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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话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去不到的彼岸与郑重的传承

昔日花团锦簇、四方辐辏的成都日益成为叫人避之不及的祸乱之地,连劝我别出门的赵直也进而问我是否愿意暂时离开以免殃及池鱼。短暂的思索后我拒绝了,问:“你会放任我死于兵霾?”“当然不会。”赵直应声回答,很快加上一句,“不过我可不是你的专职护卫。”“尽量保我不死吧。”我微笑了,漉漉笔,“我想在成都完成丞相的传记。这是结束整部史书里最上等之传记的最好地点。”这一点,任谁也不能否定。

我在一片喧乱里继续着史书,有时一天能写数年的史事,有时却被卡在半道,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写,赵直也越发有耐心,不但不断提供最好的纸墨,还在我每次想要与他讨论疑难时,都尽量放下嘲弄的面孔,倾心交谈。

“赵直,”我又一次搁下笔,“你说丞相是三足鼎立时的无双国士吗?我是指,才干、意志、谈吐、学识……各方面综合水准为最高。”

“是的。”他点点头,“不妨把范围放得更宽。且看先秦两汉的才俊:孙武、韩信之类名将,张良、陈平之类谋臣,管仲、萧何之贤相,也许在某些领域胜过他,可依我之见,其整体实力都在诸葛孔明之下。”

“那为什么丞相没能达成他的梦想?”我紧接着提问,这正是多日来难解的疑惑。固然可以用汉国弱小、敌军势大、丞相年命不永等理由做解释,可总感到与本质性的答案隔了一层。

赵直盘腿随意坐下:“我的回答很简单,只因他不大会打仗。”

“不会打仗?”我被激得跳了起来,这个妖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诋毁南征北战从无对手的诸葛丞相!丞相他……我迅速搜检丞相的军事生涯想反驳他。

“省省吧。”妖人微笑着懒洋洋道,“太高深的理论我不懂。我问你,孔明北伐是为了什么?”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也就是“灭魏”。

“成了没?”

“……没。”

“那不就是败了么?”

这简单的逻辑,叫人怎生驳斥?看着我张口结舌的样子,赵直大笑:“哈哈!我知道,战争胜负不全由将领的军事才干决定,而军事才干也不能以会不会打仗来评定。不过陈寿,冷静想想,面对严阵以待的敌人,孔明好像从来没有战胜的记录吧?”

这是事实。我期待着他进一步解释。赵直沉入回忆:“在大地被蚩尤旗笼罩的这个百年,无数将星应运而生。他们在战争里展现出的敏锐判断力与奇思妙想,已经不能用经验或常识去解释。这些人完全靠着无法言喻的天赋作战。没有一个时代能有这么多不合常理的战局——大到决定天下命运的官渡、赤壁之战,小到赵云在汉水击败曹操或者陈登在广陵打垮孙策的战斗。即便一个不显眼的曹彰,也能指挥一支偏师解除北方边患,完成西汉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举倾国之力才能完成的伟业。而孔明,”他一字字道,“并不具备这种天赋。”

我试图反驳:“丞相的平生大敌司马懿一直都不敢与丞相正面交战。在亲身勘察过汉军的营垒遗迹后,也惊叹丞相为‘天下奇才’!”

“军事才能与实际指挥作战能力完全是两回事。”赵直指出,“司马懿畏惧的不是孔明个人决胜沙场的能力,而是整支汉军。因为这支汉军,是诸葛孔明本人军事才能的实体化。”

我摇摇头。

“无法理解吗?”

“确实听不懂。”

赵直继续解释:“你知道孔明最大的性格特征是谨慎,谨小慎微地避免错误。把这种性格移至战场,又会产生怎样的局面?我看过无数战役,除非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否则还没有不犯错误的军队会被击败的情况。孔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亲手缔造的行伍,正是一支永不犯错的军队。照《孙子兵法》之说,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先使自身不可战胜,再等待能战胜敌人的时机。)战场瞬息万变,奇谋妙策无法预先设定,出奇制胜之才亦无法靠学习获得。归根结底,《兵法》只能教人怎样减少以至禁绝错误。”

“你是说,丞相本人没有纵横疆场、百战百胜的天赋,他只是通过后天努力,掌握了兵法能教给人们的一切?”说到这,我心里满溢着悲哀:诸葛孔明,绝非世人以为的全知全能,他只是迫不得已在各个需要的领域里燃烧生命、换取力量。倘若说曹操之才是自我挥洒的结果,丞相的才能则是自我牺牲的结果。其牺牲所换回的广博才能,给国人不可思议的安全感,而不像曹操般叫人感到可怕、惊惶、无法把握。

“还不止这样。”赵直手一挥,两叠案牍平平整整出现在几面上,“既然你已想到了曹操,不妨比较比较他与孔明各自怎样治理军队。毕竟,再恢弘的战争亦由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来承载,很多时候,士卒的生死便是战事的成败。这些,”他指指案牍,“是曹操与孔明分别颁布的《军令》,这两则,”挑选出两篇递给我,“文字上几乎一模一样。这没什么可怀疑的,竖矛戈、舒旌旗之类,是通行于上个时代的军事规则。而像孔明《军令·凡战临阵》里写的‘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这类套话,也都一字不差出现在曹操的《步战令》里。”

我接过他递来的《步战令》,这俨然是一篇“禁忌大全”:没有将军的命令,不能在阵中乱走;部队进攻时,不能擅自退入阵中;官兵不能在阵中骑马乱跑、不能擅自高呼;士兵不能随意取用军资;临战时弓弩手不能离阵……倘若违背,只有一个结果:斩。曹操正如孙武所说:像驱赶羊群一样驱使着军士,别使他们知道你要做什么。这一来,战争的胜利,极大程度取决于领导者的指挥与奇计,士兵只需注意不该做什么以及见到指挥者的举动后应该怎么做。换言之,我抬头道:“曹操麾下之士,用不着注意敌人的动向,把性命交付给将领就好。”

“一针见血。”赵直赞道,“你有一眼看出事物本质的才华。喏,这是孔明的《军令》与《兵要》。”

虽然也说“两头进战,视麾所指,闻三金音,止;二金音,还”,也说“闻雷鼓音,举白幢绛旗,大小船进战,不进者斩”,可与曹操的敕令相比,丞相对士兵做了更多要求。赵直给我见的材料里,丞相一再写到:当敌人怎样怎样时,我方应如何如何。譬如:“敌以来,进持鹿角,兵悉却在连冲后;敌已附,鹿角里兵但得进踞以矛戟刺之,不得起住,起住妨弩。(接敌前,进持鹿角为先锋,保持连冲队型推进;接敌后,持鹿角的士兵蹲下,用矛戟刺杀敌人,不许起身,否则会妨碍后面弩兵的射击)”我的目光久久停在最后八个字上,心道:曹操怕是会把这写为“不得起住,起住者斩”。

曹操下达命令,只要你遵守。

丞相解说命令,告诉你原因。

他要求每个士兵都以主动的姿态参与战争,他们不但是握刀的手、奔跑的腿,还是注视的目光、思索的头脑,他们人人都是左右战争的积极因素、活的因素。像治国一样治军,这恰恰是丞相最强的强项,所以才能慨然判断:“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以胜。”(让无能的将领统率严明的军队,未必就会落败;让出色的将领统率散乱的军队,一定无法胜利。)才能坦然宣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矣。”——从今而后,再不会遭遇战争败绩。

传为神秘的阵图以如此骄傲的面目现身在我面前,不由我感到少许惶惑。对八阵图我有过肤浅的猜测,抚摩着丞相的亲笔敕令,我忽然想,也许可以向赵直求证一二。

“喂!”我特别选出《八阵令》还给赵直。

赵直瞥了一眼,瞪大眼睛:“你不是想问我某些被越传越神的东西吧?比如军队按四象八卦摆开,丞相在阵中步罡踏斗、念咒掐诀,敌军入内但见愁云惨雾风雨雷电,顿时手足无措束手待毙……”

“什么啊你这说的!”我头大如斗,同时感到他了解的,也许还不如我多:其实可以想见,虽然他曾与丞相共事,却未必会对这么具体、繁密的军务感兴趣,丞相亦不大可能主动向他解说。“没那么夸张,”我苦笑道,“阵图这东西,就是行军作战的队列战法,孙武将它改良归纳为八种,称为‘八阵图’,这在《汉书·艺文志》里便收录了。后来人们在此基础上对阵法进行推演革新,沿用‘八阵’之说,‘八’不一定是确数。譬如《孙膑兵法·八阵篇》里谈及的阵法就不只八种。”

“原来如此。”赵直嗤嗤笑道,“还以为是空前绝后之作呢。那孔明为什么那样得意?他很少自夸,可是写出这道军令时,”他抖抖手上的纸张,“他就像小孩子过年时得了身新衣,迫不及待想穿出去显摆显摆。”

想象丞相孩气十足的模样使我忍俊不禁,又道:“由此也可以猜知这是多么伟大的发明。”

“伟大?好堂皇的词。它究竟是怎样的?”赵直多少带了一丝后悔的声音使我确信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借助其他记载窥见的端倪。”我道,“据我所知,有过不止一次的军方记录说魏延想独自率领‘万人’出战,费祎当政时给姜维的兵力也是‘万人’。汉军编制向来以‘千’为单位,譬如第一次北伐时,魏延便索要五千人,日后为什么频频索要万人?姜维麾下士卒,少了则不足以守御,多了则难以节制,费祎为什么认为恰好的数目也是一万?我猜测,这是因为——‘万人’正是个基本的攻防单位,也正是一个‘八阵’的士兵数。”

“闻所未闻。”赵直被这新鲜的知识吸引住。

“汉军基础编制惯为二五进位,最低一级是伍,管辖五人;二伍为什,管辖十人;五什为队、二队为屯、五屯为曲、二曲为部。每部的一千人正是军队组织、管理、训练、调动等日常生活的最大单位,亦是出兵作战的最小单位。一旦战事起,国家便任命将军率若干‘部’出征。而一个‘八阵图’,据口耳相传的资料得知,应由九部士兵组成。”

“九?那不是九千人吗?你说是一万……?”

“别急嘛。”我用手指蘸水在几面上画了个“井”字,“这就是八阵静止时的部勒方式。中央为中军,前后左右是四正兵,武器为弓矢长矛,负责正面攻守;四角是四奇兵,多为游骑小队,负责往来策应。正奇相辅相成,根据战场的不同情况灵活调动,散而为八,合而为一,因此称为‘八阵图’。这九部共九千士兵再加上警卫、传令等辅助军士千人左右,总计大概万人。这一万熟习战阵的士卒,只要调动得当,便足够应付任何突发状况,这也令丞相有行师不败的自信。事实上,之后他在野战中确实未尝一败!”

“他们具体是怎么调动的?”赵直追问。

“用兵之妙,全在心胸之内。哪能一五一十说个明白?”我掩饰着尴尬。

“不知道就直接说不知道嘛。”

“咳!汉法本就禁止平民百姓藏阅兵书,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妖人。”我理直气不壮地争辩,“更为奥秘的阵图的指挥操作,历代更是口口相传,谨防外泄。听说只有姜维得到丞相真传,真正懂得八阵图的运用……”

“于是你这写史的人只能看着它失传?再一任后人不负责地瞎编乱造?”他随意的口气里隐着越来越犀利的问题。我嗫嗫嚅嚅无法回答。赵直拍拍手:“不难为你了。好吧,我们走!”

“去哪里?”心里陡然涌出难言的希冀与激动。

“傻了吧?去找孔明,好好问一问八阵图。只不过……”他用手指点住唇角,露出个轻悦的、心知故交就要重逢的笑容,“你说他肯不肯坦城相告?”……这家伙!

我闭上眼,闷闷地想:倘使我有他这样的神力,一定能做出更惊人的业绩。上天把这种力给他、他接受这种力,双方都是在暴殄天物。

这次我没听到优游从容的“可以了”,反而听赵直喋喋嘀咕:“糟了弄错了!”“怎么?”我张开眼,幸灾乐祸地问。赵直抓抓头:“太性急,连该去何时询问孔明都没想好,便把你拽到这来了。”“这里是?”我没有丝毫紧张感,心知赵直肯定能把我安然带回炎兴年间,也肯定能使我见到有益之事:回到任何一个有活着的丞相的年代,都是莫大福气。“是汉中。”赵直掐指一算:这动作像极了江湖骗子,“建兴六年(公元228年)的汉中。”

“还好嘛。”建兴像建安一样,是我喜欢的年号,“只是估计这时候,丞相的八阵还没能真正定型吧?”

“关键不是这个。”赵直持续抓着头,“而在于孔明的心情。”

“心情?”我有点不解,潜意识里认为,丞相的个人心情在面对军政等正经事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是建兴六年!”赵直强调时间,又道,“对你陈家来说,这一年也是不幸的肇始。听到这个年份居然无动于衷,莫非陈寿你也像我一样,是个不肖子?”建兴六年我还未出生,我应该记得它吗?心下略一盘算,我深深震动!没错,正是这一年,父亲遭受了仅次于死刑的髡刑,乃是诸葛丞相颁下的判决书。原因是父亲未能挽救一场失败的战役,老实说该战役在丞相擅自决定其主帅人选时便注定要败亡:至少我这么认为。这是汉国在后主登基后,主动向曹魏发动的第一次进攻,史称“一出祁山”。浩浩荡荡的军队拉开了前途一片大好的战事局面,陇西诸郡纷纷叛降,魏国皇帝移驾督战,敌军上下人心惶惶……顺利与辉煌直至某一天,嘎然而止,停在一个叫人扼腕叹息的地名上、停在一个叫人切齿恼怒的人名上,那是:马谡。

街亭。

“还是别与他打照面。”赵直说。

我点点头:“你挺能体谅人的。”

“那倒不是。”赵直叹了一口气,“这时候没人敢去触犯他,仿佛当着他面谈笑风生都是件违法乱纪之事。……压抑得受不了。”

我很快体味到了,很快发现,一向以微笑示人的丞相,一旦露出严峻之色、甚或仅仅是面无表情,便足够使人感到一阵悚惧。

“马幼常(谡)呢?”一名五十多岁、修饰整齐的男子走入时,只见丞相在几案后抬起头问。

赵直指点:“那是留府长史张裔,前不久刚到汉中。”

“据说张裔素有‘干理敏捷’之称?”

“没错。”赵直道,“他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里寻找被藏匿的真相。”

屋内张裔略一迟疑:“听闻丞相一夜未眠……”

“一日没有马幼常的确信,孤一日不能安枕。”这淡淡然的语气饱含震慑与压迫感,令身为局外人的我亦不敢出一口大气。“所以相信君嗣(张裔之字)定能带给亮一个答案,无论好坏。”

“实在无法判断是好是坏。”张裔低下头,“或者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这个张裔……好像很喜欢与丞相唠嗑。”我这么想。

赵直自作主张把他的话放入我心内:“嫉妒了?你若有机会,只怕比他还过分。”

“好消息是?”丞相问。

“马参军没有死。”

“哦……”很明显精神为之一松,接着丞相问,“幼常人呢?”

“逃了。”张裔简单地回答,“这便是坏消息。”

一军将领,在违背节度、做出错误判断导致全军覆没、战事失利,以至彻底断送了初次北伐大业之后,居然畏罪潜逃!无论于公于私、于己于人,这都是坏到极点的消息。

丞相怔住,放下笔把面孔埋入手掌好一阵子,才沉闷地发问:“逃了吗?直至劳动君嗣才查知?单凭马谡一己之力,竟能做到这个程度。”

“还有人从旁协助、知情不举。”

“谁?”

“向长史(朗)。”

就像受了沉重的一击,丞相一时面如土色。

“巨达(向朗之字)?都是亮……信任的人。”片刻低徊后,丞相豁然提高声调,这是铿锵的宰辅命令,“去,命向朗来见。”

向朗垂手走入屋里,张裔便退出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丞相直接问,“我需要你给出个好理由。”

“没有。”向朗摇头,“我没有能消释您怒气的理由。他毕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故旧,是在襄阳时便结交了的马家子弟。季常(马良之字)已经为国殒命,不愿使幼常又……”

“不要搬出季常!”丞相暂时放下纯政治性的面目,“你以为这是在救他?以为只有你顾念旧日之谊、只有你记得隆中的曲水流觞?你以为马家儿郎、季常的五弟马幼常,即便束手来归,也难逃一死?向巨达!你所知的诸葛孔明,便是如此薄情之人?”

一连串反问使向朗脸色越发苍白。

“‘孔明’也许不是,‘丞相’却不得不是。”向朗慢慢道,“‘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不是您的原话吗?诸葛丞相岂能因私交而废公事?何况初次北伐即大败而归,”这样的直言使丞相面色更显痛苦,“责任总要有人来承担。”

“孤来承担。”

“丞相倘若一力承担,不啻于自毁长城。”直率的交谈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为它消毒,“国家需要丞相权威的智慧,朗身为长史,深知这一点。”

所以需要一个人负担下绝大多数罪责吗?最恰当、最好、几乎唯一的人选,无疑是马谡。

“幼常罪在不赦。”静默半晌之后,丞相开口,“然而只要有一线可能,孤都不愿把他送上刑场。巨达,你协助他逃亡,恰恰使这一线可能化作泡影。”

“属下认为……”向朗嘴唇微微抖动,声音却极为坚毅,“马参军既然要为战败负责,便不该活着。他多活一天,失败的记忆便多蔓延一天,他活着,这件事便无法真正终结。可另一方面,我与幼常情同手足,向、马二家多年交情,这叫我怎忍见幼常死于刀斧之下?”

“所以你便做了这么件破天荒的聪明事。”听不出丞相是在叹息或者讽刺,“幼常若能逃过,便成全了你与他的朋友之私;若是他被追捕归案,便成全了他的必死无疑……巨达、巨达,不料你人才出众,竟至于此。”

向朗没有分辨。

片刻默默,丞相挥一挥手。

向朗深施一礼,转身告辞,手指搭上门闩时他忽然问:“朗这么出众的人才,是否已使丞相无法容忍?”

“显然越过了律条宽容的限度。”丞相漉漉笔,举目淡淡道,“巨达且拟一道敕令吧,最后一道……即日,免去向朗丞相长史之职,放归成都。”

“是。”这被罢免之人,恭恭敬敬领命而去。

他走后,丞相把朱笔重重拍在石砚之上!他闭上眼。我不忍卒看,拉着赵直悄悄溜了出来。

“‘亮恨之’。”我说,“不知怎的,看过方才一幕,心里就盘旋着这三个字:‘亮恨之’。”

“完全可以直接写入史书里吧?”赵直微笑。

“唔,会加入《向朗传》。向朗这个人,被丞相罢免后,优游无事近三十年。我本打算将他列入二流的合传,可目睹这番对话后,”我下了个决心,“还是将他与王连、张裔、杨洪等能臣列名一处罢。赵直,与其说丞相‘恨’向朗,不如说他在深深自责。街亭之败,虽然是败在马谡一意孤行、屯兵于山,致令敌军截断水源,汉军土崩瓦解;可丞相本人,亦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倘使我记得不错,白帝城先主托故时,特别叮嘱过丞相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此前调兵遣将,军方也强烈反对让马谡——这个从未独挡一面的文士统率一军、守卫要冲,众人都认为该把这么重大的职责交给宿将魏延或吴壹。那时,丞相以其绝对权威压制众人之意,这也败在一意孤行上啊。若要说丞相有什么缺点,”我心下一动,“他知人、用人之才,是否大不如先主?”

“很可能。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这一点,刘先主的确极为突出。”赵直随意在阶上坐下,抱膝道,“不过,后主建兴年间的新进士人,大多是孔明一手拔擢的。甚至在孔明身后,他们还维持了汉国数十年的清明政治。写史的人,你能与我谈谈孔明的用人之道么?有个像我这么好的听众,你单单叙说,也可以使自己的思绪得到进一步澄清。”

“连这也要自夸,魇师还真是厚颜无耻的种属哩。”我苦笑了,“用人之道,这个题目太大了,我虽然没有先见之明,却也能预料这问题日后一定会被无数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加以讨论。当然我也没法告诉你一个完美、全面的答案,只能说说,从一个历史记录者的角度,我所发现的丞相选才的最大特点。”

“是什么?”

“倾听。”

“哦?”

“丞相是个极善于和乐于听取各种意见的人——暂且不论他最终会否接受他人意见,面向全国颁布广开言路的政令就不下三次,这一是为制订国策,二是为选拔人才。唔……带我回书房去吧,有很多相关的记载。”话音方落,我眨眨眼已坐在斗室内。“你看,”把一页页史籍摊开,“丞相擢拔之人,大多与其言论有关,最典型的要数杨洪。先帝与曹操争夺汉中时,蜀地人心未定,许多人心怀疑惧,周群、张裕等人甚至预言此战必败。丞相,哦……那时他还是军师将军,则在后方调度粮秣、供应军力。先帝再次向丞相要兵时,他把这件事拿去问杨洪。杨洪这样回答——”我指给赵直看《杨洪传》草稿:“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汉中是益州的咽喉、存亡之关键。没有汉中,便没有蜀中,这是发生在家门口的祸患。方今之计,男子该去打仗,女子该帮着运输,发兵之事,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全力争夺汉中本是先帝、丞相、法正、黄权等人密议后达成的共识。”我继续道,“身为一个小小的功曹,杨洪竟能不受周围大量悲观论调的影响,看到这一点,实在是个有眼光的人才,于是……”

“升官了?哎,又轻率又老套嘛!”

“不不不。那样的话,丞相就与一言举人、一言废人的昏君权相无异了。他只是给了杨洪一个机会,推荐他代理蜀郡太守,协同后方调度。杨洪果然表现出色,之后才被正式提升。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我越说越带劲,“不久杨洪转任益州治中从事,协助时任益州牧的丞相处置民政。白帝城先主病重时,汉嘉太守黄元反叛,时人都认为黄元会就近逃往南中,谋求割据一方,只有杨洪准确判断黄元胸无大志,一定会顺江东下,奔吴求活。有司根据杨洪的推测,果然在长江峡口擒获黄元。通过这件事,丞相看出杨洪有军政双方面的才能,便重新任命他为蜀郡太守,把一方百姓真正委托给他。最难得的是,虽然屡屡听取他的意见,丞相始终清醒地意识到,最适合杨洪的职位,就是一郡牧守。因此,随着资历与功绩的提升,杨洪封爵赐侯,可他担当的实际职务,从未改变。怎么样?”这根本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问话,此时我周身洋溢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幸福、自豪感,把面孔微微仰起,“赵直啊……杨洪、张裔、王连、向朗……就像我的家人。你说得对,倘若可以,无论付出怎样代价我都愿活在数十年前,奔走在丞相身旁,以延续我迂阔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

“很荒诞的,未若说是幻想。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无所不能。我想多数人都曾像我一样,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行走于人生之路。或早或晚会碰上一堵无法超越的墙,碰壁后人们发现,世界并不为他们存在。上一代的汉国官员怀才抱志走上漫漫长路时,遇见的高墙正是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诸葛丞相;可他们是怎样幸运的一群人!遭遇丞相决不意味着梦想的终结,他们发现,对面才是值得投入一生的……伟大。于是无数才俊将人生交给丞相,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而得到永生——无论蒋琬、费祎、董允……作为个人来说都微不足道;可当他们的名字与另一个辉煌的名字以及一个匡正世道的梦想联系起来时,他们将在人们心中、而不单是史册上……永远存在、永远存在。”我不禁泪光闪烁。

赵直握住我的肩:“你的名字将与一个辉煌的时代以及一部书写梦想的史书相联系,因而不朽。”

“承你吉言。”

“不过……喂,好像走题了吧?”赵直夸张地呼道,“怎么又变成抒发景仰伤感之情了?陈寿你可以做孔明后援团团长。原本打算探讨的,不是孔明在知人用人上的失误吗?据我所知,不止马谡一人,至少还有李严。我看过孔明请罢黜李严的上书,里面说他早就听乡里传言说李严腹内有鳞甲,是个富于野心,不可触犯的人,可他以为有鳞甲的话,不去碰就行了,想不到李严会那么得寸进尺、贪婪无厌,直至败坏大局云云。就是说,似乎……”他略一斟酌,“他对人心、人性的估计,经常不够准确。一如他想不到熟读兵书、看上去成绩出众、才华卓着的好学生马谡竟会神差鬼使违反他‘当道扎营’的命令。陈寿,你会把这作为孔明的缺点写入史书里吗?”

“都说了我在尽量避免直接评述。”我还未能把自己从对丞相的景慕之思里完全振拔出来,此时谈“缺点”,真叫人扫兴,哪怕这个问题是我之前主动问及的,“有心接近丞相的人,通过推敲,便能从书里读出更细密的答案。依我之见,这个‘缺点’——倘若真把它视为‘缺点’,那也是光亮后必有的真实阴影。赵直你该去过高山之颠吧?当你站在万仞峰峦之上,俯瞰群山巍峨时,你能一五一十指出哪片丘陵高耸些、哪一片则低矮些吗?”

“哦,从至高点往下看时,应该都显得差不多。”

“没错。无论才华、权力、品性、资质……丞相都无一例外站在万丈高处,他能俯望众生,尽可能地辨其长短,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已是相当不易;何况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虽然在处置具体事务时每每以实用的现实性作为指导,内心却在不断追逐完美、追逐理想,也愿意相信他引为同道之人,譬如李严、譬如马谡,也有同样的追求,从而忽略掉人心更复杂、隐晦的一面。唉,对他来说,朋友与同僚兴许比敌人更难认清,我总觉得……他不忍把剖析、揣度敌人时的目光与才智加诸到为同一个目标投入、奋斗的伙伴身上,所以总是在事情以他未曾估量到的恶劣姿态发生之后,才喟然叹息:真想不到,真是难以想象之类。”我坚信这一解释并非在为丞相文过饰非,所以对赵直听罢露出的无奈笑容,我不闻不问。

据说逃亡的马谡在旬日之内即被捕下狱,也许是受了严重刺激,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恍惚时哭哭笑笑,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了;清醒时索取笔墨,给丞相写了封托孤的遗书。虽然有不少人为他求情,后主也派专人来建议免马谡一死,容他戴罪立功,然而丞相坚持“只有严明军律,才能克敌制胜”,判处马家幼常大辟之刑。未及行刑,马谡病故于狱中。这是恰到好处的一次死亡,马谡保全了尸身,丞相亲临祭奠,十万之众为之垂泪!他本来不该被原谅的错误最终湮没在时人的泪水之中,人们更多把他视为一名不幸的青年才俊,而非一个败坏了王师北进的罪魁祸首。“十万之众……”赵直叹息,“真幸运。‘建兴’果然比‘炎兴’灿烂得多,竟有那么一大群人为着一件事、一个人的死亡、挫折、中道崩析而悲痛下泪。孔明有捏沙成团的本事,使人人感到责任感、荣誉感与重要性,这才能使视‘国’为‘家’,把国家的胜利目之为个体的胜利,把国家的挫败目之为个体的蹉跌,孔明所说的‘万人必死,横行天下’(一万个人怀着必死之心,便天下无敌),正道出‘合众’的效力。现在么,全都结束了。便是太子之死,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什么?”我震惊不已,“……太子?”

“莫非你不知道?”

“不知……”

“那看看吧。前一刻还是个活生生的青年人,后一刻就成为尸体、成为一个可以被写入史书里的干瘪姓名,这情形,也是乱世特质。既然死了,这魇术施展起来,也更轻便。”他伸出手掌,努努嘴。缭绕的云烟,我以为只适合用来复述数十年前风云的神奇幻术,不料有朝一日,竟会被拿来显示与我同代的汉国太子刘璿之死!

杀声震天,汉宫被尘烟遮蔽,满副武装的魏国士卒俨然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用圆木轰轰撞击朱红宫门,点火焚烧宫垣,搭上长梯越墙而入。人人脸上是野兽般的狞恶,纷沓争抢、咆哮高呼,一时戈矛林立、箭下如雨……宫内有一支抵挡的孤军,边杀边退,也是魏人装扮,他们显然没有坚定的信心要守护什么,反倒为“厮杀”这一行为本身感到困惑,甫一接战,便花落星散,由宫苑偏门奔逃而去……目睹这一幕我心生疑窦:怎么回事?国家已灭、君王已降,并得到会被厚待的允诺,为什么还会在皇宫禁苑发生激烈争斗?何况交战双方,都身穿同样服色的戎装。目光不期捕捉到一个人,我失声叫道:“姜维?!”

赵直扬扬眉:“别告诉我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是魇师,听从你的劝告,我已很多天未出门。”

“哦……看来要向你解释更多事。你以为姜维不必被写入历史?不,这个人,我一早就看出,他无法留到下一代去评价。是指,”赵直指着烟云里举刀又砍倒一人、溅了满身鲜血的姜维道,“他已是个死人。只有死人才能出现在这种魇术里。在‘蒋琬’、‘费祎’传后,加一部《姜维传》,可以吗?我也渐渐懂得史家、至少你这个史家,怎么安排合传。无论从官衔、权位、心志、负担……等各方面考量,姜维都有资格被放在蜀汉后期执政者之列。你记得吗?我曾经预言他要做一件可怕的事,力求把被推倒的建筑重新扶起,他做了,这便是结果。”

手刃五、六人后,姜维被一柄长戈刺穿左胫,他身体一晃,以刀柱地,勉强维持不跪,紧接着四、五个魏兵一拥而上,第一刀砍在他肩膀上,第二刀扎入的是腰部……“够了。”我掉转脸。“还不够。”是赵直冷冽的声音,把手掌递到我面前。致命的是戳入心口的一枪,五十七岁的姜维被这猛烈的力道死死钉在宫柱之上,血涌如泉。他头颅垂落,双眼大张。就这么死去,而确实……还未结束。魏兵抓起朴刀在他腹部一捅、一割、一旋,肚腹剖开,挖出他的胆。“嚯!大胆贼!”他们啐道。那是婴孩拳头般大小的胆,被人恨恨一捏,迸出绿汁。

赵直伸出食指,凌空书写,每一笔每一画,都在空中留下淡淡痕迹,道:“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这是姜维秘密写给后主的信,这封信使后主又惶惑、又侥幸。”赵直解释,“姜维取信于钟会后,便劝钟会独据蜀中,与曹魏分庭抗礼。钟会采纳了这个建议,同时依姜维之计,发布矫诏,声称讨伐魏国权臣司马昭,诱骗、软禁了众多部将在汉宫里,要他们同意举事。部将家小都在北方,不肯伙同谋反,于是钟会又打算照姜维说的办,把他们一一坑杀。姜维的本心,是借钟会之手清除入主成都的魏将,再杀了钟会,重立后主,这真是……”赵直选择了一个词,“‘异想天开’,不过我很激赏这种妄想,我说过,他很可能是最后一个食俸禄、凭热血的汉臣。还没等钟会把埋人的坑挖好,消息便走漏了,其他将领麾下士卒杀进宫来,一通混战,你也看到了,姜维死了,姜维的妻子尽数被杀,钟会也死了……以及太子刘璿,也丧命在乱军之中。”

死亡发生得这般频密。

太子在宫殿回廊里急匆匆行走,无法想象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听到前面大殿已成为血海与屠场,却没有停下脚步。最初他对付了几个逃散的士卒,这不是难事,然而当越来越接近混乱的征杀之声时,他离死亡也越来越近。不知从何处,激出一排弩箭!他挥剑格开其中之一,然而纷乱的利矢无法完全闪避!刘璿倒下时身中五箭。士兵们顾不上辨识他的身份,这时没人在乎死的是谁,他们从他尸身上踏过,或奔逃或追逐。这个地位尊贵,曾被作为帝王第一继承人来培养、期望、侍奉的男子,就这么像虫蚁般死在迷乱萧瑟的汉宫,死在他熟悉了四十年、临了却无比陌生的“家”里。

赵直握起手掌。

我闭上眼。

他叹了口气:“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慢慢道,“很难直面这么惨烈的杀戮。虽然这些已是历史、是往事,可毕竟发生在我身处的同一城市、同一时段。我听说过不少有关太子的事,人们都说他是个素行周正的君子,爱好《诗》、《书》、《礼》、《乐》,也曾用‘亲贤臣,远小人’来劝谏后主。有种说法是黄皓一直担心后主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不料黄皓还活着,太子却死于非命。赵直你注意到未?夺去他性命的,正是丞相‘神弩’。”

“神弩?过分了吧?”赵直像是想把我从刚才的血腥记忆里拽出,所以抓住这个关于丞相的技术性问题发出疑问,“我知道你崇拜孔明,可也用不到把能与他牵扯上关系的小玩意儿都神化了吧。”

“小玩意?你说那是小玩意?”我摇头苦笑,“你有时比我还无知。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还能意味着什么……”赵直故意不以为然道,“无非一次射十箭嘛!有什么了不起。魏国的巧匠马钧看到孔明的连弩后说,他能造出威力胜过它五倍的东西。”

“你并不了解人间的战争。”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胜利感与优越感,“来谈谈弩吧。连弩是先秦就有的东西,‘连’字原指系在巨弩箭尾上的长绳,以便将箭回收再射。连弩的装填发射方式,不外乎向着‘齐发’与‘连发’两个方向演变,前者为了提高箭矢的密集度,后者为了提高连击的速度。连发弩在战国时就有了突破性发展,齐发弩则止步不前。直至汉末,最多也只能同时发射三支箭。而丞相创制的元戎弩,却一发十矢!也就是说,三个汉军弩兵,就有相当于十个敌人的威力。尤其对以骑兵为核心攻击力的魏军而言,神弩更能对他们造成莫大威胁。擅长指挥骑兵队,八日擒孟达、百日平辽东的司马懿,在装备了强弓劲弩的汉军面前,也只有龟缩不出、畏蜀如虎这一条路!”

在技术层面上完全处于劣势的赵直试图辩解:“可是马钧……”

“盆景好看是好看,可论到遮风蔽雨,怎能与一株朴实的大树相提并论?”我笑了笑,“马钧早年的发明确实实用有效,譬如十二蹑织机和龙骨水车,至今仍在造福百姓。可自从醉心功名利禄后,他的技艺就走上了邪路。他为曹睿造了能以水力带动数百木偶骑射嬉戏的‘水转百戏’,这竭尽奇巧之能事的东西除了能给贵人取乐外,还有什么意义?他所说的威力无敌的弓弩从未现身战场,我敢肯定,就算真能制作出来,也只是他个人手工制作的精品,而不能像元戎弩一样,由普通工匠大规模生产。”

“就像曹操有数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名剑,可它们纵然是干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实际效用却抵不上孔明令蒲元监制的千万口利刃?”总算是孺子可教,赵直打了个很贴切的比方。

我颔首:“还不止于此,你若能从武库里弄个弩机出来……”

“我是独步天下的魇师,可不是独一无二的盗贼。”赵直嘟囔着。不过如我所料,好奇心压倒了他淡漠的道德观与法律意识,刹那他人影不见,再一次归来时,我已经可以指着青铜弩机向他做更深入的解释。

“你看,弩机的结构挺复杂的,包括:击发用的‘悬刀’、瞄准用的‘望山’、作为钩心的‘牛’等多个部件。本来一副弩机全由一名工匠独力制作,具有极大随意性,不同弩机各部件的大小厚薄都不同,彼此不能替换。一旦某个部件坏掉,整部弩机也就报废了。而丞相统一了所有部件的规格与尺寸,使同种零件间可以替换,这就极大增强了资源使用率,工匠们也能分门别类生产零件,工作熟练度随之大大提高。同时,这种直接生产、交纳零件的办法,也极大简化了验收程序,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军吏们收受贿赂、以次充好的可能性。当然,”我停了停,“这种事,也是知易行难。做起来才发现,要让成千上万个精密机械部件的相似度达到要求,谈何容易!最终能做到的是,同一工匠在一定时间、同一作坊里做出的零件大致可以通用。”

我翻过弩机,给他看见背面外廓上刻的一行小字:“建兴九年十月五日,中作部左典业刘邈,吏罗征,工王乐作十石机,重三斤十二两。”同时解释:“物勒工名(在机械器物上刻其制作者姓名)是制造业的传统,这种编号不但尊重传统,还有另外的作用,一是弩机出现质量问题时方便追查责任者,而是提醒军需官员,怎么配给最合用的替换件。”

“好琐碎!”赵直打了个哈哈,“孔明就是这样。据说汉军坏了一批朴刀,他都要亲自追究是使用不当、还是质量不好,甚至着人暗暗重制了一批刀试用,为此专门发布了一条教令。这就是儒家所谓‘小人之事’,难为你对此津津乐道。”

“真腐儒之见!”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没什么比被一个他眼里的“腐儒”骂做“腐儒”更叫赵直郁闷。

我继续教训他:“儒家轻视的是单纯的体力劳动者而不是技术,技术是超越一家一姓、一时一世、足以与道德与思想并称为人类文明的财富。赵直,身为妖人,你虽然能做多数人无法做到的事,可你绝对胜不了人类的技术与智慧。首先,你的力量无法普及。你可以救回一个垂死之人,然而瘟疫流行之时,哪有千万个赵直去救千万人?可像华佗先生般的医者,发明一张药方,就能挽救千万病患。其次,你的力量无法传承、发展,你无法保证你身后还有一个赵直,即便有继承者,每一代也都要从头开始,千年后的赵直未必就强过今日之赵直。技术却完全不同。一个人会用火,全体人很快都会用火,他们之后的人也都懂得用火,作为一个长生的整体,人类在不断继承延展着这种力量。”我自信地补充,“今天我们有百步十矢的弓弩、日行数十里的木牛流马,日后我们就可能有千里平叛的利器、日行万里的车辆。至于移山填海、呼风唤雨这些事——在你的概念里也许还属于神力,我们日后都能做到,就凭你瞧不起的‘小玩意’!”

“好大胆!哦,简直可怕。”赵直怔了怔,像是被我这狂悖的宣言所震慑,“注定一死、只有数十年生命的人类,竟想反抗神灵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类不想反抗什么,因为天道与神灵,与我们都不是上下级的存在。”

“那是……?”

“是平行的。我们所做的,只是累世传承、不断超越。赵直,你一定没听过或不真正懂得一句话。”

“什么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不顾发呆的赵直,独自踱出屋外,仰望满天星斗,想,“注定一死的人类,在有生之年拼命燃烧自己,才会绽放出永存之神灵也要为之赞叹的光芒。就像丞相……”思绪总是极容易漂附到他身上,“一个没有军事天赋的人,不出于兴趣而出于义务在四十岁后才真正投身戎马,竟能通过学习融会,达到兵法最高境界——‘不可胜’,为汉国建筑了一支劲旅,这是怎样的……闪耀啊。”我越发爱用这个词来形容一切美好的人与事,仿佛内心亦能随之感到崇高人生的光照。“只可惜,国家还是落到这一步!赵直,你常年身随军旅吧?依你之见,难道整支汉军内,都没有可令丞相倚靠的、天生的将星?”我已察觉他跟了出来。

“有。”身后响起一个随便而肯定的回答。

“谁?”

“魏延。”

义阳魏延率部曲随先主入蜀,以赫赫军功震动行伍。当年先主为汉中王、把治所定于成都,要选一位大将镇守汉川。众人都以为张飞堪当此任,张飞也认为非他莫属。没想到先主选择了魏延,任命他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一军尽惊。为了安定众心,先主大会群臣,席上问魏延:“如今你身负重任,有什么打算。”魏延慨然回答:“曹操若举天下之力而来,臣为大王抵御他;若是派一名偏将率十万之众来袭,臣为大王吞灭他!”街亭之役后,身受髡刑的父亲赋闲在家,不止一次叹息:“要是守将是魏将军,一切就全都不一样了。”这既道出对丞相用人方略的置疑,也显示了魏延在军中的威信。

“丞相难道不知魏延的将帅之才?为什么不把军队都交给他指挥?”

赵直没直面我的问题,以他一贯的迂回方式问:“你发现没?蜀汉史里,你似乎没有写一类人。”

“妖人吗?”我哼了一声。相比来说,《魏书》与《吴书》都有专章写到一些善于占卜的术士,譬如朱建平、管辂、吴范之流。毕竟推演吉凶的《易经》属于儒学范畴,而眼前这一位,显然不属此列。“别想混进来,我可不会写你。”我警惕地想。

赵直苦笑:“小人之心。我是说,”他给出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军人。”

“难道你没看见关羽、张飞、马超、黄忠、赵云的列传?”

“他们都是随昭烈皇帝征战的军人。我是说,从……孔明‘同人志’的角度看,你没有写军人。”

的确,一部汉国史在先帝驾崩后的部分,就像一棵以丞相为根干、其他人为枝叶的大树,在这些枝叶中,“军人”甚至没有作为一个整体获得一席之地。就我所知,丞相与所有纯军人都没有超出公事以外的交谊,哪怕是人品最好、地位最高、共事最久、配合最默契的赵云将军。

“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一些我没空关注的事吧?”赵直笑道。

“说什么‘没空’,分明是资质有限。”我清清嗓子,“这可是一个大问题。众所周知,丞相把汉国经营成了一个极有特色的国家,这种特色在军队建设方面也颇有可观。从先帝创业算起一直到灭亡,汉国都是一个尚武乃至黩武的政权,一直单纯、专注地向着一统天下的目标奋进。不过,在军队的组建与领导上,却悄然发生过大变化。如你所见,汉国出色的武将完全集中在先帝时代。先帝戎马纵横,前半生聚集在他身边的,大多是一些武人——在遇见丞相前,他手下勉强可以被称为‘能吏’的人都没有。他征战一生,屡战屡败,倒也锻炼出一支百战余生的精锐。他入主益州的初期,也都是依靠这支军队,对地方豪强采取了一些压制和防范的措施。建国后,虽然收罗重用了一批谋士能臣,可先帝真正亲近、信任的,还是军人。独领一方的关羽、张飞、魏延,都俨然一副诸侯气派。这便形成了军强民弱、武强文弱的局面,这种格局在荆州、彝陵两次大败后,给国家造成非常严峻的形势。”

“可想而知。”赵直接口,“这两次一败涂地损失了昭烈麾下几乎全部劲旅与若干久经沙场的名将。所以说他留给了孔明一个烂摊子嘛。”

“接手国家的丞相发现,他出于无兵可用、新兵无用的尴尬境地。”我翻出两段记载给他看,“第一次北伐时,‘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赵)云,(邓)芝兵弱敌强,失利于箕谷’。虽然不是主力部队,可在赵云将军的率领下,兵力多过敌人、反而被敌人击破,这么罕见的个案足以显示当时重组的汉军战斗力之弱。”

“真无奈。你说的转变就是这时?”赵直总能适时提出能引发讲话者解说欲望和成就感的关键问题。

“对!”我振奋地回答,“与先前高高在上的精锐相比,丞相组建了一支由文官控制、又能立于不败的汉军!”思绪在这里稍做停滞,“我想丞相不大喜欢高级军人。这很可以理解。从董卓开始,纯粹由军人控制的军队给世间带来太多苦难,由手握大权的军人发起的行动也常常导致一些不可知的后果:忠贞善战如关将军者,也险些倾覆了国家。所以,丞相的行为准则是,军队必须绝对控制在代表政府的文官手中。”

“怎么控制?”赵直问。

“一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教育。赵直你应该能感觉到普通的汉军士卒与其他军队的最大差别吧?”

“荣誉感、使命感所带来的高昂士气和严格纪律。”

“没错,兴复汉室的理想感染了汉国百姓,每一个士兵都有朴素的是非观和判断能力,他们不再像汉末部曲私兵那样,只忠于豪强军主,他们忠于国家与整个天下,忠于一种理想、一种责任。这与之前谈到丞相之治军有异曲同工之妙,丞相把士卒视为可信赖的一个个‘人’的‘个体’、而非‘工具’来对待。想想吧,渭水对峙时,汉军与魏国百姓杂处屯田,军民之间秋毫无犯。这是乱世里许多军队在本国都做不到的事。它依靠的不是强制执行的严格军纪,而是每个士兵的理想:只有真正明白其使命是拯救与解放、不是征服掠夺的士卒才能做到这一点。也正因为此,丞相去世,魏将军想要夺权、杀掉一直与自己不和的杨仪时,士兵们没有跟随军队的副统帅、将才出众、善待士卒的魏延,却选择了官职低微、不通军事、平日又忌刻琐碎的长史杨仪。显然他们认为,这时杨仪等文官代表着冷静的思考与周密的计划,是更能把国家导向有利方向的人。这样的事情古今罕见。有了这样的军队,我们才能在丞相殁后数十年,始终以一州之地保持对曹魏的积极攻势,以攻为守、昂扬生存。”

“相当精彩。”赵直拍手笑道,“活像孔明之喉舌。这一来,你先前提出的问题不也迎刃而解了?关于他为什么不把军事指挥权完全交托给魏延。”我恍然大悟时不禁想:难道这仅仅是他启发我接近与发现答案的办法?事实上这段有关“从军人建立并掌握的国家”到“忠于国家的军队”的论述,他早已了然于心?可是,以我对这妖人的了解,这确是他知识范畴以外的事。

“因为孔明断断续续与我谈过类似话题,我这才能做出你虽与他身处异世,却能心意相通的判断,这对你来说,是莫大光耀与最高夸赞了吧?另外,”赵直进一步剖析,“尽管魏延是天生将才,却也不值得全盘倚靠。在军事上,‘天赋’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全可靠。想想将星们的战斗历程吧!官渡之战的胜利者在赤壁遭到惨败;在获嘉之战中以偏师连破对方数十屯的于禁,在襄樊之战中却被关羽决开汉水、借天地之威歼灭;威震华夏的关羽很快败亡在吕蒙的奇袭中;混战时代遗留下的最后一位名将,”他拿起我一页史稿,“你称为用兵极尽巧变的张合,也死在持重的孔明手下,死于木门道的矢箭如雨。从挫败里重新立起的汉国,再经不起任何失败,孔明怎么可能将全军交在一个人手上,去赌他创造奇迹?”

他忽然用手掌盖住我的眼。

片刻后,赵直移开手使我能重见光影,我发现自己身披甲胄,站在很好的晨曦中,数名汉军将领正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走向同一个目的地。

“那是汉军设在南郑的最高议事厅。”赵直施施然上前,正了正我的盔甲,笑道,“给你特别奖赏:一个特别的身份。”他举起铜镜,我大吃一惊,镜里映着一张朴素至于木讷、严肃至于刻板的军人的脸,这……怎么看也不是我!“想把你改扮成赵云吧,只怕你消受不起;扮成杨仪呢,又怕你怪我;本来姜维是个好选择,生得好看、又深受孔明器重,问题是目前姜维尚未归降,没可能出现在这里……”

“喂!这到底是谁?”

“王平。”他忍着笑道。

“呃……大字不识一筐的王子均?”

“知足吧!少说话,多看多听。冒充生性不苟言笑的王平,才不容易露馅。”说着,赵直把我轻轻一推一送。

我浑身不自在地落座后才想起来,忘了问赵直这是建兴多少年,我将要面对怎样的一次高层军事会议。所幸,一位虬髯汉子的高声建议使我很快把住了问题的关键。

“丞相,听说长安守将夏侯楙是曹家女婿,年纪轻轻、胆怯无谋。丞相若能给我五千精兵,加上五千运粮队,取道褒斜谷,循秦岭以东、子午谷以北进发,不用十天就能到长安。夏侯楙听说我军突然袭到,必定乘船逃走,长安就只剩下御史、京兆等一干文官。我方取横门邸阁与民间的粮食足可保障军需。曹贼调兵遣将来对付我军,至少还要二十多天,那时丞相你率领的大部队肯定已赶到与我会师了。如此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

这个人,便是魏延。

他说的这番话,端的是慷慨万千、气吞山河。

短暂的沉默后,厅内气氛热烈、激动起来,将军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为魏延之计感到振奋。好在王平与同僚关系很一般,没人主动与我交谈,我维持泥塑木雕之姿端坐着,心道:是否还要把眉头煞有甚事地拧在一起,才更像素有“铁面将军”之称的王子均?

魏延三分紧张、七分兴奋地盯住几案后的丞相。四十五岁的丞相侧转身子,仰面望着高悬的地理图,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丞相整整齐齐的鬓发间流动着洁白的光,他修饰得极为端正,天然有一种叫人敬服的气度。手指在几面上轻轻扣击了好一阵子,丞相表情平淡地给出意见:“这太危险。”

“有什么危险?!”魏延立即反驳。

“不危险么?”丞相淡淡强调。

无法腆颜否认这一点,魏延粗声道:“出奇才能制胜!不冒点险,哪能有所斩获?”

“这种斩获,意义甚微。何况……”这时“意见”已进级为“决定”,“这太危险。不如走大路,稳扎稳打,蚕食陇右,才是万全之策。”一面说,丞相一面举起手,遥遥滑过图上的陇右一线。

“用兵之道,在于诡谲,出其不意,千里奔袭,方能一战建功。我国军力本不及曹贼,像丞相这么大张旗鼓、徐图缓进,想要完成兴复大业,怕是难于登天!”此话一出,厅内一时死寂,人人像在克制呼吸,同时不敢抬头多望一望丞相:能感觉得出,不少将领对魏延这番话,颇有同感。好在我认为王平是个“木人”,所以没有像他人般回避,仍旧平视座上。

“我以正道伐不义,何愁大功不成?侥幸冒进,则恐倾覆之祸。子午谷之计,断不可行。”这个答复,声音温和如故,温和里蕴藏着不容置辩的坚定。“平取陇右,还望诸位合力并进,为国效忠。”丞相拱手行致谢之礼。

“胆怯!”不料魏延竟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

我忍耐不住,斥道:“魏文长!”

“王子均!”他将身一直,怒目而视。

“你……你岂能对丞相……如此无礼?!”

“哼!我魏延容不得你个贰臣说三道四!”他索性按住佩剑。

“贰臣”,真是个刺耳的事实。王平原为曹操麾下校尉,汉中之战时归降先主。“魏延,你——”不知是这个身体:王平本性太木讷,还是身为文士的我实在无法与出生入死的大将抗衡,虽然占着理,我的气势却明显远输对方。

“够了。”丞相平静地开口,“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吗?两位将军火气过盛,先出去纳纳凉为好。”

一个“请”的手势,把我与魏延双双逐入议事厅。

树阴下,见到我狼狈样的赵直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幸灾乐祸。”我哼道,“你且慢把我变回去。我还有点事想问问丞相。”

“不急不急。我打赌他会先一步来找你恳谈。在斡旋、调和同僚关系这方面,孔明总是不遗余力。我陪你等着便是。”

小半个时辰后,丞相走出正厅,径直向我、哦,是王平,走来。我连忙起身,庆幸之余,不免有点紧张。

“子均,无当军近来如何?”他问出一个与之前军议会全然无关的问题,使用着很亲切的口吻。无当军是丞相南征之后、征集西南蛮夷精壮青年编组而成的一支劲旅,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有“飞军”之称,战斗力极强,尤其擅长在地形复杂之处作战。这支队伍的第一任统帅,便是不苟言笑的王平。

“挺好,纪律……好多了。”我猜测着含糊道。

“西南之人,久不服王化。有劳子均多费心。”

“丞相……”我踟躇着,还是决定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问题一股脑倒出来,“我知道,您绝不是个胆怯的人,相反,您的智勇罕为人及。”这已不是王平的口气,而是我:写史之陈寿的话语,“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坚决驳回魏将军的计谋吗?您说不能冒险,倘使拿一万人去冒险、而有机会赢得像魏将军所说那么巨大的胜利的话,作为一名明智的统帅,岂不正该做一点大胆的尝试吗?我想要听到您的……”我斗胆道,“心里话。”

丞相挑挑眉,目光里含有一丝欣慰的好奇,他点头道:“子均你随我来。”他把我带回正厅,重新坐回几案后,招呼我坐在他身旁。“你看,”丞相把较小、较精密的一份地理图本铺在案面上,指点道,“这里……便是子午谷,看上去只是短短的一段,你可知其实际长度?”

“听说是六百多里?”

“六百六十里。”丞相给出一个确数,“出谷后还要向北走上百里,才能到达长安。假设百里地一天内即可赶到,那照文长所说,是要在九天之内走出子午谷。子均算一算,需要日行多少里?”

“大概七十三里。”

“七十三里艰难山道,还要保障五千负粮之士不离急行军太远。在目前状况下,只有把子均麾下的一万无当军调拨给文长,才有可能完成第一步,还有个前提是:曹魏斥侯(侦探兵)对此全无察觉。”丞相点了点图上的谷口,手指移去长安城又点了点,“以五千疲惫之师兵临城下,仅仅是个开端。第二步,是攻取长安。夏侯楙固然一无智谋、二无胆略,然而依子均之见,他是弃城而走的可能性大呢,还是负隅顽抗的可能性大?”

这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曹魏军法森严,与其不战而走、遭受严厉的制裁,不如一面派人求救,一面勉力支撑直至援兵到来。何况这五千劲卒,没可能带上攻城器械上路。

“魏军以骑兵见长,当年当阳之败,曹操五千轻骑追赶先主,一日夜行三百余里,铁蹄过处,风卷残云,亮记忆犹新。长安、洛阳相去九百里,事出紧急,估计半月之内,援军便能赶到长安。半个月……”丞相蹙眉叹道,“亮没有把握说,文长半个月便能以五千兵攻克长安。”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我提醒道:“还有丞相的大军!一如魏将军所言,丞相可亲提主力,与之会合,到时必能将敌军全歼于长安城下。”

“大军走的是褒斜谷。”丞相应声指点,“全长四百四十里,山势崎岖,曾令曹操吃尽苦头。出谷后行二十里,需要先克郿城,再行二百里,才抵长安。数万之师,转运困难……不怕子均笑话,亮没有十足信心能在二十天内赶到长安。若是未能及时到达,一万无当军,便是白白送死。纵然天遂人愿、事事如意,我军进占长安……”丞相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子均记得方才亮当众的判断吗?——意义甚微。岂但缺乏意义,事实是:极其危险,困于绝境。攻克长安听上去真是莫大诱惑,可难道兴师动众,只为逞一时之快,登上故都城楼,叹一声宿愿得偿?那时虽可倚凭长安,阻止咸阳西面的敌军退路,但无险可守的长安根本无法拦截从洛阳驰来的援兵。万一陇右军再切断我军粮道……我十万将士,要被生生困死!取之不易,守之更难,如此局面,光是想想都要不寒而栗。倘使这是‘胆怯’,亮便认了这样的‘胆怯’。”

我半晌无语。是在做出这么透彻入骨的分析后才以“危险”二字否决了魏延的建议?而这通分析,在从倾听到否决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全部完成了?这是怎样缜密的思虑、迅速的推算、准确的判断!身为文官的丞相在裁定军事上显露的才能,叫人难以置信。“燃烧”……不禁再度想到这个词。

“为什么议事时不把这些顾虑一一说出?”我又问,“丞相这席话,足以使魏将军打消妄念,使众人心服口服。子午谷之计,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可行性的白日梦哩。”

“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只是以亮的才略,暂时还没看出它有持续拓展、保有战果的一面。文长必是苦思冥想,才得出这一计,也许有日,他能进一步把它完善,使之成为开疆拓土的良策。亮不需要他立马低头放弃,也不贪图众人的敬服或赞叹。”丞相微笑,“与其令人匆匆气沮,未若留下足够余地,容他慢慢思量。只这初此北伐,子午谷之计,必须暂且搁置。”

“……谨受教。”我施了深深一礼。

“无当劲卒,还要辛苦子均。”

“遵命。”

我快步退出,正撞上等着我的赵直。

“快点快点,把我变回去!”

“怎么?用不惯这个身体吗?”

“那倒不是……快点!”

“催命般的。”他咕哝道,再次用手指遮住我眼。随着他这一遮,我胸口起伏,情动于衷地流下泪来。

“我只是不好意思……用王平的眼……流泪;相信王将军也不是我这样轻易……落泪之人。”我揉着回转的我的面孔。

“多愁善感。”赵直嗤道。

“无法不感动……哦,感激。”我道,“赵直,你不是个真正的汉国人,所以无法了解汉人对丞相怀有的感恩之心。那么温暖、明亮的星辰,夜空里最明亮、温暖的一颗,竟完完整整属于汉国,这又多么使人骄傲。没错……汉国,是亡了;然而曾经有这个人,为汉国付出一生努力、寄予一生的心血与希冀……这是多么美好。汉国的价值,势必因诸葛丞相而大大提升。千年后的人们,我相信,势必因为丞相,而对这未能完成一统大业,三分天下里最早灭亡的‘汉国’怀抱热烈、真挚的爱与尊重。赵直,你要知道,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想到亡国,泪水无声,“倘若丞相能像你一样永生……”

“那就赚不到你泪水涟涟了。”赵直不合时宜地接口。

这是十分不入耳的一句话。

然而不待我反驳,他接下来的言语却令我浑身震颤:“我果然是个邪恶的魇师,所以打算泛滥你的泪水,所以我这就要把你带去星辰陨落之地——落日茫茫,五丈秋风。”

一个人的生死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这话听上去很荒谬,作为史家我理当对此不屑一顾,或者做一部长篇大论来驳斥它,然而当这个国家是季汉、当这个人是诸葛丞相时,我却强烈希望也相信这便是“真相”,只要能推迟他的“死亡”,我甚么都可以做,哪怕抛弃史家的立场与尊严。

我隔着袖子握紧了内里的小匣子,很早以前赵直说他有能力为丞相延寿,可身在五丈原的他却眼睁睁目送丞相渐入幽冥。赵直说他很后悔,同时也为那一次袖手旁观感到愤怒,他说只要能重新来过他也愿付出一切代价。原来有一个人的生与死可以把两种分道扬镳的职业:史家与魇师紧紧联系,使之拥有同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

“其实我对蜀汉——作为一个国家来看,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灭亡没什么特别意见,就像子桓说过,天下没有不亡的国家、没有不死的人、没有不被挖掘的坟墓,可我认为只给孔明活五十四年太不公平。五十四,从绝对数值上说不算太低,要知道子桓四十岁就亡故了……”——赵直说到这里,我插入了一句:“荒淫无度、衰竭而亡”,他露出苦笑的表情却没有多计较,“唔,孔明不一样。我想,他还有太多想要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只要多给他一些时间:无论多少,多给一些,他便能还这个世界以更多的奇迹与趣味。一个魇师,倘若能帮助这么个人活下去,那该享受到多大的成就感!为了这……”他微笑着,一字字道,“我、不、惜、一、死。”

“一命换一命,是亘古流传的基本法则。身为天下第一魇师,既然有这种觉悟,相信没有事办不成。”我想说什么,赵直挥挥手制止了我,“这么久以来我也帮了你不少忙,如今轮到你帮我了。倘若有必要,请成全并协助我的死亡。我早告诉过你,‘五丈原’有埋葬我的资格……而使我长眠的代价是:活死人、肉白骨!”使死人复活、使枯骨重生……魇师骄傲认真的笑容,落入我眼里,实在惊心动魄。

“怪糁人的,何至于此。”我讷讷道,“妖人,你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譬如关凤,那还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哩!”

“魇师无公事。”赵直打个哈哈,“再说,关二小姐能与诸葛丞相比么?偷盗小户人家的一勺米与偷盗皇宫内苑的一桶金,可怎么比?陈寿,管好你袖里的玩意儿。这件事你若能独力办成,便再好不过;否则,”他没再说下去,握住我肩的手指,分明运上诀别的力道,“……去吧。”

“这一次我上谁的身?”我试图松缓他黯淡的心思,“姜伯约吗?他是可以自由出入中军帐的人吧?”

“左右都要做大不敬的事了,索性大酬宾,让一个实实在在的你:史家陈寿直面诸葛孔明吧!话说,”他唇边掠上可亲的嘲弄,“这也方便你无所忌惮、涕泗滂沱不是?”

“你个……”

“别咕哝了。去吧!”

我背心烧灼般地一热,刚呼出一声“哎哟……”便听到一个青年温和而焦灼的声音:“陈大人,怎么了?”同时在我前面数尺停下脚步,掉转头来。

他晨星般的眸瞬在黑夜里闪亮。

“没什么。”我心内灵光一动,这个人……从面貌上推断,应是年过而立的姜维将军。

“请快一点,丞相在等您。”……丞相,怎么可能在等待一名三十年后的史家登门造访?咳,我十之八九又被赵直戏弄了!然而这一回,我内心毫无怨愤之感,反倒觉得很欢乐……想必他死亡的执念与决心,亦是一番笑谈。

我快步跟上姜维。

五丈原深秋的夜凄凉冷寂,不远处渭水颤巍巍一脉月光,一河之隔,屯扎着魏国司马懿统领的数万军卒。哨岗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不绝,像把星辰也牵引到大地之上。路上我见到不少仍在值夜的士卒,人人面色肃穆,长枪一般挺直着身躯。“冬衣很快就会送到。”姜维不时这样安慰士兵。闻言他们都点点头,单薄的衣裳勾勒出身形萧瑟,可几乎每一个人,都没有因为这个消息喜出望外。仿佛这件能助他们御寒的大事,只是过耳的一阵风声。他们生命里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简直唯一重要的事,他们想生出更多眼睛、更多耳朵去关注,却又不敢多问问。

那件事是:丞相怎样了?

丞相的病情被严格禁止外泄,可在汉军内部,他身体大不如前的消息正私下流布。若不是丞相坚持每天早晚巡营一次,汉军充斥的烦闷与焦躁只怕连渭河另一面的魏军也要知晓。

“陈大人,”姜维把我送到中军帐前,“维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丞相向来看重陈大人,您的劝告他多少会听一些。能少处置的案牍,就少处置些;能推迟到明日做的事,就请别急于在今日做完……丞相千金之体,委实不宜这般操劳。”他抱拳施礼,“……拜托了。”

“我会尽力而为。”捏紧袖口,我举步走入。

还来不及思量该以怎样姿态直面五丈原头五十四岁、行将就木的诸葛丞相,就已听到他亲切的招呼:“‘陈’来了?”

这是个极奇怪的称呼,仅仅叫出姓氏,使我无法判断我此时的身份、地位,逮个机会对着悬挂的剑鞘照照面孔,这……还是我:一个三十二岁、面目平平的男子。转念一想,单单一个“陈”字,岂不正是我最盼望的吗?

“请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与赵郎说。陈,你不用回避。”丞相放下笔,淡淡眷眷地微笑,赵直——一个比我熟知的魇师更年轻、凌厉的“赵直”就坐在丞相下手,不时用蓍草在沙盘上信手涂抹。“很可惜没机会了。”丞相摇摇头,“已回不去,是罢?”

“会带您回去。”这便是赵直的回答。

“多谢……”

“多谢甚么!”我脱口而出!这番对话这一幕,我豁然记起,我见过、听过!赵直曾张开手掌,使我在烟云缭绕内,依稀见过这样的丞相与这样的他。那时,话才说到这,赵直咬牙切齿握住手心:“‘多谢’甚么!谢一名可以为他延寿十年却不肯那么做的魇师答应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吗?”……他的恼恨,我感同身受。“赵直,你要带什么回去?!”我高声问。

这激烈的反应使丞相失笑,摆摆手:“陈,安静些。”

“带回这个人的尸体。”他以蓍草指指丞相,“你有意归殓于汉中定军山,是么?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没错吧?”——神色淡淡的,唇边的微笑还像在炫耀他的好记性。

“可恶——!你个妖人……”我要把袖里的匣子掏出来的一刹那:赵直说过,用“这个”威胁“他”,便能为丞相益寿延年;但就在这一刹那,丞相握住我手,笑着拍了拍,是个“劝慰”的姿势。

“一点不错,赵郎真真妙人。”丞相说。

“丞相……”

“陈,我也是个俗人,身后这点事,多少有所牵挂。有了赵郎的承诺,我便能完全放心。虽然很想活着回去少时的故乡……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啊!可既然做不到,死后归葬季汉境内、高山之中,也是平生一快。”丞相笑了笑,再度表示感谢,赵直也竟坦然受之,随之向我翻翻白眼。

“赵郎,夜深人寂,正是观星之时。”丞相又道。

“要赶我走,直说便了。你与陈的私房话,我还没兴趣听哩。”赵直把沙盘一推,与我擦身而过时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也能猜到你的目的;没用的。”他走出营,我耳边还盘旋着他的话,“没用的……别以为我不在意他,恰恰因为在意,所以不许任何人改变这件事!”

“陈在想什么?帮搭一把手。”

我搀扶丞相靠坐在床榻上,把一个专制的小几也挪上榻,并照他的吩咐蹭坐在榻边。这么近的距离使我能看到丞相脸色很差,颧骨突出、双颊消瘦,他再度提笔时我把砚台移远了些。

“您歇一歇为好。”

“来日不多。”

“我会想办法,丞相……请别说不吉利的话。”

“陈也认为死亡是不祥之事?”丞相把砚台移回手边,漉着笔道,“有生便有死,死亡岂不正像出生一样自然吗?”

“话是没错,”在笔墨间一次次演绎生死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可您不同。您若不幸,君王、百姓还能仰赖谁?季汉的仁政,将何以为继?您请千万保重。”

“仁政?告诉我实话。”丞相舒展眉目,“你撇除成见,看待我所做的一切时,你觉得我实行的真是所谓‘仁政’吗?”

我哑然。

不是吗?怎可能不是?

“依照常理,只有‘仁政’才能赢得百姓的信任与支持。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行的是仁政?实际上,”丞相微微笑道,“我主持的政治不但不宽和,简直苛酷。你该注意到,季汉百姓过得的确很苦。赋税沉重、劳役不断,百万之民竟供养着十万军卒……这,”他斩钉截铁做出判断,“决非仁政。陈,”他问,“依你之见,仁政的基本是什么?”

“宽简。”我回答。

“嗯。一如前汉文、景之治,尽可能减轻百姓负担。然而我面对的汉国情况不一样。天下三分、国家疲敝,此时若实行与民休息的仁政,是对整个国家的不负责。即便只是为了图存,身为执政者的我,也要集中一切可调动的人力,而这势必造成百姓生活的困苦。”

“可国家上上下下,确实都信赖、爱慕、仰望着您。这不是欺骗百姓的结果,而是……”我豁然开朗,“对,不是仁政——是善政!善政!仁政之本在于宽简、无为,善政之本在于公平、条理!”

“谬赞了。”丞相面上浮现出一丝得色,与一丝被“懂得”的快乐。

“请允许我试着把话题说得更深入,您来判断是否与本意相合,可以吗?”兴奋一时使我忘怀了丞相的病体,他也配合地把忙碌搁置一旁,笑吟吟望着我,“既要维持国家的运转,又要避免百姓的不满,就一定要尽可能地公平行事。我听说过您与很多高级官吏的生活,大多‘清俭朴素’、‘不治产业’。有人非议您用人过于求全责备,不能像曹操般不论品行、唯才是举,他们却不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在百姓的负担长期接近极限的情况下,若有官员恃才乱法或贪赃枉法,百姓对整个王朝的信任就会迅速崩溃,从而引发难以想象的恶果。因此,国家才有简朴到寒酸的官吏与严格到苛刻的法律,是这样吗?”

“看到与自己差不多贫苦却比自己更忙碌、更负重的官员,百姓便有怨言,也是在可以容忍的限度里吧。”丞相苦笑起来,“不过,这是否脱不了欺骗与利用的兴味?多少……有点虚伪?”

“目的比手段重要得多。如果说‘持身廉洁’也是一种手段,这种手段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只是……”能逐渐接近丞相内心世界的我试图了解更多、更苛烈的问题,“您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目的,使本来安居乐业的人们节衣缩食、投身沙场的?我认可兴复汉室、建筑一个更完美的世界之类,可为此,身居高位的您,便有资格把天下推向战乱吗?毕竟大多数百姓,只看重眼前的安逸与幸福吧?”我想,这个问题,只有眼前人——这个极其睿智、通脱、深刻的男子能够告诉我,亦不会夸饰其词。

“陈,你看轻了芸芸之众。”丞相略一沉吟,“陈考虑过人生目的与意义吗?为何生此一世,如何了此一生。那些得到比较伟大的答案并努力实践它的强者,便成为天下的引领者,譬如,”他满怀思念说出一个人,“先帝……陈,你善于治史,该知道秦汉之交的陈涉年轻贫困时,与佣工伙伴谈起他的志向而被嘲笑,他说了句很有名的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仔细想来,其实燕雀并不是‘不知’鸿鹄之志,只是对之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认同;鸿鹄才是真正不知燕雀之志的那一方,他并且单方面关闭了交流,这就是说,有时反倒是鸿鹄瞧小了燕雀。我少年时目睹黄巾之乱,实在无法把他们单纯视为盗贼,怀抱理想,不惜蹈义而死……那时我就隐隐觉得,百姓所要的,绝不只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尽管绝大多数人生来没有出众才干和显赫家世,只能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求生、整日操劳,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人生别无所求。执政者为什么只把民众当成可以役使之奴仆、必须提防之罪犯、需要教化之庸才呢?他们难道不是真正值得倚靠与信任的伙伴吗?是国家存亡之基础。我尝试着放弃指引者的身份、而以同路人的姿态与之交流、共进。‘人生目的’,这是个有无数正确答案的问题,不那么谦虚地说,我想我与国之百姓,达成了一个很朴素的‘共识’。”

“是……?”

“传承。”他继续道,“每一代人都承接着前人的历史,同时为后人创造未来。生于乱世的我们这一代,有责任让它变得像样一点,再交给子孙,为此吃一点苦也没什么。比起空渺的大义——倘使你认为那是‘空渺’的,那么‘子孙’,则是更容易理解的、实实在在的存在。”

一只愿与燕雀交流的鸿鹄可以把燕雀都变成鸿鹄吗?一只飞禽做不到什么,可千万飞禽同时振翼,那是多么宏大的力量!

“而这也正是我不需要你为我想办法做什么的原因。”秋夜伶仃,他的笑容叫人感到周身暖意流荡,“生命贵在传承而非独占。领受先辈的财富,发扬光大,再小心翼翼将之传予后人,这便是值得的、充盈的一生。我从未打算回避死亡,倘若以怪力乱神之举强延寿算,陈,不觉得这像是把干干净净的人生丢入泥塘般浑浊吗?那不是我的希望。”……“还没说完私房话?药已煎好了。”赵直掀开帷幄步入,手里捧着一个药盅,一时苦涩之气萦绕全营。这个甘愿像奴仆般亲侍汤药的妖人——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魇师赵直,居然劝丞相服用没有掺杂一点神力的平凡药物。“知道你怕苦,不过,不在乎多吃这一点,喏……”把盅与勺轻轻放上几面,把铺列在案面上的文卷推向一旁,“多少吃一点,也好告慰医者之心。”

“好、好……喝两口行不?”丞相既像个讨价还价的孩子,又像在与个孩子讨价还价,无可奈何地赔着笑。

“这次至少该翻一倍。孔明怎么着也要给陈做个好榜样吧?这小子日后要吃的苦也多着呢!”

“为了陈么?四口好了。”他神色认真说出这样的话,使我不禁失笑。“陈,”丞相把一小勺药吞入唇内,连喝了好几口水才道,“私房话讲完了,你是否重新做了决定?”

我摩挲着袖笼里的宝匣,点点头:“是,我明白了,谢谢您。”随后转向赵直,破天荒呼道,“赵先生,也谢谢您。还请您好好照顾丞相,然后……带他回去。”我一揖及地,转身离开。

我把匣子原封不动还给赵直,他知道我没有做他与我约定做的事,不由满面怒色。“胆小鬼!难道害怕营里的妖人会不利于你?你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他神经质地摇晃匣子,面目煞白,“是——心!魇师赵直的心!只要把这东西打开,那妖人就难逃一死!他是个真正的胆小鬼,一定会施展法术……笨蛋哇!笨蛋!再试一次吧!再送你去一次,好么?”声音含有乞求的意味,“帮帮我,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能行的!他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这才会用魇术把心活生生挖出来封存、不死不老……去吧!难道你不想救孔明……诸葛丞相!承祚,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信任、可以托付……”这种颠来倒去把往日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来斥骂的姿态,很可笑,而我没有笑;这种低三下四对个平凡人哀哀求恳的絮絮,很动情,而我没有动。

我摇头拒绝:“不。那一年的五丈原,很完美。”

“什么?”

“任何改动都是多余。赵直,你越活越昏悖了吗?越活越不了解曾经的你与诸葛丞相了吗?他们多么满足、欣然、和谐,没错,很哀伤……可是,”我重复道,“很完美。我相信即便用死亡来威胁三十年前的你也无用,那时赵直对丞相怀抱的爱慕绝不逊于今日之你。现在,你能够不吝一死救丞相,那时,他为成全丞相纯粹的人的一生,也不惧一死!你可懂得吗?他像丞相一样,有胆气承担死亡,以至于‘妖人’二字,已不适合加诸他身。也许你不肯承认,五丈原上的赵直,比你——我所知任何时候的你,更了解丞相,也更像是他的……朋友。”

“是吗?不论怎么处心积虑都无法改变?写史的人,你真可以安心?”他还不肯全然放弃。

“我很安心,你看我的眼睛岂不像秋夜一样干燥?”

“你真忍心令一捧黄土,将之草草掩埋?”

“不是草草掩埋,是久久融入。”

“你——你真是铁石之心!”

“纵然铁石心肠,也胜过你这无心之人。”

他被我这句针锋相对的反驳深深刺伤,强烈的倦意使他无法施展任何力量,赵直口唇蠕动了一下,蹲了下去。我长吁一口气,在他身旁抱膝坐下,仰面向着辽远的星空,一面轻拍他背。

“我知道,你只是……很寂寞。一度有星照使你摆脱寂寞,可凡人注定一死,星辰必然陨落,你怎能不寥落?然则,这不能成为你改变星辰轨迹的理由。尤其丞相,他真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想也没想到过的……通达的智者,坚强的勇士。旁的力强——无论魇师、史家或者神灵,倘使真有神灵,都无法改变、动摇他一分一毫。赵直,你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力,为慰藉你的孤寂,试图更改他的选择?你也罢,我也好,在他面前,都何等渺小,而他却能使我们感到肩上责任的贵重。因此你才会找到我,使魇师与史家来一次罕见的携手罢?因此,我还要一步步前行,把他交给我的财富,传承到下一代人手里。赵直,你愿听听我《诸葛亮传》后的史评吗?”

他用静默表示肯定。

五丈原也静静聆听着我这后世史家之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干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诸葛亮担当丞相,安抚百姓、教化礼仪、精简官职、恪行法制、开诚布公;即便是仇敌,只要尽力效忠、有补于时,一定厚加赏赐;即便是亲信,倘若触犯刑法、怠慢公事,一定追究到底;对真心悔过、坦承错误之人,就算过失很大,也会予以原谅;对巧言令色、强词夺理之人,就算罪责很小,也严惩不怠;无论多纤小的善举都会得到褒奖,无论多微末的恶行都会被贬责;各种事务都处理得精到干练,善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循名责实,贬斥夸夸其谈的虚伪之人;终于使得整个国境之内,百姓对他都又敬畏、又爱戴,尽管刑法严峻,却没有人抱怨,这完全得益于他用心公正、劝戒明晰。诸葛亮,真可以说是治世之才,足与管仲、萧何媲美!只是他连年兴师,未获成功,恐怕军事上随机应变的将帅本事,不是他的长处吧?)

——这是整部《三国志》最长的一篇史评。

遥遥北辰,摇摇欲坠。

负担着他所授予、所寄望的重量的人们,还须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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