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蓝玫瑰(III)
“被摆了一道。”
玛利亚站在一片黑红色血迹前,紧咬嘴唇。
她应该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多米尼克不可能心血来潮拜托她干那种事,可她为何没有多想想呢,为何没有掐着他脖子逼问详细信息呢?
调查刚刚开始,凶手动机尚不明确。可是,博士殒命难道不是因为她的怠慢吗——玛利亚迟迟无法抛开那种自责。
“叹息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掌握案件全貌。”
至少在玛利亚看来,涟的表情还保持着平静。
十一月二十七日,F市郊外,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别墅。
犯罪现场在后院温室中。
玻璃围成的墙壁和窗户,同样由玻璃组成的屋顶和天窗。上面还残留着直到凌晨才停下的雨水。那些玻璃内侧覆盖着许多玫瑰藤蔓,上面还开着花——唯独进门右手边第一扇窗户周围的藤蔓被绳子分开,固定在两旁。
据说那是发现者进入现场的地方。现在,窗户内外都安放了踏板,用于玛利亚等一众调查人员进出。为保护现场,温室正门被封锁了。
温室地板没有铺水泥,全部裸露着泥土。可能因为地基稳固,墙角下并未发现雨水渗入。除门口之外的三面墙壁前都摆放着花盆,或是生长着植株。门口到正对面的玻璃墙之间有一条细长的通道兼作业空间,被周围的植被围住。
与C大学井井有条的温室不同,这里充满了私人温室的感觉。大小跟罗宾·克利夫兰牧师的温室相差无几,其中景观却截然不同。罗宾的温室几乎被“天界”的天蓝色完全覆盖,坦尼尔博士温室里的玫瑰,则大部分是随处可见(这个说法或许欠准确)的红色、黄色和白色花朵。盆栽、直栽、攀附墙壁的藤蔓,无论朝哪儿看,都色彩缤纷。
其中只有一盆,散发着异样的气息。
进门正面那个狭长空间的最深处,放着一株蓝玫瑰。
——是“深海”。
植株顶部开着三朵深蓝色的花,那似乎不是C大学的植株,而是弗兰基独自培育而成。花盆中央的粗壮花枝上分出许多小枝,有一根分枝前端被切断了。
在那盆“深海”前方——
滚落着弗兰基·坦尼尔的头部。
干涸的血液在裸露的泥土上弥漫开来,弗兰基的头部被横放在血迹边缘。
周围没有胴体。前几天还四肢健全,为他们讲解蓝玫瑰原理的大学教授,如今却只剩一个脑袋,变得惨不忍睹。
“身份确认了吗?”
这张脸无疑是弗兰基本人,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就算是玛利亚,也从未经历过初识之人以这种形式与她重逢。
“警员正在寻找其家人的联系方式……至于身份确认,可能要等找到身体再说。”
与遗体的凄惨状况相反,弗兰基的双眼却如同睡眠般安详闭合着,双唇微张,嘴里好像被塞了貌似钥匙的物体。那是什么钥匙——玛利亚正疑惑,涟在旁边读起了笔记。
“昨天,坦尼尔博士为准备A州的学术研讨会,将一名研究室的学生从C大学带到了这座别墅。他们本来准备今天与研究室其他成员会合,一同游玩之后,再去参加下午的短期课程。”
所谓短期课程,是一种集中授课,经常会设在学术研讨会召开前一天或第一天。大星期天的还去上课,那些研究人员真够热心。
“可是今天早上,博士等人并没有出现在约定的酒店大堂,他们打电话给别墅,也无人接听。一名研究室成员因此起疑,马上联系了F警署。两名正巧在附近巡逻的警官接到报案后前往别墅查看,然后在这个后院温室里发现了坦尼尔博士的遗体——确切来说是头部,以及一名生还者。这就是大概经过。”
这里墙壁和窗户都是透明玻璃,虽然长满藤蔓,但可以从枝叶缝隙间窥见内部。不过——
“生还者?”
“就是博士带来的学生。她当时跟脑袋一起被关在温室里。被发现时,那名学生不省人事,手脚被束缚,还被遮住双眼,堵住了嘴。那明显不是自导自演,而是他人所为——我们目前也在尝试联系她的家人。”
监禁可就有点吓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还发现沾满血迹的大号刀具和锯子被扔在植被丛中,取证人员正在采集指纹,不过看他们的表情,应该没什么成果。
视线转向外部,藤蔓与玻璃的另一侧,离温室稍远的一角停放着疑似弗兰基的汽车。那是U国某大型汽车制造商的产品。身为完成世界第一伟业的科学家,那辆车显得过于平凡了。
再看向背后。
温室大门紧闭着——玻璃内侧有一排粗犷的黑红色字迹。
Sample-72 is Watching You
“七十二号样本在看着你”?
那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警告吗?
她走过去,隔着手套抓住门把。大门纹丝不动,看来是被锁上了。
环视温室内部,墙面几乎被藤蔓覆盖,只有调查人员出入的那扇窗户开着,其他窗户,包括天窗全都紧紧关闭。
“涟,你动过周围窗户吗?”
“没动过,一直都是这样。根据两名警员的证词——发现现场时,这个温室的大门、窗户、天窗全都从内侧上了锁。”
赶到现场的两名警员从外部发现了血迹、脑袋和学生,便试图进入温室,但发现门和窗户全都锁着。
实在没办法,他们便把进门右手边第一扇窗打破了。为保护现场,他们并没有靠近写有血字的大门。
由于温室内部覆盖藤蔓,警员进入时,选择了藤蔓最稀疏的窗户。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缠住身体,花了好大功夫才来到温室内部。
窗户边长约为八十厘米,下端大约到成年人腰部那么高。窗扇是向上朝外翻开的形式,目前完全敞开,几乎与地面平行。这个状态足够容一个成年人通过,只是——
听完涟的说明,玛利亚用手指支着下巴,重新把温室看了一圈。
所有门窗都上了锁?
根据方才的说明,学生明显是被第三者捆绑,因此这并非室内生还者就是凶手如此简单。
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离开温室的路径大致有三个:窗户、天窗、正门。
窗户和天窗都一样,是向上朝外翻开的构造。窗框下端附有带柄的半圆形搭扣,是新月形锁。想从窗户缝隙间穿过丝线从外部上锁,似乎并非不可能。
可问题在于藤蔓。
玫瑰藤蔓覆盖了温室的墙壁和屋顶,把所有窗户都遮盖了。
虽说遮盖,还是留有能够看到另一侧的空隙。可是那些缝隙顶多能容一只手臂穿过,丝毫不存在成年人能够挤过肩膀的间隔。由于窗户是外开结构,若能穿过手臂,要从内侧推开应该不难,只是——
玛利亚穿过植被丛走到墙边。
支架纵横交错的天花板一侧,以及地面与天花板中间随处可见搭扣和木架。玫瑰藤蔓以那些为支点攀附在玻璃墙面,好像一幅窗帘。
她避开棘刺,握住一部分藤蔓拽了一下,发现稍有浮起。看来并非所有地方都固定在墙壁和窗户上。若一直将藤蔓提起,或许能钻到底下开窗出去。
不过——好重。
每一根藤蔓都很长,而且彼此纠缠,拽起一根就会带起一片。如果硬要抬起来,说不定会把藤蔓扯断。
她把脚下看了一遍,想寻找蛛丝马迹,但是正对窗户的土地都被踩实了,可能是平时开窗换气所致(看来这座温室有些年头了)。玛利亚并没有发现足迹。
其他窗户情况相似。虽然有几处泥土表面被抚平过的痕迹,但也仅此而已。
窗户不行——那就是大门吗。
可是,大门内侧写着血字。玻璃门为双开门,一部分血字横跨了两扇门的结合处。若门被打开过,应该会留下血液流淌或文字错开的痕迹。只是她并没有发现那种痕迹。
杀害坦尼尔博士,将其头部斩断,把学生关在里面,在门上留下血书——
然后凶手从什么地方,如何离开了温室?
“涟,你怎么想?”
“目前没什么想法。我一度认为凶手可能从天窗垂下一根绳子进出,但如你所见。”
涟抬头看向天花板。虽然不似墙壁那般密集,但上面依旧纵横交错着许多藤蔓。
“想不弄断藤蔓离开温室,实在太困难了。而且周围也不存在有人穿过的痕迹。可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为何会形成这种情况。”
头部被切断,就不可能伪装自杀。
那是为了拖延尸体被发现时间吗?可是温室全由玻璃组成,虽然爬满藤蔓,但外部还是能清楚看到室内。
那么——
“博士的学生也被关在了现场吧。难道是为了嫁祸?”
“如果是为了嫁祸罪名,就没必要捆绑手脚,而应该直接把她扔在里面,或至少捆绑得很松垮,让现场状况看起来像伪装。然而根据两名警官的说法,学生双手被紧紧反绑在背后,很难认为是伪装。”
凶手为何浪费了如此绝妙的替罪羊?另外,博士被切断了头部,学生却毫发无伤,这也太奇怪了——
玛利亚再次看向门口。
——“七十二号样品在看着你”。
粗犷跳跃的红黑色文字。身份未知的凶手,在警告身份未知的“你”。
信息?
弗兰基被切断的头部,温室的情况,莫非这些都不是合理生成,而是凶手给某个人的信息吗——
玛利亚摇摇头。不行,她的思路开始乱套了。
她叫上涟,穿过窗户来到室外。这种时候最好转换一下心情。
以现场勘测——为口实的散步,顺便在后院转上一圈。
周围土地被雨淋湿,有好几处形成了积水。后院中央靠别墅一侧有一小片长方形的泥泞,看起来像被拆除的花坛。北侧树林前方有一块土色与周围相异的圆形痕迹,那里应该是被填平的旧井。井口似乎很早以前就被填平,平整的土地上只生着一片稀疏的青苔。
“涟,你知道下雨的时间段吗?”
“A州北部观测数据显示为昨晚十一时前后到今晨五时前后。F市郊外可能有一到两个小时的误差——不过现场被发现时,周边没有任何足迹和车辙。”
被雨水冲掉了吗?
本来除那片泥泞之外,大部分土地都很坚硬。就算雨早点儿停了,只需装桶水一冲便能将痕迹彻底冲掉。目前现场有大批调查人员穿行,他们也只留下了非常模糊的足迹。
泥潭旁停着一辆失去主人的汽车,往里一看,油表已经接近下限,仿佛刚跑完长途。目光依次转向驾驶席、副驾驶席和后座,并没有发现貌似线索的东西。他们还把后备厢翻开看了,里面空无一物。
两人又开始顺着别墅外墙行走。
离开汽车朝温室方向走,拐过别墅墙角,面朝别墅正门右手边的墙壁一侧杂乱摆放着他们在温室中见过的花盆和支架。那好像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花盆有的开口朝上,有的倒扣着,支架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倒在地上,看不出平时有人整理的样子。
此时,一名调查人员朝玛利亚两人挥了挥手。涟小跑到那人身边,又小跑回来,表情略带紧迫。
“玛利亚,鲍勃刚才联系我们,说博士的身体找到了。”
弗兰基·坦尼尔的身体被埋在别墅后面的树林一隅。
他们跨过划分别墅住地的矮栅栏,朝林子里走了一会儿,博士的身体就埋在土中,还穿着衣服鞋子,仿佛婴儿般蜷成一团。苍白的皮肤与颈部黑红色的断面显得莫名不搭。
调查人员抬出遗体,安置在蓝色垫布上。洞穴底部还留有血迹。
“鲍勃,你怎么看?”
“死亡时间为十到十二小时,具体还需要慢慢分析。”
鲍勃·杰拉德验尸官戴着手套轻触尸体。
这位有点年纪的验尸官褐色眸子、花白头发,微胖的身材,乍一看就像邻居家老爸,正用抚摸午睡小狗的手势检查尸体。
“死后僵硬程度已经很高,尸斑都集中在遗体右侧——朝下的部位。详情需要尸检才能判明,但我的推断也差不离了。另外,死者并没有淋到多少雨。”
遗体的皮肤和衣服上沾满泥土,但并没有水汽——推测死亡时间应是昨晚九时前后。
“死因是什么?”
“刺杀。”
鲍勃指向遗体衣服正面那片血迹的中心。靠近心脏的位置可见刺伤痕迹。“我找不到其他外伤,虽然还需要尸检确认,不过死因极有可能是这个。”
遗体身上的衣服并没有严重破损,温室中发现的头部除断面以外,也不存在其他伤痕。正面一击刺中心脏——莫非是熟人犯罪?
“另外,掩埋身体的泥土上留下了这东西。”
鲍勃举起一个透明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朵深蓝色玫瑰花,是“深海”。花朵没有连着花茎。话说回来,温室里的“深海”确实有一处枝条被剪断的痕迹。这朵花想必就来自那里。
被切断头部的身体上,放着一朵不连茎的蓝玫瑰?若这是陪葬之物,那也未免过于讽刺了。
“我知道了,麻烦你继续检查吧。”
鲍勃点点头,重新转向尸体。
把遗体交给鲍勃,玛利亚和涟决定去找跟博士一同来到别墅的学生。
学生好像是待在别墅起居室内。两人从后门进去,走进起居室,却发现一个意外的人物坐在沙发上。
“啊……”
白发少女惊讶地张大嘴。
那是前不久在C大学给玛利亚他们带路的白化病少女。名字叫——
“艾琳?”
“索尔兹伯里警监,九条探员……好久不见,是吗?”
原来她就是“与坦尼尔博士同行的学生”啊。玛利亚一边暗自感叹缘妙不可言,一边坐到艾琳身边。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手腕有点痛……另外还有点头晕恶心。”
艾琳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她表情冷淡,面无血色,雪白的肌肤甚至有点病态的青色。她下颌下方有些泛红,或许是被束缚的痕迹。
她那样子一点都不像没什么,玛利亚提出先送她去医院再问话,但她摇着头说“没关系”。
问询从简单的自我介绍开始。
艾琳今年十三岁,居住在C州。今年九月跳级进入坦尼尔的研究室,参与到以蓝玫瑰为代表的基因编辑技术研究中。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跟博士一起来到了别墅,希望你能详细讲讲。”
白化病少女点点头,用耳语般的声音讲述起来。
昨天傍晚,她陪同弗兰基来到别墅,为学术研讨会进行一些准备。
因为会场就在A州,弗兰基确定研讨会期间以别墅作为大本营,但还需要确认演讲资料,制作大学的事务文书,堆积了不少工作,便在研究室内招募一名学生去帮忙。
“于是你就毛遂自荐了,对吧?”
艾琳摇摇头。
“本来是博士另一个课程的学生——米利尤要同行的。可是,她临近出发时突然生病了……我正好有空,便替她来了。”
“你从C州出发是几点?”
“昨天上午九点多……我跟博士在大学碰头,然后一起开车过来。我们中途在加油站休息了几次……还参观了水母——”
证词有一搭没一搭地持续着。
两人到达别墅时,已经过了十六点。那是一趟将近七小时的长距离驾驶。
两人把车停在大门前,先进入别墅放下行李,随后到镇上采购生活物品。在加油站旁边的购物中心买了住宿期间需要的食材,顺便吃了点东西后,两人十八点前后回到别墅。由于旅途劳累,她在车上昏昏欲睡。她坐在副驾座位上,呆呆看着弗兰基把车停到后院,然后从驾驶席走出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外面一片漆黑……老师也不见了。”
艾琳还是面无表情,声音却越来越僵硬。
她看向车外,温室的照明在暗夜中格外显眼。玻璃墙内侧爬满藤蔓,缝隙间可以窥见红色、黄色、粉色的鲜艳玫瑰花朵。
“我以为老师在工作,就从车上下来,朝温室走过去……没想到老师却——倒在里面,旁边还放着‘深海’……放着蓝玫瑰。而且,老师的胸口还插着一把刀一样的东西——衣服上都是血……门上、门上还有红字……好像是‘在看着你’——”
艾琳可能想起了当时的光景,放在膝上的双手瑟瑟发抖。
目睹老师的尸体,这对十三岁少女来说实在太残酷了。玛利亚正要出言安慰,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异样感。
她刚才说什么了?
“我想再问一遍。”涟轻声问道,“你看到坦尼尔博士倒在温室里,胸口被刺中了,对吧?”
艾琳似乎没看出涟的真意,只是点了点头。
现场被发现时,温室里只有弗兰基的头部。若艾琳的证词无误,证明她目击现场时,博士的头还没被切断。
“你知道当时几点吗?”
“我手表显示晚上九点过不久……因为我醒来时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睡到了那么晚。”
那跟鲍勃推测的死亡时间一致。她目击现场时,弗兰基可能刚被杀害。
“发现博士后,你做了什么?”
“我不太记得了……”艾琳的回答中顿了许久。“我吓了一大跳,感到特别害怕,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想到叫人来。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得快点儿进去救老师。”
可是窗户和大门都被上了锁,想爬天窗也找不到梯子,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感到背后有人。
来不及回头,那人便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同时另一只手箍住她下巴,一施力——后面的事她就不记得了。“看来是压迫颈动脉令对手失去意识啊。”涟喃喃道。
等艾琳再醒过来,已经躺在起居室沙发上了。她从负责救助的警官口中听说自己被关在温室里,因为别墅后门开着,他们就把她搬到了马上能躺下的地方。
“你有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除了博士的遗体和门窗被紧锁,现场还有怪异之处吗?”
艾琳闭上眼睛,安静地摇摇头。
“我只记得门上写着字,然后就……没什么了。如果真有特别奇怪的地方,我应该……会记得。”
玛利亚在脑子里描绘了一遍案发情况。
凶手刺杀弗兰基,锁起温室,在门上留下血字后离开。
艾琳发现弗兰基倒在温室里,想进去救助,却发现温室门窗紧锁。
凶手击晕艾琳,捆住其手足,关进温室。随后又切断弗兰基头部,将身体埋在林中,再次锁起温室,然后离开——
这太奇怪了。
如果艾琳发现弗兰基时,温室已经被锁起来,那意味着凶手一度打破了封锁,进行种种操作,将身体搬到外面,再一次封锁了温室。
凶手为何要做如此麻烦的事?
“我听警官说,老师已经去世了……是真的吗?”
“嗯。”
她不能说谎。只见艾琳低下头,可爱的唇间发出了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过了好久,艾琳突然抬起头。
“让我看看老师。”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现在与你最后见到的那次不同——状态比较不堪入目。”
“那也没关系。”
“可是——”
“我知道了。”
玛利亚站起来,不理睬下属的质疑,紧紧盯住白化病少女。
“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跟我来吧。你可以哭可以叫,唯独不能触碰博士。”
艾琳没有哭叫。
博士的身体被暂时摆放在温室附近。白化病少女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蓝色垫布上的身体,以及对准断面放置的头部——苍白的脸上滑落几道泪水。
遗体被运走,艾琳也坐到送她去医院做检查的警车上,离开了惨剧发生的舞台。
目送少女离开,玛利亚两人回到别墅内。他们的工作还堆积如山。
首先要把握凶案发生前后的情况。采购回来后,弗兰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到厨房去看看吧。”涟提议道,“博士没把车停在前面的车库,而是开到了后院,可能想从后门把采购来的东西搬进屋里吧。”
“知道了。”
走进一楼厨房,正如涟的推测,桌上摆着两大袋东西,塑料袋上印着在U国全境都有连锁的大型超市商标。
塑料袋里装着几袋方面包,还有早餐谷物、罐头、点心……全都是加工食品。至于日用品,只有一卷厕纸。
打开墙边的冰箱,里面有盒装鸡蛋、奶酪、纸盒装的牛奶和橙汁各两盒,最后是几罐啤酒和调味料。大部分架子都空着,完全看不到生肉和蔬菜。
“看来博士和艾琳都对做饭不太感兴趣啊。”
“我觉得这已经比某位冰箱里只有酒的女士好很多了。”
“你好没礼貌,我冰箱里还有下酒菜呢。”
玛利亚做出了毫无威力的反驳。
他们在塑料袋里找到了收银单。粗略一看,单子上的东西跟塑料袋和冰箱里的物品都能对上号。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要到店里取证确认,不过结合艾琳采购归来的证词,以及涟从后门将采购物品搬入别墅的推测,可以判断这基本就是事实了。
问题在于,之后发生了什么。
博士不可能扔下睡着的艾琳不管。收好需要冷藏的物品后,应该会把她叫醒,或直接抱到床上去。
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可以认为,博士在那个时候被凶手袭击了。”涟仿佛读懂了玛利亚的表情,这样说道,“不知凶手是事先潜伏,还是直接去按门铃。我认为可能是后者——总之,凶手趁博士整理食材,突然对其发动袭击,令其无法自由行动。”
不过,此时博士应该还活着。
博士与艾琳回到别墅时将近十八点,假设把采购物品搬到室内花了五到十分钟,袭击时间也是十八点稍过。距离推测死亡时间的二十一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凶手做了什么——
玛利亚用手指撑住下巴,猛地抬起脸。
“实验室呢?如果凶手想得到培育蓝玫瑰的技术,应该会试图从博士口中得到信息。我看除了胸口被刺伤,并不存在其他外伤,可以推测至少在那个时候,凶手还不打算行凶。可是,若博士迟迟不愿开口——”
“凶手就会感到不耐烦,决定自己在别墅内寻找线索……假设这座别墅里曾经有过实验室,那应该会留下一些痕迹。”
——留下的不仅是痕迹。
“实验室”就在一楼,貌似由卧室改造而成。小房间里摆着置物架、书桌和长桌,还装有一个水槽。
只是,地板和长桌上仿佛被风暴扫荡了一番。
满眼都是烧杯和试管碎片,地上还散落着疑似液体飞溅留下的痕迹。长桌上的玻璃器皿或倒或破,凌乱不堪。唯独还能看出一点秩序的东西,是一个形似浴缸(涟说那是“超声波清洗器”)的东西,以及显微镜这些大件物品。
“这是怎么回事,简直比我房间还乱。”
她没想到情况会如此糟糕。看来凶手丝毫不打算隐藏搜索痕迹。
“你眼神出问题了?不如我把眼镜借你用用吧。”
“我才没有老花眼!”
涟皱着眉,仿佛在谴责她没礼貌。到底是谁没礼貌啊。
大致看了一圈,四周有不少貌似蔬菜切片的东西,那应该是某种样本。但她无法判断那是做什么的样本、是否重要,以及是否有样本丢失。
“别墅里有书房,不如我们去看看吧。里面可能留有文献资料。”
涟催促道。
——一楼书房跟实验室同样零乱。
窗户旁边摆着书桌,上面堆满纸张,一部分还垮塌下来。貌似论文复印件的东西杂乱地散落在书桌周围。
左手墙边是书架,玻璃门处在敞开状态,好几本厚重的学术书籍掉落在地上。
玛利亚小心避开地上散乱的纸张,走到房间里。这个样子也无法判断什么资料被拿走了,或是有没有被拿走。
她决定,先跟涟分头寻找看似相关的资料。
书桌抽屉都是空的,不知是被倾倒在地上,还是原本就没有,抑或凶手带走了。她信手拿起桌上的纸张,全都是罗列着晦涩专业术语的论文。
《镰状细胞贫血的基因变异》
《使用直接测量法测定花瓣pH分布》
《神经纤维瘤病患者的染色体异常部位调查》
《体外受精技术在核移植方面的应用》
《色素缺失症各种病例及DNA分析的尝试》
……
光看标题她就感到头晕脑涨,只知道这里有很多关于基因的论文。然后——
“那些所谓‘遗传病症’的文献最显眼啊。”涟一边翻看文件一边说,“我听人说,人类的疾病来源不仅有病原体感染,还有很多基因异常导致的病症。坦尼尔博士已经成功培育出蓝玫瑰,可能正在调查下一个研究主题吧。”
——动物和细菌都……能够成为研究对象。
既然可以改变植物形态,那自然可以矫正人类基因异常——再进一步,将来可能像约翰说的那样,重新改造人类。弗兰基虽然说十几年内无法应用,但假设有那个可能性,长到百年之后,甚至短到二十年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测。
书房里并未发现实验记录,有可能被盗走了。不过考虑到弗兰基只是来进行研讨会准备的,不一定带来了宝贵的实验资料。寻找实验记录优先级别高。他们的工作越积越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
这房子虽是别墅,却给人感觉使用频率很高。实验室器材众多,书房里资料堆积如山,厨房里干净整齐,作为凶案现场的温室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里可能是秘密的隐居之地啊。”
涟看到一张纸,复印的文字背面画满潦草的图表和箭头,乍一看完全无法理解。
“在大学要忙于讲课和指导研究员,因此很容易想象,博士需要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能够专心研究和思考的空间。”
并且照顾照顾玫瑰花权当散心吗?大学教授真是优雅的职业啊。
不管怎么说,案件的轮廓已经大致看清了。凶手袭击弗兰基,把别墅搜查一遍后,又将博士带到温室里杀害了。在此期间发生过什么交谈,凶手是否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这些都无从得知。不过从实验室和书房的零乱模样来看,凶手极有可能空手而归。
——从这里开始,凶手的行动就很难理解了。
他在温室门上留下血字,然后用某种方法封闭了温室。
艾琳醒过来,发现博士的遗体。凶手慌忙将其勒晕,捆绑起来。
然后,凶手一度打破温室的密闭状态,将艾琳搬进去。接着切断博士头部,将身体埋在树林中,再度封闭温室……
只根据证词推断出的经过就是这样。然而,每个行动之间的关系可谓支离破碎。
先不去考虑血字和密闭状态。这两个行动即使在旁人眼中不合理,恐怕也对凶手有重要意义。
艾琳一直被扔在车里没人管,可以理解为凶手忙着搜查别墅,所以没有发现她。对方可能想不到后院车上还睡着一个女孩。杀死弗兰基后,凶手可能为收拾残局一度离开温室,却不巧被艾琳看见了,慌乱之下发起袭击——如此考虑就能说通。
问题在这之后。
凶手打破自己专门布置的密闭温室,把艾琳关进去,又把弗兰基的头部切断了。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既然已经让温室处在密闭状态,只需在袭击艾琳后直接离开即可。凶手既没有打开温室的必要,也不需要将少女囚禁在温室中,更没有理由切断遗体头部。
或许艾琳目击到了未完成的现场。凶手没有利用大门和窗户,而是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通道搬出身体,然后才封闭了温室。
可是,那条通道在哪里?
这同时也给密闭状态的构筑方法带来了疑问——方才查看温室时,他们并没有发现地下通道。就算墙上的玻璃能拆下来,藤蔓也会形成障碍。
更何况,还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假设凶手想得到蓝玫瑰的技术,温室那株“深海”应该是绝佳样品,为什么没有顺手带走呢?凶手甚至有时间剪下一朵花供奉在掩埋尸体的泥土之上,整盆偷走应该不会有影响。为什么——
想不到答案。没办法,现在还是要优先搜查。
她与涟二人继续审查书房里留下的资料,但那些都是已经公开发表的论文和意义不明的手写记录,并没有新发现。
他们决定暂时放弃书房,再去查查别的房间。
走廊深处有两个房间,看上去都是卧室。玛利亚把最里面的房间交给涟,自己则走进了前面的房间。
里面布置得很朴素,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张床,看上去没怎么用过。
床边摆着一个体积稍大,带粉色花纹的包。
看样子是艾琳的行李。这么说来,她确实提到出门采购前先放下了行李。她走的时候竟忘了这东西,看来确实受到了很大打击。待会儿还得给她送过去。
不过现在要以调查为优先事项。她暗自向少女道歉,把包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几件可爱的少女内衣,还有一本题为“课堂笔记”的笔记本,封皮一角贴着碎花贴纸。
她喜欢的东西还真可爱。
玛利亚感觉自己马上要窥视不可告人的秘密,略带歉意地翻开了笔记本。
里面写满字面意义的“课堂笔记”。到处都找不到实验记录,只有一页又一页貌似讲课记录的内容。充满少女气息的圆形字体与“生物工程学概论”这种艰深的单词形成强烈反差,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不过里面好像没有涉及蓝玫瑰最新技术的东西。她一直翻到后面出现白纸,正要合起笔记本,却停下了动作。
上方空白处写着短短几行文字。
我是谁?
那个人是谁?
玛利亚屏住呼吸。
“我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可以解释为思春期少女的多愁善感……只是那略带震颤的文字中,却透露出不能简单归结为多愁善感的气息。
而且,“那个人”是谁?
玛利亚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
她手上还没有线索。虽然没有线索,可是——艾琳被卷入这个案子,当真只是偶然吗?
“玛利亚,你那边怎么样?”
涟走进房间,玛利亚慌忙合上笔记本。
“这里只有艾琳的行李。你那边呢?”
“一样,只有疑似坦尼尔博士的行李。里面装有换洗衣物、大学事务文件和研讨会资料,以及一本日程本。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技术资料……当然不能否定那些资料可能被凶手拿走了。”
不管怎么说,都没找到线索吗?
“再去看一遍温室吧,或许能查到凶手离开的路线。”
“但愿如此。”
这个下属就是话多。
他们正要从后门出去,却听见正门传来引擎声。两人回身穿过起居室,打开别墅正门,发现一辆汽车胡乱停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驾驶席车门像被踹了一脚似的猛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上衣皱巴巴的银发中年男性。
“浑蛋……来晚了吗?”
“多米尼克?”
那是P警署的多米尼克·巴罗兹刑警。灰白头发的警官看到玛利亚,苦着脸走过来,抬手打了声招呼。
“你专门从P警署赶过来了?真是辛苦了。”
“今天早上你那位黑头发下属联系我了……不好意思,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应该一开始就对你们摊牌。”
“可不是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还有那项奇怪的调查委托,她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就在那时——
“你就是玛利亚·索尔兹伯里警监吧?”
多米尼克背后有个男人开口道。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又高又胖,头顶已经秃完,年纪应该比多米尼克大。只见他眯着两眼,把玛利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是。你是谁?”
“加斯帕·盖尔,P警署警督。”壮汉——加斯帕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出示给玛利亚两人,“我听巴罗兹提起过你,他平时受到你不少照顾啊。这次承蒙两位协助调查,真是感激不尽。希望今后也能继续合作。”
原来是多米尼克的上司啊。加斯帕很是殷勤地朝她点了点头……不过可能因为体形缘故,玛利亚总觉得那是海象在前后摆动上半身。
“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个人带我看看现场吗?巴罗兹,你趁这段时间跟两位说明一下情况吧。”
“遵命。”
多米尼克的回答听着有点自暴自弃。
涟叫来一名警员,让他带加斯帕去看现场。多米尼克一脸唾弃地目送上司挪动巨大的身体走向温室。
“——多米尼克?”
银发的警官突然回过神来,重新转向两人。他好像注意到玛利亚和涟的目光,尴尬地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跟那家伙一直合不来。”
“你们两位都辛苦了。”玛利亚充满同情地说。
看来无论到哪儿都有职场人际关系的烦恼啊。她如此想着,郑重无视了涟欲言又止的目光。
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还是谈谈案子吧。请你解释一下,你们事先调查的目的何在?”
那倒是。多米尼克晃晃脑袋,让自己重振精神。
“说再多也没用,你看看这玩意儿就知道了。”
他拿出一只褐色信封递给两人。里面装着一沓文件,似乎是从哪儿复印过来的。
玛利亚取出文件,从第一页读了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啊?!”
玛利亚把最后一页重看了一遍,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大家、大家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