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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始皇南巡 刘邦项羽同感叹

大索天下 张良项伯共流亡

一只鹰在高远的蓝天上一圈圈盘旋,用它锐利的眼俯瞰着大地。这只生活于距今2230多年前的猛禽究竟看到了什么,让它会如此感到惊扰?

在这片它每日飞掠过的平原上,忽然间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是人的森林。这是始皇帝南巡的队伍。

队伍停留于原地。皇帝刚传令稍事休息。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意志。

史书载,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完成了对齐、楚、燕、韩、赵、魏等六国的征服,一统天下,即皇帝位。废分封、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之主”。这位始皇帝在统一六国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巡幸天下。西至陇西,东临大海,南下的足迹甚至踏遍扬子江畔的各个要冲。每次都有几十万阵容豪华、全副武装的军队随行。为保证刚刚建立的政权体系能够在巡幸期间正常运转,还带上了数目众多的文职官员。皇帝就在他的辒车里办公,车中吃,车中睡,可见这是辆多么宽敞豪华的马车!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绝非游山玩水,而是觉得有必要通过亲临巡幸这种手段来稳固政权,以彰显皇帝之威。

试着想象一下,整个的秦兵马俑阵都从深埋的地下列队走了出来,褪去历史的风尘,恢复了面色的红润与铠甲的光鲜,重新站到了太阳底下。几十万活生生的人马仍旧像陶俑一般无声无息!没人敢说话、嬉笑,甚至大喘气。只有无数面象征着秦帝国威严的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只有他们手中的冷兵器在太阳下闪着夺目的光。

宦者躬着腰,头顶托盘,穿过卫士们的队伍朝皇帝的辒车跑去。车下并排站着身材修长、仪表端肃的丞相李斯和略显肥胖、满面笑容的宦者头目――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赵高,他们恐怕是普天之下,万民之上,始皇帝最信任的两个人了。

宦者双膝跪倒,将托盘吃力地高高举起。盘上整整齐齐摞着一堆竹简,每片简上都刻满了字,用皮绳分别串在一起。

赵高瞥了一眼李斯,尖声表示着不满:“这些全要上奏吗,丞相?您太不体恤皇帝了!”李斯面无表情:“这些全是皇帝想看的。至于奏与不奏,中车府令您看着办。”赵高冷笑一声,果然上前去翻了翻竹简,见确实无可挑剔,才接过来,吃力地捧着,快步走向帘幕低垂的辒车,尖声禀报:“臣,赵高有事启奏!”帘后传出一声如豺狼嚎叫般的回答:“奏来!”

随之,低垂的厚重帘幕被两个随侍的小太监从两边卷起,露出皇帝的真容。所有的人,包括丞相李斯在内,立即俯首低眉,莫敢仰视。

这位使六国授首、万民恐惧的皇帝究竟是怎样一副尊容?据见过嬴政的尉缭子描述,他“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此时的皇帝年已五十多岁,虽自小生长于深宫,保养得好,却也皮肉松弛,显出老态了。只不过他的地位和威严让人不敢正视。只有赵高,才敢于踩踏着车旁的阶梯,一步步接近他。

皇帝没理会赵高毕恭毕敬呈来的公文,锋利的目光一直看着天上,突然问:“那是什么?”赵高眯着眼随着皇帝的目光望了望:“噢。是只鹰。陛下。”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它总围着朕的车打转,意欲何为?”赵高愣了一下,谄媚地笑笑:“大概,它也想瞻仰皇帝的风采吧?”皇帝瞥了那鹰一眼,皱皱眉头:“令它离朕远点儿!”赵高朝天上挥挥袍袖,老鹰飞开了。他高兴地叫道:“它听从您的旨意了!陛下!”臣下与士兵们同声欢呼起来:“万岁!”皇帝似乎也很满意,伸手去取公文。后面车上却传来晨曦公主的喊声:“看呀!它又回来了!”

果然,那只鹰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朝皇帝俯冲过来。始皇帝勃然大怒,抓起一柄长剑就向天空刺去!就在这时,车后的护卫队伍里有人射出了一支响箭,“扑”一声,被射中的鹰坠落在地。皇帝舒口气,放下剑。早有人将射中的鹰拾起交到赵高手中。赵高双手捧着献给了皇帝。皇帝看了看,问:“谁人所射?”一位年近三十的英武将军执着弓大步迈出队伍,朝皇帝远远跪下:“臣,章邯。”皇帝笑笑:“你箭法不错!”章邯朗声回应:“全凭皇帝之威!”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问李斯:“丞相!到哪儿了?”李斯回奏:“前方三十里,即是彭城。”皇帝一怔:“噢?楚人之地呀!”李斯俯首答:“是。楚人号称难治。不过,这一向还算是平静吧。”言下不无得意。皇帝没说什么,只挥挥手。小太监们迅速放下了车帘。赵高尖声宣布:“起驾呀!”

车队继续朝彭城行进。辒车后,射鹰的章邯骑着马,按辔随一辆副车缓缓前行。少公子胡亥和他的侄女晨曦公主并肩坐于车上。胡亥容色白皙,细长的双眼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水花似的波澜,顽皮而狡黠。晨曦十四五岁,鲜花初绽一般的年纪。她是长公子扶苏的女儿,是皇帝最宠爱的孙女。这次出巡,把她也带来了。晨曦难得出远门,一切都觉得新鲜。头上松松地挽着发髻,垂了两缕在石榴红的衣衫前,一支金钗点出了她身份的尊贵,鬓边那朵让宫女从路边采来的野花与衣衫同色,正和她明艳的面庞交相辉映。此时,她以手撩开车帘,望着外面的风景,美目盼兮,流露出满心的快乐。赵高看到,走了过来:“公主!请把帘子放下!”晨曦放下车帘,不高兴的神情写在脸上,嘟囔着:“有什么本事管着我!”身旁的胡亥半闭着眼睛,得意道:“就因为赵高像是皇帝的影子,也像皇帝肚子里的蛔虫。”赵高是胡亥的师傅,但说到底还是皇家的奴才,但是,这个奴才大大的不同。天下,能如此接近皇帝的还有谁?只有他赵高!皇宫光殿堂就270栋,皇帝每天都住在哪儿?在做什么,他爱吃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只有赵高一个人清楚。

此时,前边的辒车里,皇帝正在批览着公文。赵高跪坐于一旁,瞟一眼公文的内容,又瞟一眼皇帝脸上的表情。皇帝想批点什么,刚找笔,赵高就将蘸了墨的笔递到了皇帝手里。皇帝才舔了舔嘴唇,还没等吩咐,赵高就把调好的蜜汁送到了皇帝嘴边。秦始皇的车队黑压压地向前移动。远远地,出现了彭城的轮廓。皇帝要路过,彭城早已加强戒备。兵丁在城门外驱散行人,禁止出入。

两个骑马的男子勒着缰绳远远地望着。前面的中年人身材不高,着青色袒领袍服,袍服下摆打一排密裥,头上裹以同色巾帻,看起来斯文沉稳,一双锐眼炯炯有神,他叫项梁。在项梁身后的青年十六七岁,却长得身材高大,健硕俊朗,着月白色的曲裾深衣,脸颊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睛细看竟似双瞳,他是项梁的侄子项羽。项羽靠近项梁,低问:“叔叔,怎么办?”项梁冷冷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要见识见识这个暴君。走!”他一拨马头,驰向路旁的一个小酒铺。项羽催马跟上他。

酒铺中已聚集了不少客人,都在兴奋地聊着皇帝出巡之事。临窗几旁坐着一位衣着讲究、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子,他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与他对坐的是一位肌肉发达、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手提一个装鱼的竹篓,看上去有些分量。青年男子坐姿优雅,身板挺得笔直。壮汉则叉开了双腿,大大咧咧地往那儿一歪。这种姿势叫作“箕踞”,在有教养的人看来,如此坐法,甚是粗俗。但青年男子并无嗔责,他的目光只是注视着窗外的大路。那儿,刚好有一队被公差押解的囚徒想要进城。

项梁和项羽从两人身边经过,在里间找了空位刚坐定,就听得有人在大声嚷嚷:“怎么样,兄弟们?跟着我刘邦,来对了吧?”

那个自称“刘邦”的人,正以箕踞的姿势坐于七八个汉子的当中。他是沛县人,四十上下年纪,穿麻色短袍,衣袖窄小,腰间系巾带,扎着裹腿,虽然是平民装束,人长得倒还体面,白白胖胖的,一部美髯垂在胸前,那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环顾着众人。围着他的人年龄有大有小,有胖有瘦,但都在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刘邦得意地继续说:“不跟我来彭城,你们能见着皇帝吗?这种好事儿,一生也不见得赶上一回!这就叫福份!看一眼皇帝,你这一辈子都不白活了!”一个精壮的小伙结结巴巴地问:“刘、刘哥!你、你不是见过皇、皇帝吗?”刘邦得意地摸摸他颇引以自豪的胡子:“是啊!还是前年,我跟萧主吏出公差,去了一趟咸阳,正赶上皇帝出巡!那场面!那威风!那气势!真是叫人终生难忘啊!”他摸着胡子,眯起眼,不往下讲了,像是陶醉在对当日的想象里。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莽汉樊哙大嘴一撇:“大哥!您也别说得那么玄乎!以前楚王出巡,咱也见过。应该是差不多吧?不就是人多点儿,车大点儿,马肥点儿……”“咄!无知小子!”刘邦瞪他一眼,打断:“这能比吗?那就好比拿你宰的癞皮狗比咱们县令的高头大马!皇帝的威势……咳!一会儿,你们就亲眼得见了,那才叫……咋说呢?啊!大丈夫当如是也!像人家这样,那才算没白活呀!”樊哙又撇了撇嘴:“羡慕管啥用啊?各有各的命!我再羡慕,今生也就是个屠狗的。刘哥您长得这么有福相,不也跟我们一样,啥也不是吗?”刘邦只是举着酒哈哈一笑,旁边说话结巴的小伙子卢绾不干了,急扯白咧地跟樊哙嚷:“你、你别这么说、说刘哥!人、人家就不是凡、凡人!人家是、是……是龙种!知道不?”

项羽和项梁不觉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投向刘邦。

刘邦摆摆手:“卢绾!别瞎扯!不说这个!来!大家喝酒!喝酒!”

忽然,外面涌进几个官家打扮的人。为首的两个中年人都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小吏的冠。身后随着三两个差人打扮的汉子,一进来就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酒铺里的人。临窗的壮汉看见他们,神态有些不安。旁边的俊美青年低声道:“别看!喝你的酒!”

为首的主吏萧何对他的副手曹参努努嘴,带人直接走进里屋。项梁看见他们,主动站起来,不等萧何盘问,就主动掏出公文递上:“敝姓项,从会稽郡来,是替郡守大人办事的。”又指指项羽:“这是小侄项羽。我带他一起出来,见见世面。”萧何验过了公文上的封泥,点点头,还给项梁,客气地:“皇帝车驾马上过此。你们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误会。”项梁连声称是。刘邦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亲热地喊道:“萧主吏!您怎么上彭城来了?”萧何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笑笑:“你们都来了,我能不来吗?”曹参此时带着县里的捕快头儿雍齿走来,向萧何报告:“没发现可疑的人。”转头见到刘邦嘱咐道:“快领着你的这些人走吧!皇帝一会儿就来了。”刘邦笑着抗议:“曹爷!您也太不给乡亲面子。就让我们瞻仰一下皇帝的风采,不行吗?”雍齿眼一瞪:“你们这帮无赖趁早儿他娘的快给老子滚!别自讨没趣!”樊哙、卢绾等一伙人听见雍齿骂刘邦,呼呼啦啦全围上来。雍齿按剑后退一步,拉出动手的架势。萧何喝道:“别闹了!这样吧,刘邦。带上你的人,帮我们维持秩序去。这样,还可以离皇帝近一些。”刘邦一听,自然高兴,胸脯一拍:“还是萧主吏瞧得起我!”回头对他的那些朋友呼道,“走啊,兄弟们!”一行人跟着萧何、曹参往外走。小二上前挡住刘邦:“刘大爷!您的酒钱?”刘邦边走边说:“皇帝就要来了,再说吧!先记我账上。”话未说完,人早已溜出门外。小二气哼哼“呸”了一口,这刘邦赊的陈年账,何时曾还过。“来了!皇帝来了!皇帝来了!”随着一阵喧哗,人们纷纷朝外涌去。只有临窗的青年男子与络腮胡壮汉端坐不动,紧盯窗外的大道。

围观的百姓们挨挤在路上,张大嘴巴望着慢慢走近的皇帝车驾。刘邦想看,又要维持秩序,显得比别人更紧张。皇帝的仪仗队从人们面前缓缓走过。雄壮奢华的气势让喧闹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个个目瞪口呆。

樊哙感叹着:“乖乖龙的咚!真的不一样哎!”

仪仗后面,皇帝的辒车如同一座活动的豪华宫殿慢慢驶近。根据皇帝的命令,四面的车窗全部打开。皇帝就端坐于车中,睥睨地俯瞰着他的臣民。

刘邦呆呆地望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振臂领头高喊:“皇帝万岁!”众人跟着欢呼起来:“万岁!皇帝万岁!”那队被公差押解着,双手抱头蹲在街边屋檐下的囚徒也听到了欢呼声,却谁都不敢站起来看。只有个脸上被刺了字的大汉昂起头,用愤怒的目光朝那边扫了一眼。项梁与项羽站在人群后面,也默默望着始皇帝的车驾。项羽握紧拳头,说了句:“彼可取而代也!”项梁吓一跳,拉着他赶紧溜开了。其实,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谁又听得见呢?

酒铺里的客人和小二全都跑去看皇帝了。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那两人端坐于几旁。俊美男子望着去远的皇帝的车驾,压低声音问:“可看清楚了?”壮汉点点头:“我马上赶去博浪沙。”男子掏出钱放于几上:“雇匹快马。务必赶在昏君到达之前埋伏好。”壮汉径自将钱揣好,起身拎起鱼篓就要走。俊美男子跟着站起,忽然说了声:“壮士请稍候!容张良再敬一杯。”说着,他斟满酒,双手捧着,眼中却忽然溢满泪水,声音哽咽着:“我张家受韩四世国恩!暴秦灭韩,此仇不能不报!我散尽家财,弟死不葬,其志正在于此。天可怜见,有幸得遇壮士,愿助我一臂之力。愿此去一击成功,为天下除害!替张良雪耻!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壮汉接过酒,一饮而尽:“公子放心!定不辱命!”张良哭拜于地,等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壮汉已无踪影。

皇帝走了,彭城百姓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刘邦领着他的那伙弟兄仍在街上闲逛。只见那队囚徒也进了城,在差人驱赶下迎面而来。走在前头的就是那位面上刺着黥印的汉子,标明他犯过法,是所谓“刑余之人”。刘邦等人忙闪在路旁的糕饼摊旁,让他们先过去。英布瞥了一眼摊上黄澄澄、热腾腾的枣糕,不走了。他一停,身后的人都停下来。差人拿着鞭子跑上来:“英布!你想干什么?”“饿了。想吃块糕。”英布没有看他,冷冷说道。差人怒了:“就你事儿多!想吃吗?先吃老子一鞭!”他挥鞭便抽,英布头一闪让过,顺手用锁着铁链的手将他的鞭子一把抓住。刘邦见状走上去,打了个哈哈:“咳!这位兄弟不就是想吃块糕嘛!”回身向樊哙等人问,“你们身上谁带着钱?”樊哙和卢绾都掏出了几个钱,刘邦将糕饼摊上所有的糕都买了下来,转身将剩下的钱塞给差官,低声劝:“何必动气?这一路还远,求个平安,比啥都强。”差官揣起钱,再不言语了。刘邦招呼囚徒们:“吃吧!吃饱好上路!”囚徒们蹲在当地,大口吞吃着。刘邦也在英布旁边蹲下,问:“兄弟!哪儿人啊?”英布头也不抬:“六。”(六,就在今天的江西省九江一带。因九条水流汇于长江,当时即有“九江”之称。)刘邦盯看他脸上的黥印:“你犯了哪条法了?”英布愤愤道:“鬼知道犯他娘的哪条法!不过倒好,成全我了!”

刘邦听了一怔。旁边另一位囚徒解释道:“您不知道,从小有人给他相过面,说他这辈子得受次刑。受过刑,就能当王。所以他对受刑根本不在乎,干脆改名就叫黥布!”差官听闻,指着英布骂道:“就你这种贱杀坯,还想当王?老老实实上骊山给皇帝修陵去!走!”

英布没答话,抹抹嘴,站起来,朝刘邦拱拱手,大步朝前走去。囚徒们跟着他走了。

刘邦望着这些刑徒,深深叹口气。樊哙凑过来问:“刘哥,他们这是去哪儿啊?”“上骊山,给皇帝修陵墓。”刘邦的语气很沉重。樊哙瞪大眼睛:“皇帝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现在就给自个儿修墓干啥?”刘邦叹口气:“都修了多少年了!听说是用水银在地下堆出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还要把天下的奇珍异宝全带到地下享用!可每年又花大把的钱让方士出海去寻不死药,想长生不老!真不知道皇帝到底咋想的?唉!只苦了天下的苍生啊!”

这一刻,他的神情肃穆悲悯,不像个“氓”,倒像是一位忧国忧民的“士”。

皇帝的车轮辗着夕阳,继续向前慢慢滚动。辒车里,皇帝放下了仍在披阅的公文,揉了揉眼:“到哪里了?”赵高掀起车帘看了看:“博浪沙。陛下。”皇帝打了个哈欠:“叫胡亥和晨曦来,陪我说会儿话。”赵高掀开车帘,向外吩咐:“副车上前来,皇帝要见胡亥公子和晨曦公主。”

章邯闻命,催动驾辕的马,押着副车从后面急急赶上前去。

前方路旁有一株大树,枝叶浓密。在彭城酒铺出现的络腮胡壮汉正隐身于树上,手中紧抓着那个鱼篓。他的一双锐眼紧紧盯着向这边驶来的辒车,全身肌肉紧绷,伸进篓中的手在微微颤抖着,随时准备着一跃而下,完成受人之托的使命!

辒车眼看驶近。章邯押着的副车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壮汉大吼一声,从篓中抽出一柄大铁椎,如鹰一般从树上跃下,直扑皇帝的辒车!想不到,辒车的两位驭手见副车赶了上来,同时勒马,八匹马前蹄一起腾空,辒车突然刹住。副车反而冲到了前头,正好停在壮汉隐蔽的树下。

章邯正搀扶胡亥和晨曦公主下车。壮汉像只黑色的大鸟从空中落下来!他手中的铁椎一下子就把副车的车顶砸个粉碎!晨曦失声惊叫,一头扎进了章邯的怀中。章邯用左手护住晨曦,右手拔出剑直刺壮汉!一剑即中。喷出的血点溅在章邯的身上。被刺中的壮汉呀呀怪叫着,像只发了疯的猛兽,挥着铁椎继续冲向辒车!赵高在车里尖叫:“拿刺客!”皇帝的卫士们顿时组成一道人墙,护住了皇帝的车驾。同时,驰马赶来的卫士们从四面围住了行刺的壮汉。剑戟同时砍下来。壮汉倒地,手中的铁椎滚到一旁。卫士们面无表情地乱砍乱剁,片刻间,刺客几乎体无完肤,早已气绝。

李斯赶过来,喊道:“把他头砍下!四处好好搜查!看还有没有别的刺客!”军士们如雷般答应着,朝四面八方跑开。

残阳如血,照着皇帝的车驾。皇帝板着脸,坐在辒车里,正听李斯上奏:“视其衣着,应是自韩地而来。验其身,一粗人耳。必为人所遣。”皇帝下令:“大索天下!寻其同党!杀无赦!”又问,“章邯何在?”

章邯闻声上前,躬身施礼。皇帝点点头:“尔救驾有功,当重赏。你想要什么?”章邯低着头:“小臣不敢妄言。”皇帝笑笑:“说吧!恕尔无罪。”章邯再拜,鼓足了勇气说道:“那,敢请皇帝将晨曦公主赐予小臣为妻吧。”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怒了:“你好大胆!敢要朕的晨曦?”章邯匍匐在地:“臣死罪!臣妻亡故,孤身一人。若得公主下嫁,毕生之愿足矣!”没有回声。章邯感到了颈项间那凌厉冰冷的风势,但晨曦公主的笑靥让他魂牵梦萦已久,他不想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他愿意以命来搏这场赌注。晨曦公主也呆了,她仿佛一下子坠入雾中,分不清方向。她知道,对这样的事,自己无权发表意见,她的命运,全掌握在那个贵为皇帝的祖父手中。

空气像凝固一般,静得可怕!豺声骤响,皇帝竟笑了:“勇气可嘉!朕就成全你!”他对赵高道,“传旨,章邯晋少府令,赐晨曦公主下嫁。婚后速赴骊山,督修皇陵!”章邯大喜,再拜:“微臣叩谢皇恩!”晨曦公主也跟着跪下。就算不嫁给章邯,谁知日后皇帝会把她指给哪个阿猫阿狗呢?

凭着人头和鱼篓,清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有人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男子曾跟这刺客在一起,他叫张良。于是,官府的海捕文书很快传到各个郡县。

竟敢有人行刺皇帝!这消息如闪电一般传开。街头巷尾,人们都在悄悄议论这天大的新闻,充满着惊讶与兴奋。

这天晚上,在会稽郡的一处宅院里,项梁项羽叔侄对月焚香,祭奠先祖。项梁眼中噙着泪:“项氏的列祖列宗!天下人已对暴秦忍无可忍,今日即有刺秦之举!我和羽儿决不会落于人后!我们发誓:一定实现先人的遗愿,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羽重复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月光下,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泪光闪闪。

皇帝下旨大索天下,各个郡县都忙乱得鸡飞狗跳。沛县里,偏赶上泗水亭亭长病故,正是用人之际,这“人”到哪儿去找呢?沛县县令急得团团转,召来萧何、曹参、雍齿等部属商议。萧何向曹参使了个眼色。曹参立即提议:“中阳里的刘邦可称职。”雍齿一听就烦:“刘邦?不行不行!那个流氓当上亭长,地方上还能安宁吗?”萧何立即驳道:“刘邦虽无业无行,在黔首中却颇具威望。这样的人当了亭长,地方才可保无虞。”雍齿质疑道:“他若利用手上权力,鱼肉乡里怎么办?”

萧何微笑道:“不会。此人一向扶困济危,有侠义之风。再说,穿了官衣,他就是公家人。更会好自检点,不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治他的罪也更容易。”雍齿还要反驳,县令已经不耐烦了说道:“对此人,本县也略有耳闻,好像其说不一。你们再议吧。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看个老朋友。夏侯婴备好车没有?”

夏侯婴是县令的车夫。他备好的车已等在门口。路上,县令随口向他打听刘邦。这可打听着了,夏侯婴本来就是刘邦的死党,自然会满口称赞。县令点了点头,心说:这个泗水亭长可以定了!

此刻,中阳里的农家小院里,刘邦正低着头,听着全家人的数落。

刘太公坐在磨盘上,瞪着眼,喘吁吁教训着:“你小子!地里农活儿这么忙,也不说帮帮你的两个哥哥,就知道上城里去闲逛!”刘邦摆出一副无赖模样,顶了他一句:“不是总夸我哥能干吗?那就能者多劳呗!”太公更生气,老大新年买了头牛,老二连新房也盖好了!偏这个老三,这么大的人,不干点正经事,不成家,不置产业,每天混着日子,能不火冒三丈?

正修理农具的刘邦大哥见爹爹真动了肝火,劝道:“行了,爹!三弟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干大事儿的!家里不缺他这把手,他爱干嘛干嘛去,随他高兴!”刘邦的嫂子一手端着碗浆,一手拿着个装零食的竹皮盒子走来,将竹皮盒放于石磨上,把浆递给太公:“爹!喝碗浆,压压火。老三!你也真该替自己打算了。哪有这么大不成家的?真想混一辈子呀?”刘邦自嘲道:“我没本事嘛!”

嫂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听说,曹寡妇那儿子就是你的种!还不如把她娶回家,正经过日子呢。”刘邦急忙说:“不行!她可登不了大雅之堂!”刘太公一放浆碗:“那就别惹人家!在外头偷鸡摸狗的,叫街坊四邻戳我脊梁骨啊?”

刘家正闹闹嚷嚷,夏侯婴拿着马鞭跑进来:“刘邦!刘邦!快跟我去县衙!县令大人找你!”全家人都吃一惊。刘太公问:“他、他又在外头犯啥事儿了?”夏侯婴大笑:“啥事儿?好事儿!县令大人决定让老刘接任泗水亭长!他当官了!”刘太公和全家人都瞠目结舌。刘邦得意地慢慢站起身:“爹!那我可就去了。”他刚要出门,不觉皱了下眉:不能这么光着头就去,得戴个冠。冠,也就是男人戴在头上的帽子,一般用乌纱制成,在那个年代,戴冠是有身份人的象征。刘家全是平头百姓,平日科头跣足,哪来的冠?

刘邦一转身,拿起磨盘上盛吃食的竹皮盒,把东西倒空,反扣在自己头上,问夏侯婴:“咋样?”夏侯婴被他这举动逗乐了:“别说,还挺神气!赶明儿,我也弄个戴上。”刘邦琢磨着:“还得弄个带儿,要不,被风吹跑了。”他把拴牛的绳子解下来,往竹皮盒上一勒,在颏下打个结,跟着夏侯婴匆匆上任去了。

全家人都像没缓过劲来,呆呆地望着他。这一院子里的男子,日后都成了皇亲国戚,封王封侯,贵不可言。而刘邦此日的即兴之作,日后被称为竹皮冠,竟成了汉朝官方法定的冠式之一。天下之事,真是难以预料!

泗水亭长刘邦上任后办的头一个差,便是配合县里的捕快头儿雍齿抓刺客。雍齿把他抓来的一批疑犯带来交给刘邦,让他甄别处理,自己又忙着去抓人了。刘邦仔细盘问,他们多是城外和外地过境的乡下人,没一个跟官府公文里描绘的张良对得上号的。众黔首纷纷哀求:“我们真的都是良民啊,刘亭长!我娘还等我抓了药回去呢!”“求求您!放了我们吧!”刘邦心一软,叹口气,干脆把他们全都释放了。

真正的刺客张良此时正在下坯城外的旷野上。他留起了胡子,穿着褐色的粗布短袍,一副农家打扮,却掩不去身上那股自小养成的优雅。跟着他的,还有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是他花大价钱刚从下坯的奴隶市场上买来的罪奴。此刻,那人被他用绳索牵着,满心忐忑地一步步跟着他走来。张良见四处无人,停下来,解开绳索:“好了。你自由了。去吧。”囚徒愕然:“小人身犯重罪,被官府判罚为奴。先生不惜重金,将我赎买。您就是我的主人了。我项伯自当鞍前马后,效命于您。怎么您却让我走?”张良苦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便是谋划刺杀皇帝,被朝廷通缉的韩国张良!”项伯大吃一惊:“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张良惨然道:“办完你的这件事,我会找个地方,安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生命的意义就在这博浪一击,可是,我失败了!生之何恋?好在死之前还救了你,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你若无义,想告发我为时已晚;若有义,明年今日,记着给张子房浇奠一杯薄酒吧!”项伯忽然给他跪下:“子房先生!您错了!博浪一击,震惊了天下,唤起了多少志士仁人!您让至高无上的始皇帝吓破了胆!让他企图传之万世的帝业摇摇欲坠!怎么能说是失败呢?项伯敢求您打消此念,为天下人珍重!”张良心下一惊,他没想到自己赎买的这个罪奴,竟能说出如此话来,不禁将目光看紧了项伯。项伯跪下身,缓缓道:“实不相瞒,我是楚国大将项燕的长子。我父抗击秦军,战死沙场。我与弟弟项梁立志复仇,分头行动,广交天下好汉。不想我在此误伤了人,身陷缧绁,被罚为奴,若不是您搭救,还不知这条命能否保全,遑论复仇大计了!项伯愿跟随先生,共图大业!”张良惊讶地看看他,也跪了下来,行了个礼:“谢项壮士指教!即便不死,张良也心灰意冷,难以再有作为。天下大事,全仗你们了!愿君好自为之。”说罢,再拜。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荒郊野外的,你们俩拜来拜去,搞个啥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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