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鞠躬尽瘁
第十章 丧主帅退兵起风波,失夫君月英荷重任
费祎在营帐门口略略一停,心里毕竟犹豫了,却还是定了神踏步进去。
“文长!”他一进去便很得体地行了一礼。
魏延正在洗脸,眼睛哭得肿了,看东西不太清楚,眯了一阵才道:“文伟?”
费祎恻然一叹:“丞相新殁,哀心疼痛啊!”他说着也掉下眼泪。
魏延把手巾扔入脸盆,鼻子擤了擤,却不再有眼泪,只跟着叹息。
费祎又寒暄了两句,想想终要有一问,便试探性地斟字酌句道:“如今丞相亡故,秘不发丧,决意退兵,想让文长断后,文长以为如何?”
“退兵?”魏延烦躁地甩了甩手,这两个字像一颗烦闷的炮仗,炸得他心中一片嘈杂。
“文长以为有何不妥?”费祎平和地问。
魏延背着手橐橐地走了两步:“丞相虽亡,我辈尚在,北伐事大,一退之间动静必大,伤损士气,得不偿失!”
“文长的意思……”
魏延搓了搓手:“不如由亲官护送丞相梓棺回返成都,我自留下来率兵击贼,两相不误!”
“但此乃丞相遗命,不可违逆吧!”
魏延唉地埋怨一声,脱口而出:“怎可以一人死而废天下之事!”
费祎顿觉得彻骨地寒心,他想起诸葛亮尸骨未寒,手下大将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真真让人难过。
诸葛亮临终前与杨仪、姜维和费祎密议身殁后退军节度,遗命魏延断后,姜维次之,因担心魏延不肯退兵,怕生出诸多龃龉,因此并没有召他同议,只以军命下达。诸葛亮去世后,费祎和杨仪、姜维共筹退兵事宜,因不知道魏延肯不肯听命断后,所以特来魏延的先锋营中探个虚实,这一试,真如诸葛亮事先所断。一旦诸葛亮去世,魏延必定不服管束,压在魏延头上的那朵云已经飘走了,谁可以镇得住这个桀骜的将军呢?
他捺住强烈的不悦,和缓地说:“北伐虽为国家大事,奈何如今非常之期,还是退兵为最稳妥。我与威公、伯约多番商议,皆认为文长智谋武艺超群,威公很赞成由你断后,况北伐机会还多,何必强求此时!”
本来是劝和的一番话,魏延听来却像被火烫了般。他这几日正气恼诸葛亮临断大事不找他商议,偏去找他的仇敌杨仪,还让杨仪节制三军退兵,完全不把他这个征西大将军放在眼里。一想到将受杨仪部勒,他如何能甘心,真是宁愿一死,也不肯屈尊此人之下。
他冷笑道:“杨仪什么东西,敢来指挥我,还有那个……”他没说出名字,眼里早蓄满了火辣辣的嫉妒。
费祎无可奈何地叹道:“文长决然不退兵?”
“退兵无益处!”魏延斩钉截铁地说,忽而一笑,手掌轻轻按住费祎的肩头,“莫若文伟也与我同留下来,共同出兵北伐!”
费祎肩膀一抖:“文长……”他没想到自己来游说魏延,竟把自己陷进去了。
魏延不由得他说话:“文伟,我知你忠心国事,不然,丞相何必临终许以大事,还将你列位公琰之后。如今,你我联名告之诸将,言不退兵之缘由,若能攻下长安,也不负丞相所托。丞相在天之灵,当能领会你我苦心!”
费祎吸了口冷气,他明白魏延是想借他之力,他以文,魏延以武,两相结合,达成魏延不退兵的愿望。
费祎想要拒绝,可肩上魏延的手劲越加越大,燃着火般的双眸中是非此不可的威慑,好像费祎要是不答应,魏延定会不让他好过。
费祎向上抬了抬身体,试着减轻魏延压在他肩上的力量:“文长……”他打定主意便要劝说,可是话未出口,却看见魏延含笑的眸子里已隐隐有刀光闪动,遒劲的大手还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的长剑,又听得大帐外兵士革靴底的马刺踩得嚓嚓作响,如迸了火花般。此地为先锋营垒,距蜀军中军有两里之地,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身处危境,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文伟,意下如何?”魏延笑眯眯地问,双手扶住了费祎的臂膀。
费祎压抑着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气,说:“文长之心,祎已知矣,文长为国家计,不计个人得失,在非常之期敢挺身而担重任,使祎也心有戚戚焉!”
魏延一喜:“这么说,你答应了?那么,我们且手书联名,昭示众将!”他一招手,就要吩咐人传笔墨。
“等一下!”费祎喊道。
“怎么了?”
费祎的脸色白中透青,语气却甚为稳定:“仅是祎与文长手书,恐众将不服,不如再联合了威公。他为丞相长史,司掌丞相印信,代丞相行退兵事,如果能以丞相命而令三军,何惧三军不听令?”
“杨仪?他会答应?”魏延嗤之以鼻。
“长史为一文吏,不谙军事,祎当以善言劝说,晓以军事,他也不会不顾大局。文长要图大事,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杨仪吗?文长放心,祎如今已心服将军,愿与文长共谋谟运,必不欺君也!”
魏延皱了眉毛沉吟不答,压住费祎肩膀的手慢慢放开,在腰间的钩带上抓了一抓。
费祎见魏延还在犹豫,又道:“众将中有许多都不愿意退兵,只无人牵头。祎可明谕利害,联络起事,让他们都知晓文长之志,必能得保大事可成!”
魏延紧锁的眉头缓慢地舒张:“也罢了,那么就劳烦文伟居中绸缪!”
费祎脚步一软,险些跌倒,硬撑起一口气说:“事不宜迟,祎立刻前往中军,若是威公同意,一切好说,若是他不同意,祎便代尚书之秉钺,夺了他司印之职,只要丞相印信在手,众将便可归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也当能体察!”
魏延阴沉的脸上显露了满意的微笑:“如此甚好!”
费祎匆匆一拱手,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了营帐。
天空正下着淡淡的细雨,冷风撩得雨丝乱飞,费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一眼望见自己那匹拴在营外木桩上的战马,镇定地走过去解开辔绳,不露一点声色。
背后的营帐内传出一声呼喊:“文伟!”锵锵的战靴声渐渐向帐外而来,他脸色一变,知道魏延毕竟还是疑惑,要唤了他回去再做定夺。
他再不能故作镇定了,一拉马鬃翻身上马,狠狠一击马尾,箭一般飞向营寨外。
“文伟留步!”魏延追出来扬手高呼。
马蹄翻飞如电,马上之人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只一味地雷奔电激,马蹄溅起半身高的泥泞,漫天细雨中,费祎越跑越远。
魏延猛然惊醒了,他拍着巴掌大吼:“来人啊,把费祎追回来!”
兵将得令,忙着找马寻人,闹哄哄地忙了好一阵,牵马坠镫,拉缰执辔,顶风冒雨地冲出营寨。
雨越下越大,眼前是黄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连天盖地,小石块似的砸得地面坑坑洼洼。天色渐趋昏暗了,无云的苍穹暗得像被一大张灰布遮挡,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
费祎拼了力气赶马狂奔,耳听见身后追击的马蹄声在风里如刀刃刮面,他也不敢向后看,闷着头快马加鞭。
一时风声、雨声、马蹄声、人喊声交相迸发,天地间昏惨如巨大的阴冷坟墓,五丈原像被抛入了轰天洪水里,仿佛即将沉没。
费祎擦了一把雨水,心里虔诚地祈祷:丞相,你魂若有灵,保佑我得逃此难,保佑季汉免遭萧墙祸乱!
急切的心情和悲切的悼亡同时爆发,他压低身体,脸在马鬃上摩擦了一下,是在擦雨水,也是在擦泪水。
终于,中军营寨大门即在眼前,湿漉漉的“汉”字大旗耷拉在旗杆上,却让人看了陡生无限亲切。哨楼上的士兵透过雨幕看见有人飞马奔营,凝了目光仔细看罢,叫道:“是费司马!”
营门在雨地里迟缓地开了,费祎一骑飞奔,“嗖”地踏入营垒,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在马上对天空一拜:“天佑季汉啊,丞相有灵,受费祎一拜!”
他跳下马,也不多做休息,提起沉重滴水的袍子,快步跑入了中军帐。
中军帐内,杨仪和姜维正各坐一方,猛看见落汤鸡般的费祎冲进来,都吃了一惊。
费祎一抹雨水,声音嘶哑得像含着干木柴:“魏延、魏延,要反了!”
“呼!”肆虐的狂风席卷如潮,吹得营内的帘幕飞向空中,纷纷雨水飘了进来,洒在中军帐正中央摆放的一具巨大棺椁上,一粒粒在冰冷的木板上跳跃。
这是蜀汉建兴十二年八月三十日。
九月初一,蜀军撤出了五丈原,由姜维断后退回汉中,魏延本不欲退兵,但因所部不多,又被费祎所诓,生恐杨仪等先回成都告他的刁状,便自领所部兵马抢先南归,蜀军因为文武争权暂时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蜀军撤兵的第二天,魏国大将军司马懿才知道诸葛亮已经病逝,屯守营寨多日不出的他这一次再也不能忍耐了,传令三军轻骑追击,一日一夜奔袭百里不停。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待魏军追上蜀军,却惊骇地发现诸葛亮羽扇纶巾行车安然,姜维领兵严阵以待,蜀军旌旗招展,战鼓雷鸣,大有血战之状。司马懿大惊失色,以为又上了诸葛亮的当,将重演卤城惨败。他不遑多想,掉转马头,回军迅速撤退。退兵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吓得一众魏军将士股栗失色,等退至平夷处,司马懿遣人细细打听,获悉蜀军已入谷发丧,诸葛亮是真的病故了,他们看见的诸葛亮不过是泥塑的偶像。这段传奇为当地老百姓津津乐道,还编出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顺口溜,羞得魏军上下无地自容。
几日后,司马懿率军案行蜀军营垒处所,众将兴高采烈地在营盘旧地上大呼小叫,开锁猴似的满地跑,拆营灶,踢沙盘,跑到哨搂上观风景,把蜀军营垒当成了上林苑。唯有司马懿默默不语,独自盘桓良久,将军们向他贺喜之时,他却说了四个字:“天下奇才!”
魏国将军们都猜不明白,如何最大的敌手死了,司马懿毫无半分喜色,却像是为诸葛亮扼腕叹息。
司马懿没有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世上最强大的对手已经不在了,他不再害怕任何人,也不再拥有了智慧对撞时的快乐。
寂寞总是属于没有对手的强者。
司马懿和诸葛亮交锋的历史结束了,另一对敌手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魏延和杨仪分兵南归,魏延先行一步,凡所经之栈道,他全部一把火烧掉,逼得杨仪只能另选崎岖山路险行,途中二人飞檄传至成都,一日内竟发出十封加急文书,都称对方为叛逆。皇帝的面前堆了越来越多的文书,二者都言之凿凿,以己为忠,以对方为叛,皇帝难以抉择,去问蒋琬和董允等人,众人一时也委决不下。此时费祎的文书及时传到,把整个事件叙说得条理分明,皇帝和朝臣这才下了决断,得出了众口一词的结论,那便是:魏延才是真正的叛逆。
九月初,魏延行兵至南谷口,扼守险关以拒杨仪,护送灵柩的军队来到关前,杨仪并没有着急应战,却遣了王平于阵前喊话。王平当下里痛陈其词,怒叱魏延无德,丞相尸骨未寒,却自相分裂,有何面目以对丞相在天之灵?一番斥责后,再指着魏延麾下兵卒苦口婆心地劝服,说道尔等都是蜀中子弟,老母妻儿皆在蜀中,丞相在时,待尔等不薄,何必跟着魏延反逆。
魏延帐下军心登时涣散,当先便有三千士卒奔出营寨,人流一涌,跟风的心思便传染开去,短短时间内,士兵走了大半,唯剩下寥落可数的少量亲兵。魏延意识过来,那抢先逃去的正是诸葛亮遣调入他军中的三千士兵,原来他的步步经营都被诸葛亮算到了,还能拿什么去争。
他无计可施,只得率了亲兵逃离南谷关,往南而奔,跑到汉中之时,被早已受命伏击在此的马岱拦路截下,穷途末路之际防备不足,马岱一刀凌空剁砍,头颅咻地飞上了天空,最后看了一眼汉中的秋阳,滚落在浓稠的血泊中。
魏延被马岱斩杀,传首杨仪,杨仪望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死不瞑目地睁着直勾勾的眼睛,他一脚踏了上去,恶毒地骂道:“庸奴,还敢作恶吗?”他仰起头得意扬扬地大笑,周围的人都阵阵心寒。
铲除了敌手的杨仪自以为前途光鲜,再无任何阻拦,可是世间轮回有数,他哪里知道,他的下场竟然与魏延无贰。他自以居功至伟,恨才不能用,落于蒋琬之下,便谗言费祎,口出叛逆之语。费祎密表皇帝,皇帝勃然大怒,将杨仪贬为庶人,发配汉嘉郡。
沦为庶人的杨仪仍不服气,依然上书诽谤,言辞激切,惹了帝王狠心,传诏郡守收押,被抓的第三天,绝望的杨仪在狱中自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尚书令的费祎才体会出来,诸葛亮临终之时,让他留守军中应对萧墙祸乱的真实含义。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躺在冰冷棺椁里的那个人不能知道了,天下已没有他匆忙的身影,他亦不用再为天下负担痛苦,仅仅作为一个传奇供后人品读。
萧萧飒飒,秋雨缠缠绵绵地下了半个多月,似愁如怨,碎聒不已。天空像是塌陷下来,到处黑沉沉的,不分昼夜,只有密集的雨声响彻周遭。
黄月英轻轻关严了门窗,反身坐回床边,探了探南欸的额头,微叹了口气,把被子掖得更紧一点。
“丞相!”南欸在睡梦中惊声尖叫,双手一舞,被子被她撩到了地上,重重地砸起呛人的浮尘,她全身抽搐地坐了起来。
黄月英慌忙握住她的手,死命地压下她的疯狂举动,任她发了癔病般地乱摆乱动,用指甲狠狠地剜自己的手,长指甲在手背上划了七八道血口子,她就是不肯放手。
过了很久,南欸才缓缓平静下来,她懵懵懂懂地说:“是、是夫人……”
黄月英的神色有点疲倦,她弯下腰去捡那床被子,被褥很重,像是里面坠了块铁砣。她只好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拖起被褥,身子也在一寸寸地放低,几乎要将整个人都投下去。
南欸木木地看着黄月英:“夫人,丞相什么时候回来?”
被子提到一半停了,好像黄月英再使不出力气了,略停片刻,她呼出一口气,奋起一股力量把整床被子抱在怀里,掸着灰尘,轻悠悠地说:“他不会回来了……”
“哦……”南欸迷糊地笑了笑,无力地垂下了头,眼里却映入了一片润泽的光芒,原来是一块缺了头的白玉麒麟。她怀着惊奇伸手一抚,触手间却是凉中带暖,仿佛是刚刚浸在冰水里的烙铁。
她握起玉麒麟,手指在断裂的豁口轻轻滑过,轻微的刺痛让她微微战栗,泪水陡地涌出眼睑。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这个玉麒麟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玉麒麟由邮吏自五丈原带回成都,随着礼物到来的还有那个悲痛至极的消息,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乾坤暗淡,宇宙昏惨。
他不会回来了……
南欸把玉麒麟贴在脸上,哀伤地、绝望地一遍遍念道:“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不会回来了……”
一只手扶上她的背,温热的气流从脊背注入身体里面,耳畔的声音软和得像一片羽毛。
南欸抬起泪眼:“夫人,他不会回来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黄月英把怀里的被褥抬上床,铺开了又给南欸盖好,用力一笑:“傻丫头,你看这个白玉麒麟,虽然是缺的,却温润如初,坚质不改,仍然保持了玉的本性。你要明白,这是丞相的期望,是他对你的一片心啊!”
“可是,没有他,怎么能活下去!”南欸一捏麒麟,手指被豁口刮破,一丝血染了指头。
黄月英擦干她手上的血:“你还有瞻儿啊,你是他的亲娘,要抚育他成人,这个就是你活的理由!”
南欸迷茫地呢喃:“瞻儿,我还有瞻儿……我要抚育他长大……”她惊醒般地大声说,“他在哪里?”
黄月英温声道:“刚才你晕过去,把他吓着了,我遣人送他先回房去了,放心吧!”
南欸将玉麒麟紧紧捂在胸口,期盼地哭道:“我想见他……”
“好的,我着人带他来!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瞻儿年纪小,虽然早慧,有些事情他不一定明白!”
黄月英见南欸恢复了平静,便慢慢站起身。
门开了,一阵风卷了雨丝扑打进来,门外躬身走入一个女僮,一边关门一边行礼:“夫人!”
“何事?”
“内廷传旨,现在正厅等候!”
黄月英想,一定是灵柩自军前运往汉中,皇帝知会她准备迎丧。一颗心像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酷烈的痛逼得她眼前发黑,她没有声张,双手装作理衣服,狠命地压在心口,试图压下那刻骨的疼痛。
她平静地说:“你去保姆房中接了公子过来,再多遣几个女僮,照顾好南夫人!”
“是!”
她从旁首的衣竿上取来一领斗篷,轻轻披上,一推开门,冷风骤雨袭得她寒噤不已。
“夫人,雨大,容奴婢送你吧!”那女僮跟着出来。
“不用了!”黄月英摇摇手,自己迈了步子朝雨中走去。
迎面过来了几个女僮,手里皆抱着锦盒,见她出来,都立身不动,恭谨地一拜。
黄月停住,指指锦盒:“你们是给小姐送药吗?”
“是,刚煎好的!”
她点点头,向混沌迷蒙中的竹林看去,竹林在大雨中瑟瑟战栗,翠绿的竹林笼罩着苍黄阴湿的雾气。雨滴啪啪地击打在纤细的竹叶上,仿佛在击打一曲生命的绝响,那掩隐在竹林中的小屋子也在狂雨中消失不见。
自八月起,诸葛果便旧病复发,且病情来势汹汹,蜀宫特旨遣了太医诊断,总是不见个好转,却是一天连着一天地挨日子。如今,逢此变故,她这病体沉沉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只好以养病需静为由,将她移居到诸葛亮的书房里。那里隔了层层竹林,只要家中人凡事多加注意,可以暂时让她没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黄月英目光一凛,严厉地说:“记住,任何人都不许将丞相病故之事告知小姐,否则,家法伺候!”
众女僮听得害怕,躬了身诺诺答应。
黄月英向她们点首,微微蹬了蹬鞋面的雨水,顺着屋前的长廊走向前厅。
廊下的花树都凋谢了,枯叶残花漾在地面蓄积的潦水里,仿佛漂泊在汪洋里的孤舟。大风覆地而过,孤舟在水面打转,没有方向地漂了又住,住了又漂。
黄月英踩着满过脚踝的潦水,越走步子越沉重,仿佛被灌了铅,注了铁,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仿佛是用灵魂残存的力量去走完这不长的道路。
她没有力气走了,摇摇晃晃地靠在庑廊的立柱上,用力地撑住行将倒下的身体。
孔明,我走不动了,你扶扶我好吗?
黄月英斜斜地把脸挨上了湿漉漉的立柱,隐忍的哭声消散在嘈杂的风雨声中。
天荒地老,此恨谁人能知道?
孔明,扶我一把吧!
她颤颤地伸出手,掌心抓着握不住的风雨,握不住了,那些注定将要离去的美好,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人。
垂天迷漫的雨幕中,忽然从半空中倾洒下一道阳光,破开了冷风急雨的苍凉,明媚的光影里仿佛走来一个身影,白衣胜雪,轻盈如梦。
“月英……”声音恬静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气。
又看见那样的微笑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便是被这样的微笑吸引,三分优雅里,一分顽皮,一分沉静,一分深情。
“孔明,你回来了?”黄月英向他奔去,霎时,她竟觉得是时光倒流,她还是伫倚草庐、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妇,他却是指点江山、意气飞扬的隆中青年。
还记得属于我们的隆中岁月吗?竹海涛涛,溪水淙淙,青山隐隐,我们拥有多么年轻的脸孔啊,像花儿般绚烂,像清水般干净。
孔明,你没有走远,我知道的,你只是出门访友了,当傍晚来临,你便要归家。你看见没有,你的妻子在灯下为你缝制冬衣,线迹针痕,都织成了妻子的爱恋。
今年的冬衣我已经做好了,可是,你却没有机会穿了……
她轻轻地抚摸那张微笑的脸,手指一碰,笑脸如水汽蒸发了。阳光渐渐退去,风雨收干了暖热的光线,湮没了纯雪的白。
“孔明?”黄月英向四周张望,没有白衣胜雪,没有深情微笑,天地间一派风雨交加,天空依然沉寂阴霾,阳光被急切的风雨阻挡。
她失神地站在雨中,如注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压垮。
她抬手往怀里轻轻一伸,那里卧着一方手绢,身体是冰凉的,手绢却是温暖的,她一字一句地吟哦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记得这首诗,当年在隆中时,她和诸葛亮夜读古籍,偶读得此诗,都爱不释手。他们并非爱这诗的绵绵情谊,而是赞赏其中的从容,那是风雨飘零中的坚强守候。所以她将这诗绣在手绢上,送给了丈夫,也把自己的坚持一并送了出去。
可现在,这手绢、这诗却辗转返回,重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死当长相思……”她呜咽着重复,湿润的手指抚着温暖的信,一团似血似气的热流在周身流转,仿佛被一双手臂温柔地拥抱。
“你要我承担他们吗?”她低下头对怀里的那方手绢说,“我答应你,让他们都能快乐。然后,我再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露出了赧然的微笑,像个对情人耳语的不知事的少女,俄顷,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挺起身体,仿佛撑起了某种不可坍塌的信念。
走到前厅的时候,她的脸上已不再有泪,沉静如水的表情乍生出熟悉的感觉,恍惚中以为灵魂附体。
她对传诏的内侍颔首,脚步一跨,牵起衣裙跪了下去。
内侍将诏书递到她手里,轻轻一放,叹息道:“夫人节哀。”
黄月英握着诏书,心里沉着一股气息,稳稳地站起来:“谢谢中官体恤。”她慢慢地转过身,心里转出一些念头。她先把诏书放好,缓缓地收整着心情,便又走出门,顺着长廊倒回去,一直走到诸葛亮的书房前。
门推开来,暖意如春风拂面,屋里的两个女僮见丞相夫人来了,慌忙行了一礼。
黄月英朝她们点点头,径直去到里屋的榻边,默然地往那陷在被褥里的女儿望了一眼,登时便觉得眼角发酸。
这哪儿还是她乖巧烂漫的女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没了肉的脸像被抹了水泥,又青又灰,唇失去了血色,只是可怕的白。整个人仿佛一截枯枝,干瘪失水。
诸葛果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昏眊的眸子闪动着:“娘……”
黄月英在她身边坐下:“果儿,有哪里不自在么?”
“没有。”诸葛果低低地说。
黄月英看了她许久:“果儿,”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很寻常,“娘要出一趟远门,许有一个月回不来。可你又病着,幸而太后恩旨,接你进宫调养,你……”她说不得了,声带已抖了,却还挂着一丝和悦的笑。
诸葛果黯淡的双眸陡地豁开一条缝:“娘去哪里?”
“娘去汉中。”黄月英艰涩地说。
“去见爹爹么?”
黄月英心里苦得像泡着黄连水,她死命地掐出轻松的语气:“是呢,爹爹班师了,我去看看、看看他。就一个月,也许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你知道,爹爹很忙,娘也不想打扰他。”
“哦。”诸葛果弱弱地说,她静静地停顿着,失色的唇翕动出清亮如水的声音,“娘去吧,告诉爹爹,果儿想他。”
“好。”黄月英颤声道,她把头埋下去,两只手死死地牵住被褥,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娘,”诸葛果又轻轻呼道,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拔出,“若是你见到姜哥哥,也告诉他,果儿也想他。”
“好。”
黄月英猛地转过身,她装作去给女儿掖被角,把夺眶的眼泪悄悄洒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可伤情的母亲却没有看见病榻上的女儿,早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