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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灼心

哗啦水响,有人头露出水面。水丝缕缕,顺着发丝而落,流到那略显苍白的面孔上。

是秋长风。

无论江面风云如何波诡云谲,他总能逃得出来,就算那诡异的藏地火,也烧他不死。他非但没有死,右手还牢牢地抓住一人。

那人黑衣无发,神色枯槁,赫然就是姚广孝。

秋长风将姚广孝背负肩上,踉跄上岸,等将姚广孝放在岸边杂草上的时候,略带喘息。方才他用力极巨,又拖着姚广孝从水下渡江到了岸边,到如今,仍是忍不住地心惊肉跳。

云冷江滚,那碧绿的大火早就烧远,直烧到大江的尽头。

碧的火、灰的烟,冲到了云霄,给晚霞漫天的东方带来分肃杀清冷之意。

江水虽混沌,可在秋长风眼中,无疑比方才那碧绿的大江可爱许多。回头望去,见到姚广孝坐了起来,也在望着江面,平静道:“好一场大火。”

二人都和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可姚广孝始终不改古怪,就像秋长风不改沉静一样。

方才一场大火,生死一瞬,秋长风都忍不住地冒汗,可秋长风留意到,船上只有姚广孝还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姚广孝似乎不知道火能烧死人,不知道要逃命,不知道那时候可能再也看不到以后的落日。

姚广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秋长风一直觉得姚广孝再清醒不过,大明天下,能有如今的永乐盛世,和朱棣不可分割,但无须讳言,姚广孝在其中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修永乐大典,重开运河,大明南北恢复通商,修补战乱伤痕,几征鞑靼、瓦刺,清除大明隐患,数下西洋宣扬中华道义。朱棣通过这些事致天下升平,扬大明之国威,四海皆知,可这些丰功伟绩,姚广孝多数参与其中。

如今《日月歌》陡出,朱允炆要借东瀛力量复辟夺位一事事关重大,就算朱棣将平乱的重任交给了赵王和锦衣卫,但秋长风早就看出,姚广孝要做的事情,远比赵王要重要,而且肯定会和朱允炆一事有关。

赵王和锦衣卫去东海平乱,只是治标。姚广孝前往金山,才是治本。

金山留偈,肯定是《日月歌》的关键所在。

因为在朱棣看来,就算亲生的太子和汉王都无法完全依靠,只有姚广孝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这么值得信任的一个人,看起来怎么好像麻木不仁?

想到这里,秋长风都忍不住地苦笑,他也开始信这天地间,真的有股力量,叫做十万魔军。朱允炆能指挥这十万魔军,击垮大明的百万雄兵?

朱允炆凭什么能指挥十万魔军?

这本来就像神话一样,姚广孝却坚信不疑。秋长风因为姚广孝的信而有分相信,但见方才姚广孝视死如归的神色,秋长风的信念有了分动摇。

朱允炆疯了,因此做的都是疯狂的事情,姚广孝看起来也疯了,不然怎么死都不怕?

秋长风想到这里,本是缜密的思绪也带了分错乱,望着大江东去,接了一句,“可再大的火,也有燃尽的时候。”

碧火终尽,晚霞如火。那股碧火仿佛燃到了天上……

姚广孝嘴角带分哂然的笑,说道:“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他用的是我们,好像是说他和朱棣……

秋长风沉默下来,他听得懂姚广孝的这句话,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可他无话可说,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他现在不能对任何人吐露的秘密。

望着那如血的残阳,他想的不是方才江上的惨烈,却突然想到了如血的当年。

往事难追,但往事难忘。

他永远记得柳丝如雨的黄昏,他拿着那个早就干裂的馒头,痴痴地看着桥头。

灞桥柳色,年年伤别。

柳色下,有粉衣飘扬,玉颜祈望,终日凝眸。可他终究转过身去,一步步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

有时候,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那柳色依依,柳絮漫天如雪的季节,他看了扶在栏杆上白玉般的小手最后一眼,义无反顾地走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走的坚决,因为他当初还是韶华年少……

正沉思间,姚广孝已道:“走吧。”

秋长风收了思绪,皱了下眉头,还是望着江面,略有犹豫。

小舟一共有四人,但现在只有两个在岸上,姚三思、悟性都不知所踪。这茫茫江上,秋长风就算再自负,也不指望把两人从江里捞出来。

生死关头,他只能救上师,他别无选择。

他内心中对那大眼浓眉的姚三思,甚至有分愧疚,可他根本做不了更多。他只希望,姚三思会水。

可这是长江,波涛滚滚,会水的也不见得活下去。

姚广孝站起来,秋长风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想问什么,可见姚广孝已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向东走去,只能跟下去。

二人找不到船只,就算找到了,恐怕也没有乘坐的心情。只能沿着长江东进,顺流而下,就是金山的方向。

很显然,姚广孝还是要去金山。

他虽老迈,但行事依旧有坚决之意。这世上能成大事之人,莫不认准一个目标就走下去,不会轻易半途而废。

姚广孝显然是做大事的人。

秋长风跟在姚广孝身边,呼吸渐渐变得平静起来。那惊涛骇浪的风波过去,他虽在行路,但体力渐复。他曾经有过七年地狱般的苦练,七年虫蚁般的隐忍,才能用三年的光阴从校尉直到千户,甚至得到姚广孝的赏识。

这世上本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那十多年的磨炼,让他看似单薄的身体内,却蕴藏着喷薄的力量。

可姚广孝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秋长风如日高升,姚广孝却已迟暮。秋长风才待让姚广孝休息下再走,前方树林中,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秋长风目光微动,却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他听到那人脚步粗重,喘息连连,显然算不上高手,极可能是周边村落的村民。

等看到那人的面容时,秋长风有些发愣,知道推断有误。

对面那人见到二人,也愣在当场。

那人身上衣裳也带着潮湿,头发一缕缕地沾在额头,神色疲惫,一双大眼瞪得和灯笼一样,片刻后,惊呼一声道:“上师,秋千户,是你们?”

那人却是姚三思。

秋长风未想到滔滔江水也淹不死姚三思,倒有些意外之喜,半晌才道:“你……在找我们?”

姚三思脸上微红,沉默半晌才道:“是……”转瞬振作了精神道:“千户大人……上师,我们现在怎么办?”

姚广孝淡漠地望着远方,喃喃道:“只要不死,总要去金山的。走吧。”他不再多言,举步向东行去。

秋长风又打量了姚三思一眼,暗想,姚三思若是找我们,只会沿江候望搜索,而不会离开江岸。他走的是回南京的方向……他难道有了退意?唉,我本不该带他出来的。

他心中有分后悔,不是觉得带姚三思出来无用,而是蓦地感觉前途凶险,还远超他的想象。姚三思这样的人,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死在路上。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跟随姚广孝东行。

姚广孝说得不错,只要不死,总是要去金山的。这本是命,他和姚广孝的命!

姚三思望着二人远去,脸上突然有了分羞愧。他的确如秋长风猜的那样,方才有了回家的念头。这个素来向往冒险的百户,在方才生死一瞬,突然想起不肯让他冒险的姐姐。他从前不懂,不懂人间的生死离别之苦。等懂了以后,回去见姐姐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强烈。

刚才舟上四人,转眼间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面对大江。他不但思念家里的姐姐,还感觉前所未有的畏惧。有时候冒险,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有趣。

可见到前方那二人步履坚定,他心中蓦地又来了勇气,终于快步跟了上去,没话找话道:“千户大人,那个什么捧火会、排教为什么要在江上打斗呢?”

秋长风皱眉思索道:“他们或许是吃饱了撑的。”

姚三思信以为真,苦思很久,见秋长风嘴角若带感慨的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大人在开玩笑。”

秋长风心中却想,这个姚三思,太过天真了,本不适合做锦衣卫的。捧火会突然入江,咄咄逼人,乔三清放排东下,难道就是为了要对付捧火会?这一教、一会突然接战,为的又是什么?若是平常,他身为锦衣卫,长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要追查清楚,但这刻他的使命是保护姚广孝,怎能轻离?看了一眼前面的姚广孝,秋长风想要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终究压下了这个念头。

“不知乔三清死了没有?”姚三思自言自语,但显然不知道答案,因此只是看着秋长风。跟随秋长风多日,他对这个千户大人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秋长风笑笑,“你这样的人都死不了,乔三清是排教高手,怎么会死?”

姚三思道:“那捧火会损失了一条大船,还动用了什么金甲神、朝天鼓,不是毫无意义吗?”

秋长风半晌才道:“他们准备了藏地火,当然不是要烧死我们。藏地火虽厉害,但也绝对烧不死乔三清,捧火会这般作为,或许是想毁去乔三清的大排!”

姚三思大为奇怪,“那大排不过几百根圆木罢了,捧火会真是吃饱了撑的,和木头过意不去?”

秋长风只是笑笑,心中在想,当年乔三清的九天巨排妙用无穷,乔三清有了九天巨排,如虎添翼,捧火会毁去巨排,多半是为了先剪除乔三清的利器,然后再对付乔三清。他虽这么想,可总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但这些事情,当然不用对姚三思说了。

姚三思突然想起一事,暂时忘记了大排,四下望去,问道:“那悟性小师父呢?”见秋长风不语,姚三思心中一沉,忍不住向姚广孝道:“上师,不等悟性小师父了吗?”

姚广孝喃喃道:“要是死了,何必去等?只要不死,总要去金山的。”

姚三思一听,心中微寒,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本来以为去金山之行平淡无奇,可这时却觉得,每迈前一步,就是向阎罗殿行进一层。

三人默然行进了里许,杂草渐无,前方不远隐现村落。

姚三思肚子突然又叫了起来,方才急着保命,早忘记了饿,这会儿又疲又乏、身上发凉,这饥饿又死灰复燃起来。

看着前方的上师,姚三思心中嘀咕,就算碰到强盗,人家还管杀不管埋哩,这位上师,不但不管埋,而且杀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跟着这种人做事,只能自认倒霉,更不要指望他管我们的肚子。

想到这里,姚三思向秋长风望去,若有期望道:“千户大人,这忙了一天,上师也饿了。”

秋长风望着前方道:“据我所知,前方不远有个牛家村。过了牛家村,再行数十里就是高资镇,然后不到百里就到丹徒,可再渡江去金山。”

姚三思一听到渡江两字就反胃,忙道:“不如到牛家村先用点饭菜再说?你看……”有些惊喜道:“那儿有炊烟。”

突然见到秋长风凛然的神色,姚三思吓了一跳,嘟囔道:“大人,不吃饭也不用生气了。”

秋长风皱着眉头,止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姚广孝也停了下来。

二人望着远方的村落,竟都默然不语。只是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而姚广孝的眼中却露出分灰冷之意。

这时日早落山,却未入夜,朦胧中冷风吹来,带着分凉意。

姚三思湿透的衣服未除,此刻早恨不得生堆火儿烤干衣服,吃上香喷喷的米饭,然后睡上一觉。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姚三思问道:“千户,上师,不走了吗?”

秋长风脸色变冷,皱眉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问得太多,想得太少。前方有问题,你看不出来吗?”

姚三思望着前方炊烟渺渺的村落,微凛道:“那村子有古怪?”

秋长风目注前方的村落道:“当然有古怪。这时正是晚饭时分,偌大的村落,怎么会无人做饭?”

姚三思不解道:“怎么无人做饭,那不是有炊烟吗?”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想必是双手从未沾过油星的大少爷。炊烟发白,你看到的那些烟都是黑色,显然不是炊烟。”

姚三思搔头,从未想到过寻常的烟气竟然也有讲究。

秋长风又道:“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首诗想必你听过吧?”

姚三思道:“当然了,这首诗将农家乐趣,描绘的十分生动。”

秋长风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一个正常的村子,狗吠、鸡鸣、炊烟、人喧必不可少。但现在你可见到一样吗?”

姚三思看着远方那寂静若死的村落,心底冒起一股寒意,牙关不听使唤道:“这……这村子……没一个……活人吗?”

姚三思推断素来不准,这一次倒是一语中的。

牛家村竟真的没有一个活人。

整个村子,到处都是废墟残垣,黑烟渺渺。方才姚三思看到的黑烟,就是火烧村落的余烬。

姚三思终于明白了自己和秋长风最大的区别,他什么时候都是个吃货,而秋长风什么时候,都是个随时准备吃人的货。若有人想暗算秋长风,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因为这个秋长风,就算睡觉,好像都在睁着眼睛。

三人走在那空旷的泥土路上,见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有几条死狗毙命在街上,浑身焦黑。

秋长风神色凝重,走到一家门口,望着烧焦的柴门,突然一脚踢开。

咣当声响,那柴门径直倒了下去。

院子中,凌乱地躺着数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无不身子焦黑,手足蜷缩。

姚三思见到院中的惨状,心中狂震,突然冲到一旁,吐了起来。他奔波一天,粒米未进,呕了半天,颇为难受,却什么都未吐出来。

抬头一望,见秋长风、姚广孝早进了院子。这时暮色垂天,天色早黯,姚三思只感觉到冷气嗖嗖,那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荡,大叫一声,冲到院子中。

院落中,姚广孝缓缓坐在台阶上,如同坐在庆寿寺中,这满院的尸体,他好像并未见到。

姚三思看着姚广孝,倒感觉姚广孝真的不必怕,姚广孝实在和这满院的尸体很配,因为姚广孝看起来就像个幽灵。

终于移开了目光,落在了有些冷、但还算有些人气的秋长风身上。秋长风正蹲了下来,看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姚三思实在不知道这烧焦的尸体有什么好看,先生起了一堆大火。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火光更让人心安的?

火光闪烁,淡化了夜的狰狞。

姚三思终于鼓起勇气到了秋长风身前,诺诺道:“千户大人,他们都被烧死了,你还看什么?”

他毕竟跟随秋长风有段日子,也学到些东西,见尸体肉色焦黑,手脚蜷缩,很明显是烧死的痕迹。

秋长风却摇摇头道:“活着被烧死之人,肯定会奔走急喘,因此会有烟灰入口,但我看了几人的口中,并不见此迹象……”

姚三思一凛,立即道:“他们是被杀死后,然后再被焚尸灭迹?”

秋长风点点头,赞许道:“你这次猜得不错。再说大火烧村,竟然无一人活命,这怎么可能。很显然,他们是被人杀害的。”

他身为锦衣卫,虽在赶路,适逢命案,还是忍不住想查查凶手是谁,因此查看尸体的伤痕,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

可让他错愕的是,尸体若非被烧死,当然应有别的致命原因,可他找了许久,竟一无所获。

他虽不是仵作,但他学了乾坤索,验尸的经验,比有多年经验的仵作还要丰富,不然当初何以能够纠正甄仵作的过错?可他这般经验,还看不出尸体的死因,这寻常的一具尸体,在秋长风眼中,就有极为不寻常的问题。

沉吟间,目光一凝,隔着衣襟,伸手抓住了尸体的右手,抬起来一看,见到尸体右手五指的指甲带分碧绿,虽经灼烧后,却不褪去。

秋长风心中一震,暗叫道:“是灼心?捧火会下的手?”

他见多识广,知道捧火会以火为信仰,善于用火,有一种极厉害的纵火之法叫做灼心。灼心之术一施,有粉末立即可从对手口鼻攻入,直迫心脏。可引起人手足抽搐,皮肤黝黑,状似烧死。不过遇害的人指甲会有点碧绿。

他当下又看了其余几具尸体,发现无一例外的都是指甲带绿,更是肯定了判断,可心中疑惑之意更浓。

他知道排教由四排法主持大局,捧火会却是由天地人三君来操纵。灼心一术,本是捧火会高手才能运用,捧火会的高手突然出现在这不起眼的牛家村,杀人放火,所为何来?

他知道凶徒故意纵火,不过是制造人被烧死的假象,掩盖死者的真实死因。

目光流转,落在堂中的炉灶内,只见死灰余烬,秋长风走过去伸手探试,发现并无热度,心中又想,这家人锅虽清刷,但未下米,昭示这户人家尚未烧火晚饭,凶徒应该是晚饭前动的手。那时候乔三清也在江上,捧火会、排教蓦地在江上大动干戈,难道说,捧火会高手为了狙击乔三清,在这里停留,为防泄漏行踪,这才杀了村民?

他这番推理丝丝入扣,倒也说得通,可他内心却始终感觉有些关键问题还未解决,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姚三思见秋长风前往炉灶前,心中升起分希望,见秋长风又立着不动,不由得失望。知道求人不如求己,才待举步,突然浑身发毛,只见到形色枯槁的一张脸几乎贴在他的面前!

姚三思浑身发冷,大叫一声,几乎要退到火堆上。

等看清楚面前那人竟是姚广孝,姚三思抹了一把冷汗道:“上师,你也对尸体有兴趣?”

姚广孝也不说话,只是手中拿着茅草在火堆中点燃,然后入了堂中,将茅草递入炉膛中,升起火来,又将一口大锅放在上面,盖上了盖子。

然后姚广孝就坐在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炉灶。

这庭院中满是尸体,难免鬼气森森,姚广孝的一举一动在姚三思看来,更是古怪难测。

等了许久,那大锅中现出腾腾热气,可姚广孝还在坐着,一动不动。

姚三思终于按捺不住,向秋长风问道:“千户大人,上师他……在施法吗?最近我们路途不顺,上师想必是要驱邪吧?”

秋长风白了姚三思一眼,“上师是在蒸饭。”说话间大步走到锅台前,掀开锅盖。

有米香传来,暗夜中,带了分温暖之意。

秋长风洗了碗筷,为上师盛了碗饭,居然又为姚三思盛了一碗,招呼道:“吃饭了。”

姚三思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从未把姚广孝和做饭联系到一起,在他心目中,姚广孝几乎是和“饭”字无关的。他亦没有想到,秋长风居然会给他盛一碗饭。

端起饭碗,只感觉有股热从手中传到心里,可看着院中的尸体,姚三思又如何吃得下去?

姚广孝缓慢地咽着米饭,一声不吭。秋长风却是几筷子就扒了一碗饭,又要去盛。无论什么时候,吃饱了才有精神做事。去金山一途,如今看来诡异重重,他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秋长风就要再次盛饭之时,突然脸色微变,似乎倾听着什么。

姚三思才要扒饭,抬头见到秋长风这般,惊叫道:“怎么了,饭中有问题?”经历了这些风雨,他已如惊弓之鸟,只觉得步步杀机。

他话音才落,就听到远处突然有沉雷响动。星月黯淡,但毕竟没有乌云遮盖,这时候怎么会有雨?

转瞬之间,姚三思就已察觉,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这等深夜,这等荒村,怎么会突然有人纵马经过?

姚三思一念及此,手微颤抖。与此同时,马蹄声遽然停在了院落之前,倏然无声。那马蹄声由动变静,暗夜中,竟有着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之意。

紧接着,人影憧憧,数十人冲进了庭院,为首一人容颜如铁,见到堂中三人时,慌忙过来参拜,大声道:“原来上师在此。千户卫铁衣参见。”

来人正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他刻意提高了声调,倒不是因为姚广孝好像耳朵聋,而是说给院外的人听。

院外有人尖声叫道:“怎么,上师在这里?不是凶手吗?”

秋长风一听,就忍不住地皱眉。火光一耀,衣红如火的云梦走了进来。

见了姚广孝,云梦又惊又喜道:“上师,在这里见到你们,真的很巧。我们要去金山转转,上师也去吗?”

秋长风心中叹息,暗想云梦赶来,当然是有目的前来,绝非巧合。他心思转念间,目光落在公主身边一人的身上。

那人青衣黑发,简装细腰,就站在公主身边不远,如同湖中雨荷悄然而立,看起来弱不胜衣,正是叶雨荷。

她清减依旧,见秋长风望过来,澄净如水的秋波掠过秋长风,并不停留。

姚广孝听公主询问,也不答话,只是缓缓点点头,继续吃着米饭。

云梦公主见了,微蹙眉头。她的确如秋长风所想,是按照杨士奇的计划行事。

杨士奇虽遭朱棣呵斥,但对太子的忠心不改,感觉如今天子之威益发的难以捉摸,若不帮太子扳回颓势,只怕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朱允炆突然卷土重来,极为诡异,若能平了这场叛乱,显然是能极大的提高太子在圣上心目中的分量。

无奈天子对太子、汉王均是不满,竟另派赵王和纪纲前往定海平乱,杨士奇、习兰亭等人有力难使,却敏锐的感觉《日月歌》另有玄机,而上师亦是看重《日月歌》的再现,多半要去金山破解谜团。

当初提及金龙诀时,宁王脸色大变,之后遇刺,虽说未受伤害,但一场惊吓后卧病在床,无论云梦怎么询问,宁王都对金龙诀只字不提,云梦无奈,只能放弃从宁王口中知晓秘密的想法。

得知姚广孝从水路前往金山,云梦公主立即和卫铁衣、叶雨荷快马前往金山,不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姚广孝。

卫铁衣早知道这村子是个死村,见到院中的尸体,还是忍不住地触目惊心,低声询问秋长风道:“秋兄,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看姚广孝保持沉默,对所发生的一切都很漠然的样子,心中微动,摇摇头道:“我和上师也才来不久,不懂怎么回事。”

云梦公主有些不耐道:“管他们做什么,这些事情自然交给镇江府处理。秋……千户,你休息好了吗?”她声音中突然有分温柔之意,实在是少有之事。

秋长风却知道云梦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沉吟道:“多劳公主费心,卑职还好。”

云梦公主偷望了姚广孝一眼,说道:“你若休息好了,会不会连夜护送上师前往金山呢?”

秋长风立即明白了云梦的用意,迟疑道:“上师疲惫,又逢惊遇,为上师身子着想,只怕要休息一晚才走。公主若是着急,不妨先行赶路。卑职护送上师就好。”

云梦公主心中嘀咕,姚广孝不去金山,我去做什么?眼珠一转,笑道:“本公主若是不知道上师在此,当然会立即前往金山。可如今既然知道上师在此,当然要护送上师前往金山了。”

感觉秋长风多半会阻挠,云梦公主有些撒娇地望向姚广孝道:“上师,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反对的,是不是?”

姚广孝终于吃完饭,放了碗,只说了几个字,“明早出发。”他说完后,起身找了些稻草铺在地上,盘膝坐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云梦公主只当姚广孝答应了,倒有几分欢喜,立即呼呼喝喝,让卫铁衣吩咐众侍卫轮班休息,保卫上师安宁。

晚风萧瑟,夜幽如梦。

云梦公主吩咐的途中,忍不住斜睨了秋长风一眼,满是得意的表情。

秋长风见姚广孝居然并未拒绝云梦的请求,很是错愕,但无从反对。略作沉吟,见叶雨荷站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神色幽冷。秋长风见四下无人注意,终于缓步走到叶雨荷的身前,见叶雨荷对他视而不见,秋长风沉吟许久才道:“叶捕头,很多事情,其实和你无关,你真的不必参与进来。”

叶雨荷没有扭头,冷淡回道:“我其实也和千户大人无关的,千户大人何必管我的事情?”

秋长风并未被叶雨荷的冷漠击退,只是沉默片刻才道:“那你要怎样才能退出呢?”

叶雨荷缓缓转头,秀眸中带分讥诮之意,“千户大人如果不去金山,那我就可以退出此行。”

秋长风微愕,半晌才摇头道:“我……我不能的。”

叶雨荷冷冷道:“既然千户大人都左右不了自己,为何想要左右别人?难道你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破坏了你们打压太子的计划,这才不想我跟随吗?”

秋长风皱眉良久,终于轻叹口气,缓步走开,可神色中,带分茫然。

姚三思偷偷迎上来,悄然道:“千户大人被拒了?”

秋长风错愕道:“你胡说什么?”

姚三思偷笑道:“卑职跟大人久了,多少也知道些观人之法。大人偷偷去找叶捕头,显然有不能对外人说的事情。你们之间,当然不会有什么公事,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在南京的时候,对叶捕头好像就点意思,这次莫非是向叶捕头表白情意?”见秋长风叹为观止的样子,姚三思更加肯定了推断,微笑道:“可见大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瞎子都知道大人被叶捕头拒绝了。”

秋长风点头道:“你不是瞎子。”心中想,瞎子想的还有点谱,你猜的全然不在谱上。

姚三思根本听不出秋长风的话外之音,洋洋得意道:“我当然不是了,我非但不瞎,还看出千户大人转身离去时,叶捕头偷偷地在看着你。女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你,反倒对你越是冷漠,因此我感觉千户大人还是很有戏的。”

秋长风抑制住回头的想法,很是钦佩道:“那按照你这么说,女人要是拔剑指着你,肯定是爱你入骨了?”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又有些遗憾道:“其实千户大人长的不差,可就是不懂女人,也不懂诗词歌赋,不然以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念两句诗给女人听的话……”

秋长风截断道:“谁说我不懂?当初秦淮河上,我就是以一首多情的诗词,这才打动了云琴儿的心扉……”

云梦公主远远听了,暗中讥笑,但知道眼下不是和秋长风闹翻的时候,因此并未揭穿秋长风的牛皮。

姚三思又敬又佩道:“还不知是什么诗词有这种威力?”

秋长风缓缓吟道:“这首诗你要听好了,我这辈子就靠这首诗混呢——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他吟诗的时候,叶雨荷本不屑要走,可只听了两句,陡然止步,虽未望着秋长风,但目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姚三思忍不住道:“千户大人,这好像是咏春的词作,现在都秋浓了。”

秋长风并未去看叶雨荷,只是道:“这你可错了,诗词歌赋不过是言为心声,春秋无所谓,关键是你心中是春是秋。”

姚三思似懂非懂,终于问道:“还有下文吗?”

叶雨荷眼中蓦地有分错愕,只听秋长风又念,“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春早去,但相思永在,丁香花谢,豆蔻凋零,但若有相思,何管花谢花开?

秋长风念完词后,望着天空,有流星划落,如那如梦星眸。他呆呆地望着,似已痴了,并没有留意叶雨荷霍然扭头,正有些惊诧地望着他,握着的手掌,带着玉般的苍白……

云梦公主却哑然失笑,心中暗想,这个秋长风突然泛酸,明明秋天了,还在念着春未休,卖弄斯文,却不解词意,真是笑话。

她并不知道秋长风此刻的心境,眼下更无法体会秋长风言下深意,却出奇的没有嘲讽。她虽是刁蛮任性些,但心地总算好的,只以为这一番换了性子,稍加忍耐,和姚广孝到了金山,就能破解《日月歌》之谜,立下大功,帮大哥顺利登基。

一切均是想的美好,可她终究没有刘伯温的神通,无法预测以后的事情。

她若是知道到金山后发生的一切,只怕此刻立即掉头回转,待在阁中,再不去管江湖的风波险恶、伤心别离。

以致多年后,她每念于此,都忍不住扪心自问,心中绞痛,若所有一切可重新来过,她是否还如今日这般的选择?她不肯全然放弃,只因为江湖虽恶,但仍有些许事情历历在目,虽然情缘搁浅,但思念永远如灼心之毒,刻骨铭心,难以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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