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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绕着圆形的工厂园区开,找到沃恩的雪佛兰皮卡车后就改开它,抛下索曼的Tahoe车。穿过废弃停车场后,他们找到了路,开三英里就回到绝望镇闹区了。雨还在下,街道和人行道一片漆黑、潮湿,完全无人。毕竟现在是深夜,而这是个荒野深处的小镇。他们通过十字路口,把车停在旅馆外头。旅馆的正面就和先前一样单调、阴郁,马路边的那道门关着,但没上锁。里头摆设也和先前一模一样,左手边是空荡荡的餐厅,无人看顾的柜台就在前方。桌上放的旅客登记簿是一本正方形的大书,皮革书皮。好拿,轻轻松松就能转成正面,轻轻松松就打开了,读起来也毫不费力。李奇将指尖放在最新登记的房客名字下面,也就是七个月前住过的那对加州情侣,斜拿著书好让沃恩能清楚看见他们的姓名与地址。
“查他们的背景。”他说:“如果他们真的有在帮助逃兵,妳再依据自己的良心行事吧。”
“为什么说‘如果’?”
“我现在认为他们是和别的事情有关。”
沃恩用她的手机拨号,然后和李奇坐在褪色的扶手椅上等待对方回调。沃恩说:“送礼是一个合理的完美解释。教会总是会送物资到国外去,也会派志工过去,他们通常是好人。”
“我没有要和妳争的意思。”李奇说:“但我这辈子总是碰上不寻常的人,背离常规之人。”
“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你的假设?”
“因为他们焊接了货柜。”
“他说挂锁可能会损坏。”
“货柜已经被焊黏在拖车上了,这样一来货柜是无法运送的。要运货柜就得将它抬起,放到船上,靠的是起重机。这是关键所在。货柜被焊黏在拖车上,代表它根本不会被运离美国本土。”
沃恩的手机响了,她上一通电话是三分钟前打的。从警察的观点来看,这代表国土安全部那些繁琐的进程还是有好处的。各单位保持联系,电脑连接,情报共享。她接起电话,听了足足四分钟那么久,最后道谢、挂掉电话。
“无法排除他们协助逃兵的可能性。”她说。
“为什么?”李奇说。
“他们被列为社运人士。”
“哪种社运人士?”
“宗教保守分子。”
“哪种宗教保守分子?”
“他们在洛杉矶成立了一个‘天启教会’。”
“天启是末日教派理论的一部分。”
沃恩没接话。
李奇说:“说不定他们当初是来拉拢索曼,要他参与他们的运动。说不定他们知道他的专长潜藏了很大的价值。”
“那他们就不会住在旅馆里了,可以住他家就好。”
“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不可能住他家的,因为双方还不认识。第二次来就有可能了。之后说不定还有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次,就看他们花多大的力气才说服他。从双方第一次会面,到索曼向卡尼公司订购黄色炸药之间,共有四个月的空档。”
“他说那是文字处理疏失。”
“妳相信他吗?”
沃恩没接话。
“再打四通电话。”李奇说:“再四通,一切就结束了。”
他们离开旅馆,回到车上,往西开到小镇边缘。望穿被雨浸透的黑暗,看向三英里之外,就能将工厂那微弱、遥远,被挡风玻璃雨珠擦去轮廓的蓝色灯光收进眼底。那破碎而阴森的光点散落在郊野之中,四周空间仅有虚无。他们将车子开上路边石,车头朝向镇外,停放在镇上最边陲的建筑物旁边。李奇从座位上抬起屁股,拿出他借来的手机,并抽出他从采购办公室入手后塞进口袋的纸张,上头写着索曼购买的手机的号码。折起来的纸张湿透了,他得小心翼翼地将它剥开才行。
“准备好了吗?”他问。
沃恩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奇拨了由上往下数的第三个号码,听着铃声在耳边响起。两声,四声,六声,八声。有人接了。那嗓音口齿不清,李奇认得。声质和说话语调都很正常,但传达出些许茫然。声音从巨大的胸腔传出时就减损了清晰度,经过电路系统的传导后,又变得更闷了。
声音的主人,是工厂的那个巨汉。
李奇说:“你还好吗?醒很久了?”
巨汉说:“下地狱去吧你。”
李奇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不太确定可能性有多大,毕竟你们才是神学家,我不是。”
对方没回话。
李奇说:“你的同伴醒了吗?”
对方没回话。
李奇说:“我会自己打电话确认看看。”
他挂断,拨打了纸上列出的第二个号码。响了八声后,工厂的领班接起来了。
李奇说:“抱歉,打错电话了。”
沃恩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伊拉克的叛乱分子是怎么伤害大卫的?”
“引爆路边的炸弹。”
“他们是怎么引爆的?”
“我想,应该是用遥控的吧。”
李奇点点头。“可能是用无线电,而那个信号可能是从最近的山棱在线发射的。所以啰,如果索曼真的制造了一颗炸弹,他要怎么引爆?”
“一样是用无线电遥控。”
“但他不会待在离爆炸点最近的山丘上,大概会希望待在离爆炸地点更远的地方吧,能够置身事外的地方。他可能会待在科罗拉多州的家里,或他妈的教会里。如此一来,他会需要很强力的无线电器材才能发射信号。事实上,他大概会想自己制造一组,才能确保它堪用,但这需要花的工夫太大了。所以我猜,他会想利用某种已经存在的系统,例如威瑞森或T-mobile或辛格勒等电信公司打造的系统。”
“手机?”
李奇再次点头。“这是最好的方式了。电信公司总是投入大量的时间与金钱打造稳定的通信网络。看电视广告就知道了,他们总是得意洋洋地说你可以从任何地方打电话到任何地方去。有些业者还送你免费的长途通话时数呢!”
“当作引爆设备的手机的号码就写在那张纸上?”
“这样推测是合理的。”李奇说:“索曼在三个月前同时做了两件事,就是订购二十吨黄色炸药以及购买四支新手机。我看了就觉得他们在拟定某种计划,因为他已经得到一切所需的物资了。我猜他会自己留一支手机,发两支给他的属下,确保他们各自行事时联系管道依旧畅通无阻。第四支手机应该就埋在货柜里头,而它的响铃设备已链接到更重要的电路去了。手机响铃设备能够释放出一定强度的电压。他们说不定还有装备用电池,也可能装了根外部天线。那台彼得比尔特上伸出的天线之中,搞不好就有一根睿客㊟买来的手机天线。”
“而你打算要拨那个号码吗?”
李奇:“等等就拨。”
他拨打了纸上列出的第一个号码。铃声响了,索曼很快就接起电话,感觉很不耐,仿佛早就在等李奇的电话了。李奇问:“你们翻过墙了吗?还是还在里头?”
索曼说:“我们还在里头。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们?”
“你看出我打电话的模式了吗?”
“另一支电话是昂德伍的,他已经死了,所以没人会接的。你打了也没用。”
李奇说:“好吧。”
“你们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关多久?”
“再一下。”李奇说。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在雪佛兰的仪表板上,瞪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
沃恩说:“你不能这样,这是谋杀啊。”
李奇说:“‘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索曼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熟悉这句话,因为它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五十二节,我是用自己的话表达它的涵义,不是背出来的。还有一句话说:‘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出自《何西阿书》第八章第七节。有些人总爱宣称自己以圣经指示作为生命的指南,但其实只会着眼在对自己方便的教条上,其他都不管。我恨透这种人了。”
“你也可能完全误会他了呀!”
“那就没问题啦。礼物不会爆炸,我们一无所惧。”
“但你的假设也有可能是正确的。”
“如果是这样,那他刚刚不该对我说谎的。他要是老实承认,我就让他上法庭碰碰运气。”
“我不相信你会让他上法庭。”
“现在我们没机会知道另一种情况下我究竟会怎么做了。”
“他感觉似乎并不忧虑。”
“他已经很习惯说些有的没的,取信于人了。”
“可是……”
“他说他不怕死,说他死后会到更好的地方去。”
“别以为你家是开法院的!”
“和炸掉大卫搭的那台悍马车的人相比,他没好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他还更恶劣!大卫起码是个作战人员,在开阔的道路上活动。而索曼却是想把那玩意儿开到某个城市去,放在四周有许多老人与小孩的地方。想想看,成千上万的老人和小孩。而靠得不够近,不会遭受直接伤害的老人小孩可能也是数以万计的。也就是说,他会制造好几万个和妳处境相同的人。”
沃恩没接话。
“而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李奇说:“为了愚蠢、痴人说梦的妄想。”
沃恩还是沉默着。
李奇看了看最后一个电话号码,将它输进手机,然后将手机平放在掌心,递向沃恩。
“妳来决定。”他说:“绿色按钮拨号,红色按纽取消。”
沃恩有好一段时间定格在原地,动也不动。之后她的手离开了方向盘,三只手指以及拇指弯起,食指挺直。那是小巧、干净、优雅的手指,带着些许雨水的湿气,指甲修剪过。她的手在液晶屏幕前静止着。
终于有了动作。
她按下绿色按钮。
起先,什么事也没发生。李奇并不意外,因为他对手机通信原理有基本的认识——他在飞机上捡过一本人家不要的专业书籍,读了里头的某篇长文。按下绿色按钮后,你手中的手机就会发送出“要求通话”无线电波到最近的基地台,也就是工程师称为“基地收发台”的地方。它等于是在说:嘿!我要打电话。基地收发台会将这个请求发送到最近的基地台控制器去,信号传输途径视当初规划阶段的结论而定:如果当初说话比较大声的是节省预算派,那这个基地收发台就会以微波发送信号;如果是工程师占上风,那就会用光缆发送信号。基地台控制器会收集附近所有的“要求通话”信号,再转到最近的行动交换中心。在行动交换中心,你的信号才会进入实质的处理阶段。
在这个阶段,可能就会有铃声从手机听孔传出来了,但那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像是安慰剂罢了,只有安抚作用。你的手机根本还没和对方连接。
行动交换中心接下来会辨识出你指定的通话对象,确认那支手机处于开机状态、没在忙线、不用转接到其他电话或语音信箱。由于通话频道有限、操作成本昂贵,行动交换中心若没有先确认过电话接通的可能性很高,是不会给你频道用的。
假使一切顺利,就会接上通话频道。先是从你手机连接的行动交换中心开通到远方的另一座行动交换中心,两者间可能会靠微波连接、可能会靠光缆连接,要是距离很远的还可能会靠卫星连接。接着远程的行动交换中心连上最近的基地台控制器,再连接到离基地台控制器最近的基地收发台,再由后者发射无线电波给你要拨打的那支手机。无线电波的频率是850MHz或1.9GHz,乘着圆形波阵面发散而出,速度接近光速。一纳米秒后,整个通话频道就畅通了。你耳中听到的铃声由假变真,对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平均来说,这个时间延迟会长达整整七秒。
沃恩收回食指,看着挡风玻璃的前头。雪佛兰的引擎还没熄,雨刷也还在来回摆动。玻璃上出现一块模糊之处,被推成了完美的弧形。看来有些保护蜡还残留在玻璃上。
两秒钟过了。
“什么也没发生。”沃恩说。
李奇说:“再等等。”
四秒钟。
五秒钟。
他们盯着远方看。蓝色的照明灯吊在潮湿的空气中,投下苍白如雾的微光。不断掠过灯前的雨珠切碎了光源,使它如星子般明灭。
六秒钟。
七秒钟。
就在这时候,沉默的地平线被一大片白光照亮了。光线盈满挡风玻璃,而且还持续绽放,变得更高、更宽。过热的空气将周遭的雨转化成水蒸气,这些白烟像战矛似的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仿佛是几万台火箭同时升空造成的画面。蒸汽后方紧跟的一圈黑烟瞬时勃发,由紧实的帽形延展成高半英里、宽半英里的黑色半球体。狂暴的黑烟翻腾、裂解、收缩,接着被剧烈迸发的蒸汽刺穿,白热的爆炸碎片同时被甩出,其时速超过一万五千英里,比音速还快。
这时还没有声音,只有刺眼的光芒和寂静。
在平稳的大气中,三英里外的声音要十四秒之后才会抵达,但现在的大气一定也不平稳。巨大的压缩波振动着空气,挟带着声音,在光线亮起的三秒钟后就抵达他们所在之处了。煞车已踩住的皮卡车被震得往后位移,爆炸掀起了狂暴、翻腾的动能,空气随之怒吼。起初是震耳欲聋、干净俐落的一声“砰”,接着是碎片划破空气的尖响,宛如女妖的嚎叫,接着是仿佛来自异世界的琐碎音群——那是上百万个碎片打穿飞行路径上的障碍物、落在地面、击裂林木所造成的,还有碎片落地后使地表沸腾的嘶嘶声。接着反向压缩波形成了,所有的空气往回灌,以填补爆炸造成的真空。皮卡车往前震荡,黑云被狂风碾碎,而后消散。眼前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东冒一点西冒一点的火舌、不断冒出的蒸汽。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三英里外碎片一再落地所发出的喀喀声;那声音甚至在感觉起来很漫长的十秒钟后也止息了,如今只听得见沉稳的雨滴打着雪佛兰的车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