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濒临破产的大唐朝廷
德宗勒紧了裤腰带
新年的正月初一,德宗朝廷大赦天下,同时把年号改为“贞元”。
此前的“兴元”年号仅仅使用一年就被抛弃了。新年号的这两个字,出自《周易》,是“贞下起元”的缩略,有严冬已过、春天来临之意,本来是表示天道人事的循环往复、周流不息。而在德宗君臣这里,当然是希望“贞元”二字能让历尽劫波的大唐帝国在新的一年里否极泰来、浴火重生……
帝国能不能在新的一年里否极泰来目前还难以断言,但帝国的前宰相卢杞确实是要时来运转了。德宗的大赦令一颁布,他就从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司马的任上被调往吉州(今江西吉安市)担任长史。
虽然在帝国辽阔的版图上,从新州到吉州就像是虫子蠕动了一小步,但是这一小步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
卢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号。
他知道,德宗很快就要重新起用他了,于是逢人便说:“我必定会再次入朝。”
果不其然,短短几天后,德宗就又命中书省起草一道诏书,准备把卢杞从吉州长史任上擢升为饶州(今江西波阳县)刺史。
很显然,这绝不是虫子在版图上蠕动,这是一个前宰相咸鱼翻身的三级跳——只要再一跳,他就能跳回帝国的心脏,重新当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宰相!
负责起草诏书的给事中袁高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头,立刻去找现任宰相卢翰和刘从一,说:“卢杞为相期间,导致銮驾播迁、海内疮痍,为何突然又获升迁?请两位宰相向皇上反映。”
向皇上反映?
说得倒轻巧!
面对这个不自量力、多管闲事的袁高,卢翰和刘从一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苦笑。
在这两位现任宰相看来,卢杞这家伙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问题是人家跟皇上感情好啊,你能拿他怎么办?再说了,你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只管认真写你的诏书就好了,何必操那份闲心呢?而且皇上也不是那么好劝的人,他亲自下的命令,别说是你袁高,就是我们哥俩,也万万不敢跟他讨价还价。
毫无疑问,卢翰和刘从一都是明哲保身的人,他们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要他们冒着得罪皇帝、丢掉乌纱的危险去谏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很快就绕开袁高,另外找人替德宗草拟了诏书。
正月十九日,诏书发下,袁高却愤然扣下诏书,硬是不让中书省颁布,并亲自去找德宗,痛心疾首地说:“卢杞是大奸大恶之人,文武百官都视他为仇敌,六军将士恨不得生吞其肉,这样的人岂能复用?”
尽管袁高敢于犯颜直谏,但他毕竟人微言轻,所以根本改变不了德宗的想法。
同日,左补阙陈京、赵需等人又联名上疏,说:“卢杞三年擅权,朝纲一片紊乱,此乃天地神祇所共知,若皇上定要宠任此巨奸,必失天下万民之心。”
正月二十一日,袁高又在朝会上公开谏诤。德宗强忍怒火,说:“卢杞不是已经经过两次大赦了吗?”言下之意,有再大的罪也可以赦免了。
袁高说:“大赦只是赦免他的刑责,并不表示他就能当刺史!”
陈京等人也群起而谏,说:“卢杞当权时,百官常感刀在颈上,一旦复用,奸党必将得势逞凶!”
“放肆!”忍无可忍的德宗终于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
左右侍者从没见过天子发这么大的火,顿时吓退了好几步。刚才还群言汹汹的谏诤者们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脸上都是一片惊惶之色。
所有谏诤者中,只有陈京一个人依然梗着脖子,对袁高、赵需等人大声说:“你们不要退缩,此乃国家大事,我等当以死相争!”
以死相争?
德宗李适万万没想到,复用卢杞竟然会招来如此浩大的反对声浪,而且闹到了“以死相争”的地步!虽然出面反对者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谁敢断言他们背后没有宰相或大臣的支持呢?
在一阵难挨的沉默过后,德宗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朝会解散。
细心者不难发现,天子脸上的怒气已经自动消解了许多。
也许,意识到众怒难犯的天子准备要作出让步了。
第二天,德宗召见了卢翰、刘从一、李勉三位宰相,想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德宗看了看他们,小心翼翼地问:“让卢杞去小一点的州当刺史,你们认为如何?”
卢翰和刘从一面无表情,沉默不答,只有李勉开了口。他淡淡地说:“陛下要用卢杞,就算是大州亦无不可,但结果必然是天下失望!”
天下失望!
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能代表宰相的态度了。
德宗感到了深深的无奈。数日后,朝廷终于颁下一道诏书,将卢杞调任澧州(今湖南澧县)别驾。同时,德宗派人给袁高送去了一句话:“朕慢慢思考贤卿的话,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过后,德宗又不无失落地跟李泌表示,他已经接受袁高等人的谏言。李泌说:“这些日子外人议论纷纷,都把陛下比做东汉末年的桓帝和灵帝;今日听到陛下的决定,才知道连尧舜也不一定比得上陛下!”
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德宗脸上绽放开来,许久不舍得凋谢。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喜欢被人哄:一种是孩子,还有一种就是领导。孩子的年龄越小,领导的级别越高,对此的依赖程度越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像皇帝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当然更应该获得跟小孩一样的待遇:需要人们对他们进行“拇指教育”。尤其是当他们感觉自己很辛苦才做对一件事的时候,更需要人们用有形和无形的糖果奖励他们。
李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
接到朝廷的诏书时,卢杞傻眼了。
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虽然从地图上看,卢杞向长安又靠近了一步,但他的官位却莫名其妙地往下掉了一级。
这意味着什么呢?
卢杞比谁都清楚,这不是德宗的无心之失,而是借此向他传达另一个信息——对不起,你已经没有机会回朝了。
卢杞知道,德宗已经迫于舆论的压力抛弃了他,永远地抛弃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卢杞万念俱灰。
没多久,抑郁和绝望的卢杞就在澧州别驾任上一命呜呼了。
贞元元年的春天,李怀光的处境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窘迫和艰难。三月下旬,河中大将吕鸣岳秘密与马燧联络,准备率部投诚。不料事情泄露,李怀光旋即屠杀了吕鸣岳全家。虽然吕鸣岳的行动没有成功,但此事对原已四分五裂的河中人心显然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不久,马燧进军宝鼎(今山西万荣县西),在陶城(今山西永济市西北)一带击败李怀光军,斩首万余级。四月中旬,马燧与浑瑊在长春宫会师,再次大破李怀光军。河中诸将眼看官军连战皆捷、兵势强盛,遂纷纷归降。
李怀光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但为了再撑一些时日,便向部众诈称:自己愿意归降朝廷,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进贡的财帛。
李怀光采用的这个“拖”字诀,表面上看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实际上他的用意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德宗朝廷的日子也不见得比他好过多少。
虽然朝廷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但是日渐庞大的军费开支早已让帝国财政不堪重负,再加上自去年以来大范围的旱灾蝗灾,更是让帝国财政雪上加霜。所以,德宗朝廷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财力继续进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其实还是个未知数。
职是之故,李怀光就有理由跟朝廷穷耗。多耗一天,朝廷的财政就多一分压力,等到无力承受了,就有可能主动赦免李怀光。
而李怀光等的就是朝廷对他的赦免。
可想而知,如果是李怀光主动投降,那他的地盘和兵权就会被朝廷彻底剥夺,顶多只能得到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到头来还是逃脱不了温水煮青蛙的命运。可如果是朝廷主动赦免李怀光,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朝廷不仅不能剥夺他的兵权,而且为了安抚他,还要把马燧等人打下的地盘还给他。到那时候,李怀光就仍然是个拥兵一方的封疆大吏。
所以,尽管此时的李怀光已经日暮途穷,可他并没有完全绝望。
他相信——最终妥协的人很可能不是他,而是德宗李适。
正如李怀光所预料的那样,到了这一年六月,帝国财政就再次拉响了警报。负责向军队提供粮饷的财政官员们纷纷请求德宗赦免李怀光,因为国库马上就要见底了!
时任凤翔节度使的李晟得知情况后,立刻上疏德宗,提出了五条不可赦免李怀光的理由,并主动要求“发兵二万,自备资粮,独讨怀光”。七月初一,马燧也从前线赶回朝中,向德宗奏称:“李怀光的悖逆之罪,较之其他叛乱者更为严重,倘若赦免,将无以令天下。请朝廷再拨一个月的粮食,臣定为陛下讨平李怀光。”
一个月的粮食?
朝廷再穷,这一个月的粮食总还拿得出来吧?
德宗咬了咬牙,同意了马燧的要求。
就在德宗朝廷勒紧裤腰带,准备对李怀光发起最后一击的当口,又一场近在咫尺的兵变爆发了。
七月初,陕虢(治所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鸩杀节度使张劝,夺取了兵权,并要求朝廷授予他节度使旌节。
同时,达奚抱晖还暗中联络李怀光的麾下骁将达奚小俊,请其率部进入陕州协防。
德宗得到消息,差点瘫软在地。
此时此刻,无论哪个地方叛乱都不会给德宗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因为,陕州具有十分独特的地理位置。
首先,陕州、长安、河中三个地方,大致处于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上,陕州在东,长安在西,河中在北。也就是说,一旦达奚抱晖与李怀光联手,那不仅意味着朝廷征讨李怀光的战争将功亏一篑,而且这两支叛乱力量必将形成掎角之势,对长安构成严重威胁。
更要命的是,陕州是水陆交通的重要枢纽,是江淮粮运进入关中的必经之地,一旦达奚抱晖扼住这个咽喉,就等于掐断了朝廷的生命线。如今朝廷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陕州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这不是把德宗朝廷往死路上逼吗?
怎么办?
在这种形势下,朝廷是不可能两面开战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能人赶赴陕州,用最小的代价平定陕州的叛乱。
可是,什么人才能担此重任呢?
德宗忙不迭地找来李泌,说:“陕州的重要性你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只能麻烦你跑一趟了。”
七月八日,德宗任命李泌为陕虢都防御使兼水陆转运使,准备派神策军随同李泌前往。他问李泌:“你需要多少人?”
李泌答:“我一个人就够了。”
德宗大惊:“单枪匹马怎么进得去?”
李泌说:“陕州之人,历来很少抗拒中央,如今作乱者,实际上只有一个达奚抱晖。如果我们大兵压境,陕州必定闭门抵抗。我现在单人匹马前往,他若出动大军,只能被人当成笑柄;若派一两个小将来杀我,未必不会被我策反,反而为我所用。要是陛下实在担心臣的安全,只需做一件事:现在马燧还在朝中,陛下可让他跟我同日离京,一起走一段路,陕州方面畏惧马燧的河东军,担心日后被其讨伐,肯定不敢随便加害于我,这也是一种造势。”
德宗还是放心不下:“话虽如此,可朕正准备重用你,宁可失去陕州,不可失去你。算了,朕还是派别人去吧。”
李泌摇头:“他人必定进不了陕州。如今事变刚起,众心未定,还可出其不意,挫败达奚抱晖的阴谋。若派别人去,一旦犹豫迁延,让达奚抱晖控制了局面,事情就不好办了。”
见李泌一再坚持,德宗只好同意。
当然,李泌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在单枪匹马去闯那个龙潭虎穴之前,他必须先做一件事。
第二天,李泌召见了陕州驻京办的官员,说:“皇上知道陕州最近在闹饥荒,所以任命我为转运使,目的是想调度一部分江淮粮食用以赈灾,没有别的意思。至于达奚抱晖,朝廷将考察他的表现,要是没什么问题,很快就会授予他节度使旌节。”
达奚抱晖安插在京城的间谍马上把朝廷的意思传了回去。达奚抱晖听了,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放出消息后,李泌对德宗说:“如此一来,陕州军民渴望赈灾粮,达奚抱晖渴望节度使旌节,他们尊重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杀我?”
德宗闻言,对李泌的智慧大为佩服,连连称善。
七月十五日,李泌和马燧同日离京。
东出潼关后,李泌发现,达奚抱晖始终没有派出一个将领来迎接他。相反,一路上倒是看见了不少乔装打扮、形迹可疑的人。李泌知道,那是达奚抱晖派来打探情况的间谍。
抵达陕州的前一晚,李泌入宿曲沃(今三门峡市西南曲沃镇)。当天晚上,李泌住宿的驿馆突然来了一大帮人。李泌开门一看,原来是陕州的文武官员,他们不等达奚抱晖下令,便忙不迭地跑来向天子特使示好了。
李泌在心里对自己说:“吾事济矣!”
次日,在距陕州十五里处,达奚抱晖终于前来迎接。李泌对他的保境安民之功称赞了一番,说:“目前军中有一些风言风语,你不必介意。皇上说了,你们的官位和职务都不会变动。”
达奚抱晖闻言,又吃了一颗定心丸。
进入陕州后,当地的文武官员纷纷请求与李泌私下面谈,都被他婉言拒绝。李泌放出话说:“更换统帅之际,军中难免有些不实的传言,这很正常。既然我奉天子之命前来,那些传言也就毫无意义了。所以,有些话你们没必要说,我也没必要听。”
李泌很清楚,之所以有那么多陕州官员主动去迎接他,现在又有这么多人想私下会面,无非就是想通过他向朝廷表达忠心,同时与达奚抱晖撇清干系,洗脱叛乱的嫌疑。换句话说,自从他李泌进入陕州的这一刻起,陕州的文武官员就已经不看达奚抱晖的脸色,而是通通看他李泌的脸色了。
既然如此,李泌就有理由得出结论——达奚抱晖的兵变完全不得人心。说白了,现在的达奚抱晖基本上就是个光杆司令,要拿掉他可谓易如反掌!
到达陕州的第二天,李泌就毫不犹豫地跟达奚抱晖摊牌了。
他单独接见了达奚抱晖,一开口就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达奚抱晖大惊失色,额头瞬间爆出冷汗。
“不过,我不会杀你。”李泌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杀你,并不是爱惜你这个人,而是担心以后凡是出现类似事件的地方,朝廷派遣的将帅都无法顺利赴任。所以,我今天饶你一命,但你必须替我准备酒菜、纸钱,出城去祭奠前任节度使。祭奠完后,随你去哪里都行,可千万别入关,等你找到了安身之处,再暗中回来接你的家眷。你若按我说的话做,我可以保证你没有任何麻烦。”
这一席话听完,达奚抱晖的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其实他也知道,李泌是有把握说这些话的。从这两天陕州绝大多数官员的表现来看,不难证明这一点。当然,他也未尝不可以豁出去,跟李泌拼一个鱼死网破,但是胜算显然很小。所以,除了按李泌所说的话做,他已别无选择。
达奚抱晖当天就潜逃了。
李泌离京之前,德宗曾经交给他一份七十五人的名单,里头是根据情报确认的参与兵变的文武官员。李泌驱逐达奚抱晖、顺利接管陕州后,德宗马上要求他把这七十五人都杀了。然而李泌坚持没有这么做。数日后,德宗又派遣宦官前来催促。李泌无奈,只好把兵马使林滔等五个参与兵变的主要将领押解入京,并恳请德宗赦免他们的死罪。
德宗给了李泌面子,把林滔等人流放到天德军去戍边。但是一年多后,德宗还是命人把他们杀了。
达奚抱晖亡命天涯后,从此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当李怀光麾下骁将达奚小俊按照前约,领兵来到蒲、陕边界时,得知李泌已经接管陕州,只好悻悻然引兵而回。
李泌就这样凭着他的智慧和胆识,成功化解了一场拥兵割据的潜在叛乱。他单枪匹马平定陕州的故事,堪称孤胆英雄的传奇。
贞元元年七月下旬,关中大旱,灞水和浐水几近干涸,长安的所有水井都汲不出一滴水。与此同时,早已不堪重负的帝国财政也走到了最后关头,财政总监哭丧着脸向德宗奏报——宫中和朝廷的经费,总共只够维持七十天了。
七十天?
德宗的脸色在一瞬间苍白如纸。
难道堂堂的大唐朝廷,七十天后就要宣告破产了?
八月初二,德宗紧急下诏,宣布自即日起,但凡不是紧急和必要的开支,必须全部停止;同时,朝廷内外的所有冗员,也要一并裁撤。
德宗不得不再次勒紧了裤腰带。
此时此刻,作为大唐立国一百六十多年来最穷的一个天子,李适只能默默向天祈祷——希望朝廷能够在这七十天内彻底平定李怀光,希望自己能够在破产之前看到来自四方的贡赋和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