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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变成邮票

天文台发出寒冷天气警告,市区气温低于八摄氏度,还下着冰寒彻骨的微雨。

这样的情景,玲玲特别想死。

她打个电话给婷婷,询问一下,自去年圣诞南亚地震海啸大灾难后,便一直失踪的阿健,回校复课没有?

她暗恋阿健很久了。自己去年起决定辍学出来打工(其实是校方暗示退学),仍不时打听他的消息。

婷婷觉得好烦:

“阿健没有上课,座位是空的,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报警啊!”

“报警都没用。”婷婷落井下石,“如果他在泰国被大浪卷走,几秒钟便完了,说不定已经是就地埋在泥洞里几千条腐尸中的一条。”

婷婷又说:“手机没电,你收线吧。”

玲玲早就听说婷婷已勾到阿健,连哀伤也不想同她分享。

被大被同眠谈心事的好友出卖,玲玲觉得不顺心,马上就去打了个耳洞。

打完之后,内心苦楚减轻了,以另一种痛来掩盖原来的痛。

自虐果然见效。

这是她的第十八个洞。出来时雨越下越大,她像吃了一顿饱饭,相当满足,身体也不冷。

第一个耳洞是十三岁那年打的。

之前某一个冬天晚上,爸爸妈妈和八岁的玲玲在家中打边炉,满桌是鱼蛋、墨鱼丸、鱿鱼、鱼皮饺、牛肉片、大白菜、生菜……爸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佬“吹鸡”,他放下碗筷出去劈友。

自此没有回来。

满桌火锅料放入冰柜,母女二人饿了煮即食面。用来做浇头,吃了一个星期也未吃完。

妈妈才二十五岁,娘家不满,夫家无人,她还很成熟世故地开脱:

“江湖人,就要死在江湖。”

似通非通。

妈妈只好出来谋生,在谢斐道做脚底按摩——三教九流的男人多半不会只做脚底按摩,目的是“出火”。在她双手变形之前,跟了一个做装修的男朋友大华。

母女住到大华土瓜湾的家,玲玲十三岁,月经来了几回,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华听说玲玲上体育课时发烧头痛,请假回家休息。他回来拿工具箱,一瞧,妈妈去做头发了,家中无人,便强奸了玲玲。事后给她二百元利市。还说:“养了你几年都要有多少着数。”

玲玲告诉妈妈,她的反应是:

“你病了,发噩梦吧,快忘记这件事。”

大华晚上买了一只烧鹅加餐,妈妈胃口不错,吃得很多,最后连骨带汁都啃得一干二净。大华手也不洗,一身油腻,把妈妈扯到床上——玲玲就是在这床上被夺去童贞。

月经不肯来了。

“大姨妈刚来不久,不准的。”妈妈避而不谈。

后来三个月经期不至。

妈妈把玲玲带到旺角,孩子打掉了。玲玲子宫发育未全,刮宫,流血,卫生巾不管用,得用成人纸尿片。

一个星期后复课,全校师生都知道她的“丑事”。觉得没脸面对阿健:“像残花败柳。”她就是这样向唯一姐妹婷婷倾诉的。

那天下课后,玲玲去打了第一个耳洞。刺针仪器像个钳子,一夹,皮肤穿了个洞,第一次很痛,还发炎、含脓,日夜用个金属环穿着,以免埋口。红肿四日才散。

奇怪,打完耳洞,痛快得很。几乎有点高潮。

妈妈把玲玲送到外婆那儿,每月给她一点钱,自顾自与大华双宿双栖,不要女儿碍手碍脚。

外婆管不了孙女——她连女儿也没办法,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反叛少女?玲玲搬家的行李只有两个小箱子,加一个背囊书包,开始寄人篱下。

那年,她十四,妈妈三十一,原来外婆不算老,才四十八。外婆也有个开打冷小店的潮州佬的男朋友。

玲玲开始防范她的哎吔“外公”。

她不爱回家——处处都不是“家”。为消磨时间,储好钱,有空便打个耳洞来happy一下,抖擞精神又漂亮。

她知道阿健下课后会到机铺打机,这是她的“初恋”,虽然只是暗恋,还带点永不说破的卑怯,她也常在机铺流连,偷看他。

在那儿认识了黑仔,道大家乐吃过一次什锦海鲜锅,又饱又暖,她成了黑仔的女朋友。多好,有落脚处了。有时便住到他家。左右耳各打一个洞来纪念她的归宿。

但十八岁的黑仔生性风流。

一回玲玲发现他抽屉里有草莓荧光避孕套,不是自己爱用的那款,知道他另结新欢。二人大吵。黑仔道:

“我不爱你了!jojo多型,穿了乳环,玩得好high!”

“那我就去死!”

“你死吧,你想死就跳下去!”

玲玲闻言二话不说,自十三楼推窗一跃……

想跳楼,就跳楼。

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简单又爽快。

还在不爱她,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谁可以爱。玲玲只觉得人生没有希望。

她跳至十楼,几根衣裳竹被压断了,又撞歪了五楼的花架,整个人下坠压穿一楼的檐篷。全身浴血伏在房间窗外呻吟。

“好痛呀,救命呀!”

一楼户主听到隆然巨响,出来一看。吓?整幅檐篷被压毁。一塌糊涂,他十分生气。

“你跳楼,心甘命抵,救什么命?把檐篷压成这样,我要花几千银去整,搞成这样,累街坊,这回你不死我死了……”

絮絮叨叨骂了二十分钟。警察来了还未收口。

玲玲出院,已经是一个月后了。窝囊地回到受尽白眼的外婆家。

学校虽是band5,容不下她了,这回打了十七个耳洞的女生,自己识做吧。索性出来打工。找了一份派单的工,天天在铜锣湾最热闹的行人专用区,想熙来攘往的shopping的人,递上一份份传单,一包包纸巾——连“自由行”的大陆妹,都比她幸福。

但玲玲奋勇不甘后人,两只耳朵就像用金属环绲边间格一样,密密麻麻,还叮当作响,她的表情很得意,带“傲视同侪”的笑靥,这是身份象征。

大刀上的钢圈?厚厚一本活页簿?金属环一天一天地累积。特效药吃多了会伤身,楼跳多了也挨不住。

但耳洞打了一个又一个,却不痛。

这天她被炒鱿鱼。

公司说派了卧底在附近监察,见她偷偷把一叠传单扔进垃圾箱中——想不到打份散工也遇上“无间道”。

玲玲未过试用期,失职,连粮也没得出。

她愤而一脚把垃圾桶踢翻。

正想继续施暴,有个外形俊朗的金毛仔拉住她:

“快跑,有差佬!”

他俩逃之夭夭,哈哈大笑。

金毛仔阿伟道:

“垃圾虫罚一千五,你没看电视吗?你阿sir没提醒你吗?”

玲玲变得木然:

“我没看电视,我没有阿sir,我没有爸爸妈妈。”

她补充:“我连家也没有。”

阿伟请她到美心:

“整一个鲍螺片醉鸡肥牛锅。”

玲玲笑:

“我要当归杞子汤底——至多一阵陪你。”她终于吃到了温暖牌火锅了。

“好。”阿伟说,“上我处,有《功夫》看。”

“吓?《功夫》都有?好劲!新戏吧?”

“总之有啦。”阿伟殷勤地帮她涮肉舀汤,得意,“四仔五仔都有。”

阿伟在深水做毒品拆家。玲玲跟了他,间中得帮他做带家,没有酬劳,至多有二百元车马费。但阿伟的家就是她“家”。

这天清晨七点半,她第三次带毒,身怀一百五十粒蓝精灵往旺角一家商场的猫公仔玩具店交货,被一早接获线报,目标在阿伟身上的CID截查,当场拘捕。

警方相信玲玲只是被哄骗的无知未成年少女。

但玲玲却坚决揽罪上身,极力维护。向搜身的女警道: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出得来行,当然要讲雷!”

警员摇头叹息,乳臭未干,扮得义薄云天,连口齿也不清,不求甚解。

一个阿sir问她:

“妹妹,什么是‘雷’?”

“‘雷’是义气!”

“我们上你‘家’搜查,姑爷仔已走了,他知道你揽上身那么多情吗?”

“我不后悔!”玲玲一脸凛然,“我为他死也肯!”

阿sir笑到奶茶也喷出来。

师姐带她去办手续。一边怒责:“父母亲人死光了?失忆?你自己美资格保自己……”

——忽然她见到一个人。

是阿健。他垂头丧气。

擦身而过,竟认不出当年的同学。对他暗恋得心痛的玲玲。

梦中情人阿健,那个足球队长,原来并非在怒海中被巨浪吞噬葬身异乡,让全校倾慕的女生心碎,那么悲痛浪漫。

阿健乘机借势逃学,失踪流浪揾真银,在街头卖翻版CD。CID逮着他,大人跟前,活像一只待宰的甩毛小鸡。

历尽沧桑的玲玲,想不到她的春梦破灭了,还那样滑稽。按捺不住,冲上去,噼啪!打了阿健两记耳光。所有人莫名其妙。

空袋中没有钱,她却如毒瘾发作般,非发泄一下郁闷不可,又去打个耳洞吧,天下之大,这是她唯一好去处。要求赊账。

师父阿ken见是熟客,道:

“可以赊一次,但不能再打了,若继续打下去,耳朵就变成一页邮票,可以一个一个撕下来寄信用。”

玲玲一笑:

“好呀,撕下一个来寄信吧。”

信?

寄给谁?

走在繁华都会,自己孤清一人。

谁?

最想最想,收件人是赋予她生命、血肉、悲喜的爸爸妈妈。妈妈几年没见了,街上偶遇还是认得的……但爸爸?“陈国强”被劈至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在停尸间一点也人不出来。八岁的玲玲,一直以为是搞错了,这个僵硬的色彩缤纷的尸体不是爸爸!她还等他回来吃火锅。

她已忘记爸爸长得怎样了。努力想、想、想……好幸苦,想不出来,她忘了……

对着镜子,把耳边耳洞沿着小洞,撕下一个血淋淋的“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企图把信寄出。上面写:

香港湾仔

陈国强先生收

女儿玲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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