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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豹女侠(唐·中唐)

时值唐的宪宗皇帝御宇期间。

距离安禄山之乱已经过五十年,朝廷权威低落,诸方军队呈半自立状态且残暴无道,这些割据四方的军队称为藩镇。宪宗的治世就在外有藩镇内有宦官的战争中开启而又结束。

话说元和四年(西元八○六年),这年可说是风风雨雨的一年,一月德宗皇帝崩逝,顺宗皇帝即位。不料顺宗皇帝因风疾脑出血所引发的全身瘫痪卧病在床,在这段期间当中,重臣与宦官在朝中的抗争也越演越烈。进入八月,顺宗退位,成为太上皇,由长子承继帝位是为宪宗皇帝,年号也由贞元改为永贞。二十八岁的年轻皇帝励精图治,从整肃朝廷做起,将奸臣一扫而空。过年之后,年号改为元和,朝廷内部好不容易终于平静下来。

但是有个地方不但尚未平静,而且还正要开始动乱。那就是蜀,或者称为剑南,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四川省一带。

一月,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刘辟举兵反叛朝廷。他之所以到处宣称“蜀应为刘姓者所支配”,似乎是因为他自认为是三国时代的刘备再世。因为知道他素有谋反之心,所以当他来到京师长安之时,朝中不乏干脆将他处斩的声音。由于亦有反对者存在,就在众人意见尚无法一致的情况下,让刘辟逃出长安回到蜀之成都。从那时开始,他便公然地大张反叛旗帜。

事情发展至此,宪宗也明快地作出决断。他一方面撤换掉反对处斩刘辟的高官,另一方面则派出讨伐的官军。进入九月,官军已经向成都的北面迫近。

二十多岁就科举中试,四十多岁便成为节度使,由此可见刘辟其实是个相当优秀的官僚。不过以成都为中心的蜀之居民都觉得他是个“有点令人害怕的人”,麾下将兵姑且不论,就连百姓们也不见得欢喜甘愿地跟随于他。只因为无法公然反抗,所以心里一直期盼着官军能前来抓住刘辟。他们并不是仰慕朝廷德政,而是因为朝廷至少远胜过刘辟,就是这样而已。

据“酉阳杂俎”所述,这个时候在刘辟根据地的成都,有个姓陈名昭的男子。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职位是成都府的孔目典,也就是负责处理文书的官吏。此人虽为刘辟部下,却不是家臣,所以他并未参与叛乱,也不打算生死与共。每天在整理土地、租税、诉讼等相关文件的时候,他都是缩着脖子期盼风暴快点过去。

某天,当他执勤完毕正打算返回宿舍之际,突然被上司叫住,原来是某些公文必须于当天之内裁决,所以他必须到节度使内衙去取得签名。

由于当时天色已晚,这个命令对于陈昭而言自然不怎么乐意。况且在今日这样的时势下,节度使的署名还依然有效吗?想归想却不能拒绝,陈昭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公文到刘辟的内衙去。

这一阵子,成都城里出现了一个奇妙的传言。也许是对于世情混乱以及人心动摇的一种反映吧,不过深夜的道路上有一名骑豹女侠出没之事,对于停留在刘辟内衙访问未归的十多位客人,或是对陈昭而言绝对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终于抵达目的地,陈昭踌躇了半晌才向门房请求通传。由于有先到的访客,所以陈昭被领着穿过一条又长又曲折的回廊,来到独立于竹林旁边的书房。

领路的士兵一离开,陈昭本想敲门却忽然改变心意,他走到侧面的圆窗悄悄窥视室内。陈昭看见一名像是客人的男子,与刘辟面对面地坐着。灯火摇摇晃晃地,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在一股奇妙的预感之下,陈昭以左手捂住了口。万一发出声音就不好了,他心想。陈昭就这样屏住气息,继续偷窥室内的光景。忽然,客人摇晃着身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视线并未离开刘辟的脸,感觉上就像是刘辟以双眼吸住客人的双眼一样。

客人的身体向前方扑倒,以两只手撑在地上。客人发出声音,那声调不禁令人联想起被拖到市场上的羊羔。

维持着奇怪的姿势,客人朝刘辟前进。左手仍然捂着口,陈昭以右手揉了揉眼睛。刘辟的嘴上下张开,他的下颌不断下降,一直到腰部左右才停了下来。客人的头部伸进那张嘴里,头部消失,脖子消失,手腕消失,客人就这么完完全全地被刘辟的嘴吞没。

宛如大蛇吞食兔子一样,刘辟把一个人吞下肚子之后,就像是孕妇般地抚摸着鼓涨的腹部,再次将下颌闭上。在一阵满足的叹息之后,刘辟的脸慢慢转动,从正面直盯着陈昭。

“看见了吧!”

刘辟是否真说了这句话就不得而知。也许刘辟只是气势惊人地张口闭口罢了,不过在陈昭的耳中听来,却仿佛是打雷的声音一样。陈昭的勇气及忍耐全在瞬间烟消云散。口中发出了连自己都认不得的尖叫声,陈昭拔腿就跑。

看着没命奔跑在回廊之上的陈昭,站哨士兵不禁对其投以疑惑及奇怪的眼神。陈昭身后的书房门被打开,刘辟的身影出现。他的腹部已无一丝鼓涨的迹象,大概是已将猎物消化完毕了吧。

“别让那个人逃走!无需审问!格杀勿论!”

接获刘辟命令的士兵们,像是弹起来似的立刻出动。矛尖在灯火之下闪耀着青光,怒喊的声音不断地击向陈昭背后。

对于那些“站住”的叫声,陈昭自然是不与理会,继续在回廊上奔跑。他的前方,忽然跳出数名手持长矛的士兵。宛如向前扑倒似的停下脚步,陈昭转向身后。追过来的士兵已经越来越近,陈昭不顾一切地翻过栏杆,跌跌撞撞地从回廊逃进夜间的庭院里。

庭院里摆饰着大大小小的岩石、树木、以及泉水。“别让他躲进暗里,趁机溜走了,快去拿火把过来”的指示声音传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两手两脚跪在地上爬行的陈昭,一面从岩石的阴影移向树木的阴影,一面从建筑物朝着围墙前进。接下来若是翻得出围墙的话,应该就有办法逃走了才对。

想到这里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两只脚。咽下唾液,偷偷地抬头仰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将矛尖向下刺的士兵姿态。陈昭缩着脖子,闭上眼睛,等待着从未体验过的激痛来临的一瞬来到。

一个凄惨的叫声扬起。再次抬头仰望的陈昭看见士兵下颌插了根短剑,正剧烈摇晃着向后仰倒。地面砰然一响,士兵就这么倒了下来。

惊惶失措的陈昭半站立起来。无数的火把光线摇曳,怒吼及脚步声纷然拥至。

“不是,不是我杀的。”好几支矛同时刺向如此叫喊的陈昭。清脆的刀刃之声连续响起,被砍断的矛尖在夜空里乱舞。

地上有一个影子在舞动着,那是个持剑的人影。剑光宛如地面上的流星一样,每一闪耀,就会有断矛和火把飞出,以及痛苦的叫声响起。血腥味窜入陈昭的鼻子里,令他再次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领口忽然被抓住,陈昭虽想拼命扭动抗拒,可是手脚却并不听使唤地动也不动。

“到这边来!我可没工夫照顾你呀。”

在刻意压低的斥骂声中,陈昭就这么被拖着走。遭到仅仅一人的闯入者乱砍,士兵们为寻求支援而纷纷跑开。趁着这个空档,闯入者拖着陈昭,攀上挂在围墙上的绳索顺利逃脱。

在距离内衙二里远的一处竹林里,陈昭总算能好好看清楚这个救他脱困之人的真面目。

“你无须恐惧,我不会加害无辜之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

陈昭在拼命调整呼吸的同时,看见了声音的主人。确实是个年轻女子,而且还拥有宛如冬天月亮般清澈刚硬的美貌。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吧,高度几乎和身为男人的陈昭一样高。头上裹着头巾,做男装打扮,脖子上围着领巾。身上背着一把长剑,还携带了一副弹弓。

在半月底下确认了这些事情之后,陈昭突然感到一阵困惑。这名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只想安安稳稳得过日子而已,没想到竟卷入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中。想着想着,陈昭先行报上自己的姓名,接着才询问对方的姓名。

“我姓聂,名隐。”

如此回答的女子,其声音之中透露着一股对于自己姓名的骄傲。只不过她的口音对于出生成长于蜀的陈昭而言,实在有些难以辨认。大概是出身于北方某处的人是吧,陈昭心想。

“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性命。但是,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呢?”

“为了杀掉刘辟。”

“杀、杀掉刘使君!”

使君是对于节度使的尊称,不过名为聂隐的这个女子却冷冷地加以指责。

“在叛逆的同时,刘辟应该已经被褫夺了所有官职才对。根本没必要称呼他为使君。”

“就算是这样,也不必杀了他吧……”

“哦,难道你宁可被他杀掉吗?你的想法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只要刘辟还活着的一天,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陈昭徒然地张开口又闭上。

事到如今,宿舍也不能再回去了,回去的话肯定会遭到杀害。惟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的妻子现在身在汉州,刘辟无法立刻对她下手。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想帮忙吗?”

“当、当然。”

“那么,你能够照我所说的话去做吗?”

女子开始说话。就算杀掉刘辟一个人,但如果放任其麾下大军不管的话,总是难保不会有其他的野心家出现来取代他的位置。而引发无益战火的话,又会使得百姓受害。所以这个时候,不但要除掉刘辟,还必须连同他的军队一并铲除。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陈昭胆怯地问道:“你是站在朝廷那一边的吗?”

“我不支持朝廷,但我是刘辟的敌人。”

女子措辞严厉,丝毫不容许任何异议存在。尽管如此,陈昭还是不得不提出另外的疑问。想要杀掉像刘辟这样有大军加以保护的实力者,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去年我才杀了韦皋呢。”

这番干脆的回答,让陈昭说不出话来。

韦皋是刘辟的前任,统治蜀长达二十一年,并且曾以卓越的兵法持续抵挡吐蕃的侵略。韦皋因为这项功绩而受封南康王,获得朝廷重用,然而他的统治却只能以苛政二字来形容。为了贿赂身在长安的宦官,并提供部下将兵奢华的生活,韦皋课征重税令民众苦不堪言。据说在他摔死之时,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欢欣庆祝。话说回来,韦皋死亡是前年之事,当时六十一岁。死因并未公开。

“你、你杀了南康王……朝廷的重臣……”

陈昭忍不住全身发抖。

“管他是王公还是贵族,凡是为害百姓之人都不能苟活。谁叫那个老人做了该死之事。”

“你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做这些事情的呢?”

“那么韦皋又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荼毒百姓的呢?是朝廷吗?”

女子的声音之中蕴含着痛切的回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朝廷就是为害百姓的恶贼,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不论多么卑微,陈昭总是个官吏。对他而言,聂隐这个女人比起刘辟,似乎是个更加危险的叛逆分子。当然,这样的感想他绝对不敢说出口。

“我并没有折磨韦皋,而是一刀将他送入黄泉,他应该很感激我才对。只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想到他的继任者,竟是个如此的妖人。”

女子的声音中多了一份苦涩。陈昭回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颤抖得更加利害。不似人类、暗红地张开的刘辟之口。如果不是被这个女人救了的话,自己说不定已经被那张大口从头到脚吞了进去,正在刘辟的肚子里呢。就算聂隐这个女人再怎么对朝廷不敬,她始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过话说回来,就这么贸贸然地出面相助的话,将来不知道会被卷入什么样的事态之中呢。

“如、如果刘使君战胜官军该怎办?”

陈昭一说出疑问,聂隐立刻满不在乎地一笑。

“自古以来,我只听过因妖术而亡国的事,从未听过有妖术兴国的例子。再说,刘辟所走的原本就不是条康庄大道。就算赢得了一时的胜利,也绝对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

“怎样?还想帮我吗?”

“我……这个……实在……”

“这样啊,那我也没办法了。”

女子的声音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那么,我就在此告辞了,今后你想怎么做都悉听尊便。”

女子以两根手指头按住淡红色的嘴唇,发出一记尖锐的口哨声。一团风,仿佛划破夜晚般地刮了过来。某种比人体还要巨大的物体,跃入聂隐和陈昭之间。

金黄色的毛皮上有着黑色斑点。明白那是一头豹之后,不知是今晚的第几次了,陈昭又再一次地被吓得浑身无力。成都城里所流传的谣言是真的,那名骑豹的女侠就是聂隐,而她所盯上的目标自然就是刘辟了。

轻盈得有如羽毛飞舞一样,聂隐跃上豹的背,看也不看陈昭一眼。就在她即将奔出之时,陈昭发出哀嚎。

“等等,你就这么丢下我吗?”

聂隐坐在豹的背上,回头看着陈昭。

“我已经救过你一次了不是吗?况且,你也没有意思要帮助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得帮助你不可呢?”

这番话毫无恶意,女子仿佛打从心里感到不可思议而发问。陈昭无话可答。聂隐确实没有帮助自己的义务,他既非无助的幼儿也不是病人,对聂隐又无半点帮助。如此要求别人来保护自己,未免太过厚脸皮了。

“好吧。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你是真心的吗?”

“请你相信我,要是你不管我的话,我一定必死无疑啊!”

凝视着如此回答的陈昭,聂隐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忽然有马蹄声靠近,两人立刻在竹林里躲藏起来。一名身穿铠甲的黑髯牙将(士官)朝着刘辟内衙的方向奔去。向陈昭询问那名牙将的姓名之后,聂隐喃喃自语。

“嗯,那个男人似乎还不错,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

为了讨伐刘辟而从长安出发的二万名官军,已经南下越过秦岭。这个地区自古以来都称为汉中,在这个时代,是隶属于东川节度使的管辖。朝廷所任命的东川节度使原本是个名为李康的人,但是他败在刘辟的军队之下而成为俘虏。

攻入东川的官军击败了刘辟的心腹卢文若,所以卢文若逃往成都与刘辟会合。李康虽被救出,但是却不幸地因为战败而遭到自己人问斩处死。

此时指挥官军的是一个名叫高崇文的人物,官职为神策行营节度使。他的副将是李元奕。这两人率领着二万官军,眼看即将对蜀发动攻击,然而迎战的刘辟却高傲地丝毫无半点惧色。

“我军有三万,而且又精通地理。抱持着自南康王以来的厚遇之恩,士兵们应该会奋勇作战才对。”

南康王韦皋确实对将兵们相当厚待。士兵结婚或死亡的时候,都会赠与丰厚的金银或布帛,并以酒肉宴请款待。那些都是剥削自蜀地百姓的财物。韦皋在任内将蜀的官军私有化,把他们变成榨取百姓的寄生虫。目送蜀军出战的民众,眼里都清楚地写着,“输了最好,输吧”的期望。

官军穿越北部山区进入平原。蜀之盆地的广阔程度,让人在平原之上根本就看不到环绕于周遭的山影。而且土壤肥沃,水源丰沛,是块足以自成一国的沃土。进击的官军规模虽小,却已经四度击败刘辟的蜀军,并攻下六处要塞,目前正势如破竹地朝成都迫近。此时,路上忽然出现一名穿着满是尘埃的官服的男子。

“卑职为成都府的孔目典陈昭。有些关于叛贼刘辟的消息想呈报大人,恳请准许卑职谒见大人。”

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陈昭终于见到了高崇文。高崇文一开始就没有抱持着什么期待,直到陈昭开始说起在刘辟内衙中目击到的那幕情景之后,才咋舌打断他的话。

“什么,原来是个疯子啊?自古以来,吃人的故事总是形形色色屡见不爽,不过一口将一个大男人吞食之事,若非幻想就是虚言,根本不足以采信。给我拖出去斩了。”

只因战败之罪就将李康处斩,由此可见高崇文为人的苛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发出怒吼的举动,被副将李元奕安抚下来,而陈昭也暂时被收押于阵后。

就这样,二万官军和三万蜀军在成都东北方约五十里的平原上,形成对峙之势。此时虽为日正当午的时辰,但是厚厚的云层却将天空完全遮蔽。就在两军摆好阵形,正要开战之时,蜀军的阵前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动作。

在刘辟的命令之下,士兵们抬出十多个巨大的竹篓。每个竹篓里都装满了简直快溢出似的白色圆形物体。士兵们将那些东西从竹篓里拿出来,开始一个个地排在地上。不明就里地眺望着这幅情景的官军士兵们,纷纷发出恐惧及厌恶的呻吟。因为他们终于明白那些白色圆形物体是什么东西——那是人类的头盖骨。

高崇文和李元奕两人也只能愕然地在马上看着一切,想要对士兵们发出命令,却喊不出声音来。蜀军终于在地面上完成所有头盖骨的排列,数量为九的九倍的九倍,也就是七百二十九个。

就在此时,空中的云层变薄露出太阳,不过天色并未完全放晴,所以整片天空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纱幕一样。高挂在正中央的太阳散发出银白色的浑沌光芒,看来宛如满月一般。这在多云多雾的蜀地而言,并不是什么稀有的光景,然而看在来自长安的官军将兵的眼里,却带着一股异样的恐怖。

在这样的太阳底下,骑着马的刘辟将铠甲丢在地上,右手上下左右地一边移动一边念咒。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排列在地上的七百二十九副头盖骨居然无声无息地开始飘浮起来。向上飘浮的头盖骨仿佛正牵引着下方的某种东西,先是颈骨,接着是胸骨,之后全身的骨骼全浮出地面之上,而且手上还握着矛或剑等等各式各样的武器。

刘辟在风中披散着头发用力大呼一声,七百二十九具的白骨便高举武器,朝着官军猛冲而来。官军将兵一个个像是麻痹似的呆立不动,直到某个人发出高声尖叫向后开始逃走,全体才跟着效法。高崇文和李元奕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大叫着“别逃、战斗”,可是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在白骨后方,三万蜀军亦一起将矛头指着前方奋勇前进。形势化为单方面的追击战,不到日落时分官军便已败退了五十里之远。

蜀军顶着胜利的骄傲归阵之后,高崇文和李元奕才骑着马四处奔走重整残兵。直到午夜为止,终于寻回了一万五千名士兵。战死者虽有二千人之多,不过从战场上脱逃之后却不再返回营地的人数也相当多。

“明日若是再发生同样的事情的话,全军恐怕将会溃散再也无法重整啊。该怎么办呢?”

高崇文和李元奕虽然商讨了半天,但是问题却不是用兵就能够解决的。由于一直想不出好办法,两人只好将陈昭叫来。

“先前实在太失礼了,不知你可有破解那妖术的方法呢?”

事到如今,高崇文和李元奕也只能向陈昭求助。此刻的陈昭,其实大可以将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只不过他生性耿直,所以也老实地告诉二人,那是他人所传授的策略。高崇文和李元奕原本就不是无能之人,在听完陈昭的策略且认同其正确性后,便立刻决定采用。

“实在太感谢你了。待诛灭叛贼之后,你就跟我回长安去,好好地接受赏赐。”

“多谢大人的美意,卑职只想回到故乡,和妻子共度安稳的日子。”

他并不想勉强地接受功名,以免它日再被卷入政争或叛乱之中。得知陈昭的心意,高崇文和李元奕都点头默许。这么一来,他们就能将功劳占为己有,这对二人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在刘辟面前,一名叫做李燕的牙将传回报告。官军因为前日的惨败而导致内部分裂,半数之人认为毫无胜算,所以主张撤兵返回长安。另外一半则认为撤退的主意太过荒谬,应该火速派使者回长安请求支援,并且在这段期间当中固守阵营坚持下去。两派激烈对立,形势混乱,不过坚守派似乎打算于近日中派使者回长安……

在成都城内听到这个消息的刘辟,看着心腹卢文若,露出一个两边嘴角高高扬起的笑容。他命令卢文若悄悄地派兵前往监视官军的阵营。

一天晚上,一骑的身影离开营地,朝着北方长安的方向前进。当他从平原进入山区的时候,十骑左右的影子紧跟了上去,亮出兵刃蜂拥上前。

“我是刘使君的牙将李燕。把密函交出来!”

这声叫喊,使得吃惊的官军使者踢着马腹,更加拼命地奔跑。由李燕带头的蜀军骑兵也立刻加以追赶。

使者在月下的山路上胡乱奔逃了一阵,最后像是放弃似的,把怀中的密函扔下悬崖,接着又再度策马奔逃。

“你们去找出那封密函,我去追那个家伙,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对部属下了命令之后,李燕独自一人向使者追赶而去。经过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找到官军密函的士兵们才一发出欢呼之声,李燕也正好回来。根据他的说法,他已将使者杀死,并且把尸体丢弃到山谷之中。

密函就这样被送到刘辟的手上。一看之下,刘辟大为惊讶。

“什么,另一批官军已经来到梁州了吗?那岂不是只剩下五日不到的行程?倘若让他们会合的话,情况就危急了。这下子可得赶快拟出对策才行。”

刘辟当场提笔写信。他假冒来到梁州的官军主将的名义,写了封信函给高崇文,内容是预定于九月二十五日会合,在那之前要他暂且按兵不动。他把这封信函交给方才夺回密函的李燕,要他伪装成官军使者,把信送到高崇文的手上。当李燕回来复命,报告任务已经完成之时,刘辟仿佛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

到了九月二十四日夜晚,刘辟率领全军离开成都城。他打算对期盼在翌日会合而静静沉睡的官军发动夜袭。

照例由白骨部队打头阵,全军在呐喊声中冲入敌阵。但是,敌阵却空无一人。正当众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突然,四面八方全都化为一片火炬之海。原来官军都躲在营地之外,正等着对蜀军来个瓮中捉鳖。

连白骨部队也喧腾不已。官军将兵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不过是穿上了描绘着白骨图案服装的蜀军士兵而已。刘辟的妖术纯粹是为了令官军们产生幻觉罢了,他根本无法操纵真正的白骨。

因为眼前荒谬至极的真相而大笑不已的官军将兵们克制住笑意,满怀着受骗的怒气,凶猛地对蜀军展开攻击。

“可恶,中计了。”

大声咒骂的刘辟左右升起血烟,同时还伴随着怒吼及兵刃的回响。战斗很快地成为单方面的杀戮,蜀军一个个被砍倒在地。

蒙受韦皋的恩惠、向来暖衣饱食的蜀军士兵,根本没有舍弃生命战斗的意愿。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抛下武器,连胄甲也脱下来减轻负担,然后朝着四面八方逃散离去。

三万名蜀军当中,战死者有五千,投降者有一万五千,剩下的全都逃逸无踪。留在刘辟身旁的只有心腹卢文若等不到千人而已。一行人原本打算先逃进成都城里而策马疾驰,但是官军的追击实在猛烈。在四度被追上,人数也在一次次的讨伐之下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抵达成都城门之时,仅仅剩下五十余骑。

由于天色未亮,城门仍旧紧紧闭锁,大声叫唤着开门之时,马蹄的隆隆声响也于身后涌现,官军的尖兵已越来越近。迫不得已只好断了入城之念,快速地从门前离开。城门一开,官军便蜂拥而入。不流一滴血,成都便为官军所占领。

无法进入成都的刘辟于是向西奔走,此时的他仍然未放弃抗战意志。

“只要能逃入三城之一的话,就还有希望。”

所谓三城,指的是位于成都西方的松城、维城以及堡城三座城塞。位置正好在与吐蕃的交界之处,是蜀之边防要塞。只要能占据三城之一再与其他二城练成一气,同时与吐蕃结盟的话,就能拥有足够的力量与官军抗衡,这正是刘辟的考量。必要的话,向吐蕃投降称臣,成为其东方的总督也无妨。胜负才正要开始呢。

此时为农历九月,时节已进入深秋。成都西方,往吐蕃的方向连绵延续的山头早已盖上白雪,正如杜甫“西山白雪三城之戍”所诳歌的光景一般。

天色已经大亮,一行人马依旧吐着白色气息不断地奔驰,然而就在来到了洋灌田这个地方的时候,突然,一骑的士官突然惨叫地向后仰到。就在鲜血撒向空中的同时人也落马坠地。失去骑士的马匹则继续跟着其他马匹向前奔跑。紧接着又是另一骑在血烟之中被砍杀落马。手握淌血之剑,牙将李燕驱策马匹朝着卢文若一跃而上。

“喂,你干什么啊?”

大声叫喊的卢文若,由于脖子遭到剑身的猛力一击而眼前昏暗,从马上跌了下来。目击到这幕景象的刘辟,以可怕的神情叫唤道。

“李燕,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对我并无恩惠呀!”

如此回答的李燕声音骤然一变,变成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右手仍然握着剑,胡须和眉毛一拔掉后,出现的是一张充满武威神情的美女脸孔。

“真正的李燕早已经在地下等候着你的光临呢。可别让他等太久呀。”

“可恶,原来是官军奸细!”

“你错了,就算是死,我也绝对不食朝廷之粟。我叫聂隐。前年,让韦皋一刀毙命之人就是我。”

说完之后,聂隐忽然朝马鞍一蹬飞向空中。刘辟跃马砍下的一刀仅仅划破了空气而已。

士兵们一阵喧哗,因为聂隐在着地之前忽然一转,不知骑上了什么东西的背。抛开头盔,黑发迎风飘逸的聂隐所骑的是一头豹,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豹,以猛烈的咆哮吓退马匹,然后便载着聂隐,直往刘辟的方向奔去。

马的体型比豹高大。骑在鞍上的刘辟低头俯视女子,剑斩落。女子亦以剑挡住攻击。三次、四次,蓝蓝红红的火花四散飞溅。由上而下斩落的剑势虽然较为有利,没想到女子手腕一翻,刘辟的剑就这样离开主人的手飞入空中。

手无兵刃的刘辟猛然张开大口。超过人类极限所张开之口,正企图将聂隐的头吞食进去。士兵们皆发出恐惧的叫声,掉转马首逃离。

聂隐将左手伸入怀里,取出一根长约一尺的铁棒,将左手伸入不断迫近的大口之中。铁棒在张开之极限的刘辟上颌与下颌之间,像柱子般直立撑起。

半刻之后,追上来的官军一队,只看见背对背被缚绑在一骑的刘辟和卢文若的身影。刘辟的嘴因为铁棒而无法阖起,所以唾液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流出。士兵们早已逃逸无踪,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虽然相当诧异,但官军环视为了这莫大的收获而欣喜不已,立刻拖着两名叛贼一起回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附近的悬崖之上,有一名骑着豹的女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

刘辟和卢文若被关在囚车之上送往长安,并于长安斩首处死。“刘辟之乱”不满一年就告平息,蜀地也暂时回复平静。高崇文和李元奕二人都获得丰厚的赏赐,尤其是高崇文,不但接收了刘辟在叛乱之前的所有官位,还受封郡王。

事件过了之后,陈昭虽然没有特别的飞黄腾达,却得以在蜀地安稳地终其一生。有一回,他因酒醉而说起了骑着豹的美丽女侠之事。不过当他醉醒之后,再次被问及同样事情的时候,他却同时摇头挥手地否认其事。

刘辟使用妖术,以及食人的故事虽然极为诡异,却同时明确记载于“旧唐书”卷百四十,以及“新唐书”卷百五十八两份文献之中。这似乎是相当有名的一则故事。另外,关于女侠聂隐的传说,在这段期间之中的唐朝各地都有残留,甚至在“太平广记”之中亦有收录。据说许多为害百姓的权贵人士,都是死在她的手上。不过这一切事迹究竟是史实或是野史,就无从论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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