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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的眼泪在飞

人生无奈不过夕阳红

放在今天,赵尔丰绝对是好老师,幼儿园的好老师。他教的孩子一定特别乖、特别听话、特别安静。

不是他有多温柔,只是因为太恐怖。

一百年前,在四川康定一带,哄小孩的绝招不是摇篮曲、不是儿歌,也不是童话故事,而是五个字:赵尔丰来了。话刚说完,小孩不哭也不闹了,惊恐地蜷缩在被窝里,不一会儿,脸上带着泪痕睡着了。

对孩子们来说,赵尔丰的杀伤力相当于灰太狼、红太狼和小灰灰的结合体。

赵尔丰祖上是汉军正蓝旗,祖籍大城市铁岭,出生在山东。赵家兄弟四人,就他一人没中进士。三十岁了,还是个举人,只得从最基层的文书做起。他头脑灵活,善于处关系,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英雄不问出处,能干事的人总会得到赏识,张之洞、锡良都乐意带着他混。

赵尔丰有一绝,签名。签名,大家都会。但是赵尔丰的签名很艺术,像一只翱翔于九天的仙鹤。

1903年,锡良任四川总督,力邀赵尔丰一同入川。这年赵尔丰已经57岁了,还是一个幕僚,大有英雄老去之叹。

混几年回家养老吧,再大的雄心壮志都禁不住岁月的消磨,何况根本都没有英雄的迹象。

既然仕途无望,赵尔丰将全部精力用在了石头上。他喜欢石头,晶莹剔透的宝石不要,只喜欢稀奇古怪的石头,石头就是赵尔丰的第二生命。沙滩、小溪、河流,到处能看见赵尔丰捡石头的身影。为了一块石头他可以欣喜若狂,可以热泪盈眶,可以夜不成寐。

就在赵尔丰痴痴地望着石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足以改变他人生的大事。

一个人死了,非正常死亡。这个人身份很特别,驻藏帮办大臣凤全。

凤全是亲王的女婿,也算是皇亲国戚。1905年,他带着二百名卫士,怀着满腔的豪情,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驻藏大臣的驻节地是查尔木,但凤全到了巴塘就不愿走了。这儿气候温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凤全想多闻闻高原阳光的味道。

当地的土司、头人、喇嘛都来迎接。毕竟是钦差大臣,凤全的谱摆得很足。他性格暴躁,对着跪在地下的土司指指点点:“好好看着你们头上的顶戴,不要和洋毛子勾勾搭搭。我凤老子不满意,你们都给我滚蛋。”

好歹也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土司哪受过这种气?更可恨的是,竟然还自称老子,你这小子多大?

凤老子是凤全的口头禅,来到哪儿说到哪儿。以后每次见面,凤全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训斥,双方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

不仅不走,凤全还有一揽子开发边疆计划指标。首先要大规模移民到巴塘,开垦荒地,十年之内,将它建设成塞上江南。开荒、移民,那当地居民怎么办?而且会破坏当地风水、侵占牧地。不仅是土司,有特殊利益的头人、喇嘛都开始对凤全不满。

凤全每天都在小楼上舒展舒展身子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胳膊抖抖脚,蹦蹦跳跳不会老。也许是幅度大了点,从远处看,张牙舞爪,姿势不雅。于是谣言就传开了,凤全天天在那施法念咒,怪不得天旱没雨,原来是他在施咒。

凤全的卫队吹洋号、打洋鼓,佩戴的是德制九子快枪,当地人没见过。谣言又来了,这和以前的钦差大臣不一样,他们肯定是洋人冒充的,来我们这儿夺土地。

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凤全快点走。

凤全也有点察觉了,准备动身。

现在想走,没那么容易,土司不准备牛马,又拖了下来。

等到各方面怨恨达到了极点,土司才送凤全上路。埋伏在半路,将凤全等二百多人全部杀死。

人死了,身份特别,只是和赵尔丰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顶多送个花圈,还不会掉眼泪,因为两人没私交。但只有凤全死了,赵尔丰才有机会。从这点来说,他是踩着别人的鲜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传到四川总督锡良那儿,赵尔丰坚决主剿,并毛遂自荐,愿效班超勘定边疆。

1905年11月,赵尔丰带着两千名士兵上路了。冒着高原寒风、踩着冬雪枯草,这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书生会经受得住铁血的考验吗?谁也不知道,赵尔丰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马由缰,花甲的年纪摆在那儿。

既然已经出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这会是一条不归路吗?

阻挡赵尔丰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庙——桑披寺。里面有喇嘛上千人,曾和当地土人联手杀死了凤全。

区区一座寺庙,好摆平。但赵尔丰没想到,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最艰难的一仗才刚刚开始。

桑披寺建筑在桑披岭的山腰,四周构筑围墙,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环绕全寺四周,修建了六个坚固的碉堡。寺内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粮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侣们以逸待劳,要打一场持久仗。

桑披寺后面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赵军只能从此进攻。僧侣们居高临下从墙内枪眼往外射击,虽是土枪,威力不小。赵军是九连发的快枪,却派不上用场。

赵尔丰立即挑选精锐组成“挖墙队”。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围墙推进。可等到刚刚走进,寺内众枪齐发,伤亡惨重。

那就用大炮轰,赵尔丰急电成都,调来炮队。但当时的大炮都是土铸铁管,内装火药铁块,点火燃放,威力不够大,击中围墙也只是轰出一个小土窝,根本不能将围墙轰倒。

更糟糕的是,赵尔丰的后路被当地的土人包抄,粮道被截断。

一围就是半年,赵军粮食成了问题,士兵只能四处寻找树皮草根,甚至运粮食的牛皮包都拿来煮食。

没有吃,没有喝,敌人不会给我们送;又有枪,又有炮,就是进不了大门口。

士兵们极度疲乏,赵尔丰非常关心士兵,为活跃军中气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击鼓传花。

但没有鼓也没有花,只有线香,点燃的线香。沿着包围圈,一个接一个传递,如果线香传到哪儿无人来接,这个士兵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太累了。

按游戏规则,要惩罚不拿线香的士兵。

怎么罚?唱歌还是说故事?

都不是,很简单,咔嚓一声,人头落地。

现在你该明白了,这是致命的游戏。再苦再累也要给我撑着,撑不住就人头分离。当然,赵尔丰从来都不玩,因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线香的时候。

四川总督发来了措辞严厉的电报:你自以为是,打了这么久,浪费了这么多子弹,却徒劳无功,国家养着你不是吃白饭的。

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捡石头,虽然平淡,却很有味。

想书写传奇,却被一座小小的寺庙挡住。进,进不了;退,又退不回去,这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现在不是取不取胜的问题,而是脑袋能否保住的大问题。

怎么办?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僧侣们被围困这么久为什么还能支持住?粮食有,但是水从哪儿来?几千人喝水,存是存不够的,肯定有秘密的水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好办了。赵尔丰亲自行动,带领士兵山前山后四处寻找水源,当时正是冬旱,地面没有流水,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

在当地找水,只能找当地人。

赵尔丰叫来当地土人一问,说是后山有股潜流直通寺庙内。可翻遍了后山,还是没有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谁对地下水比较熟悉?挖矿的工人。又叫来几个挖金矿的工人,终于在一个采金穴内听到水声淙淙,似乎往桑披寺方向流去。

就从这儿往下挖,没挖多久,现出一个铜管,上下延伸,顺着铜管找到了水源。水,救命的水终于找到了,赵尔丰的军队有救了,桑披寺的僧侣没救了。可以一个星期不吃饭,但是不能一个星期不喝水。

水断了,生路断了,心也就乱了。

整个桑披寺人心惶惶,主持写了一封求援的密信派人送出去,信使被赵尔丰捕获。于是将计就计,假扮援军,约定枪声一响就打开大门。

枪声响了,里面的僧侣打开大门,一涌而出。枪继续响,可是僧侣们毫不畏惧,继续往前冲。不是不怕死,而是渴得比死还难受,命可以不要,水不能不喝。许多僧侣倒在水沟旁,一些人终于在临死前解渴了,一些人始终没喝上一口水。

一辈子最难熬的半年终于过去了,赵尔丰率部进入了桑披寺,进入了人生的辉煌。

赵尔丰经常巡视各县,每到一地,当堂清理监狱重案,推出重犯,红笔一钩,人头落地。

一个犯人求情:“大人恩典,让我多活一天,算是多活一年罢。”说完磕头不止。

多活一天也是死,还要承受24小时的心理煎熬,现在死,最好。

犯人凄厉地望着赵尔丰:“好,我在鬼门关等你!”

赵尔丰也厉声大吼:“鬼门关我照样要杀你。”

铁血的手段、铁血的心肠,人们都称这个老人为“屠户”。独一无二的铁血屠户,不杀猪,专杀人。

两年后,赵尔丰正式就任川滇边务大臣,赏头品顶戴。这年他六十三岁。人生最美不过夕阳红,赵尔丰终于红了。

赵尔丰本不想搅这趟浑水,川边这块儿正干得风生水起,颇见成效。但朝廷或许想找个能吏辣手处理,连连催促早日上任,严令赵尔丰必须赶在股东大会前一天到达,掌控局面。

来软的,控制不了局势;来硬的,激起更大民变;软硬兼施,火候又很难把握。

老哥赵尔巽授给他一条锦囊妙计:急脉缓受。你们急,我不急;以柔克刚,慢慢来。

赵尔巽特意提醒:“川人无规,蒲(殿俊)、罗(纶)可畏,应注意咨议局之活动。”他特别提醒赵尔丰要注意防范咨议局的那班士绅们。能写的、能说的、能闹事的都在那里面,他们有身份、地位,翰林、进士都有,影响力很大。

赵尔丰首先给王人文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大加颂扬王人文的爱国豪情和对四川百姓的深厚情谊,表示坚定按他的既定方针办,继续做川人的传声筒。果然,大伙儿对赵尔丰寄予厚望,望赵季帅早日来成都,为民请命。

赵尔丰特意选在股东大会的前一天到达城都。

第二天股东大会上,赵尔丰亲临出席,受到热烈的欢迎。

先由两个股东发言,算是开场白。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台上慷慨激昂、义正词严,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感人肺腑,其实都是股东大会事前安排好的。有了快感我就喊,让你看看什么是民气,什么是高潮。

赵尔丰由心底生出阵阵寒意,钱真的是好东西,看他们哭得比死了爹娘还伤心啊。

赵尔丰发言了,简单的几句套话竟迎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不过接下来股东们的发言却词锋锐利、咄咄逼人,说得更在情在理,弄得赵尔丰无言以答,有点下不了台。对赵尔丰先捧后压,看来股东们已经准备好了。

开完会,赵尔丰答应会继续将股东们的请求上达天听,对正副会长人选也未表示反对。赵尔丰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大坑,深不见底的大坑,不是自己埋别人,就是别人将自己埋起来。

不过这才是个开始,赵尔丰不仅要应付股东大会,他即将面对一个最难缠的对手:端方。

端方,号称旗人第一才子,平生有两爱:爱名、爱官。

既然是才子,诗酒风流、倜傥不群,很有名士派头。名士大都喜欢古玩,端方精于此道,且颇有研究。字画只要盖上“陶斋”(端方的号)鉴赏章,立即身价陡涨。

端方对文物古玩的爱好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一次他的下属收藏了两方铜鼎,特意拿来请他过目。端方仔仔细细放在家里研究了几个月,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下属急了,催着要。

端方叹息不已,用小刀将铜鼎外面色彩斑斓的铜锈全部剐下来留作纪念。下属见到焕然一新的铜鼎,傻眼了。算了,最有文物价值的都没有了,还是回送给端方吧。

端方喜欢古董,思想却颇新,新名词经常挂在嘴边。戊戌年间和康有为、梁启超走得很近,天天喊着维新。

政变后,端方不仅没有受到追究,还官升几级。是一篇文章救了他,严格地说是一首歌谣救了他。歌谣的名字很给力,《劝善歌》,端方用剪刀加糨糊东拼西凑的代表作。来两句给你读读:

四海升平民气和,听我唱个劝善歌。祖宗功德说不尽,再说太后恩似海。太后佛爷真圣人,垂帘训政爱黎民。太后知人善任人,救民水火全性命。从此天下庆太平,鸡鸣犬吠都不惊。

知道端方为什么升官了吧,马屁拍到马眼上去了。

从此,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劝善歌》。端方的朋友们都亲切地叫它为“升官保命歌”。

在京城里待腻了,端方又外放到江西九江、江苏江宁知府,都是有名的肥缺。庚子年间,慈禧西狩到西安,得到时任陕西巡抚端方无微不至的关怀。患难见真情,端方很快当上了两江总督。

任两江总督不久,淮扬一带发大水,灾情严重。端方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奏折和捐启,要大家踊跃捐款,有钱出钱、没钱借钱。连同奏折送到了慈禧手中,慈禧很感动,带头捐了两万两。

既然老佛爷行动了,她肯定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王公贵族、尚书侍郎、各省督抚纷纷奉献爱心,共捐了四百万两。

端方傻了,首先是惊讶,没想到这么多人捐;接着是高兴,没想到捐这么多。

捐款由江苏布政使继昌经手,端方不好明拿善款,但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外流。他知道继昌是妻管严,最听老婆的话。于是端方找到了继昌夫人:老嫂子,你和继大人都无后,要存两个养老啊。赈灾用不了这么多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么好挣的钱,谁不心动?

老婆心动了,怕老婆的继昌能不行动?从心动到行动,中间连着白花花的银子。结果赈灾用了几十万,端方吞了三百万,继昌夫妇也弄了几十万。

一场洪水让端方赢得了名声又挣得了外快。双赢。仕途行情也随之看涨,很快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封疆大吏的领袖。

端方字午桥,同僚、下属都称呼为端午帅,听着气派。一次有下属写信,不知怎么地址写成了“总督衙门端午节收”,估计写信时正在吃粽子,一不留神写串了。

当端午帅变成端午节,一切皆有可能。最可能的是下属下岗了。

每年的端午节,下属总会想到端午帅。想到端午帅,就会吃不下粽子。吃不下粽子,就会骂端午节。当然端午帅是不敢骂的。

端方出洋考察政治,来到奥地利,和奥地利公使李经迈谈笑甚欢。几天住下来,端方不满意了。奥地利方面服务跟不上,出门也不铁骑开道;饭菜跟不上,跟国内没法比。堂堂钦差大臣,哪受过这个亏?端方准备提意见。

李经迈笑着阻挡,论官位,你是能提更高的要求;论身份,你这次是考察,不要太在意细节。

细节?细节决定成败,难道我不配享受这个待遇吗?明显看不起人嘛。从此梁子就结下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任江苏按察使,顶头上司正是两江总督端方。李经迈特意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向端方报到。没想到端方不仅不回信,见了面也是冷若冰霜,一言不发。

这官很难做,李经迈主动要求调离,任河南按察使。还没上任,就接到了电报,端方的电报。李经迈疑惑地打开了电报。

“恭喜恭喜,祝老兄宏图大展。”讽刺我啊,李经迈微微一笑。

第二天,又有电报来了,还是端方的,还是一堆恭贺的话。末尾,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我弟弟端锦在河南任盐厘局总办,请你多多关照。

从此,几乎每天一封,都是些嘘寒问暖、暖人心窝的话。大家很清楚,暖心窝的话都是为弟弟说的。

过了几个月,端方的母亲去世。按惯例,他们兄弟都要辞职回家守孝。李经迈又接到端方的信,言辞更加恳切、亲切:这几年倒腾古玩,家里都被掏空了。幸亏有弟弟这个工作,每年资助家里八千两,才勉强度日。母亲去世了,我们必须要回家守孝,但请您宽限端锦三个月,三个月后再请假,手头也宽裕些。

盐厘局总办是河南省第一肥差,多干了三个月,赚足了别人一辈子的工资。

三个月后,李经迈再也接不到端方的信,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不久,李经迈在京城的一次聚会中遇见端方,端方神情漠然,“若相识,若不相识”。

第二年,李经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端方来访。

端方小跑着来了,非常热情,几年不见,李大人依然风采如昔。

几年?去年不是才刚碰着?

从此,端方每隔几天就要来一趟。李经迈叫端方坐着他就坐着,留他吃饭他就吃,听话得很。

此时的端方已经革职,李经迈则是载涛身边的大红人。

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言要选任新的两广总督。一天晚上,端方邀约李经迈夜饮。酒过三巡,端方神秘兮兮地说:“大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许多名画,将它们挂满墙壁:“大哥,你喜欢谁的都尽管拿去。一般人看都不给他看,谁叫咱俩投缘呢?”

心知肚明的李经迈哈哈一笑:“老弟,等两天吧。等两广总督人选正式定下来后,你绝了这个念头,我一定放心大胆地到这儿把所有的名画都拿走。”

没多久,端方重新出山。李经迈的哥哥在邮传部任职,兄弟俩发出请柬为端方饯行。

这次端方回复倒挺快的,也挺简洁,苍劲有力的两个字:无暇!

从此,京城官场流行一句话:做人不能太端方。

不过很快端方的官运就到头了,因为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光绪帝去世后,灵柩准备安葬在易县西陵,属直隶总督管辖范围。首先要勘路,修补路面,清除障碍,方便车辆通行。

勘路钦差大臣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叫李国杰。虽然年轻,来头可不小。工商部左丞,世袭一等肃毅侯,李鸿章的长孙。

李国杰特意到天津拜访端方,请教勘路事宜。端方显然不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派人送了张名片算是见过了。

李国杰亲自来拜访,端方谱摆得很大,既未迎接也未起身还礼。

李国杰不痛快了,都是道上混的,我看你年长才给你个面子。你是正一品,我是世袭侯爷,超品。想当年,十八岁就进宫觐见老佛爷,替死去的爷爷问候老佛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国杰在这儿却受到了如此的冷遇。

还有羞辱呢。端方说,你年轻,什么都不懂,勘路的事情我比较熟悉,你就不用操心了,喝好、吃好、玩好就行了。

第二天李国杰回京,时时盘算着怎么整治端方,让你知道年轻的侯爷不是吃素的。

话说端方自从出洋考察回来,又爱上了一门高科技:照相。

但端方从来不给人照相,只照古玩。一件件古玩,随着喀嚓一声,定格在胶卷上;再放大贴在墙上,时时观看,既安全又省事。

照相馆的老板都拼命巴结端方,主动免费从专业的角度拍摄。

光绪帝出殡奉安大典到了,天津福升照相馆的老板殷辅堂就寻思,如果能偷偷混到里面拍摄,再将这些照片偷偷卖给外国报馆,绝对能发一笔大财。殷辅堂是袁世凯的御用摄影师,袁世凯调任前夕将他推荐给了端方。

殷辅堂不仅是专业的摄影师,还具有超前的八卦精神,当之无愧的现代狗仔队的祖师爷。

殷辅堂马上找到端方,当然不敢说真实意图。只说自己对先皇、先皇太后感情很深,现在人不在了,想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同步直播“奉安大典”全过程。

端方爽快地答应了,倒不是感动,而是殷辅堂送上了大把的银子。

奉安大典这一天,风和日丽,京城的太后、摄政王、奕劻、李国杰等都出动了。

上自太后、王公大臣一律素服。殷辅堂坐在端方的马车里,一路偷拍、狂拍、抓拍,同步全程直播(图片版)。

开始谁也没在意。到了陵寝面前,大臣轮班行礼,伏地痛哭。高潮来了,殷辅堂也跪在地上,摆出各种pose,选取最佳拍摄角度。正巧隆裕太后一回首,这人干什么呢?手舞足蹈,还拿着个盒子。我知道你思念先帝,捶胸顿足,其实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收敛点。

把那人叫过来问话:你在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是制军大人教我来拍照的。殷辅堂一害怕,把端方给供出来了。

李国杰这时终于逮着机会了,当天晚上,连夜赶写了弹劾奏折。端方这个人,平素就品行不断,目无法纪。现在竟公然在奉安大典如此神圣庄严的场合照相,还在沿途的树上私拉、私接电线,严重破坏了皇陵的风水。这是对死人不敬,对活人不敬。总之藐视一切,对所有人都大不敬。

隆裕越看越气,老佛爷刚走,就这样藐视我,非重重地惩罚不可。

没人敢替端方说话,也没人愿为他说话。端方平时目空一切,盛气凌人,谁都不放在眼里,大家都巴不得他倒呢。

结果降五级仍在本省留用。

端方想了想,上了个奏折,态度诚恳地请求将自己一撤到底,不要拖泥带水。因为降五级还在本省混,简直是脸面无存。另外,一撤到底将来也好复出,降五级还要一级一级往上爬。

好不容易用银子上下打点,才改为革职永不叙用!

在家玩自拍,没人说你错;大庭广众之下玩偷拍,那就是你的错啦。现在官没了,照相机没收,古玩也买不起了。

一个在官场混、以官为生的人,没有了排场,没有了前呼后拥,就像网虫上不了网一样,比死都难受。端方不甘心,一直在寻找机会。

机会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挤总会有的。

辛亥年,朝廷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必然要派人督办。端方要抓住这个机会,只能走奕劻的门路,他和奕劻的关系不太融洽,不好直接找,得通过中间人。

想来想去,端方草拟了一个关系链,找了一个名伶——响九霄。

奕劻最喜欢看响九霄的戏,大家很熟。响九霄认了奕劻的侧福晋为干妈,就是奕劻的干儿子,经常在府里走动,上下很熟。

这天,端方特意订了个包厢,捧响九霄的唱。戏演完后,又一同去烟馆,喷云吐雾一番。求响九霄帮忙疏通,并放言,湖北多是自己的旧部,保路风潮很快就会平息。

奕劻刚开始不同意,耐不住侧福晋的撒娇。响九霄也说了,端方正筹划好好孝敬干爹干妈。

现在就是银子的问题了。端方忍痛将一大批古玩押给了日本银行。先送了四十万,接着又送了二十万。只要有官做,古玩就能赎回来。

有银子就是好说话,端方很快东山再起,任督办粤汉、川汉铁路钦差大臣,即日赶赴四川。端方吁了一口气,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已经有消息透露,只要平息保路风潮,四川总督就是我的啦。

端方浩浩荡荡出发了,却将烦恼和恐惧带给了瑞澂。

端方首先来到川汉铁路公司驻地宜昌,顺道看看老朋友瑞澂。

在黄鹤楼,望着天际沙鸥,端方感慨:黄鹤楼依然风景如昔。

瑞澂赶忙说:“四哥,回来吧,小弟的身体实在不行。”

端方笑笑,没说话。

端方要来抢我的位子了,必须要让端方尽快上路。要让端方快走,就必须要赵尔丰尽快下台,腾出位置给端方。

两人各怀心事,组成了对付赵尔丰的统一战线。

端方、瑞澂联合给载泽、盛宣怀发密电,说赵尔丰所谓的“急脉缓受”只是想自保,根本不顾及大局。而且煽动股东闹事,将矛头对准邮传部。

几天后,盛宣怀给赵尔丰发了一封措辞强硬的电报:这次集会都是一些“少年喜事”的刁民,他们名为争路,实则居心险恶,另有图谋。老实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们始终和朝廷一条心。赵大人责任重大,对这些刁民不必客气,务必用一切手段,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还四川一个清净明朗的天空。

赵尔丰接到电报后大吃一惊,措辞强硬,无任何转圜余地,要给股东们看到了,绝对是火上浇油。他只给咨议局蒲殿俊、罗伦等少数几个人过目。

不过赵尔丰还是晚了一步,瑞澂、端方已先将这封电报透露给了股东。

两天后,在股东大会上,股东们用标准的四川话高声诵读了电报。

“少年喜事”是骂革命党人的话。股东多是德高望重的士绅、翰林、进士、举人,处处维护朝廷,却被冠以这个罪名,心理上很难接受。

翰林伍肇龄已经八十多岁了,须发皆白,四代同堂,竟“被少年”。年纪一大把还说我少年喜事,可以批评我,可以训诫我,甚至可以不还钱,但是不能把我们当小孩玩。盛宣怀可以降辈分,我不行,堂堂的翰林要有翰林的骨气。人活一张皮,为了面子,拼了。

伍肇龄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毕竟年纪大了,一时喘不过气来,昏厥在地。整个会场顿时炸开了锅。这是朝廷故意与四川为难,不要四川人了,要抢路了。

哭声,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骂声,掀桌子摔碗地破口大骂。还有大批自虐的,倒在地上打滚、抽自己耳光、揪自己头发、以头撞墙,当然,撞得不是很重。

这场景,不想哭的人都要哭。一是被感动,二是怕被打,明显不配合嘛,不打你打谁。

这是一片哭的海洋,这是一个自虐的舞台,这是一幕悲怆交响大合唱。

大家抹着眼泪,吵着嚷着要去一个地方,要见一个人,要让赵尔丰和我们一起见证泪水、愤怒、绝望。会长立即把电话打到了总督衙门,我们有话要说,不是一个人,是大伙儿一块儿去,请赵大人准备一下。

不一会儿,电话来了,请大家暂时等一等,马上有重要人物过来传达重要指示。

谁啊?大家都在琢磨。

那边赵尔丰也在琢磨,决不能让他们来我这儿,必须派个人过去劝导。

找这个人真难,有一定的资历声望,有办事应变的能力,而且那边能接受,自己也放心。

想来想去,就是你了,周善培。

周善培,时任劝业道,四川人叫他周秃子。他作风开明,是公认的新派人物,和蒲殿俊、罗纶等私交很好,正适合充当赵尔丰和股东之间的传声筒。

周善培现在很为难,大伙儿肝火正旺,现在去冷却一颗颗滚烫的心,平息一颗颗驿动的心,不容易。

到了会场外,周善培默默培养了一下情绪,揉了揉眼睛。

走上演讲台,此时的周善培神情凝重,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刚才揉的。

他首先来个自我表态:“兄弟我完全赞成大家的正义要求。”接着还要表态,是帮别人表态,“赵大人很关心大家,对大家目前的处境深表同情。”

表完态,大伙儿心里稍微好受点,周善培开始说难处了。

“赵大人下车伊始,有些情况还不大了解,不大清楚。他现在正积极和内阁、邮传部联系,争取找到一个好的转圜办法。请大家不要过于激动,按程序来。如果这样成百上千的人去总督衙门,赵大人很难开展工作。有什么要求,兄弟一定转达。”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标准的180度。

股东大会的许多人都和周善培熟识,而且周以开明著称,大家对他印象不错。既然这么说了,我们相信你。

周善培舒了一口气,总算敷衍过去了。别急,现在还不是舒气的时候,麻烦又来了,天大的麻烦。

制造麻烦的人是端方。

端方这时暂驻在武昌,新官上任,要做出点成绩。

端方首先接手宜昌的工程和剩下的股银。轰隆隆的机器响起,他冒酷暑、顶烈日,下基层,亲切地慰问战斗在第一线的工人。在端方的保奏下,清廷又令李稷勋复任宜昌段总理。

任用谁都没关系,就是不能用李稷勋,因为不久前他才被全体股东大会罢免。

消息传来,股东们怒了,真的怒了,明显是藐视我们,无视我们。那就拿点真格的出来,罢市,让繁华的成都转眼成为一座死城。

说起来容易,真要做到不容易。罢市牵涉到每家每户的利益,他们愿吗?

试试看吧。

股东大会制定了周密详细的计划,组织两个小分队,第一小分队手拿罢市宣传单,挨家挨户发送,请求配合。第二小分队则尾随观察,看到态度犹豫的不愿关门的,就立即上去以情感人,一直到关门为止。

这一天的最终目的是:关门大吉!

谁也没有想到,传单刚刚递过去,啪,门就关了。一家这样、两家这样,太顺利了。不过第二小分队的成员很郁闷,没一点机会施展自己的口才,准备这么多天,好歹也要让自己说两句。

这一天的成都,都以关门为荣;这一天的成都,男女老少都心甘情愿地放假,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

这一天的成都,一直静悄悄,静得让人窒息。

第二天,开始热闹了。

大街中心搭起了临时的牌楼,上设香案,中间摆着光绪皇帝的牌位。两旁是一副对联:“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黄纸黑字,从光绪的圣旨中摘录。大家在旁边痛骂,当然不是骂光绪,而是骂盛宣怀,骂他卖国媚外、卖省求荣,不配做先帝的子民。边骂边哭,抱着光绪的牌位哭。不是怀念光绪,因为商办筹股川汉铁路是光绪在位时签订的合约,所以是拿“铁路准归商办”的死圣旨抵制“铁路国有”的活圣旨。

许多人哭得还不够,捧着牌位,或将它紧紧贴在胸口,或将它高举头顶,哭累了,就悲哀地啜泣,当年光绪去世时都没这么伤心。

正是大清早,一波一波的国家工作人员正坐轿或骑马,走在上班的路上。抬头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先帝的牌位。必须要下马、下轿磕头,否则就是藐视先皇,大不敬。于是动人的一幕出现了,官员们排着队磕头,磕完头才能过去。

养尊处优的大小官们哪受过这亏?不能这样一直跪下去,那就大路不走走小路,绕过牌位,绕到小巷深处,又一抬头,傻眼了,牌位如影随形。

还有办法,便服过去,这总可以了吧?可便服人家也认识你,就这几个官,还是要磕头。

苍天啊,这哪是先帝的牌位,简直就是祖宗牌子。

世上原本有许多路,可是就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乱了,老百姓整天哭,官员整天不会走路,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邮传部又火上浇油,下令不准各地电报局拍发煽惑反对铁路国有政策的电报。

邮电都被封锁,怎么传递信息?

别急,民间有高人,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陆空不通,我用水路。在木板上写消息,涂上桐油,外面包层油纸,投放江中,顺流而下。

小河弯弯向南流,到处都是“水电报”。

四川各地都成立了保路同志会,宣称誓与铁路共存亡。

股东们也急了,罗纶找到了赵尔丰,不是已经立宪成立了责任内阁和资政院吗,干脆将问题交给资政院表决,走合法的程序,大家都有退路。当然还要麻烦赵尔丰代奏。赵尔丰意识到局势已很难掌控,于是将意见上呈那桐,托他交给奕劻,设法转圜。奕劻请假两个月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一切由协理大臣那桐代理。

这个铁血的“屠户”,第一次温情脉脉地写奏折:

“争路狂热,深入人心,从前警兵,时有哭泣者。”以前是老百姓哭,现在是执手相看泪眼,军警和老百姓手拉着手一起哭,治安怎么能搞得好?各个府县都有人“假路事为名,蠢然欲动”。

活人不敢惹,死人也碰不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祖宗牌子,先帝光绪的灵牌。我们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碰翻了牌位。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内阁的回答是冷冰冰的一句话,你自己想办法给我压着,总之不能有不稳定因素存在,不能乱。

赵尔丰又联合全城文武官员,由成都将军玉昆领衔签名弹劾盛宣怀。盛宣怀的所谓建设其实是破坏,这确是一个险招。他破坏的不仅仅是一条铁路,而是人心,人心散了,四川就乱了。当务之急,罢免盛宣怀,改变铁路国有政策,“得民失民,激乱弭乱,全在此举”。

千里之外的载泽、盛宣怀根本听不进去,当然载沣也听不进去,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谕旨。国有政策是既定方针,绝对不能变。后面还有一段很重的话,赵尔丰如果不立即解散同志会,“听其藉端滋事,以致扰害良民,贻误大局,定治该署督之罪,懔之!”

“懔之”!两个字让赵尔丰吓出一身冷汗。处理不好,官做不成,弄不好还会掉脑袋。

那边端方、瑞澂又轮番给内阁发电,总之一个意思:赵尔丰太窝囊。

端方来电说:赵尔丰身为执掌一方大权的封疆大吏,既不敢弹压,又不能解散股东大会,“懦弱无能,实达极点”。让老百姓天天头顶着万岁牌,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大街小巷,成何体统。两个字:换人。

瑞澂又来电了:赵尔丰优柔寡断,一味委曲求全,让事态越闹越大,一切都是他惹的祸。

端方、瑞澂联合来电了:赵尔丰,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们鄙视你。

谕旨又下来了:端方带兵去四川协助赵尔丰平息事态。

端方又给赵尔丰来电了:“果骈诛数人,市面可以立靖,倘迁延不决,恐阁下将为裕禄之续也!”

裕禄是谁?义和团运动中纵容拳民发展壮大,最后自杀身亡。

一直都在逼我,现在竟然诅咒我早死!赵尔丰这辈子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气,可从来没像这样,被别人指着脊梁骨肆意地侮辱谩骂。

英勇的广大四川股民们打不垮的赵尔丰,却即将被端方、瑞澂的电报打垮了。赵尔丰不被股民们逼死,也要给端方、瑞澂逼死、气死。

辱骂和恐吓绝不是真正战斗!赵尔丰要以实际的行动去回击。官可以不要,命也可以搭上,气不能忍。

赵尔丰再也不想受气了,想当年,老子在雪域边陲横刀立马,随口吼一吼,高原抖三抖,哪个敢吭声?何时受过这个窝囊气?

不就是要硬吗?是男人谁不会?!老子就硬给你们看,硬过头了也在所不惜,决不让端方这小子捡现成的。

载泽硬,因为他想做总理大臣。

盛宣怀硬,因为他要圈钱。

瑞澂硬,因为他要赶走端方。

端方硬,因为他要赶走赵尔丰。

赵尔丰不能不硬,因为他们都硬了。

终于,赵尔丰不再等待,不再浪费电报费。最终迫使赵尔丰“硬了”的是一个人,他身边的亲信:田徵葵,营务处总办。

田徵葵一切的仇恨都是因为一位女子:他的女儿。

田徵葵的女婿唐豫桐年纪轻轻,却很受重用,任彭县征收局局长。

七月初七,中国的情人节。天上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地上的爱侣也相偎相依。平时工作很忙的唐局长在这个天上到处飘着丘比特爱神的浪漫日子里,推开公务,全心全意地陪夫人遥看星河,共许诺言。

夜色已晚,牛郎织女不见了,小两口也该回家了。

快到县衙(征收局暂驻县衙)时,迎面走来一群人,光着膀子,酒气熏天,横冲直撞。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小两口身上,唐豫桐大声呵斥,一群刁民,走路没长眼睛?

和醉酒的人讲不了理,双方开始争吵。

唐豫桐怕了,脱口而出:“我是唐局长。”

不说局长还罢了,你越说厉害的他越上劲,酒醉的人根本不知道怕。打的就是局长,可怜一个文弱书生抱头鼠窜。旁边唐夫人花枝乱颤,大声喊救命。

坏了,注意力转到夫人这边了,唐夫人年方二十,穿戴时髦,容貌秀丽。唐豫桐赶忙拉着夫人一路狂奔跑到县衙,命人紧闭大门。醉汉狂追不舍,不是追唐局长,而是追唐夫人。

追到门口,几个醉汉大声嚷嚷,人越聚越多。

在这个非常时期,一丁点火星都会点燃熊熊大火。大伙儿在用力撞门,你撞我撞大家一起撞。门被撞开了,唐豫桐惊慌失措,命令警卫开枪,向天开枪。

枪响了也不行,子弹的火星只能将怒火点燃。枪再次响了,向人群平射,有人倒下了。潮水般的人群、发了疯的人群继续涌来。

惊慌失措的唐豫桐走后门,没有带着他的夫人,而是独自溜走。在这个情人节的夜晚,所有爱的誓言都因为这一溜而灰飞烟灭。

唐夫人不见了,到处找不着。三天后,她回来了,到哪儿去了,她死活不说。

家丑啊,她的父亲田徵葵怒不可遏,据说当晚的暴徒多是保路同志军。

田徵葵催促赵尔丰:“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陪着你一起战斗。”

唐夫人又找到自己的干妈——赵尔丰的夫人哭诉。夫人听了泪眼涔涔,又在赵尔丰跟前哭诉。该管一管了,对这班人不能软,你是堂堂总督,要拿出总督的样子。

田徵葵咬牙切齿在赵尔丰面前说:“不杀不足以平——”他突然停住了,杀的就是老百姓。准确地说,是“不杀不足以平田愤”!

两面夹缝中的赵尔丰必须选择,和稀泥只能两面得罪。权衡利弊,自己的乌纱帽在朝廷手里,赵尔丰决定动手,他要赶在端方来成都之前将一切布置好。

9月7日,股东大会的开会期,大家刚入座,罗纶上台了。依然是洪亮高亢的嗓音,不紧不慢的语调: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内阁有电报来了,赵大人叫人拿名片请我们几个代表到衙门商量。请大家不要散会,等着我们回来。”

“你放心走吧,我们一定等着你,晚上一道吃饭。”

“不见不散。”罗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左等右等,罗纶他们还是没回来。

有股东不高兴了,一定是赵大人留饭吃。吃饭没问题,好歹也要说一声,我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打个电话问问,好久那边才答复,说正在谈话,马上会有重要人物过来传达重要指示。是哪个重要人物要来?股东们在琢磨。

那边,罗纶九名代表刚进督署衙门大院,就悉数被扣押拘禁。

赵尔丰也在琢磨派谁去,稳住代表们,让自己有时间从容布置。

不用琢磨了,还是周善培去!

周善培更为难了,代表们被扣,自己怎么圆场?不去吧,赵尔丰压着;去吧,股东们压着。

老样子,在大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周善培登上了台:“代表们正和赵大人热烈地讨论,请大家耐心地等等。”

底下有些股东说话了,是吃了饭回来吗?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肚子都有点饿了。

周善培肚子也有点饿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出去看看,匆匆离开了会场。

一位军官匆匆进入了会场:“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大门外有些匪徒闹事,秩序不太好。特意叫军警保护大家,请不要随便出入会场。”

场内炸开了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回家,我们要见赵大人。

喊了一会儿,会场突然出奇地平静。大家都累了,从早上到下午滴水滴米未进,趴在桌上养养精神吧。

三个时辰后,各位代表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不曾料到,督署衙门正在演绎铁血。

罗纶等九人从公司到督署,要经过几条大马路,有许多人看到,跟在后面围观。人越聚越多,谣言也越传越盛:

“听说罗纶在赵大人面前边哭边骂,被砍头了。其余的都要砍头。”

大家纷纷涌向督署衙门。

他们不怕危险吗?

放心,都带着最致命的武器:光绪的牌位。

没有人领导,没有人组织,乱哄哄地一拥而入。把门的卫兵不让进,可人太多挡不住,都冲进了大院。一进大院,就抱着牌位哭。先帝啊,你显显灵,保佑被抓的人,惩罚违背你旨意的人。

又是祖宗牌子,所有的官员看了都烦。

田徵葵的机会来了,抢我女儿、打我女婿,丢我老脸。

开枪,枪先向天空发射。

不怕,有祖宗牌子护着,大伙儿依旧在那哭,在那骂。

田徵葵再次催促赵尔丰,赵大人,已经控制不住了,再不采取行动,暴徒就会闯进来。

赵尔丰的眼里浮现出盛宣怀的奸笑、端方的狞笑;浮现出雪域高原,横刀立马的快意。去他妈的急脉缓受、宽严并济,老子现在就硬!

赵尔丰终于被逼上绝路了,劝人,我不行;杀人,我在行,绝对是一把好手,一把快刀,本来别人就叫我屠户。他将这些日子的愤懑和屈辱化作两个字:开枪!

子弹飞出去了,越飞越多,越飞越远!

地下到处是光绪帝的牌位,这当口,先帝保佑不了,祖宗也保佑不了。

赵尔丰这一硬起来就再也软不下去了。

成都武侯祠有副著名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什么时候宽、什么时候严,真是个技术活,不像读对联那么简单。不攻心,不想老百姓之所想,当然就不能审势,何谈宽严?即使像赵尔丰这样的能人,照样玩儿完。

开枪了,流血了,人死了,赵尔丰就基本玩儿完了。

赵尔丰玩儿完了,端方就有机会了,他从武汉抽调新军,接替赵尔丰前去弹压。

端方走了,革命党人就有机会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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