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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潭异闻(明)

刘瑾步履蹒跚。

首枷的重量让他站不稳脚步。由于那副姿态实在狼狈不堪,因此前来观看死刑的北京庶民不断地传出如涨潮般的嘲笑声。

“真是活该呀,没有自知之明的宦官!”

“知道了吧,这就是天谴报应的滋味呀!”

然而那些嘲笑对刘瑾而言却都是耳旁风。

“就差了那么一步,不过就是踏空了那么一步。我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如果刘瑾的野心得以实现的话,那么他应该是历史上第一位宦官出身的皇帝了。只可惜遭到对手先发制人,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梁刑的柱子高高耸立,阴沉黑暗的影子投射在死刑犯的身上。

这是明朝正德五年(西元一五一○年)八月之事。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刘瑾干枯的嘴唇间逸出。

“啊,从那个时候开始已经十五年了呀……”

北京是个缺水的都市。

自古以来就有“苦海幽州”之称,并不是块水质优良的土地。一直到元世祖忽必烈开通大运河、建造巨大的人工湖泊之后,景观才为之一变。直到遥远的未来,它所残留的一部分逐渐被称为北海及中南海。总之话说回来,元代和明代的时候,情况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北京的庶民如此说道。

巨大城墙的内侧是一座蓄满了水的广阔湖泊,百人搭乘的舟船悠然地来往穿梭,处处可见钓线垂挂。种植在周围的柳树随风飘曵,在水面上投射出清亮的阴影。

寻着那道水流向西出了城墙之后,就可看到一座巨泉,人称黑龙潭。水质虽然清澈无比,但是底部的石头却有如墨一样地黝黑,使得涌出的泉水看起来就像是墨汁一般。

据说大明帝国定都于北京之时,黑龙潭的主人拒绝交出土地,而且不断地阻碍都城的建设,因此传说中的大军师刘伯温便将黑龙封印起来,这才完成了北京的建都工程。但黑龙也向刘伯温下诅咒,并潜藏在地底下等待着向大明帝国复仇的机会。

当然,这并非史实。

刘伯温本名刘基,他是帮助明朝洪武帝统一天下的军师。无论在正史也好,在民间的传说之中也好,刘伯温都称得上是中国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军师吧。只是当北京被称为帝都之时,刘伯温不但早已去世,在他生前更是从未造访过这块土地。

尽管如此,对于北京的庶民而言,刘伯温始终是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半神式英雄,是北京的守护者。此外,也有另一种传说的内容是这样的,在刘伯温死后,另一名军师姚广孝(法名道衍)又再度将黑龙封印起来。其实姚广孝与北京的渊源颇深,之所以只能作为陪衬的角色,大概是因为不受庶民欢迎的关系吧。无论如何,北京成为明朝帝都之时,黑龙遭到封印的传说,一直为北京的庶民们坚定相信。

“真希望我也有守护神啊!”

一个年轻人把石子扔进黑龙潭的水面,咕咕哝哝地说着。

这名年轻人姓谈名瑾。

时值明朝第十代天子孝宗弘治皇帝御宇期间。朝中纲纪严整有序,从北方入侵而来的骑马游牧民族全数遭到击退,民政充足富庶,社会一片安定祥和。然而即便是多么稳定安详的世道,还是无法令所有的人得到成功与满足。谈瑾的不满正处于爆发边缘,没有钱财、不受女人青睐,甚至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虽然他压根儿就不喜欢作这件事情。

“真想把这个天下彻彻底底的翻过来。让那些满脸幸福的家伙,让那些可恨之人一个个地尝到不幸的滋味!”

“既然如此,我们来打个交道如何?”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谈瑾吓得跳了起来。站定摇晃的脚步,捡了颗石头便向后一转,本想若是遇到前来讨债之人,就要先将他痛打一顿再逃之夭夭,没想到站在他身后的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黑衣老人,一双红得出奇的眼睛,脸的下半部分都被灰色的胡须覆盖住。

看见谈瑾惶恐的神色,老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恶意的表情。

“哎呀,看样子你被逼得挺惨的嘛!”

“要你多事,你是什么人啊,老头?”

“我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之所以来到此地,不过是想给你一点儿幸运罢了。依我看,如果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的话,你恐怕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呢,真是悲惨。”

“说要给我幸运,你究竟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呢?”

谈瑾说一说完,老人随即在他面前徐徐地弯起三根手指头。

“富贵、女色、长生不老。”

“这、这三样全都要给我吗?”

咳了一声,老人对着两眼发亮的谈瑾露出苦笑。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能够实现的愿望,惟有三者的其中之一而已。”

“其中之一而已……”

“没错。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要选哪一个呢?”

不知该如何是好,谈瑾开始思考。这个奇妙的老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要真是如此的话,那可得小心应付,千万别得罪了对方才好。再说,想想什么东西对自己是最重要的,倒也挺有趣。

“决定了吗?”

“富贵!”

“你决定放弃长生不老吗?”

“放弃。”

“女色你也舍得放弃吗?”

“……”

“怎么样啊?”

“……我、放弃。”

“哎呀呀,那么难以割舍呀。”

老人再次露出苦笑。谈瑾大大地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老人却抬起手来加以制止。

“真是抱歉,就算你不想放弃也来不及了,那么就决定是富贵了。到你孙子那一代,这富贵将会达到绝顶吧。不过,交换的条件是,听好了,绝对不能将那些拿来帮助这个世上的人。”

“这种事情还用得着你说吗?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为什么要用来帮助其他人呢?”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吧。”

老人对谈瑾低声私语了一番,谈瑾听完之后不仅脸色大变,而且还向后退了一步。接着,默不出声、带着笑容的老人身影,眼看着越来越稀薄,最后竟像是融入空中般地消失不见。

谈瑾茫茫然地当场瘫软了下来。

从那时起的两个月后。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要我断绝女色,简直是难上加难。”

过去名为谈瑾的这个年轻人,从衣服上轻轻拍了拍自己丧失男性机能的股间。他找人替自己做了净身手术,现在已经成了太监。

“富贵无边”以及“断绝女色”。

要让这两门课题同时成立的办法,老人教唆年轻人去做的就是成为宦官。

既没门第,又没学问,更称不上勇武。一个浑身上下只充满无比野心的无名小卒,确实难有其他的发达之路,但是就因为这样而自愿净身变成太监,这终究不是件寻常之事。

“我所要追求的就是非比寻常的荣华富贵!”

不只是男性象征,谈瑾连姓氏也舍弃不要。成为太监之后,他拜了一个姓刘的宦官前辈为义父,跟着他改姓为刘。

以宦官身份侍奉皇太子的时候,由谈瑾改头换面而成的刘瑾,觉得自己就像是条鱼,而皇太子则是鱼池。他希望自己能够自由自在尽情地在这个池子里遨游。

他所教授的各种游戏,让十多岁的皇太子眼前发亮,沉迷得无法自拔。

猎鹰、斗犬、击毽、歌舞乐曲。酒和女人是当然的了,就连市井小巷之中的赌博等等一切,刘瑾都毫无遗漏教给了皇太子。另一方面,他也采集了七名能够信赖的宦官同志结为朋党,开始谋划独揽权势的大计。这七人分别是谷大用、马永成、魏杉、张永、邱聚、高凤、罗祥。加上刘瑾本身,这群党徒被称为“八虎”。

武宗正德皇帝为明朝的第十一代天子。

清代所编纂的《明史》之中记载着“性聪颖”,也就是天生下来具有聪明才智的意思。只可惜,正德皇帝并未以统治者的身份来好好地运用这份聪明才智。

由于被喻为“中兴明君”的孝宗皇帝在三十六岁之时崩逝,因此身为皇太子的长男于十五岁便登基即位,成为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关于他的治世所为,后代历史学者给予如下的评断。

“因其恶政所致,皇帝在位期间,国内饥荒连年,各地民乱四起。”(亚洲历史事典)

“当时,中国完全陷入一片恐慌的状态。”(中国民众叛乱史)

“枇政百出、叛乱继起。”(东洋历史大辞典)

这样的状况不免令人感叹,这究竟是多么恶虐无道的暴君啊。但若从正史的记载来看,所浮现出来的却是一个脆弱的年轻人的形象。他是一个害怕孤寂之人,由于无法承担权力者的孤独与统治者的重责,所以不断地借由与意气相投的同伴的游乐来逃避现实。先帝弘治皇帝,确实死得太早。如果他能多活个二十年的话,这段历史或许就会完全改观了吧。

即位之后,正德皇帝迎娶夏氏为后。婚礼的费用为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这个数目在当时,等于是大明帝国一年国库收入的半数左右。

“真是毫无意义的浪费,这样子将来可就堪虑了呀。”

这件事情立刻引来唠叨的朝臣们的批判。而受到批判的正德皇帝自然是极为不悦,两个腮帮子鼓涨到最大极限。

对于刘瑾而言,最令他感到棘手的,莫过于正德皇帝关心政治、将世间最大的权力行使在正确的方向一事。况且皇帝生来“性聪颖”,若然让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的话,刘瑾就丝毫没有为一己之私欲在暗地里操纵运作的余地了。

不过刘瑾相当幸运,因为正德皇帝对于政事的关心,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起初正德皇帝确实是鼓足干劲,打算一心一意地投入政事,但是保守的朝臣们却一再地以形式、先例和步骤向他说教,以致于没多久就令他感到厌烦。

“朕不干了!难得朕有心想好好打理国政,没想到那些老臣净是跟朕唱反调。既然如此,朕这个天子再当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不干了不干了,朕不做天子了!”

刘瑾立刻迎合少年皇帝的脾气附和道。

“万岁爷,看来朝臣们把形式和先例看得比万岁爷您的意思还重要啊。为了将来着想,您应该对他们稍作惩戒才是啊。”

“你说得没错。那,朕该怎么做那?”

“依奴才所见,最好是把那些唠唠叨叨的老糊涂赶出朝廷……”

刘瑾的心中早已锁定了两位大臣。一位是担当军机重任的兵部尚书刘大夏,另一位则是掌管文官人事的吏部尚书马文升。

刘大夏今年七十岁,滋味官以来曾经中止过无益的对外征战计划,成功地整治黄河水患,救济贫民等等,是个声誉卓越的名臣。另一方面,他对宦官抱持着极度地憎恶与轻蔑,即便是远航至非洲的郑和的功绩,也因为是宦官所为而被他尽数抹灭。虽然是大明帝国的名臣,但若从人类史的观点来看,也可以算是个有害之人。

当刘瑾暗示刘大夏提出辞呈之时,刘大夏竟出人意料地爽快回应,就此告老还乡。大概是无法忍受宦官如此地向自己多方游说吧。

马文升八十岁,“明史”以“貌怪奇”来形容他。感觉上似乎是个相貌怪异,光是看一眼就会令人大吃一惊的人物,然而除了眉毛其长无比之外,并无其他具体的描述可考。不过,他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一个证明。

“文武兼备,诚实清廉,受各种身份之人爱戴,国外亦闻其名。”

“明史”对他赞誉有加,不论做什么都相当称职,尤其是担任过十三年的兵部尚书,在国防方面相关见识与行政手腕更是无与伦比。

“您觉得如何呀,老大人,差不多是功成身退,让条路出来给后进的时候了。”

维持者表面上的恭敬,刘瑾如此地向马文升劝说。

虽然已经年届八十,但马文升的智能却不见衰退。过长的眉毛之下的眼睛牢牢盯着刘瑾。刘瑾被看得整个人都畏缩了起来,他觉得这名身怀奇相的老人,似乎拥有看穿一切真相的能力。要是他拒绝引退的话,就只好将他杀害了。正当刘瑾这么想的时候,马文升突然略带感伤地点头同意。

“就这么办吧,我的责任是应该了结了。”

马文升死于五年之后。就在他死后不久,历史上称为“刘六刘七之乱”的大叛乱,撼动了整个大明帝国。叛军击败官军,正打算向钧州这个地方发动攻击的时候,住民推举代表前去请愿。

“此处是马太师(马文升)的故乡,马太师的祖宅及坟墓都位于这个地方,恳请大人切勿破坏蹂躏。”

听闻此言的叛军于是放弃对钧州的攻击,并向着马文升坟墓的方向朝拜过后,就转往其他地方。虽然未必是由衷地对马文升感到敬爱,但至少他们还知道,不破坏马文升的故乡就能掌握住人心的这个道理。

就这样,除掉了马文升和刘大夏这两个啰嗦的心头大患之后,朝中就再也没人能对刘瑾掣肘了。

“万岁爷,现在朝廷里已经没有啰里啰嗦扫万岁爷兴致的人了。如果再有那样的伪君子出现的话,奴才一定下令将他们通通除掉。”

“你对朕真是忠心耿耿啊。”

正德皇帝满心喜悦,立刻就拨下大笔款项作为建造游乐场之用。

就这样,皇宫的西华门外多了一座名为“豹房”的建筑物。那是正德皇帝的“快乐宫殿”。

地上有三至四层,地底下也建了几个房间。外观看起来像是伊斯兰教的寺院,但是内部装潢却令人联想到“喇嘛教”(藏传佛教)。这是一座以浓艳华丽的色彩装点而成、宛如迷宫般的建筑物,光是看起来就感觉妖艳无比。

正德皇帝龙心大悦,在刘瑾的带领之下参观了所有的房间。其中似乎以全部是镜子的房间,以及陈列着西藏风格的怪异佛像的房间最为皇帝所喜爱。

“既然地方都准备好了,怎么能少了女人呢?”

“谨遵万岁爷旨意。”

“朕在想,外国不知道是否也有许多绝色的美女呢?”

“那是当然,万岁爷可曾见过西域的美女呢?”

“没见过。”

“奴才曾经听说,她们的头发有红色和金黄色,眼睛是蓝色或绿色,肌肤像白磁一样,歌艺和舞蹈全部和中原的女子大异其趣。”

“真想见一见,朕一定要见一见。”

正德皇帝所谓的“见一见”,当然就是“睡一睡”的意思。

“这事就交给奴才来办吧。”

刘瑾召来西域维吾尔族的富商,向他下了些命令。

精挑细选的十二名维吾尔族美人立刻被送进豹房。不光是这样,连喇嘛教僧侣、歌者与乐师、杂耍和戏旦等各种人物都被送到了正德皇帝的面前。山珍海味以及西域的葡萄酒也都送了进来。正德皇帝身穿喇嘛教大僧正的袈裟,不知所云地以藏语诵读佛经,在涂上艳丽色彩的佛像面前拥抱美女寻欢作乐。

这个时候,刘瑾捧着一大叠的公文出现。

“打扰了,万岁爷,朝中的大臣们请您尽速批阅这些奏章。”

正德皇帝以不悦的语气回应。

“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送来呢?朕没时间看那些东西。你替朕看着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遵旨。”

刘瑾听从年轻皇帝的命令,径自处理起国务政事。

话虽如此,刘瑾对于政治这种东西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所关心的只有如何赚钱,以及为了赚钱所必须维持的权势力量。

刘瑾后来收了新任吏部尚书焦芳为义子,从此掌握住文官的任命权。

大明帝国朝廷秩序的确立基准,相当简单而明快。凡是向司礼太监刘瑾贿赂之人都能够平步青云,而没这么做的人就只有失势一途。刘瑾成了贩卖官职与官阶的商人,他的荷包光是一天就有五万两的进帐,倾倒银子的声音就像是瀑布的水声一样。

只不过半年的时间而已,刘瑾就成为大明帝国的最高权力者。不论是王公还是大臣,人人在这个自愿净身、无知无学的野心家面前都得卑躬屈膝。他们砸下大笔银子购买官职与官阶,为了回收投下的资金,所以只好从民众的身上榨取回来。例如出借高利贷等等,只要对方陷入无法偿还的状态就没收其土地或房子,甚至还抓人抵债卖为奴隶。

就这样,大明帝国在半年之内便陷入了极度的腐败,而社会秩序也完全崩溃。

仅仅半年的时间,国家与社会就为之一变,这个状况令朝臣们心怀恐惧。眼见八虎为害日深,朝臣们于是上疏进谏,劝正德皇帝惩治宦官。然而年轻的皇帝如此回答。

“世道恶化怎能完全怪罪在宦官身上?随便找十个人来,在那当中,善人最多也只有三四人而已。纵使是你们这些人也不例外。别光是会指责他人,你们是不是也应该稍微地自我检讨一下呢?”

朝臣们面面相觑,垂头丧气地从皇帝面前退下。

堵住朝臣之口的这点智慧,正德皇帝确实拥有,这正是“性聪颖”的一种展现。然而,正德皇帝的这番话,却造成了朝臣们表面上三缄其口,刘瑾的暴虐更加猖狂,而百姓们则越来越痛苦的事实。

正德二年夏天,弹劾刘瑾恶行的匿名文书在朝中流传,被激怒的刘瑾令文武百官跪在奉天门外的广场,自己则立于门上对众人严厉责骂。

“诽谤我的犯人是哪一个?只要他一天不招认的话,我就让你们像现在这样,跪上个几天几夜都不能起来!”

那天是个酷暑之日,夏天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在没有半棵树木遮荫的石板广场之上。朝臣们一个个地相继倒下,甚至有人因为中暑休克而死亡。看不下去的宦官李荣和黄伟,于是以木桶盛装冰块和凉瓜分送给朝臣,因而帮助了许多人。

“喂,没有我的许可,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被立于门上的刘瑾一吼,李荣背过脸去不做回答,而黄伟则毫无惧意地瞪着他喊了回去。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没有万岁爷的许可,就擅作主张虐待朝臣!”

刘瑾非常愤怒。尽管很想杀了这二人,但是却被“八虎”之一的张永以“惟恐造成宦官同僚自相残杀”为由而加以制止,所以只将他们逐出京城。

朝臣有半数以上都因为中暑而卧病在床,就近原本以为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违抗他了,没想到吏部尚书焦芳却向他报告,有人堂堂署名上表弹劾刘瑾的公文。

“是谁?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王守仁,号阳明,目前担任兵部主事。”

“叫做王阳明呀。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小的官员而已,竟有如此胆量敢公然与我作对?给我好好地赏他一顿棍子。”

王阳明随即遭到逮捕,重重地挨了四十廷杖。就在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之后,王阳明也失去意识。

“连半声也不吭,果然是个倔强之徒。给我流放到边疆去,不,光流放还不够。”

王阳明就这么浑身是伤地被逐出京城,流放至西南边境的贵州龙场。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如此单纯。刘瑾还派出刺客,打算在半路上将王阳明杀害。

后来刺客返回北京,向刘瑾报告王阳明自杀的消息,并且提出作为证据的遗书。王阳明在钱塘江投水自尽,这事让刘瑾非常满意。

然而,王阳明并没有死亡。他在夜里跳入钱塘江诈死骗过刺客耳目之后,便悄悄地游到岸边,继续朝着龙场前进。王阳明在四年之后才恢复官职,但倘若他在此时遭到刺客所害,那么“阳明学”恐怕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华北百姓,啼饿泣寒者十之八九。”

“无法缴纳税赋,就得被迫贩卖妻儿。”

“吃树皮草根,饮泥浆之水。”

就如同《明正德实录》所记载的种种惨状,整个天下都充满着对正德皇帝和刘瑾的咒骂之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和刘瑾站在同一阵线的大臣张彩,对刘瑾说了这番话。

“万岁爷不知宠幸过几千名的美人,但是在这当中却没有任何一名女子怀孕。看样子,将来生出皇子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这有什么不好吗?”

“您也认为如此吗?”

“万岁爷没有子嗣的话,就表示继任天子的人选并不存在。既然如此,就必须从皇族之中挑出继承帝位之人。就算如此,决定权也是操之于万岁爷呀。”

“可是万岁爷一定会参考您的意见啊。那不就等于是由您间接挑选了吗?”

“嗯,原来如此。”

刘瑾点头。倘若挑个年幼无知的天子,从背后加以操纵的话,那么刘瑾的荣华与权势就能维持不变了。

只是,刘瑾总觉得有股难以压抑的不安。虽然是一种说不上来、极其冷漠的感觉,但又像是个疙瘩一样,越是不想注意就越是令人在意。

独自步入寝室之后,刘瑾仍然在思考着。

刘瑾绝对不在女人面前宽衣。他不愿意让自己失去男性机能的股间被人看见。入浴或更衣的工作,全都交由身份较低的宦官负责,再不然就是自己来。

寝室的灯火一被微风吹动,整个室内便有如波浪起伏般地闪耀光芒。不论是地板或床铺都填满了黄金和白银,高高堆起,甚至连墙壁和天花板上都贴附着。

纵身跃入床铺,身体底下金银的波动触感,实在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为了一锭白银而不得不贩卖子女的民众抱怨之声,根本传不到刘瑾的耳中。他只听得到金银互相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逗弄着。

“女人就死心了吧,但是这个地位和财产,该留给谁来继承呢?”

自古以来,拥有地位及财产的宦官都只能将一切留给养子,以便死后有人供养。对于刘瑾而言也是一样,既然自己无法生出儿子,那就只好认领养子了。

刘瑾将金银捧在掌中。

“但是,这些财富在我死后还能维持下去吗?外面的那些人不是憎恨我,就是嫉妒我。尽管有万岁爷撑腰的话就用不着担心。但是那个昏君的个性,只要有人在他耳边煽动一下,他就会立刻改变心意……”

捧在手中的金银掉落一地。金银互相撞击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悦耳。

“那个黑衣老人好像说过,在我孙子出生之后,这些荣华将会达到顶点。”

刘瑾当然不可能有亲生的孙子。所谓的孙子,应该是刘瑾养子所生的儿子吧。刘瑾有几个兄弟,虽然他们个个都只知道依附刘瑾的权势富贵,根本不值得信赖。但他们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血亲,就从那些人里面挑选出继承人吧。

“只要万岁爷认可的话,应该就能立刻着手进行了吧。”

黄金和白银叮咚作响。就在同时,另一个想法像乌云般地迅速迫近。

“为什么非得倚赖万岁爷不可呢?那个昏君,不过是个把世上当成游乐场的愚昧之人,一个对于帝位的重要性完全一无所知之人,我有必要永远尊他为君主吗?”

兴奋之情从体内涌出,刘瑾在黄金和白银之上滚动着身躯。贵金属冷却着发烫的身体,这为刘瑾带来了一股异样的感受。

十五年前所丧失的感觉,仿佛与此极为相似。

“禁军的指挥权已经掌握在我的手中,朝中大臣也没人敢与我作对。万岁爷要是没有我的话,哼,恐怕连呼吸都有困难……我做皇帝又有什么不好呢?筹备个半年左右,到九月之后再开始进行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也就是正德五年的四月,边境传回的急报令朝廷大为震撼。

皇族的安化王起兵谋反。

安化王据守于黄河上游的安化城。为了抵御来自于北方骑马民族的袭击,因此朝廷在此驻扎了五万大军。安化王就凭借着这五万的兵力发动叛变。起兵的理由是“讨伐奸臣刘瑾,整肃朝廷秩序”。

惊慌失措的正德皇帝未与刘瑾商讨,就下令总兵神英、提督军务杨一清,以及军监张永率领五万兵力南下讨伐。

杨一清,字应宁。

正德五年这年为五十七岁。从他十八岁就科举中试这点看来,应该是个极为出众的人才。

自为官以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北京以外的地方任职,尤其以待在陕西、宁夏等等中国西北地区的时间最长,所以素有“通晓边事”之称。所谓的“边事”,就是“边境地带的事务”,也就是国境防御、对抗游牧民族的策略等等事情的总称。虽然杨一清乃文官身份,但是在军事方面却也极为精通。

正因为如此,正德皇帝才会挑选他为提督军务。这个职位就相当于远征军的参谋总长,同时也是司令部的事务长。

五万官兵踏出北京城门一日之后,大军便遇上了从西方疾驰而来的快马。那是杨一清所拔擢的游击将军仇钺所传来的吉报,他已经将安化王擒住了。

“什么,仅仅十八日就平定乱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一清又惊又喜地询问起经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如同以下所述。

安化王起兵谋反之时,仇钺正好屯军驻扎在城外的玉泉营这个地方。被卷入谋反一事令他相当恐惧。虽然想过要逃走,但是妻子却身在城内。倘若自己逃走的话,妻子一定会遭到杀害。

于是仇钺下定决心,返回城内。

“属下非常愿意为安化王效力,只可惜目前有病在身,无法立刻投身效力。请准许属下回家静养几天。”

仇钺的说辞取信了安化王,因为仇钺将自己的部队全都交到了安化王手上。仇钺回到家中,确认妻子平安无事之后,就这么在家中睡了几天。

数日之后,官军攻打安化城的流言传入城内。惊慌失措的安化王,立刻派遣使者至仇钺家中询问对策,仇钺则如此回答。

“现在正是枯水季节。官军极有可能渡过黄河攻打过来。因此王爷必须将军队部署在黄河西岸,以防止敌人渡河。首先必须毫无保留地投入全部军力,以取得第一战的胜利。如此一来,王爷就可以向天下宣扬胜利,同时号召对刘瑾不满的各地军民前来加入王爷的阵容。但此时此刻必定得采取断然的做法才行。”

大喜的安化王于是将五万大军送往黄河西岸。他在城墙上送走了出征军队,心满意足地步下城墙,就在此时,仇钺和其部下亲手将安化王捉拿了起来。

得知安化王被捉拿的五万士兵立刻四散逃逸。一部分的人虽然与仇钺军队展开战斗,但很快的就被击败,而搞乱的主谋也几乎全数遭到逮捕。就这样,“安化王之乱”才持续十八天就宣告落幕。

尽管如此,战后处理及边境安定事宜仍必须进行,所以从北京出发的官军还是一路西进前往安化。这趟旅程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当中,针对刘瑾的致命计划也同时成形。

“对于这阵子的地方情势,杨提督大人有什么看法呢?”

在马上被军监张永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杨一清在内心展开警戒。张永身为“八虎”之一,理所当然是刘瑾的同党。倘若回答之间稍有疏失的话,恐怕就会遭到举发,称为刘瑾肃清的对象。

在暧昧不明的对答之中,杨一清的核心想法也逐渐被触及到。他是科举出身的正统派朝臣,对于宦官多多少少都抱持着反感与偏见。然而,眼见张永因为荒废的农村、以及倒在路旁的饿死者而发出叹息,杨一清不认为张永的所言有任何虚假。

“原来如此,八虎这个组织已经不存在了吗?张永对于刘瑾的专横似乎相当不满。”

但杨一清还是相当谨慎。大约三日的时间,他一直专注于从张永身上打探出宫中的情报。因为这几年来,一般的朝臣根本没有谒见正德皇帝的机会。

厘清状况之后,杨一清终于发言。

“此等战乱之事很快就能平定,但是朝廷方面的大厄恐怕就不然了。看不见的灾祸正一步步地逼近。”

张永皱起眉头。

“杨提督,您在说什么呀?”

杨一清沉默不语,以右手的手指在左手掌中写了一个字给张永看,那是个“瑾”字。张永惊讶地再次看着杨一清的脸,停顿了片刻,终究只能沉默地点头。意思应该传达到了,杨一清心想。

“不知军监大人有什么想法?”

“那个人……”

张永心怀顾忌,不敢说出刘瑾的名字。

“那个人日日夜夜都随侍在万岁爷的身边,根本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的余地。有一次,我和那个人发生口角还动手痛打了他一顿,没想到万岁爷竟然亲自出面加以制止。想要推翻那样的恩宠和那样的信赖,绝对不是件容易之事。”

“话虽如此,皇上对你应该也相当信赖才对。所以这次才会命你担当军监的重任呀。”

“你说的没错,可是……”

“事到如今连一天都不容许再拖延下去了。自从刘瑾得势以来,土地遭到掠夺、沦为奴隶一家离散的良民已经有数百万人,而饿死者也几乎是同数。再这么下去的话,别说是国家,就连整个天下都会毁于一旦,请您务必要帮忙啊。”

“我知道了,其实我早有觉悟。”

就这样,在八月返回北京之时,双方也已经达成共识。

为了迎接张永归来,正德皇帝下令设宴庆祝。自己则换上了“威武大将军”的军服,率领大臣们一起到北京城外迎接。

“很好!你做得很好!”

正德皇帝不是个吝于展现喜悦情感的人,也许他认为隐藏情感是伪君子所谓也不一定。

宴会末了,出席者一一离席。现场只剩下正德皇帝与张永。

环视着已经结束几乎空无一人的宴会场地,张永的表情倏然一变。他所喝下的酒原本就不及正德皇帝的十分之一。

“万岁爷,奴才有事参奏。”

“啊?什么事?那儿有什么美人吗?”

对着醉茫茫的正德皇帝,张永力主应该立即断决刘瑾之罪。

“那个人居然大逆不道地想篡夺帝位。”

“帝位?如果是帝位的话,谁想要就送给他吧,尽管拿去好了。”

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这不是豪迈,而是极度地分不清是非轻重。这点张永相当明白。

“那么,奴才先在此处向皇上拜别。”

张永行了一礼,做出转身离去状。

“喂,你也要回去了吗?朕不喜欢一个人独处。来,再陪朕喝一点酒吧。”

“真是遗憾,奴才将来恐怕再无机会和皇上一同参加酒宴饮酒作乐了。奴才这就返回家中,立下遗书之后,便服毒自尽。”

“什么?不,喂,你何必那么……”

即便是正德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琉璃酒杯,张永瞪视着年轻皇帝的酒醉容颜,和光说不练的正德皇帝不同,张永深知宫廷内部权力斗争的恐怖。一旦就此退缩的话,不管是自己,连一族之人都会遭到杀害。

“万岁爷,失去帝位也就是死的意思。自古以来,篡夺者饶恕当时天子不死的例子,实在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以惨无人道的方法,将废帝处死呀。”

“毒杀吗?”

“毒死或者绞死等等,都算是愉快的例子呢。像是从耳洞里灌入煮溶的铅啦,饿死、活埋……”

“别、别说了。”

“万岁爷,您一定要作出决定哪!再这么下去的话,大明帝国就没有明天了。”

张永向前逼近,而正德皇帝只能徒然地张口闭口,连吞咽唾液都做不到。这个时候,大门忽然敞开,一声高喊传了进来。

“万岁爷,万岁爷!事情不好了,发生大事了!”

冲进来之人是八虎之一的马永成。

身材肥胖的马永成一个脚步不稳,随手抓住一张桌子,就这么跌倒在地上。杯子、盘子、残羹剩菜等等的全被抛入半空之中,然后又掉落在马永成的身上。

“究竟是什么事情,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谋、谋反!”

“……你说什么?”

“刘瑾谋反了!”

马永成的叫喊,让正德皇帝瞬间冻结。张永和马永成二人目光交会,交换了一个会心的表情,马永成早已和张永事先串通好这一切。

“万岁爷,奴才先行告退。”

“等、等等,你竟然如此无情无义,打算放下朕上哪儿去?”

正德皇帝一脸拼命的表情,死拉住张永的袖子不放。

“奴才绝不会弃万岁爷于不顾。我张永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会守护万岁爷,和那反贼刘瑾决一死战!请万岁爷先至豹房避难吧。”

“好,好,就这么办。”

“那么,在那之前,禁军的指挥权就暂时交给奴才吧。奴才向万岁爷借印绶一用。”

“交给你了,朕把一切交给你全权负责。”

“马公公,快护送万岁爷到豹房去。”

“是,有请万岁爷移驾豹房。”

在马永成半抱半扶之下离去的正德皇帝的背影,张永看也不看一眼。他向后转身,奔向另一侧的出口,召唤禁军集合。

这个时候,刘瑾正在自宅的寝室之中,沉浮于梦幻之境。

“……看来,这个担子对你而言似乎太过沉重了呢。”

耳边传来的是他几乎要忘记了的黑衣老人的声音。

“担子太过沉重?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累计金银财宝,但是却不能将它们发散出去之事呀。也或许是大明的国运还没走到尽头吧。纵使再不甘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看来我必须得再等上一阵子,直到另一个比你更加阴狠毒辣的人出现。”

“喂,等等!”

“再会了。其实你做得不错,只是我又得重新开始了。”

老人的姿态慢慢地幻化成一条黑龙,硕大的尾巴一甩,将刘瑾伸出之手拂开之后,下一刻就不知飞向何处地消失无踪了。

刘瑾睁开眼睛,因为他的身体从堆满了白银的床铺滚落到地上。就在同时,寝室的门连同铰链一起飞开,一群身穿胄甲的士兵闯了进来,按住刘瑾,在他的脖子和双手套上枷锁。从两侧被强拉硬拽、茫然地望着前方的刘瑾的双眼之中,映入了杨一清及张永的脸。

刘瑾被带走之后,杨一清点收了刘瑾的所有财产。

黄金二百四十五万七千八百两,白银五千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除此之外还有珠宝玉石等等的,由于无法一粒粒计算,因此以升计量,一共有二十升之多。

“光是这些,就相当于国家年收入的十倍之多。才短短五年的时间而已,竟然能累积到如此可观的财富。”

杨一清叹了口气。

在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大量的兵器及胄甲,刘瑾谋反的意图再也不容置疑。听完报告的正德皇帝以哆嗦的声音,下令将刘瑾处以砾刑凌迟处死。

刘瑾死后正好一百年,时间来到了万历三十八年(西元一六一○年)。

一个年轻的无赖,在黑龙潭边与黑衣老人相对而言。年轻人因为赌博而把家当全部输光,同时还欠下了一大笔的债务。由于被讨债之人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打算跳入黑龙潭一死百了,就在那个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叫住了他。

“死了确实是一了百了没错。但是,你何不试试我的建议呢?我将会传授你一条幸运之道。”

老人如此告诉年轻人。

“富贵、女色、长生不老。不过,不能三者全要,你只能挑选其中的一项。”

后来改名为魏忠贤,取代刘瑾而成为“史上最恶的宦官”的这名年轻无赖,两眼发亮地思索片刻,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做出回答:“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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