我。”

“大爷!”王二嫂吓一跳:“你在说什么呀!”

这一问,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现忧色,一面穿棉袄;一面身子有抖颤的模样。李鼎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了?”他问:“是发酒寒不是?”

“大爷!”王二嫂抑郁地看着他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仿佛觉得要出什么事!”

“喔!”李鼎闭着嘴,用鼻孔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很沉着的声音说:“你别怕!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记住,我今天问你的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尤其是见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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