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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钜定藉田感民意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的春节,刘彻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除夕这天,太常寺、宗正寺遵照旨意,在未央宫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两千石以上官员都参加了。

太常考虑到皇上年事已高,祭祀不便,就由商丘成率领群臣,向天地敬献“太牢”,还演奏了宏大的祭祀礼乐,祝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祝皇上千秋万岁。

刘彻虽没有出现在仪式上,可每位朝臣都得到了盖有皇帝玉玺的“名刺”(一种木制的贺卡),向群臣贺岁。

未央宫的乐舞一直延续到午夜,朝臣们才相继散去。

刚才还喧闹的前殿,除了灯火依旧绚烂外,留下的就只有打扫殿堂的黄门和宫娥,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包桑吩咐完之后,就急忙回到了温室殿。

刘彻还没有睡,正就着灯火观书,他听见包桑进来了,就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都散了?”

“嗯,大臣们都回府了,准备明天向皇上贺年呢!”包桑说这话时,不由得一阵心酸。

昨日,他征询了皇上的意见,是否要宣钩弋夫人进宫。可皇上很不高兴地回绝了,说不见也落得清静。他又问皇上是否传哪位妃嫔进宫,皇上却转过脸去,不再回应,包桑便不好再说什么。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好像是第一次在没有夫人的陪伴下守岁,他担心这样会让皇上憋出病来。

“皇上!奴才请胶东王过来一起与皇上守岁吧?”

刘彻摆了摆手道:“他年纪尚小,熬不了夜的,你就陪朕说说话吧!”

包桑点了点头,忙答了一声“诺!”

他又唤来伺候在一旁的黄门,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就见御膳房的人搬来了鼎锅和菜肴。

“宿岁迎年,奴才备了一些椒柏酒,祝皇上万寿无疆。”

刘彻“呵呵”笑道:“好!朕就借这酒祛病除瘴,吐故纳新!你就与朕一起喝吧!”

包桑惶恐地举起酒爵饮了。

喝到卯时,刘彻就在案头睡去了。包桑怕惊醒他,就命宫娥给火盆里添了许多木炭,又轻手轻脚拿来锦被,为皇上盖了。然后一干人站在殿门口,听着皇上沉沉的鼾声。

刘彻在梦中看见了父皇和母后,他们都不老,父皇看上去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母后依旧端庄美丽,而他也还停留在十六岁的年龄。他们似乎是在未央宫,又似乎是在凌霄殿迎接他们的儿子。在这个一夜分两岁的时刻,他们没有问朝廷的修治,也没有问对匈战争的胜负,他们在四下里搜寻,追问着阿娇、卫子夫和刘据的去向。

他很尴尬,无法给他们一个解释。倒是阿娇、卫子夫和刘据从云端上走来,走到了他们面前。阿娇与卫子夫早已没了早年的恩怨,她们像亲姐妹一样地双双向父皇和母后贺岁。

不一会儿,父皇和母后都隐没在云雾深处,而他也不再是自己,而成了刘据,被人追杀,眼看那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大喊一声“母后救我”,就醒了。

刘彻睁开眼睛一看,身边站满了黄门和宫娥,再看看肩头的锦被,才知自己睡着了,他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现在何时了?”

“卯时三刻,大臣们已在塾门等候了。”

刘彻站起来感慨道:“自今日起,朕又添了一岁。”

辰时二刻,刘彻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伴着洪亮、悠长的钟声,在京的王侯、将相,以及各级官员,拿着相应的礼物鱼贯而入,来到御座前向皇上献贡、贺岁。

万岁的声浪在宫阙上空久久回旋。

齐王刘闳、昌邑王刘髆相继早殇后,胶东王刘弗陵成为唯一留在京城的皇子。卯时刚过,他就要宫娥们伺候自己梳洗,嚷嚷着要去给父皇拜年。

宫娥们觉得刘弗陵聪颖可爱,又逢新年,打扮起来也格外上心。沐浴、梳发、更衣,从头到脚都透着新年的喜气。教习礼仪的黄门让他将过程演练了一遍,确信不会出错时,才上了轿舆,赶往未央宫。

当刘弗陵很庄重地奉上精美的玉璧时,他恭贺父皇的话也出了口:

“孩儿代母亲恭贺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绞痛,可在这个日子,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被随之而起的乐舞淹没了。

刘彻虽然一脸笑容,享受着新岁的喜庆和温暖,可在他的内心却别有一番滋味。早年,他对这年复一年的狂欢乐而不疲,随着年龄增大,他就越来越觉得这种年复一年的祝福没多大意思了。不要看那些王侯们朝贺时言之凿凿,可有多少人是真心希望皇上延年益寿呢?更让他心烦的是,这种朝贺实际上是在告诉他,生命就在这喜庆的氛围中悄悄流逝了。

宏大的饮宴和歌舞,到午后未时才落幕。在朝臣们散去后,刘彻留下了商丘成、田千秋、金曰磾和上官桀,到温室殿议事。

朝廷从腊月二十三之后,就不再早朝了。所以议事的程序也很简单,就是皇上有意在正月巡狩东莱,出海寻找神仙。

“太子一案乃是上天警示于朕,足以见朕之不诚。故朕有意在元宵节后,浮海求仙,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大年第一天就谈论求神觅仙,皇上这举动不仅让大家不解,甚至每个人心头都充满了畏惧。

商丘成道:“虽说正月立了春,然则寒意凛冽,微臣恐皇上龙体欠安,因此还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去为好。”

“商大人所言,臣深表赞同。皇上春秋日高,龙体关乎社稷,不可不慎。”金曰磾直截了当地谏言皇上应取消此次巡幸,“臣来自河西,对海性知之甚少,然臣以大漠之性推论,海之性想必也是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皇上未及熟知,怎可贸然前往?”

上官桀的话虽然不像金曰磾那样直接,却也表达了不赞同皇上冒险的意思:“岁逢元日,万象更新,正是人间好时节,即使是仙人亦心向往之。皇上巡幸之事,臣以为宜缓。”

刘彻没有想到,大臣们会众口一词地劝他放弃巡幸,于是心中老大的不快,脸也拉下来了。

“正月朔日,一元复始,你们却要坏朕的兴致,是何道理?”

“臣等是担忧皇上龙体,别无他意。”众人忙道。

“呵!你们是怕误了自己的节庆吧?”刘彻没好气地说道,“自征和元年以来,朝事多有不顺,朕思虑已久,实乃神仙谴朕之不诚。故朕巡幸东莱,亦是为社稷着想。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说。元宵一过,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随朕前往。朝中诸事,悉由商丘成和金曰磾署理,卿等退下吧!”

皇上口谕一下,商丘成、上官桀等,一整个春节就忙得不亦乐乎,又要向东莱郡太守发急报,又要为皇上备好长途巡行的车驾、辎重、禁卫、警跸等。等一切准备妥当后,队伍就浩浩荡荡向东莱出发了。

二月初,刘彻到了东莱,东莱太守早就为皇上准备了巨大的楼船,停泊在码头。众人远远望去,那依据宫廷建筑风格打造的楼船,被海浪托着,忽上忽下,宛若云上仙阁;回看东莱山,祥云缭绕,紫气充盈。难怪方士们都将这里看作神仙往来的居所。

就在刘彻到达东莱的当晚,田千秋避开刘彻,对东莱太守道:“皇上年事已高,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能不让皇上下海,就一定要寻找理由阻止。”

太守明白了大鸿胪的意思,每日到行宫向刘彻禀奏海浪情况,总是说风高浪急,不宜出行。

这样延宕了数日,刘彻心中就生了疑窦。这一天,东莱太守刚一进门,刘彻就来了一句:“你可知罪否?朕来此巡幸,非图观光游览,乃在寻拜神仙,你却以海阔浪急为由,阻朕与神仙见面,该当何罪?”

太守顿时陷入慌乱,幸亏田千秋在一旁,他忙上前打圆场道:“微臣这几天与太守天天出城观潮,却是波涛汹涌,不见天日。明日微臣再去打探,定当及时禀奏皇上。”

说来也巧,第二天东方刚放亮,郡中便有人来报,说有海市蜃楼出现。太守听罢,匆匆赶到行宫,只说今日风定浪息,请皇上登船看日出。

刘彻听罢,顿时来了兴致,速传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赶往海边,自己则在警跸的护卫下,匆匆先行了。

刘彻刚刚登上楼船,几位大臣也到了。太守引导众人登上二楼,大家凭栏望去,但见茫茫雾霭中,海面上出现了一座都市,闾里纵横,街巷如织,驰道宽阔,车马往来,行人匆匆。一会儿,一座宫阙横空,宫门前的楼阙,高大巍峨,隐约还有旗帜飘扬……

田千秋心中吃了一惊,这不是长安么,为何会在这海上出现?他与上官桀、桑弘羊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生怕皇上认起真来。

刘彻对海上奇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惊诧了一声,就对东莱太守道:“速传朕的口谕,张帆开船,朕要出海。”

众位大臣不约而同地惊呼道:“皇上!您这是干嘛?”

刘彻笑道:“还是公孙卿说得对,心诚则灵。朕亲来海边,果然神仙就在海中等朕,朕要登上那海中仙阁。”

大臣们顿时懵了,三颗心随着皇上的情绪起伏,却不敢明确地阻止。

田千秋趁着皇上进舱的机会,忙向东莱太守问道:“楼船船体可固?水手水性如何?若遇危机,可否化险为夷?”

东莱太守一一作了回答,末了还保证道:“下官有几颗脑袋,敢拿皇上的安危当儿戏?”

田千秋这才放心进了舱,站在皇上身边。

楼船劈波斩浪,向海市蜃楼驶去。

上官桀知道海市蜃楼乃浪中幻境,太阳升起后即会消逝。他虽然陪伴在皇上,内心却在祈祷上苍,让幻境早早散去,好让皇上那颗不安的心归于平静。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刘彻大呼道:“这是怎么回事?仙阁为何消逝了?”

大臣们顺着皇上的手看去,眼前除了滔滔巨浪外,哪还有什么层楼叠翠,巷闾纵横呢?

刘彻焦急地拍打着船舷道:“仙阁隐去,此朕心不诚之故。速命水手加快船速,朕要于大海深处寻找仙山!”

刘彻正催促东莱太守,却见海天连接处生出团团黑云,顷刻间海面狂风大作,巨浪拍打着船体,颠簸异常。除了长期在海边的东莱太守和水手,所有人都五内翻腾,呕吐不止。

田千秋顾不上自己不舒服,就对羽林卫喊道:“护卫皇上!”话未落音,就被掀倒了。

上官桀冲到皇上身边,抱着皇上喘气道:“皇上,微臣来了。”

刘彻眩晕加上呕吐,几次倒在舱底。田千秋、桑弘羊、包桑、太医令和一干黄门宫娥守在皇上周围,干急而没有办法。

东莱太守冲进舵舱,严令舵手急速回港。

一场寻找神仙的闹剧,就这样在仓皇中收场。

接下来几日,东莱郡大风掠地,雨雪肆虐。刘彻在行宫中养病,为没能见到神仙而郁闷,弄得大臣们奏事时也一个个提心吊胆。

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底。这一天,东莱太守拿着京城的急报来找田千秋,田千秋不敢怠,忙呈送给刘彻看。

商丘成在奏报中说,二月二惊蛰那天,天气分外晴朗,云彩都躲到山后去了,只把大海一样湛蓝的天空呈现给大地,京城的百姓都为万物复苏而兴奋。可天有不测风云,午时三刻,从蓝天深处滚来一阵雷声,掠过壅城山川土地,随之,两块巨大的陨石自天而降,落到一条悠长的山谷中。据当地的亭长所说,那陨石其色如黧,落到地上时,还很烫手。

除此之外,商丘成在奏疏中还说,胶东王殿下安好,只是钩弋夫人几次要见殿下,询问皇上如何处置。

刘彻放下奏疏,一脸严肃地对田千秋道:“传朕旨意,绝不可以让她见陵儿。立嗣未决之前,由御史大夫为胶东王讲书。”

合上札板,刘彻望着外面的苍穹,许久才叹息道:“此又上天谴告于朕矣!”

两块陨石不仅撞击了他脚下的土地,也让他心绪不能安宁。他带着这样的心绪来到泰山脚下的钜定县,他对自己一生的反省,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在封禅之后,皇上又一次登临泰山,来到当年自己亲手题字的巨石旁。他手指慢慢地抚摩过石匠刻下的每一个字,心中有说不尽的感慨。

恍惚之间,从第一次封禅至今已过去二十一年了,石上的笔迹依旧清晰可见。当年跟随他的老臣一个都不在了,他们有的是无疾而终,有的是死于罪刑。

他清楚地记得,霍嬗就是在那次封禅中罹难的。多少年来,他都宁愿相信那是上苍让霍嬗羽化登仙,而不愿反省自己在呵护小外孙时的过失。屈指数来,那年霍嬗七岁,算起来现在也该二十八了,比他父亲去世时还要大。他要是活着,也许又是一员骁将。

现在站在泰山石刻前,他对自己造成公主和皇后的伤害怀着暗暗的自责,他开始明白,那些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是方士们编纂的诳言而已。

公孙卿死了,他要是活着,朕一定要用他的头祭奠嬗儿母子。

抚今追昔,他感喟一代代人的风景。回眸身后的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能够帮助自己完成立嗣的大计。

“朕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刘彻用这样的语气对身后的田千秋道。

这番话让田千秋知道皇上现在悔悟了,于是,他把心中想了许久的谏言说了出来。

“方士能言见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皇上寻觅多年,了无结果,足见方士之言虚妄。臣奏请皇上从今以后罢方士之术,严责蛊惑人心之术。”

“爱卿所言极是。从今以后,敢言方士之术者,斩无赦!朕多年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朕自省作为,终晓自然之理。节食服药,乃健身根本。”

大家相互看了看,每个人的目光中多了许多的钦佩,纷纷谴责方士祸乱朝纲。

上官桀道:“我朝任吏之中,应悉除对方士的封侯拜将,勿使其恃权弄威,蛊惑皇上。”

桑弘羊的谏言更为具体:“微臣以为,可命郡国遍查方士,致死人命者斩,游说诓骗者充徭役,发边陲屯垦。”

可刘彻的心思很快就到另外一个目标去了。

“朕多年来,倾心对匈之战,多误农桑。”刘彻倚石,眺望山下,正是土地解冻、万木复苏的季节。一望无际的田野间,农人们赶着耕牛,犁开芬芳的春泥,撒下一季的希望,一种回归农本的意念顿时充满刘彻心胸,他转脸对桑弘羊道,“往年都是在京郊藉田,朕今年就在钜定县选一块地亲耕吧。朕的意思,从今以后,我大汉君民,当戮力务本,振兴农桑,明白么?”

为朝廷财力拮据而没有少受过刘彻责备的桑弘羊,心一下子热了。往日那些因谏言罢兵息战而遭受的冷眼,那些为筹措前方所需资财而疲于奔命的委屈,还有对朝廷为充实府库而不惜卖官鬻爵的忧虑,都被皇上的情感冲淡了。

“诺!臣立即去办!”

桑弘羊一贯干练,没有丝毫怠慢,他就对身边的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道:“请两位大人速速下山安排,皇上要在此藉田。”

尽管桑弘羊内心清楚,所谓“藉田”不过是一种仪式,可他毕竟是皇上劝农之举,对王朝风气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毕竟战争已经进行得太久了……

藉田礼选在钜定城外县府的公田。皇上要亲耕的消息让整个钜定县沸腾了,“皇上什么样?”“皇上握犁会是怎样的姿态?”等等话题从当日午后就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

第三天东方刚刚放亮,城外的公田四周就拥满了四里八乡的百姓,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皇上耕田,也要穿了短禣吧!要不弄脏了华衮怎么办?”

“那当然,皇上也是人嘛!”

“小心!皇上可是天子哦!你不怕掉头么?”

太阳姗姗地爬上东方山头,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露珠在道边刚刚复苏的青草上闪着亮光,经过一夜净化的土地渗油般的滋润。

大约辰时三刻,城门开了,绵延数里的羽林军卫士和县府的衙役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通往公田的道路。接着,由田千秋引导,由上官桀驾车,警跸护卫的皇家车队下了坡,就到了公田旁。

羽林军很快组成一道人墙,把百姓与皇上的车队隔开;警跸们站在车驾两旁,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而衙役们则辟开一条通道,直到地边。

上官桀首先跳下车,来到守候在田边的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面前询问“藉田”的筹备情况,随后来到车前邀请刘彻下车。

当刘彻被包桑搀扶着走下车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声浪: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刘彻环顾四周,人群已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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