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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前进与后退

蔚山之役,明军丢弃了积聚多年的辎重,狼狈地撤回了庆州,并进一步撤出了庆尚道,轰轰烈烈的五万大军南下之役就此狼狈地失败了。

惊魂未定的杨镐一路后退,一直到确定日军没有尾随追击,这才安定下来,履行他作为一名主帅的职责——防御敌人反攻。

为了安抚朝鲜国王,杨镐退去了汉城。临走之前,他把麻贵派去安东主持前线事务,收拢败军,重新编伍,然后把撤退中建制保存完整的几支部队撒出去,李芳春、牛伯英前往南原,祖承训、茅国器等人驻守星州。

杨镐此举明显是过虑了。日军此时根本没有进取之心,打破了蔚山之围以后,诸将就各自散去,高高兴兴向秀吉表功,没人提反击的事。就连加藤清正,嘴上叫嚣着要报仇,却老老实实留在蔚山加固城防。他先把岛山城修补完毕,又在北面杨镐扎营的山上又修了一座城,还特意修了一条从岛山城内到汲水水井处的甬道——这明显是被蔚山围城战围出了心理阴影。

布防完毕,杨镐开始认真考虑战败善后的事情了。

蔚山之战人员损失倒不大,但是败的太难看了。对于要面子的大明朝廷来说,东西损失事小,面子损失事大。为了给朝廷一个过得去的交代,杨镐把邢玠、麻贵都拉到一条船上来。他们两个也是这次蔚山之战的主要推动人,出了事,三个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给朝廷交代呢?很简单,讳败扬胜,把明军最后的崩盘说成回军,把加藤清正在岛山城里的惨状说的再惨点,最后再送几个日本俘虏过去,这事就结了。

有一个关于杨镐的故事广为流传。说杨镐回到汉城以后,要求诸营统计伤亡上报,结果诸军把簿子递上去,杨镐接过来一看,我靠?居然有两万多,这让我怎么跟朝廷说?他大笔一挥,改成了数百人,这才往上报。

这个故事堂而皇之地写进了明史,但是其真实程度十分可疑。

明军一共才四万多人,一下子伤亡过半,旁边还有御史监军盯着。杨镐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遮的住。

再说了,他如果把两万的伤亡少报成数百,朝廷就会按照四万人的指标给他制定战略目标。拿两万人干四万人的活,杨镐又不是傻子,何必自讨苦吃。

最后一点,如我们在上一章节末尾分析的那样,明军实际伤亡不可能超过两千,这个“两万”的数字,实在是离谱到家了。

所以杨镐向朝廷隐瞒败报是有的,不过没有那么夸张,我们不能随便往古人身上泼脏水。

很快这一份奏章写好了,杨镐让邢、麻两位签好名字,然后送去了北京。随信而附的,还有一封杨镐给次辅张位与三辅沈一贯两位内阁的私信,在信里杨镐说了实话,请两位居中斡旋一下。

信送走了,援军到了。

游击兰芳威带着四千浙兵和参将王国栋的三千骑兵,作为蔚山之战后的第一批后援部队赶到汉城。跟他们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位军前赞画,叫做丁应泰。

这位丁应泰,可是一位名嘴。他原本是山东按察使萧应宫的幕僚,曾经代表萧应宫去找邢玠和杨镐为沈惟敬求情,被邢玠骂了出来,从此怀恨在心。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直跟援朝将士有着深仇大恨。早在碧蹄馆之役以后,他就曾经上书弹劾李如松,大嘴一张,就是李如松丧师数万——都快成日本军方发言人了。

这次他来到朝鲜,早憋了一肚子心思,好好发挥一下。

到达汉城以后,丁应泰没闲着,像狗仔队一样在周围防区各个部门里到处溜达,很快就被他找到了一条绝佳的素材。

陈寅在蔚山之战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在即将攻入岛山城之时被杨镐硬生生换下来了,又在次日的战斗中负伤,一直在汉城休养。陈寅本人倒没说什么,但他同营的几个同僚周冕、周陛对此纷纷不平,加上蔚山大败,他们更觉得杨镐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这事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丁应泰耳朵里。丁应泰如获至宝,赶紧拿着小本本找到周陛,周陛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开始对丁应泰倾诉杨镐的种种不是之处。

岛山之败的指挥失误就不必说了,最可气的是,杨镐还拿军中的杂役与商人去填阵亡者的名额,吃空饷,囤积了大批物资,就是不发给诸营,导致有的营里马匹甚至已经饿了好几个月。种种罪行,不一而足。

丁应泰在汉城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默默地把这些搜集来的线索都记在心里。等资料搜集的差不多了,他又去找到杨镐。

在这之前,杨镐刚刚经历了一次小小的风波。他的父亲在二十六年初病死,按规矩儿子应当辞职回加守孝,不过考虑到战事紧张,主帅不可轻易更换,万历特批了夺情视事。御史汪先岸想揪着这件事弹劾,结果被几位阁老按了回去。

惩于这起风波,杨镐不想再惹这些嘴欠的言官,对丁应泰还算挺客气,两个人聊得还颇投机。丁应泰看对方已经消除戒备,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岛山之战。杨镐这时候已经收到了张位的回信,得意洋洋地拿给丁应泰看。丁应泰一看,里面说:“岛山之战,杨镐肯定要记大功一件,我会好好帮你,赢得皇帝褒崇云云。”心中不由大喜,有了这枚证据,他的报告可以划上一个圆满的记号了。

丁应泰告辞杨镐以后,写了一篇奏疏,在六月份送去了北京。

就像是他期待的那样,这篇奏疏在北京引发了极大的震动。在奏疏里,丁应泰弹劾杨镐当罪者二十八、可羞者十,然后说麻贵李如梅等人也是贪滑丧师之辈,当斩者六,党罪者十,连张位、沈一贯两位阁老,也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这一杆子,从汉城戳到北京,把援朝一线将官到朝廷主官全打翻了,满朝震惊。

在这封奏疏里,有些罪名丁应泰说的有道理。比如他指责杨镐“倭至则弃军士而潜逃,兵败则议屯守以掩罪,既丧师而辱国,敢漏报而欺”,批评辽东军军纪太差,李如梅“凌蔑将官,淫掠属国”,这都是事实。

但有些话,则实在太过了,明摆着是成心构陷。比如丁应泰说“辽兵阵亡已逾二万,皆丧于如梅兄弟之手”,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明史》中两万伤亡的谣言,恐怕就是从这里来的——还有他说杨镐和李如梅故意献媚于加藤清正,擅自讲和,明显是歪曲真相,只拣不好听的说。

但这些都不是丁应泰真正的杀招,他最狠的一刀,是砍向了内阁张位、沈一贯两位大佬。

丁应泰在奏疏里说,杨镐之所以能得到这个经理位子,是朝鲜人贿赂张阁老的结果,而杨镐在朝鲜的胡作非为,全都是张、沈二人在背后撑腰,三个人凑到一齐,就是“护党罔上”。

千万不要小看这“护党罔上”四个字,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对这四个字深恶痛绝的。

你贪渎,你无能,你残暴,你好大喜功,这都不是问题,但是你敢跟别人勾结起来骗我,那就他吗的不像话了。你们一群人今天敢抱团骗我,明天就敢抱团反我,我这个皇帝还怎么当?

万历皇帝越想越气,把张位、沈一贯叫过来,说当初杨镐他爹去世,是你撺掇我给他夺情视事。我说你怎么那么积极,原来是早就商量好了糊弄我啊?你们俩呀,停职闲住,歇歇吧。

万历皇帝越想越气,把张位、沈一贯叫过来,说当初杨镐他爹去世,是你撺掇我给他夺情视事。我说你怎么那么积极,原来是早就商量好了糊弄我啊?你们俩呀,停职闲住,歇歇吧。

这一下把两位阁老给吓坏了,又是请罪,又是自贬,几乎没晕死过去。首辅赵志皋也拼命说好话,替两位同僚开脱。

万历皇帝后来气稍微消了点,仔细一想,这两个人平时办事也算得力,给别人发私信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才下旨让他们继续留任。

处理完了内阁的两位大臣,朝廷对前线几位主事者的处理意见也出来了:杨镐革任回籍;邢玠暂兼经理军务;麻贵、李如梅暂留原职,等调查清楚了再论处置。朝廷还派出特派员兵科给事中徐观澜前往朝鲜,仔细调查丁应泰指控的诸项罪名。

至于经理之职,朝廷先属意汪应蛟,后来挑中了天津巡抚万世德。

丁应泰弹劾的消息传到朝鲜,杨镐大惊。他拿到了奏疏的抄件一看,发现里面有许多细节,不是军中之人根本就不知道,再仔细一查,原来是周陛干的好事。

杨镐怒从心头起,把周陛叫过来痛骂了一顿,然后关进了大牢。这一下子浙兵们不干了,他们一直以来打仗都是最苦的,发饷吃粮都是吃最差的,长期压抑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在周冕的带领下居然围攻经理衙门。杨镐一看浙兵这是要闹兵变,连忙叫来彭友德、许国威几个亲信,带兵勒马,跟浙兵展开对峙。

陈寅听到浙兵闹事的消息,大叫不好,围攻主官是军中大忌,无论杨镐失势不失势,无论接任的是谁,浙兵都要倒霉。他连忙驰马赶至经理衙门,亲自劝解周冕等人。浙兵在他的劝说下,这才收兵回营。杨镐知道自己这个经理当不长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陈寅把台阶准备出来了,他顺坡下驴,把周陛也给放了出来。

很快朝鲜人也知道杨镐被去职的事,汉城立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杨镐虽然打了败仗,但在朝鲜人心目中威望却很高,大家都还记得这位杨经理在去年单骑入汉城的壮举。尤其是朝鲜国王李昖,他特别喜欢杨镐,听到他居然被朝廷去职,大吃一惊,说杨经理是有功之臣,大明怎么能这么干呢?

不行,咱们得帮帮杨经理,李昖说。怎么帮?自然是用他们最擅长的手段——辩诬。

李昖先找到负责朝鲜山东军务的钦差梁祖龄——恰好就是他接替了丁应泰的老上级萧应宫的职位——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梁祖龄说你跟我说没用,还是给皇帝上书吧。于是朝鲜在八月份给万历皇帝上书一道,说杨经理是个大好人,他一到朝鲜,整个局面为之一变,所有人都交口称赞他;虽然岛山之战失败了,但那是小败而已,不能因为输了一次就把主帅换走。自从杨镐走以后,人心惶惶。邢玠也不干事,联军人心惶惶,仗就快没法打了。

恰好在这时候,监军御史陈效也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认为蔚山之败确系属实,但与日军和谈,只是欺骗敌人的手段,“擅自和谈”这帽子扣的有点大了。

在这两方面的努力之下,万历的态度有所缓和,杨镐的境况又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丁应泰一看朝鲜人居然敢来搅局,十分恼怒,他恰好在九月份又去朝鲜考察,转一圈后上书一封,把朝鲜人也告上朝廷去了。

丁应泰罗织罪名的水平,比来俊臣什么的都强。他在奏折里说:“我在定州用布匹跟朝鲜人换了本书,叫做《海东记》,作者叫申叔舟。这本书里记载了一些万历二十年发生的秘事,比如里面说朝鲜偷偷召来日本人,约定一齐取回辽东高丽旧地;又说朝鲜即使在战争期间,仍旧偷偷与日本交通贸易,大米黄豆一船一船地运去九州,说的有鼻子有眼。

最后丁应泰又说了:在这本书里,写到日本年号字都特别大,写到大明年号,字都特别小,明显有不臣之心。

罗织到了这地步,也算是一朵奇葩。

朝鲜一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他们实在没想到,为了捞出杨镐,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国王少不得又派遣使臣继续辩诬之旅,拼命辩解这本书是伪造的,朝鲜对大明的恭顺绝无问题。

好在万历皇帝大事不糊涂,他知道丁应泰在瞎说,于是下旨安抚朝鲜国王:“尔国世效忠顺,不必因人言疑惑。”万历皇帝又给他们吃了一粒定心丸,说朝廷大军已经云集,新任经理万世德也已经往朝鲜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从万历二十六年的正月到九月之间,明军没有继续进攻,一边积蓄力量一边热热闹闹地打着嘴架。在这期间,除了丁应泰折腾起的大波澜以外,还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件是李如松之死。

这位总兵回国以后,朝廷里指责他通倭的声息一直未曾断绝,李如松也很识趣地低调过日子。万历二十五年,辽东总兵董一元离职,无数人都盯上了这个肥缺,推荐奏表如雪片般堆到内阁,可没想到万历谁也没挑,直接发话让李如松担任。

朝廷官员们不甘心,七嘴八舌地说李如松有多差多烂,万历却丝毫不为所动。李如松对万历的爱护大为感激,从此尽心尽力。万历二十六年四月,土蛮侵犯边境。他亲率部队前往围剿。这位大将秉性不改,仍旧喜欢冲锋在前,轻骑孤进。这一次,他没有像在碧蹄馆那么幸运,在诨河附近中伏身亡,年仅五十。

消息传到汉城,朝鲜国王李昖闻之嗟叹不已。他跟李如松相处的不太愉快,但后者夺还三都的大功,也是不能抹煞的。李昖派了专使前往辽东吊唁,还在汉城设立了牌位祭祀。

李如松的死影响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祖承训。他原来驻扎星州,听到老长官阵亡的消息,大为悲痛,当时就表示要回辽东。但杨镐考虑到援军未到,没有批准他这个请求。

还有一个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

丁应泰在奏疏里除了骂杨镐以外,骂得最狠的就是李如梅,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在他的嘴里,李如梅是一个无比贪婪、无比蠢笨又无比暴虐的将领,朝廷居然容忍他活到现在,简直不可理解。

可万历却没有动李如梅。

一来是李如松刚死不久;二来万历本人还是挺欣赏李如梅的,反而一度考虑过把他扶为御倭总兵官。这个举措遭到了群臣的反对,他们觉得李如梅在朝鲜抢功劫掠,不收拾他就算好了,怎么能还升职呢?

群臣都没料到,这是万历一招拆屋开窗的妙手。我说开窗,你们一定反对;但我说要拆屋子,你们就会说只开个窗户就算啦。在大臣们上书反对李如梅担任御倭总兵官之后,万历大笔一挥:“好,听你们的,李如梅在朝鲜表现不佳,还是回辽东接替他哥哥当辽东总兵吧。”

不只是辽东总兵,万历还给他加了一副担子,担任备倭总兵官。备倭就是防备倭寇,辽东防备倭寇的方向,只有朝鲜一处,所以实际上他的职责,是管理援朝明军在辽东境内的后勤补给。这等于是肩负起了辽东战区、朝鲜战场的辽东后勤区两大重任。

李如松九泉之下,看到万历这么够意思,也可以瞑目了。

第二件事,是李宁之死。

李宁也是辽东军的一名悍将,早年在辽东名声不太好,曾经屠杀平民冒领军功,被御史弹劾过好几次,但他倚靠的是李家这棵大树,都有惊无险地渡过去了。

李如松入朝的時候,李宁作为主力之一也随军而行,历经平壤、碧蹄馆等一系列重大战役。第二次援朝的时候,他也跟祖承训等人一齐再度被征召入朝。蔚山之战后,他被分配到了居昌附近,协助解生防御,在双方实际控制线附近活动,算是一线作战。

万历二十六年四月,解生在居昌击溃了日军一股小部队,救出大批朝鲜百姓,把明军的控制线推进到居昌以南。这意味着明军从此可以一路南下进攻晋州,把日军的沿海防线一分为二。

驻守晋州的岛津连忙派遣一支部队北上,封堵住明军沿中路进攻的大门。杨镐接到军情以后,立刻命令李宁率兵两千前往阻截,力求把敌人拦在居昌附近的险峻山岭中。

李宁与日军在居昌、咸阳附近的沙斤驿发生了遭遇。他对倭寇毫无惧色,二话不说,带着人杀过去,与日军拼了个势均力敌。日军面对辽东铁骑,抵挡不住,纷纷败走。这时候,李宁的“李如松综合症”爆发了,他没有等全军集结,只带着身边的几十个家丁就杀了过去。

日军一看李宁轻军深入,便在山后摆了一个口袋阵。等到李宁入围之后,四面伏兵大起。李宁这几个人带的太少了,即便是辽东军战斗力惊人,也无法弥平巨大的数量差距。李宁奋战不敌,被乱枪打死——和他的老长官李如松一先一后,同月身亡。他战死以后,他的亲兵把总李乐带着六百多人继续,最后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脱离了战斗,被赶到的朝鲜军郑起龙救了下来。

李宁是整个援朝战争中明方阵亡的最高军官之一,副总兵。李宁战死之后,杨镐立刻下令让其他将领都安心防守,切不可轻易出击。

其实杨镐的担心是多余的,日军除了在居昌搞了一次大活动以外,然后在彦阳、锦山、古今岛、顺天、龙谭等地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以外,其他时间都表现得异常乖顺。

日本人不仅不愿意往北打,而且已经不愿意再打了。早在二月份蔚山之战刚结束的时候,加藤清正派了一个日本使者和一个朝鲜俘虏,前往汉城要跟杨镐继续和谈,结果走到竹山就被吴惟忠逮住了。杨镐连见一面的兴趣都没有没,让吴惟忠自己处理。到了四月份,在顺天的小西行长又派了那位金牌小间谍要时罗,前往南原找李芳春,希望和谈。李芳春这次一点没客气,直接把这位爷逮起来了,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他们为什么这么急着和谈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秀吉之死。

秀吉在这一年,病情愈发严重。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罹患重病,早已经是形销骨立,弱不禁风,连走路都需要搀扶,只能龟缩在伏见城里,只是在三月份去醍醐寺赏了一次樱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日本霸主绝对撑不过今年了。

庆长之役是秀吉凭借一己之力强势推动,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打的十分不情愿。现在秀吉已经病入膏肓,日军退出朝鲜已经是必然之势。现在的问题,只是什么时候退,怎么退而已。征朝诸将在心里都开始打起了小九九。

秀吉的野心此时已经被病魔折腾得所剩无几,再没了“显佳名于三国”的理想。可他觉得不甘心,前方的捷报频传,胜利一个接着一个,每一战都杀死几千数万的明军与朝鲜军,吓得大明和朝鲜不断乞和,可为什么日军的领地却越打越小,敌人越打越多呢?

前线的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秀吉其实很明白,毕竟他自己就是行伍老手。只不过这位老枭雄不肯放弃心中那一点侥幸,不愿意让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征韩大计付之东流。可是理想在现实面前碰的头破血流,朝鲜战局的日趋恶化,国内越来越多的一揆叛乱,还有德川等东国大名们谦恭外表下的隐隐威胁,让秀吉不得不把目光从自己挪到心爱的儿子秀赖身上。

自己已经活不了多久,但秀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扔下一副烂摊子就走,我要给我的孩子留下一个万国臣服的天下。

于是,狂妄的秀吉逐渐消失,理性的秀吉在慢慢醒来。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庆长三年(万历二十六年)五月,前田利家等大老集体向秀吉请求撤军。在秀吉的默许之下,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毛利秀元等大名先期渡海归国。他们要么是秀吉的亲戚,要么是西国的精锐,秀吉先把他们调回国,是怕他们折损在朝鲜,削弱丰臣家的实力。

而留在朝鲜的日军,只剩下六万多人,其中包括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父子、立花宗茂、宗义智和岛津义弘等大名——除了黑田长政的甲斐兵和宗义智以外,基本上全是九州兵。他们以东边的顺天、中部的固城、泗川以及西边的蔚山、西生浦为三个支撑点,背靠大海,遮护全罗、庆尚两道的南部海域。

这六万人,是日军两次侵朝的绝对主力,绝大部分战役都是由他们承担的。秀吉没让他们回国,一是需要他们监视联军动静,以免干扰大部队渡海;二是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能在朝鲜保留一个落脚点,以便日后再图。

可惜秀吉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这位日本霸主在伏见城内溘然去世。在临终前,秀吉向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以及上杉景胜五位大老表达了托孤之意,希望他们能辅佐丰臣秀赖,把丰臣家的传承一直延续下去。

在五位大老先后都表达了忠心以后,秀吉停止了呼吸。这位壬辰战争的始作俑者,就这么死在了战争结束之前,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无论秀吉在日本国内拥有多么崇高的地位,无论后世的影视文学电子游戏对他进行怎样的渲染和美化,对于大明以及朝鲜来说,秀吉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侵略者,他的双手沾满了几十万明、朝军民的鲜血。

丰臣秀吉的侵朝,是日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邻国展开以灭国为目标的大侵略。它不仅影响到了当时的政治格局,还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数百年后。秀吉的精神信徒们再次踏上朝鲜,开始了构建“大东亚共荣圈”的,其思想渊薮,即肇始于秀吉。

这个在同时代造成无数牺牲者,又在后世间接造成更多灾难的元凶,居然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死去了,实在是太遗憾了。

八月二十七日,除了宇喜多秀家以外的四位大老,集体签发了一份文件,文件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根据秀吉的遗命,要尽快把驻朝日军都撤回来。九月十五日,他们又形成一份决议,要求设法大明和谈,以争取时间。

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四大老第二次下达了班师的命令。

这道命令,驻朝的六万日军没有立刻执行。

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实在忙得走不开。

因为一个绝大的危机,正朝着他们汹涌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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