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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暗战

朱高煦的脸色并不好看。他身为汉王,素来是高高在上,向来都是别人跪他的分儿。可到了这里,竟一直都要委曲求全,甚至要下跪见人?

他来见脱欢,当然有他的目的。但他还是汉王,虽是有求于人,可骨子里面高傲不减。他更知道,若是轻易示弱,他更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脱欢见朱高煦居然还站立不动,脸现怒容,陡然间一抖手,正给他斟酒的那个少女竟然跌了出去。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案,只震得桌案上的酒樽果盘齐飞,帐内帐外众人失色。脱欢厉声喝道:“朱高煦,你跪是不跪?”

朱高煦的脸色冷意更浓,不待说话,秋长风却掩嘴轻咳道:“殿下身为汉王,就算见到太师,平礼相对即可。见到个莽汉,若是下跪,不亚于太师对莽汉下跪,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金顶大帐内倏然静了下来。众人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秋长风,这种肃杀的气势下,此人竟敢对太师出言讽刺?这人难道是天做的胆子?

脱欢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伸手再拍面前的桌案,那桌案本是上好的柳州楠木制成,坚硬无比。但只听喀嚓声响,那坚硬的楠木桌子不堪重负,竟然垮了。脱欢怒视秋长风,寒声道:“你敢说本太师是莽汉?”

叶雨荷见脱欢如此声威,脸上失色,暗想若真的动手,自己肯定和秋长风一起。可这里是脱欢的大营,不要说帐内帐外的金银甲武士,就算是这个脱欢本人也是不好对付,擒贼擒王的策略更不见得行得通,难道说他们辛苦地奔波许久,今日要尽数毙命于此?

秋长风见脱欢动怒,居然平静如旧,轻声道:“在下倒不敢说太师是莽汉,只是说阁下莽撞非常,一出手就辜负了太师的心意。”

众人均是怔住,脱欢陡然间失去锐气,吃惊道:“你说什么?”

秋长风盯着那脱欢,一字字道:“我想说的是,阁下并非脱欢太师,何必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叶雨荷心头一震,如瑶明月、朱高煦二人也露出讶然的神色,一时间都觉得难以置信。原来三个人都听说过脱欢的大名,但均未见过脱欢,只知道脱欢这个人深不可测,如今执掌瓦剌大权,甚至威势还在国主额森虎之上。朱高煦来见脱欢,只是事先派人联系,这才到此。脱欢究竟何等模样,他亦是一无所知。

可若说眼前这人并非脱欢,那么真正的脱欢在哪里?秋长风又是如何判断出此人并非脱欢的?众人心中困惑不已,那个威猛无边的大汉,脸上亦露出惶惑之意。

这时候,谁都已经看出,秋长风的判断再次准确无误。

就听到几声稀疏的掌声从假脱欢案旁的那几个人中传出。众人望去,见到击掌的那人右手拇指上戴个汉玉戒指,价值连城,身材修长,一双丹凤眼顾盼风流,看起来竟是颇为儒雅潇洒。

那人见众人望过来,微笑道:“久闻秋长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间,那人走了出来,一身锦袍看似色泽淡雅,但走动时,如碧波般荡漾不休,凸显高贵。那人缓步走到桌案旁,轻声地对着那假脱欢道:“既然已被人揭穿了底细,还不退下?”

假脱欢本是雄壮威猛,对那人竟是极其畏惧,慌忙站起身来退到一旁。那人缓缓地坐下来,桌案虽破裂不堪,可那人却如同坐在最舒服的龙案旁,形容自若。

叶雨荷、如瑶明月一见,都是忍不住暗想,原来这人才是脱欢。

北疆苦寒之地,多产壮汉力士。方才众人见那假脱欢,虽感诧异,但总觉得那才应该是脱欢应有的气度,现在见到真脱欢居然是儒雅风流,实在意料不到。

那人坐下来,并不再强迫朱高煦施礼,双眉微扬道:“汉王殿下远道前来,本太师开个玩笑,莫要介意。”

朱高煦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言,秋长风突然道:“只是一个玩笑吗?”

那人脸色微变,轻叱道:“秋长风,本太师和汉王说话,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你再多言,信不信本太师将你立斩于帐下?!”

他戴着汉玉戒指的手指只是一弹,远处的金甲力士立即群喝一声,只震得皮帐内众人的脸上色变,心惊肉跳。如瑶明月饶是见过世面,可乍闻军中之威,亦是花容改变。

秋长风的脸上憔悴之意更浓,苍白中带着灰败。可他依旧冷静如初,缓缓道:“太师若与汉王谈话,或许真没有在下插嘴的余地,可奈何阁下亦非太师。”

那人一怔,脸现怪异道:“你说什么?”

众人尽皆错愕,实在难以相信秋长风所言。方才那个壮汉是个假货,难道这文士也是个假货?那真正的脱欢呢,究竟身在何处?

脱欢要见汉王,为何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所为何来?

秋长风是唯一波澜不惊的人,只是目光投向远方,望向案旁的一人道:“脱欢太师,汉王千里而来,其意甚诚,太师难道竟无坦诚之心,吝于相见吗?”

众人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神色惊疑不定。听秋长风所言,先后两人竟都是假货,他望着的那人才是脱欢。

可那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众人不信,实在是因为那人实在不像是脱欢。那人周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随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立在那里如同一个落魄不得志的文士。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那人听到秋长风发话,终于抬头向这面望来,微微一笑,淡淡道:“好本事。”他蓦地一笑,众人心中随之微震,不知为何都涌起一个念头,这人一定是脱欢,不为别的,只为他一笑之气度。

那人卧蚕长眉,双眸细长,鹰勾般的鼻子却不显阴沉,只显威势。可是他最让人注意的却不是他的长眉鹰鼻,而是他颌下的一把胡子。

那胡子长有尺许,色泽如缎,竟极为光滑整洁,给此人带来雄壮又儒雅的气度。

他缓步走到第二个假脱欢前,甚至话还未说,那文士一样的假脱欢立即站起,垂首恭敬地立在脱欢一侧。

那文士一样的人本亦有风流倜傥之貌,但在那长须之人的身侧,却和跟班一样。

那长眉长须之人坐定,目光一投,从朱高煦身上掠过,落在秋长风的身上,缓缓道:“秋长风,你果然是个人物,竟能认出本太师来。”他声音虽低沉,但每个字均如击鼓一般有力,其中的威严凝重让人听了心惊。

到现在,再没有人怀疑此人的身份。

这看似寒酸、但威严尽显的长须之人,才是脱欢!

秋长风得到脱欢的赞许,脸上却露出谨慎之意,缓缓道:“太师过誉了。”

脱欢微微一笑,轻声道:“但本太师真的有些好奇,不知道你如何认出我来?你以前……难道认识本太师?”说到这里,那细长的眼眸中有厉芒闪动。

朱高煦本亦是威肃之人,见脱欢如此,竟也暗自凛然。他当然知道脱欢此问之意,眼下他见脱欢,敌友难分,脱欢竟用替身相见或许也有别的用意,但无疑是谨慎为重。

脱欢是不是怕朱高煦对他不利?秋长风认出脱欢,难道说早对脱欢有所研究?此番前来,对脱欢有不轨之意?

这些念头别人或许不会考虑,但脱欢怎么能不考虑?秋长风此刻若是应对不好,只怕转瞬间就会有杀身之祸。

秋长风似乎也感觉到事态严重,便沉默不语。脱欢的眼中隐有杀机闪烁,缓缓道:“你莫要告诉我有什么望气之说,本太师不信的。你若不说出个究竟,只怕你以后也不能再说出究竟了。”

如瑶明月皱了下眉头,神色间颇有诧异之意。她虽身为东瀛女子,但素来仰慕中原文化,倒也知道脱欢说的“望气”是什么意思。

望气本是术数之语,常用在堪舆断命之上。听说高明之人结合五行阴阳之说,可通过望地形或人之气,能断人之富贵兴衰、后代之沉浮荣华。如瑶明月曾对父亲如瑶藏主提及这些方面,如瑶藏主当初不置可否,只回了她七个字:信则有,不信则无。

如瑶明月参不透如瑶藏主所言之意,因此对望气一事持好奇怀疑的态度,她不想堂堂瓦剌的国师,居然也知晓这些。

可望气这等学说毕竟是玄之又玄的理论,很多人是宁可信其有的。脱欢了解望气之说却不信,显然是因为对秋长风的来意大有怀疑。

如瑶明月有很多事情不能肯定,但能确定的一点是,秋长风虽为朱高煦争了面子,却惹了麻烦,若不给脱欢一个确凿的交代,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金顶大帐!

这是脱欢的地盘,没有人怀疑脱欢的命令,就算完好的秋长风都不见得能杀出这里,更不要说眼下看似随时会倒毙的秋长风。

秋长风落寞地笑笑:“在下以前从未见过太师,但在下偏偏认得出太师,偏偏用的就是望气理论。”此言一出,谁都感觉到皮帐内冷得和冰一样,众人更是如看死人一样地看着秋长风。叶雨荷几欲拔剑,秋长风竟还能淡然自若道:“只是不知道太师是否肯听端详?”

脱欢卧蚕眉微皱,略作沉吟,微微扬面笑道:“本太师倒想听听。”

如瑶明月表情复杂多样,但总能让人感觉到喜怒哀乐。脱欢的表情也并非冷酷无情,但总让人感觉心冷。

秋长风微笑道:“望气之说,本玄之又玄,但在下素来是这样的人,宁可信其有,推断其中道理,却不会效村妇之愚,信之凿凿,否之如弃。”

脱欢身旁的那文士样的人皱眉喝道:“秋长风,你竟敢讥笑太师如村妇吗?”那人能立在脱欢身侧,看起来身份也是不低。

秋长风道:“在下不敢。在下只是说个事实罢了。事实上,天下奇人异事数之不尽,不知太师可听说过柳庄居士袁珙之名?”

脱欢并不回答,身边那文士却立即道:“袁珙乃元末异僧别古崖的弟子,太师如何不知?”

叶雨荷一听,忍不住心中惘然,只感觉往事如雾——蝶梦一度。她本是不知道别古崖的,但当初在常熟荣府时,却听叶欢提及这个人物。

别古崖、黄楚望、彭莹玉分别是青帮、排教、捧火会的领袖,亦是当年启动金龙诀改命的关键人物,不知道秋长风突然提及别古崖的徒弟袁珙,是何用意?

她想起昔日,精神一阵恍惚。又想,若非追踪金龙诀,秋长风也不会中毒,这之后的事情可能完全两样。金龙诀虽还未出,但早就改变了秋长风和她叶雨荷的命运,虽说金龙诀可说是稀世之宝,但叶雨荷从未有过占有之心,只是想着若真有个选择,她倒宁愿从未去追过什么金龙诀。

叶雨荷在恍惚之中,听秋长风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如瑶明月听了,暗想秋长风这人也是极为知机,这么一说,明捧那文士,暗捧脱欢,就算脱欢再不耐,也会听秋长风说下去了。可秋长风难道真的有什么望气之能?这个袁珙,我倒也是听说过的。

果不其然,脱欢安坐不动,微眯眼睛道:“听说袁珙此人能望气断人生死富贵,莫非……你也有这个方面的本事?”

秋长风笑笑:“在下倒没有这本事的……”

众人均是一怔,本来都以为秋长风突然从望气之说发挥下去,提及袁珙,多半顺说通过望气辨出来脱欢,哪里想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脱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你是在消遣本太师?”

秋长风立即道:“在下岂敢。在下只是听太师说不信望气一说,因此忍不住提及袁珙。传说中,袁珙得别古崖真传,授望气相人术,百相百灵,端是不假。在下不才,虽不会什么望气之术,但还稍会相人……因此能够看出哪个是太师。”

脱欢蚕眉微蹙,那文士多少有些不服,冷笑道:“不知阁下如何看出来的?”他自以为装得极像,根本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

秋长风目光一扫,落在方才那假装脱欢的壮汉身上道:“这位壮士颇为豪迈,破绽倒也极多,他方才拍案一击,极为威猛,但在下却看到他手掌上虎口、指肚均有厚趼,是因为多用极重的兵刃留下的,想太师如今在瓦剌呼风唤雨,就算衣装简朴,倒也不用整日对人拔刀相向,手上焉会有如斯重趼。更何况太师身为瓦剌之尊,当然不用裂案树威效莽夫之举。有些人只怕不明白,真正有威势之人从不屑使用这般低劣手法的。”

那威猛壮汉面红耳赤,偏偏无法反驳。

脱欢缓缓点头,带有赞许之意。秋长风观察入微,难得的是分析得颇合他的心意。那文士目露惊诧道:“那你如何看出我的问题?”他不信自己方才扮得没有威势。

秋长风轻咳两声道:“这个嘛,阁下气度倜傥、举止雍容,倒的确有大富大贵之气。先前那壮士被识穿,阁下适时登场,颇能抓住机会,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在下也几乎以为阁下是太师的。不过……”顿了片刻,秋长风道:“在下在阁下出场之前,不巧看到阁下有个举动……”

那文士忍不住道:“是什么举动?”

秋长风道:“在下虽不懂望气之说,但却知道人都有气……也略懂一些气的观测之法。”见众人茫然,秋长风突然望向朱高煦道:“汉王,记得当初我们在宁王府看戏时,汉王曾说过,人生有时候也像是演戏,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戏子却能高高在上演个宰相将军……”

朱高煦见秋长风在不经意间,就能化解剑拔弩张的局面,心中暗道自己带他前来,果然没错。听秋长风突兀一问,多少有些讶然。他当然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话,但并不知道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只是点点头道:“不错。”

秋长风微微一笑,又道:“但戏终究是戏,一个人若要演完全不同行业之人,终究会有瑕疵。”转望那文士道:“看阁下之气度,在瓦剌国内,显然是万人之上、几人之下了。”

那文士忍不住先看了眼脱欢,半晌才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那文士是脱欢手下的第一谋士,很得脱欢的信任,因此在瓦剌的确地位不低。可他自负才智,和秋长风在言辞交锋中,却屡落下风,忍不住心悸。

秋长风道:“可阁下终究还在几人之下,因此举止中,还会露出几分本质。我看阁下才出之时,曾俯首闭口,这本是尊敬某人的姿态习惯。想阁下常年在太师身边,虽是本性狂放,却不敢逾越养成的习惯……”

说话间,那文士忍不住向太师偷望了一眼,见脱欢正在看着自己,忙低头闭口。

秋长风立即道:“就如你现在一般。”

众人举目望去,见果真如此,不由得均是感慨秋长风的观察入微,竟会留意这等细节。朱高煦微微点头,显然明白了秋长风要说什么。如瑶明月、叶雨荷还是有点困惑,不解这个小动作的深意。

那文士的脸色苍白,再无潇洒倜傥之意,额头上甚至冒出细微的汗水,看也不敢再看脱欢一眼。

秋长风下了结论道:“试问眼下太师何须有这种恭敬的姿态?因此在下断定阁下并非太师……”

脱欢眼下虽为太师,上面还有个国主额森虎,但脱欢实为瓦剌第一人,额森虎不过是脱欢立的一个傀儡,脱欢的确已用不着对谁恭敬听令。既然这样,有这种姿态的人显然不是太师脱欢。

众人想到这里,对秋长风的观人推断之术实在叹为观止,不想就是一个细枝末节,就让秋长风推出这么多。

秋长风望着那文士,又补充道:“而阁下这般气度,还要向身边之人俯首听令,那身边是谁,实在是不言而喻。”转望脱欢道:“太师虽衣裳简朴,但真正威严之人不必放声大喝,真正有志之人亦不必华衣衬托,看太师面相实为宏图大志之人,想当年西夏一代霸主元昊曾说过,‘王图霸业,不必衣锦着绮’,太师身着陋衣,看来并非做作,实则因心志之故。”

话一说完,整个皮帐内鸦雀无声。就连脱欢都是眯缝着眼睛,锐利中带着惊诧。他不惊诧秋长风能推出他是脱欢,却实在惊诧秋长风只从一件陋衣就看出他的心意,这个人的心智简直让人惊悚。

沉默许久,脱欢才抚掌道:“果真精彩,阁下虽非袁珙,但也绝不逊袁珙许多了。”

秋长风不卑不亢,只是道:“在下班门弄斧,不妥之处,还请太师见谅。”

脱欢淡然一笑,不再去看秋长风,只望着朱高煦道:“汉王,你带此人来,可见你也有知人之明。你在观海图谋不成,想必另有打算了?”他这么一说,显然是知道观海惊变。

叶雨荷心中微动,不由得奇怪地想到,观海之变发生并无许多时日,汉王叛逆、意图篡位、事败北逃,实在极为轰动。但以朱棣的为人,家丑不会外扬,肯定会把消息封锁,秘密行动。这样的话,脱欢怎么会知道观海的事情?难道说,这远在北疆的瓦剌太师,竟也一直在密切关注沿海的事情?

朱高煦沉声道:“本王是何打算,早派谷雨对太师言明了。”他到这时,仍不肯自贬身价,依旧自称本王。叶雨荷这才明白,原来当初朱高煦在草原等待之时,早派谋士谷雨去联系脱欢了。

脱欢并未动怒,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不知道秋长风他们是否明白汉王的打算呢?”

朱高煦的脸色微变,沉默不语。叶雨荷一望,心中微颤,知道朱高煦有很关键的事情在瞒着他们。

脱欢转望秋长风,微笑道:“本太师早知道阁下,亦知道阁下所为颇有原则,因此虽没有阁下的推断之能,但想汉王多半没有对你说出真正的用心……”

秋长风微皱眉头,不由得看了汉王一眼道:“太师知道汉王的真心用意?”

脱欢笑道:“汉王来信说,可帮本太师启动金龙诀……不过嘛,汉王有个条件,就是希望在金龙诀发动改命时,他可以改下命运,同时请本太师帮他出兵一支,南下中原,重夺帝位。”

众人变色。秋长风的身躯一震,失声道:“这是真的?”他转望朱高煦,脸上已有不满之意,见朱高煦不语,秋长风失落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平日喜怒难行,这刻如此不满,倒是少有的事情。

旁人听了,却不知道秋长风这么说,是说汉王不可能这么做,还是说他不可能和汉王站在一处。

叶雨荷立即知道秋长风在想什么。

汉王不服命运,企图用金龙诀改命,这个他们早就知道。但汉王改命之后,竟然想借草原之兵重夺帝位,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如果汉王真的这么做,不亚于再进行一次靖难之役。秋长风为自救和汉王联手,这无可厚非,因为谁的命都是只有一条。可若让秋长风为了自救,置天下百姓于倒悬,那秋长风绝不会去做。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内心酸楚中带着欣慰,她毕竟没有看错秋长风这个人。

有些人,有些事情,就算死,也不会做的。

朱高煦脸色铁青,望着秋长风,却一言不发。

脱欢见了,笑容中带了分嘲弄道:“原来汉王果然没有将这要紧的事情,说与‘心腹’听。”他着重说了“心腹”两字,讽刺之意不言自明。

朱高煦冷哼了一声道:“不知太师究竟是否答应本王信中的提议?”他婉转地说是提议,不肯将借兵一事公然说出,显然是有些顾忌秋长风的看法。

脱欢又笑:“汉王提议,互利互惠,当然可行。可汉王若要本太师助你,却也要答应本太师一个条件。”

朱高煦扬眉道:“太师请讲。”

脱欢斜睨了秋长风一眼,缓缓道:“秋长风这种人物,实在有常人难企之能……这种人若做友军当然是好事,可他若是敌军,那可让人寝食难安了。秋长风,你肯定不会同意汉王向本太师借兵了?”

一言既出,四下寂静得呼吸都显得粗重。

众人都在望着秋长风,静等他的答复。那文士的心中暗想,太师此举无疑是逼秋长风就范,秋长风此人心智高明,竟还远胜传闻所讲,此人若是归顺太师,只怕是我的心腹大患。如瑶明月却想,秋长风这人睿智中却并不死板,在这生死关头,就算不同意朱高煦借兵,也不会当场和脱欢翻脸,必定另有托词。只有叶雨荷心想,秋长风这人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做事却有个底线,汉王此举,秋长风绝不会赞同。

众人各有所思,就算朱高煦脸上都带了分慎重,显然亦不知道秋长风将如何答复。

就见秋长风虽疲惫虚弱,但还是站直了腰板,一字字道:“太师说得不错,我不同意!”

皮帐内静寂中带分杀意,可万千杀意也抵不过脱欢脸上的寒意,那寒意突然如冰雪般融化。脱欢居然没有动怒,只是望向朱高煦道:“本太师当然不会无故帮你,因此要有个条件。”

朱高煦竟然还能保持冷静,问道:“太师方才已然说过。却不知是什么条件?”

脱欢的嘴角带了分淡淡的讥诮:“你杀了秋长风,我就答应你全部的要求!”

叶雨荷心中狂震,手已握住了剑柄。她蓦地发现自己和秋长风掉入了一个泥潭,他们苦苦挣扎活命,本以为见到朱高煦是个转机,不想却陷得更深了。

朱高煦不辞辛苦地要带秋长风来此,难道说,就是要在脱欢面前杀了秋长风?

脱欢为何要杀秋长风,难道只是因为秋长风和朱高煦不是一路?

叶雨荷越想越糊涂,但知道汉王没有理由拒绝脱欢的提议,这对汉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秋长风和汉王非亲非故,以前甚至还与汉王作对,金龙诀并非一定要秋长风才能启动,汉王牺牲一个秋长风,换得夺回帝位的机会,根本也没有道理拒绝脱欢的提议。

叶雨荷心乱如麻之际,忍不住向秋长风看去。

秋长风静静地立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他是不是已明白,如今的他已再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等待朱高煦的宣判?!

众人望向朱高煦。朱高煦目光转动,从脱欢身上落在秋长风脸上,又从秋长风身侧,回望到脱欢的案前,顿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不行!”

众人全部愣住,就算脱欢都有些意外。

脱欢凝望着朱高煦,似乎真正开始打量这个孤傲的人,缓缓道:“不行?”他重复了一遍,言外的压力沛然而至。

那文士喝道:“朱高煦,你有什么条件再说不行!你以为你还是汉王?你现在不过是个无路可走的……”不待说完,戛然止声,因为他看见朱高煦一双怒火喷薄的眼。

那双眼中的孤傲狂野,就算那文士见了,都是心悸震颤。

朱高煦不望那文士,只是盯着脱欢道:“太师,我的确没有别的选择。我背叛了大明,汉王之称也是名存实亡,我现在孤家寡人,手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可我朱高煦——还是朱高煦!”

脱欢的蚕眉耸了下,竟没接话,似乎在琢磨着朱高煦所言的每个字。

如瑶明月再望朱高煦的时候,眼色已大不相同。她其实有些看不起朱高煦的,可直到这一刻,听到“朱高煦还是朱高煦”几个字时,不由得心头震撼。她蓦地发现,原来中原的很多人都有着她难以了解的秉性。

朱高煦沉声又道:“朱高煦行事为求目标,不择手段,绝不是个君子。但朱高煦也不是小人。”他的腰板挺得竟和秋长风一样直,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做事没错的,就算行刺失败也不后悔,路是他选的,就算遍布荆棘、刀山火海,他也会一直走下去。

“我既然和秋长风结盟,就会齐心行事,背叛盟友的事情,我不会做。”朱高煦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的结论道,“因此太师的条件,我无法接受。”

那文士的神色错愕,似乎也没有想到朱高煦会有这般选择,可是他不敢再多言,只是看着脱欢的脸色。

脱欢又笑了,笑容中却带着无尽的冷意,他抚掌道:“说得好,这种能坚持原则的人,本太师喜欢。能坚持原则的人,才会成功……”

就在众人的心情微松的时候,脱欢又淡漠地道:“可很多人并没有想过,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死的也都是坚持原则的人!”

皮帐内冰冷如雪,似乎天地间的寒意都凝聚到了金顶皮帐之内。

“你来信说,本太师要取利,图谋中原,实难成行……”脱欢微笑道,“因此你说本太师必须要找一个可让中原百官臣子臣服的人,你就是那个人。你许诺,若是成行的话,甚至可割让给本太师一些土地,如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一般。本太师只要随便出点兵,好处唾手可得。”

朱高煦的脸色铁青,不发一言,这的确是他信中的条件,这也是他能打动脱欢的因素。脱欢这时候当众说出,显然是在众人面前羞辱他。

“可本太师对这个条件并没什么兴趣的,也不觉得你对本太师真有什么用。”脱欢轻淡地下了个结论道,“没用的人,徒费粮食和美酒,本太师不会留下,你说是不是?”

他言下之意很是明确,朱高煦若是不听他的话,不但秋长风要死,甚至朱高煦也要死!

如瑶明月一直在旁边如看戏一般,闻言心中暗想,朱高煦不自量力,根本没有和脱欢讨价还价的余地,眼下朱高煦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牺牲秋长风。

朱高煦立在那里,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孤单,他和秋长风并肩而立,彼此并没有多看一眼,可彼此的表情,却异常的相似,那就是他们的脸上都有分坚定和执著。

沉默许久,朱高煦这才道:“太师说得很对,没用的人本没有存在的意义。”声音低细,似乎喃喃自语道:“可没用的人是谁呢?”嘴角带了分嘲弄,终于看了秋长风一眼道:“秋长风对本王很有用,本王对太师,也远比太师想的有用得多。”

脱欢微怔,嘲弄道:“本太师看不出来。”

朱高煦的目光中带着寒矢般的锋锐,“本王说过,要帮助太师启动金龙诀的。”

脱欢冷漠道:“不用你朱高煦,本太师也不见得不能启动金龙诀。”

叶雨荷心中凛然,倒是惊奇莫名。她听脱欢的口气,竟对启动金龙诀一事颇有把握,脱欢为何这般自信?

朱高煦同样的冷漠,回道:“是吗?本王知道,金龙诀定在太师手上不假,不但金龙诀,可能离火也在太师之手,不过只有金龙诀和离火,还是远远不够。启动金龙诀另外的关键——艮土和夕照在哪里,太师多半还不知道。”

叶雨荷一震,大为错愕。她当然知道要启动金龙诀改命,必须要离火、艮土、夕照三者齐备。金龙诀在金山出现后,应是被叶欢拿走了,离火是捧火会的镇会之宝,为何这两件东西,会落在脱欢的手上?

这些东西按理说,不是应该在叶欢的手上吗?

叶欢、脱欢,难道说这两个人竟有瓜葛?叶雨荷越想越觉得其中诡异重重,一时间竟忘记了自身的处境。

脱欢细长的眼睛眯得已和针一样:“这么说……你知道?”

朱高煦道:“本王来此,本是要帮助太师寻找艮土的下落的。”

这一句话乍闻简直是消遣,脱欢却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夕照呢?”

朱高煦微微一笑,终于向秋长风看了一眼,等移开目光时,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几个字:“夕照就在本王手上!”

众人大惊,叶雨荷更是热血上涌,就连秋长风那一刻都悚然失色。

夕照竟在汉王之手,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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