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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蓝玫瑰(VI)

数日后——

加斯帕·盖尔坐在P警署办公室内,翻阅蓝玫瑰死伤案件的相关资料。离十七点还有十几分钟,他手头并没有其他像样的工作。

一切始于去年在火灾现场发现的日记,接着是F市的弗兰基·坦尼尔谋杀案、槙野茜谋杀案,以及罗宾·克利夫兰遭袭案。调查由P警署和F警署共同开展,至今仍未捉到凶手。

加斯帕也建立了几种假说,只是槙野茜和罗宾·克利夫兰的案件(正确来说,是参与其中的调查人员动向)让一切假说都被颠覆了。

多米尼克未经许可就对克利夫兰牧师的教会布控,彼时槙野茜恰好遭到杀害。解除布控后,牧师马上遭到袭击。一连串的失态足以让加斯帕和多米尼克都被排除在调查行动之外。

如今他只能通过不定期传到他这边的阅览资料和办公室偷听到的同事对话来了解调查情况。从他收集到的少量信息来推测,调查似乎陷入了停滞状态。

罗宾·克利夫兰可能看到了凶手,只是他一直没有摆脱危险状态,依旧昏迷不醒。

自杀未遂一说早已被否定。阅览资料显示,牧师右手虽然检测出硝烟反应,但被证实是近距离击中他的两枪所致。

凶手让克利夫兰握住手枪(还弄错了惯用手),本打算再朝身体开一枪,结果子弹卡膛,没能痛下杀手就逃走了。这是调查阵营目前的看法。凶器为黑市购得的手枪,很难顺藤摸瓜找到持枪者。

他还听说F警署得到了有用线索,但因为自己被排除在外,完全无法得知那边的调查情况。

对警官来说,最大的羞辱莫过于工作失败导致自己被逐出调查行动,最后案子让别人给解决了。然而,调查一直没有进展,同样会让他感到如坐针毡。

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让多米尼克解除布控,所以牧师被袭击了——周围的人都这样想。可是,如果那个下属一开始不独断专行,他就没必要下令解除布控。他只不过是纠正了下属的擅自行动,为何要遭到如此责难?

他那个下属正在斜对面的座位上拧着眉毛怒视文件。明明有苦说不出的是他才对啊。

电话响了起来,多米尼克拿起听筒。

“P警署……啊,你们也辛苦了。有什么事——啊?”

多米尼克重新握紧听筒。

“是吗……知道了。谢谢你联系我。我马上过去……就这样。”

几秒钟后,他怒骂一声“浑蛋”,把听筒砸了回去。

“加斯帕,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他与下属来到狭小的会议室,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要说什么?”

“罗宾·克利夫兰死了。”

下属的回答直刺他的心脏。

完蛋了吗……

他无言以对。这下无疑是要挨处分了。

“是吗?”

“‘是吗’你个大头鬼!”多米尼克一拍桌子,“你就没别的可说了?到底是谁把事情变成了这样?”

是谁?

他有点恼了。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害我变成这样。

“纠正下属的擅自行动,是身为上司的正当职责。你可以认为是我阻止你导致罗宾·克利夫兰死亡,但那充其量只是结果论。当然,我必须为这个‘结果’负责。可是在槙野茜被杀害的时间点,就算牧师本身有可能成为行凶目标,那也仅仅处在臆测的范畴。仅凭臆测怎么能分走宝贵的人手呢。你也没把克利夫兰遇袭的可能性放在他是嫌疑人的可能性之上啊。”

怒火让他语速越来越快。

“你——”

多米尼克表情扭曲了。

“如果你只想说这个,那我回去了。牧师的消息,记得转达给其他人。”

加斯帕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这个对话再进行下去,只会演变成互殴。

挂钟显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今天先回去吧。反正手头没有紧急任务,这个时间也不太可能接到别的活。

多米尼克无声凝视着加斯帕空出的座位。

“——混账东西!”

他一脚踹向椅子,钝痛迅速蔓延整个脚背。

把周围查看了好几遍后,他来到宅邸门前。

附近已经被夜幕笼罩,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形手电点亮。格子状大门上拉着“禁止入内”的黄色警戒线,不过好像没锁门。他小心翼翼解开警戒线,安静地打开门,悄然滑了进去。

凭记忆来到房子后面,只见玻璃堆砌的温室出现在笔形手电微弱的光芒中。

大门紧闭,玻璃透出写在里面的血字“Sample-72——”。他把手伸向门把,轻易便拧动了。随后他把门拉开,进入温室。

他穿过两旁盛放的各色玫瑰,绕开地上的血迹,来到沉睡在最深处的植株前。

他在深蓝色玫瑰——“深海”面前蹲了下来。随后调整呼吸,伸出震颤的手——

“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声音。

他猛地回头,电灯同时亮起。他在强光中忍不住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红发女人。

“你总算出现啦。怪物——我该这么叫你吗?”

玛利亚·索尔兹伯里警监露出得意的笑容。

涟来到医院,发现多米尼克·巴罗兹刑警正叼着香烟站在门口。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别在意,我没等多久。话说,那玩意儿是什么?”

多米尼克把香烟拿到手里,目光落到涟的右手上。涟轻轻举起手上的纸袋。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今天会用到。”

“用到……这个?”

银发的刑警看了一眼纸袋,满脸疑惑。涟对他说:“等会儿再详细解释。”多米尼克便咕哝一声,表情严肃地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

“你吸烟啊。”

“本来在戒烟……不过这种时候不来一根还真撑不住。”他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随后点点头。“走吧,我已经跟医院说好了。人在五楼。”

夜晚的住院大楼一片寂静。

昏暗的走廊两侧整齐排列着病房门,每扇门旁边都挂有患者名牌。混合着消毒液、药物及微弱死亡气味的空气不断刺激着涟的嗅觉。

他们在要找的门前停下脚步。五〇三室——确认过“罗宾·克利夫兰”的姓名后,涟打开房门。

牧师躺在窗边的病床上。

睡衣领口露出绷带,让人很难想象他几天前还是那副庄严的模样,反倒有点痛心。

多米尼克面部扭曲,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涟依旧站着,对沉默的牧师开口道。

“克利夫兰牧师——请你起来,我有事想问你。”

牧师睁开了双眼。

“我早就猜到你会到这里来——到坦尼尔博士的别墅来。”

那家伙一脸僵硬。玛利亚则志得意满地说了起来。

“案件走向终盘,调查员也撤回去了,那样一来,一直觊觎‘深海’的你必定会行动。因为那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对不对?”

那家伙一动不动。表情僵硬的脸上,唯独视线在彷徨游走。

“别装傻了。自从查清你的真实身份,我就一直在监视你。”

玛利亚往旁边看了一眼。

“真是的——”

一个人伴随着她的咕哝声走出来。铜褐色短发,精悍的面容,潜藏着强韧与敏捷的高大身躯。

“索尔兹伯里警监,你是不是把军人错当成私人侦探了?”

空军少校约翰·尼森毫不掩饰脸上的苦涩。

“你这是要问询吗?”在没有亮灯的昏暗病房中,罗宾发出了声音,“老实说……我希望你们能暂时离开。”

他的声音微弱而纤细,早已没有在教堂里的那种庄重,反倒透着露骨的疲惫。

“请原谅我们的鲁莽。但我不能保证你今后还会不会做这种不要命的事。”

牧师仿佛扭了扭身子。

“喂,黑毛。那是什么意——”

“我只想确认一点。杀死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人是你对吧,罗宾·克利夫兰牧师?”

“哈?”多米尼克瞪大眼睛,“牧师杀了坦尼尔博士?这家伙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他当时在教会接待槙野茜呢。”

“没错,但那正是问题所在。”

涟把目光转回病床,向牧师说出了玛利亚事先告诉他的推测。

“槙野茜访问教会时,是从机场打车直接到教会,并在访问结束后,由你替她叫车返回酒店,没错吧。你为什么没有自己开车接送槙野茜呢?”

罗宾似乎霎时屏住了呼吸。

“你有一辆车,还给我们看了。因此,你完全可以开那辆车到机场迎接槙野茜,再用那辆车送她回酒店。你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

罗宾并不回答,倒是多米尼克开口了。

“什么为什么——难道不是槙野茜碰巧叫了一辆车嘛。既然她是叫车来的,那回去就自然给她叫了另一辆车。这很单纯吧。”

“可是,如果站在牧师的角度来看,就显得有点不自然了。槙野茜并非附近的信众,而是外国人,而且还是头一次来到教会的女性。从机场到教会单程只要二十分钟,开车接送并不算麻烦。克利夫兰牧师会专门开车去接腿脚不方便的信众,那他为什么没有开车去机场迎接槙野茜,连对方离开时也只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呢?他请槙野茜吃了晚饭,还无偿提供了‘天界’的样本。态度如此殷勤,唯独把接送全都交给出租车。这难道不奇怪吗?”

“那种事需要在意吗?也有可能车子恰好坏了嘛。”

“既然如此,他应该从一开始就这么说。坦尼尔博士被杀害那天,自己的车出故障了。那样一来,故障车就成了自身不在场证据的强力佐证。可是牧师却没有提及。而且,他与槙野茜的会面早在一周前就决定了。当时两人应该商谈好了前往教会的交通手段。若彼时牧师表示了亲自接送的意愿,那么即使车子突然出故障,他也会想办法到机场去,以免槙野茜久等。尽管如此,槙野茜却毫不犹豫地叫了出租车,可见两人已经商定了这个细节。牧师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到机场去接她。”

“那是为什么……”

“很简单。他当时只是无法开动自己那辆车——因为他把车留在了坦尼尔博士的别墅。后来他驾驶博士开过来的车前往别墅,换上自己的车开回了教会。”

多米尼克倒抽一口气。

“喂……难道……”

“正是如此。犯罪现场并非坦尼尔博士的别墅,而是克利夫兰牧师的温室。”

牧师没有开车去别墅,而是博士开车到了教会。

罗宾把弗兰基叫到教会——正确来说,是叫到隔壁的孤儿院旧址,并且可能在槙野茜忙着观察样本时,趁机离开牧师房,在温室里杀害了博士。

茜的证词是:她独自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最长只有十几分钟。不过凶案就发生在那十几分钟里。茜乘坐出租车离开后,牧师用博士的车把尸体运送到别墅,再把自己停在别墅的车开回了教会。这个谜题就是这么简单。

“等等。既然如此,那艾琳·迪利特为何看见了博士的尸体?”

“她看到的是克利夫兰牧师的温室,而非坦尼尔博士别墅的温室。艾琳说,两人完成采购后,又去吃了点东西。当时,博士肯定趁机往她的食物或饮料里加了安眠药。艾琳睡着后,博士把采购的东西拿进别墅——然后掉转车头,载着副驾驶上熟睡的艾琳开往教会。”

艾琳的证词是:回到别墅后马上睡着了,等她醒来,发现博士死在了温室里。她一定没想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已经被移动到两小时车程外的P市了。

别墅的实验室和书房之所以被翻乱,单纯是为了让别人误会凶手在别墅里待了很长时间。

“坦尼尔博士的温室和克利夫兰牧师的温室环境结构相似,面朝门口的左手边都有一块空地,背后都有建筑物的外墙或围墙,前方都有树林。假设是白天,一定会马上看出那是不同的地方。可案发时在夜晚,且周围没有路灯,唯独温室有一盏灯照明,再加上自己认识的人被刺伤倒地,自然会让艾琳的全部注意力转向那一点,而无暇顾及周围情况。”

牧师温室的照明并不太强,只能照亮周围很小一块地方。并不像棒球场那样把整个院子照得明晃晃。这也成了诱发艾琳误会的重要原因。

“等等啊,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你忘了眼前这个人身受重伤吗——多米尼克哑着声音说。

“照你的话说,克利夫兰的温室不是长满了‘天界’吗?但坦尼尔博士的温室则不一样。里面只有一株种在花盆里的‘深海’,其他全都是红色和黄色的普通玫瑰啊。那无论再怎么看也不会搞错吧。事实上,艾琳应该也做了证词。”

“我现在就向你展示魔术的窍门。”

涟把手伸进脚边的纸袋,取出一只包裹在缓冲材料里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红玫瑰。

罗宾轻吸一口气。

“是不是很眼熟?这是摆在你卧房书桌上的花瓶。”

他把花瓶放到旁边桌子上,又从纸袋里拿出手电筒点亮。光圈对准了红玫瑰。

涟一直照着玫瑰,过了一分钟、两分钟——

“喂,黑毛,你在干什么?”多米尼克正要发问,突然没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银发的刑警死死盯着玫瑰,声音颤抖地问道。

花正在变色。

从深红变为紫红、青紫——最后成了美丽的天蓝色。

原本再普通不过的玫瑰,竟变成了跟“天界”一样的蓝玫瑰。

多米尼克一脸惊愕。

罗宾闭上眼睛——他的表情很平静,不知是在祈祷,还是放弃了挣扎。

“喂……这是什么把戏?!”

“玫瑰花色的真相是名为花青素的色素。花青素会根据pH值改变颜色。刚才因为玫瑰感知到强光,体液——正确来说是细胞内的液泡pH值从酸性变成了中性或弱碱性。”

“那是什么意思……真有那种事吗?”

“我的祖国有一种花叫牵牛花。其中一个种类的花蕾为红色,不过花一开就会变成蓝色。专家们认为——因为液泡内以氢离子为主的离子浓度发生变化,形成渗透压让液泡膨胀,最终成为开花的动力。”

他想起坦尼尔研究室的温室。在开蓝色花的瓜叶菊、龙胆、星辰花,以及开红色花的康乃馨和郁金香中间,就摆着结出红色花蕾的牵牛花。它正是蓝与红的边界植物。那盆牵牛花是只要开花,一定会变成蓝花的品种。

“这朵花跟你说的牵牛花一样吗?”

“牵牛花花如其名,在清晨照到太阳光时开花。强光会令植株体内的生物钟受到刺激,促进开花——正确来说,是促进液泡离子浓度发生变化,使pH值增大,令花青素变为蓝色……这就是开花的机制。反过来也一样,光照减弱,pH值就会降低,花青素就会从蓝色变为其他颜色——克利夫兰牧师温室里的‘天界’是会根据光照强弱改变颜色的蓝玫瑰,换言之,就是‘沉睡的蓝玫瑰’。”

茜被领到温室时,“天界”尚未沉睡。日落以后,罗宾在接受茜的采访时,“天界”进入沉睡状态,变成红色或黄色。艾琳看到的温室,就是“天界”沉睡后的温室。

“艾琳就是为了这个被带去教会的吗?为了成为他不在场证据的证人?”

“恐怕是的。凶手杀死博士,却没有伤害艾琳,这个行为也印证了你说的观点——连她看见的那盆‘深海’,都是跟她一起被搬到教会温室里去的。”

杀害弗兰基时,罗宾还完成了准备。他摘掉温室周围的百叶窗,在门内侧写上血字——当然用的不是真血,而是能简单水洗的红色颜料。然后,他把从弗兰基别墅带过来的“深海”摆在尸体旁边,直接从窗户出去,像平时一样锁上了门。接着,他唤醒艾琳,让她目击到温室惨剧,再次夺走她的意识。完成这些操作后,他打开温室门,把尸体和“深海”搬出来。为免艾琳醒过来,还给她注射了安眠药——最后便开着博士的车,把艾琳、尸体和深海运到了F市的别墅。

孤儿院旧址的门是大木门,只要关起来,外面的人就无法看到里面。茜和出租车司机一定做梦都没想到,教会旁边竟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

“博士的汽车油量接近零。如今想来,当时我们应该起疑才对。博士和艾琳是去加油站旁边的购物中心采购物品,如果油快没了,当时就会去加油。尽管如此,他那辆车的油量还是所剩无几。如此一来,答案只有两个。一是博士刻意没加油——二是加油后汽车又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艾琳可能因为犯困,对此没有记忆,现场也没有留下加油的小票。但后来经过问询,加油站其中一名店员记得博士曾经来过。

“等等,要是载着尸体赶了两小时路,那尸斑——”多米尼克猛然醒悟般顿了顿,“对了,所以才要把身体埋起来。”

“凶手的目的是制造‘他在温室切下头部,将身体搬到树林里掩埋’的情景。‘搬运’花了多少时间,身体横陈着被‘掩埋’了多久,按照那个状态我们都无法判断。要是只有头部,就足够蒙混过关。”

弗兰基的身体之所以蜷缩在坑里,是因为一度被塞在汽车后备厢中。

凶手将“深海”的花剪下来放在埋藏地点,则正如玛利亚的推测,是为了让他们尽早发现尸体,好锁定推测死亡时间。

“把身体埋进土里,头部则被侧放着,跟艾琳一起留在温室……不,我还是搞不懂。就算牧师的温室能用钥匙开闭,坦尼尔博士的密闭温室又如何解释?难道是从窗户外面把脑袋扔进去吗?”

“不,是走进温室,安静地放下头部,然后出去。”

“那是怎么做到的?窗户上爬满了藤蔓,而且藤蔓彼此纠结,用手拉起来会因为过于沉重而扯断。如果使用棍子又很难固定——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吗?”

“问题就在这里。”

“哈?”

“温室的藤蔓可谓沉重又脆弱的窗帘。当它们处在完全下垂的状态,就很难提起。然而——如果那片窗帘从一开始就处在提起状态会怎么样?事先在窗边安放支架,留出可容一个人通过的空隙,再让藤蔓生长在上面就可以了。”

涟翻开记事本,在空白页面画了一张草图。

他先画了两个A字,作为简单的人字梯侧面图。

“例如,做一个这样的支架,放在窗前——被踩实的土地上,然后让藤蔓慢慢生长,覆盖在支架上。为承受藤蔓的重量,可以从一开始就考虑好支架的材质和组装方法。”

支架顶点的横杆撑住了藤蔓,所以要提起下方的藤蔓就会容易很多。钻过那个缝隙,就能开窗来到外部。此时只要把手伸进去,松开A字的横杆部分,就能一边撑开藤蔓,一边把支架悄无声息地拿到窗外。完成这个动作后,藤蔓窗帘会在重力作用下覆盖在窗户上,不留一点空隙。最后把支架拆掉,混入别墅墙角的杂物堆放点即可。

温室内有几处窗户周围的泥土被抚平过,那是为了遮掩移除支架时留下的痕迹。

藤蔓窗帘关闭后,就只剩下唬小孩儿的窗户搭扣了。只要从缝隙里穿过一根绳子,轻轻一拽就能关上。

“其实不是‘提不起藤蔓就空不出间隙’,而是‘藤蔓一开始就顺着间隙生长’——这个过程恐怕耗费了很多时间。”

按照玛利亚的说法,她在看到衣柜里的“天界”撑起法袍后,才想到了“先找个东西支撑,再让玫瑰长在上面”的方法。涟不禁感到满心敬畏,没想到她还能冒出那种想法来。

多米尼克一言不发地盯着记事本上的图,紧接着回过神来,开口说道:“要是有这种机关,那艾琳应该会发现——不对,好像不是这样。”

“藤蔓机关设在坦尼尔博士的温室里。可是,艾琳目击的却是克利夫兰牧师的温室。这里并没有藤蔓机关。当然,艾琳随博士采购回去时,可能看过博士的温室。不过当时她快睡着了,又只隔着车前窗远远看了一眼,应该没发现支架。”

克利夫兰牧师的温室没有藤蔓机关,又是从门口出入。门上的血字封印在一切结束后已经被擦除,不复存在了。

与此同时,坦尼尔博士温室里的血字却未经触碰,旁边则设有藤蔓机关。

艾琳的证词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最终描绘出了“既不能从门口离开,也不能从窗户离开”的奇怪状态。

当然,这里面并非没有不确定因素。假如F市——弗兰基的别墅一整天都在下雨,那很少下雨的P市——罗宾教会的情况就会与之产生矛盾。

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凶手行动前应该看过天气预报,慎重做出了决定。天气只需保持晴朗到推测死亡时间为止。就算当天天气不如愿,那么只需一直让艾琳沉睡,就能避免最糟糕的事态。即便行动到中途开始下雨,导致后院留下足迹和车辙,因为那里土地坚硬,只消一桶水便能将痕迹冲掉。

事实上,在凶手把遗体搬运到别墅的时间点前后,天开始下雨了。不过那场雨正好冲掉了汽车进出的痕迹,反倒成了有利条件。

“为什么要干那种麻烦事?只要把尸体一扔不就完了。”

“是为了不让艾琳进入温室。要确保克利夫兰牧师的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关键在于让艾琳误以为两个温室其实是同一个。可是,一旦被她看见温室内部情况,植株位置和枝条伸展的细微差别有可能使那个目的落空。因此,至少要保证其中一方——从结果来看是牧师的温室只能从外面看到。为了避免艾琳进入牧师的温室,就需要制造密闭状态。而博士的温室被锁死,就是为了掩饰这一行动。”

“那血迹怎么办?博士的温室留下了大量血迹,还有血字。如果你说得都对,那坦尼尔博士至少是死后两小时才被切断了头部。两小时后切断头部,会出这么多血吗?”

“坦尼尔博士手臂上留有注射痕迹。那么凶手有可能在博士死亡前抽出血液保存,后来又把那些血液倒在了案发现场——也就是温室和掩埋身体的坑里。”

他们本以为那是注射镇痛药的痕迹,实际上是抽血留下的针孔。

别墅冰箱的架子上空出了一块地方。想必那就是凶手保存血液的地方。

“切除头部,掩埋身体,洒上血迹,然后还有藤蔓机关?这些事要花很长时间吧,搞不好得耗到天亮。”

“其实并非如此。掩埋身体的坑可以事先挖好——只需盖上塑料布就能防雨。血迹也可以事先制造出来。这样一来,只要两个小时,一连串作业就能完成了。”

身体之所以被掩埋在别的地方,部分原因也在于此。要是人们发现干掉的血迹上不仅有头部,还躺着身体,那么一下就会暴露行凶现场不是那个温室。

别墅的作业结束后,凶手开着自己事先停在那里的车返回P市教会。只要先把油加满,那么油量剩下一半时正好到家。接下来只需重新装上教会温室的百叶窗,擦除门上的血字,再把车子擦一遍就好。

艾琳说,博士到达别墅时,把车停在了正门口。采购回来后,又把车开到了后院。两次都没有动用车库,那是因为罗宾的车停在里面。

“等等,我还是没明白。”多米尼克皱着眉凝视天花板,随后胡乱挠起了头,“这样或许可以从物理上解释犯罪过程,可是道理讲不通啊。让艾琳睡着,把她带到教会?让藤蔓远离窗户生长?抽血?让牧师把车停在家里车库?为什么坦尼尔博士本人要做这些事?难道是被胁迫了?但那也有个底线吧。这样搞,就好像主动帮凶手杀了自己一样。”

“正是如此。”

“哈?!”

“坦尼尔博士深受病痛之苦,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决定用自己的命来完成一连串计划。

“克利夫兰牧师只是负责执行的人罢了。坦尼尔博士的案子,相当于博士自己策划的伪装他杀。”

“伪装……他杀?”

“从情况来推测,事情并不复杂。如果坦尼尔博士与克利夫兰牧师没有结成合作关系,就无法突破温室的密闭状态。而且正如你指出那般,如果只是胁迫的关系,博士的配合度未免太高了。那样一来,可否认为博士其实是主犯呢?

“还有刚才的‘天界’也一样。能够根据光照强弱改变颜色的蓝玫瑰,比一般蓝玫瑰——我不知这种说法是否恰当,总之,它更让人难以相信只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你是说,那是人为编入了牵牛花的遗传基因。准确来说,由坦尼尔博士亲手编入。而牧师只是把样本拿到自己温室里种植而已吗?”

罗宾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一概不加入涟和多米尼克的对话,只是闭着眼睛。

在研究蓝玫瑰时,弗兰基必然是认定了仅改变色素反应路径、添加金属离子和辅助分子无法开出鲜明的蓝色花朵。就算能让翠雀素在酸性环境下保持稳定,考虑到花青素本质上在碱性环境下更容易呈现蓝色,那么显然应该从色素的存在环境——也就是提高液泡pH值这方面着手才对。然后,博士在研究过程中就找到了牵牛花这种植物。

“从研究流程推断,这种‘沉睡的蓝玫瑰’与其说是‘天界’的进化形态,更应该称之为原型。克利夫兰牧师培育了坦尼尔博士创造的原型……两人之间就这样产生了合作关系。”

培育出覆盖整个温室的玫瑰需要好几年时间。那么可以推断,“天界”至少五六年前就问世了。弗兰基的蓝玫瑰研究其实远远超过周围的想象。

方才向多米尼克展示的“天界”原型,原本摆在罗宾卧房的书桌上。由于长时间放置在光线昏暗的室内,玛利亚发现它时,玫瑰已经不呈现蓝色了。她说当时心里感到有些异样,并非单纯因为香气。而是因为虽然颜色不同,但花型跟“天界”一模一样。

此外,“沉睡的蓝玫瑰”此前从未出现在人前。罗宾在温室周围安装百叶窗,并非为了进行遮光管理,而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见里面的花,以备不时之需。

他拿去参展和提供给槙野茜的样品,都是别的——不会受到光照强弱影响,能够稳定保持蓝色的成品“天界”。玛利亚在罗宾卧房衣橱里发现的,就是那种成品。

随后,那个成品又衍生出进化形态,也就是蓝色更深邃的品种——“深海”。

汽车诡计也由两人合作完成了准备。罗宾开车到弗兰基别墅,弗兰基则把罗宾送回了教会——使用的应该是F市周边租来的车辆。

在加油站的问询中,之所以没获取罗宾的目击证词其实很正常。因为是弗兰基偷偷帮罗宾的车加了油——地点应该在调查范围之外,而且本人可能变了装。

“可是……为什么?我就当他们两人是共犯,也假设这是一场伪装他杀。可是,理由何在?他们为何要把蓝玫瑰都利用起来,设计如此复杂的戏剧杀人?”

“是为了逼出真正的凶手。对吧,埃里克?”

涟对一直保持沉默的罗宾,发出了安静的质问。

“罗宾·克利夫兰牧师是‘埃里克’?”约翰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那本日记里的‘埃里克’应该是个少年。两人年龄对不上。”

“他三十年前曾经是个少年。”

“三十年?!”

话说回来,她好像没有说明详情。玛利亚想着,继续说下去。

“那本日记存在几处与现实不相符的地方,因为这些龃龉,它的真实性本身就遭到了怀疑。但实际上,日记中写的东西几乎都是事实。除却一点:最后那页的日期不对。写日记的时间根本不是一年前,而是更久以前——从日期和星期的对应关系来看,应该是二十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四年。”

她应该一开始就怀疑这点。毕竟其他页面都只写了月、日和星期,唯独最后那页却写着“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把年份都带上了。

“就是说,有人在一本旧日记的最后一页加上了伪造的年月日?”

“没错。写日记的人——‘爱丽丝’在旧日记上添加了新的年月日,然后留在了P市郊外的火灾现场,假装那是火灾中幸存下来的东西。而那场火灾则是为了掩饰日记上的墨水变色和纸张发黄现象。”

玛利亚对温室里的人影投去冷冷的目光。

“她就是这样,让这家伙发现了日记。”

话虽如此,如果一不小心整本烧掉了,就会让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所以,她是事先把日记灼烧了一番,待火灾扑灭后,躲过消防员的目光,偷偷留在了现场。

“等等,你说的‘爱丽丝’难道是艾琳·迪利特小姑娘?如果日记写在二十九年前,那她俩的年龄还是对不上啊。”

“不对。弗兰基·坦尼尔博士,她才是‘爱丽丝’。”

一阵死寂降临。

“坦尼尔博士,是‘爱丽丝’?”

“我请鲍勃确认过了。博士染过头发,并不是花白头发,而是白发挑染了别的颜色。弗兰基本人有白化病。”

二十九年前,一家三口住在山上的房子里。

父亲是科学家,创造了号称不可能的蓝玫瑰。就在那时,镇上来了一名少年。一家人把埃里克收留下来,一起生活——然而不久之后,惨剧就向他们袭来。

有人杀害了爱丽丝的父母。包括碰巧来家里做客的人,所有人都被杀了。

——事情本应如此。

“可是,埃里克和爱丽丝活了下来。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总之,他们逃出生天,长大成人。埃里克成了一名牧师,而爱丽丝则继承父亲的遗志,成为蓝玫瑰研究家。两人表面上过着毫不相关的生活,暗地里却在等候复仇的机会——向二十九年前杀死了‘爸爸’和‘妈妈’的人复仇。

“把日记留在火灾现场,是为了向凶手传达告发信息,令其心生动摇。之所以伪造日期,是为了保证只有凶手本人正确接收到信息。要是轻易被人相信那里面写的都是真事,顺藤摸瓜把过去的案件翻出来,他们的复仇计划很可能会失败。”

留下手写日记,同时还有被拿去分析笔迹的风险。然而,一个小孩子长大成人,笔迹也会发生改变。而且,当事人在书写工作文件时,一定十分注意不让自己变成过去的笔迹。而在伪造日期的时候,只要反过来模仿自己过去的笔迹即可。

“最终,日记果然被视为虚构,警方并没有认真调查——直到化名为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爱丽丝,以及化名为罗宾·克利夫兰牧师的埃里克向世界公布‘深海’和‘天界’。

“对吧,加斯帕?”

玛利亚的目光所及——

加斯帕·盖尔警督冒着油汗的脸轻轻颤抖。

“我没说错吧,埃里克?”

黑发的刑警提问道。

好熟悉的称呼……除了她以外,不知有多久没被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我回想着那些逝去的时光,记忆来到那一天——“埃里克”死去的日子。

我被抛入井底,呼吸困难,浑身冰冷——我感觉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我在黑暗的水中缓缓下沉,意识渐渐失去,四肢也无法动弹。腥臭的水就像某种诡异生物般侵入口鼻,企图阻断我的呼吸。

就在那时——

伴随着沉闷的水声,一个白色影子出现在我上方。

被泡沫扰乱的漆黑视野中,我分明看见了那个本应不见影踪的少女。

白色长发的少女四肢朝上,无力地落到我身上。

爱丽丝。

——保护好那孩子……拜托你。

凯特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响起。

我眼前闪过一道光。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一般,发出刹那的光芒。

我抱住了爱丽丝。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在这个分不清上下左右的地方,抱着爱丽丝,朝着那点光芒,奋力摆动双腿。

那可能只花了数十秒,但我感觉如同永恒。等我回过神来,我和爱丽丝已经并排躺在潮湿的土地上。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从水井分岔出去、天然形成的小洞穴。

可能是水井侧面塌掉一块,才跟那个天然洞窟连了起来。我吐出渗入口鼻的水,双眼适应黑暗后环视四周,发现眼前有一片可供成年人并排行走的狭长空间。

“爱丽丝……爱丽丝!”

我重新转向少女,摇晃她的肩膀。爱丽丝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她还活着。我顿时身子一软,放下心来。

微弱的闪光照亮洞窟,紧接着传来沉闷的轰鸣。

是打雷。看来这里跟外面相连。我在水中看到的光,原来是洞穴外的闪电。

顺着脚下望去是一片水面,看来是雨水让水平面上升了。要是天没下雨,井水恐怕就无法到达这个洞口。想到这里,我不禁后背一寒。

爱丽丝的情况让我很担心。她虽然有呼吸,但从我在储物间发现她那一刻,她头上就一直在流血。我很担心她的伤势。

总之先到稍微亮一点的地方去吧。我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背起爱丽丝在洞穴里走了起来。

走了大约十分钟,总算看见出口了。

外面还很黑,雷雨也一直没停,但比洞里更容易看清周围了。

我找了个平坦而且相对干燥的地方让爱丽丝躺下,正烦恼该如何让她身体暖和起来,爱丽丝却自己睁开了眼。

“埃里……克?”

“爱丽丝,你没事吧?”

“头……我——”

她一手按着额头,下一个瞬间便瞪大了眼睛。

“爸爸……爸爸?!”

她扭曲着脸,猛地撑起身子。我连忙把她抱住。

“够了,不用想起来……哪怕只有你活下来,也已经足够了。”

我在那句话里融入了所有感情。

爱丽丝并不笨,自然听懂了我的话。我感到她把手掌搭在我背上,耳边传来细微而迟迟停不下来的呜咽。

所幸,爱丽丝头部的创伤并不致命。

我们尽量拧干衣服,挤在一起取暖,道出了彼此经历的所有事情。

听到凯特的死讯,爱丽丝双手掩面,没有责备我一句。而她的安静反倒让我胸口更憋闷了。

随后,爱丽丝也说出了自己被关进储物间之前遇到的事情。

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眼睛看向窗外,发现后院有个人朝温室移动。

她本以为是父亲,但那人影实在有点奇怪。她知道自己该叫人,可无论叫我还是凯特,都有可能反而陷入危险。话虽如此,也不能去找那个突然来访的罗尼。来回思索之下,她越来越不安,终于冒着危险独自去了温室,结果发现玻璃被打碎,里面的蓝玫瑰不见了。

有小偷。她觉得这下一定得叫人来了,便准备返回后门。可就在那时,暗处传来了脚步声——爱丽丝刚回头,脑袋就被狠狠击中了。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听见爸爸的声音……他跟那家伙扭打起来……结果反倒被拖进温室里……玻璃上——溅了血……”

爱丽丝的声音变成了哽咽。虽然再也没问出什么,但我基本上掌握了情况。

博士一定看见了凶手袭击爱丽丝的场景。他当时应该正在巡视,见状立刻上前解救爱丽丝,反倒被凶手打倒了。我也想过他为什么没叫罗尼,不过当时一定是情况紧急。

爱丽丝被击中头部,虽然意识模糊,还是目睹了博士的死,最终失去意识。凶手见爱丽丝不动弹,以为她死了,便将其拖进储物间,打算暂时掩藏尸体。

后来的事,我就都知道了。

凶手从开了锁的后门潜入屋内——可能在公用洗手间找来了毛巾擦掉湿脚印,然后到厨房找到菜刀,又摸到总闸把它拉了下来。随后,他在黑暗中刺中出来查看情况的罗尼,再走到外面,破窗袭击了凯特。随后趁机打倒找到爱丽丝正欲逃离的我,把我们两人扔进了水井……

爱丽丝一直在哭。她仿佛在后悔——是她的鲁莽行动害死了父亲。

我无法责怪她,因为我自己也干了同样的事。

等爱丽丝平静下来,我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认识那个袭击你和博士的家伙吗?”

爱丽丝点点头,随后说出凶手让人意外的身份。

“是那个警察……过来追查你的那个高个子警察。”

警察?!

怎么可能。那家伙不是早就死了——

我正要反驳,却恍然大悟。我们并没有仔细检查路旁焚烧的尸体,死者的脸被火烧焦,已经难以辨认了。我们只能勉强认出他身上的警服。事实上无法证明那到底是不是来追查我的警官。

另外,我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用于杀害坦尼尔博士的凶器,是放在外面的园艺剪。假设凶手在房子里,完全可以拿到厨房的菜刀等刀具,甚至其他具有杀伤力的凶器——就像他杀死凯特和罗尼时一样。

温室的钥匙在爱丽丝手上。如果凶手是房子里的人,完全不用打破玻璃,直接从爱丽丝那里夺走钥匙就好。

凶手来自外部。他用剪刀杀死坦尼尔博士后,从后门侵入房子,到厨房拿了凶器。

山体滑坡导致道路被截断,被烧毁的尸体穿着制服——综合这些情况,当时在房子周围的外部人员,首先就是那个警察。

这里面还存在疑点。我们虽然发现了“警察”的尸体,却没见到警车。他把车停在哪里了?难道被山体滑坡冲走了?假设如此,从那个地点来到这里也有一段距离。会有人愿意在狂风骤雨中徒步前来吗?如果只想监视我,完全可以把车停在离房子更近的地方。

——莫非他有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假设他不希望别人发现警车……不,假设他一开始就没有开警车来呢?

假设,他之所以到这里来,并非奉命行事——而是为了甩开其他调查人员独自立功,为了个人的名誉……

可是,为什么那家伙要杀了博士他们?而且——

“如果路边烧的尸体不是警官,那是谁?”

“可能是……‘怪物’。你也看见了吧?我想……‘怪物’一定是刚逃出去就被那家伙杀了。”

那个怪物?

话说回来,那东西长得也又高又瘦,正适合给那警察当替身。之所以焚烧全身,恐怕是为了不让人发现那东西全身皮肤的状态。

给那东西穿上制服,想必是为了让我们产生“警官已死,怪物还活着”的错觉。假设我们事先发现了凶手的身份,那么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不隐藏尸体,而是故意点把火引来关注。

昨天傍晚开始,天气就一直很差。如果警官为了抓我一直守在房子外面,身上很可能带了雨具。他把几乎没有被淋湿的制服穿到怪物身上,然后点了火。又或者,他随身带着一套替换用的制服。

发现博士的尸体前,我在花坛附近看见了一点亮光。可能是凶手与博士缠斗时掉落的打火机。那一定是凶手点燃尸体用的东西,只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那怪物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是博士创造的样本……应该不会吧?”

“是我外公。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不能丢下父亲不管’。”

然后,爱丽丝把她的推测告诉了我。她外公——凯特的父亲好像患有一种皮肤病,名叫“神经纤维瘤”。

一旦得了那种病,皮肤就会变质,仿佛全身溃烂。据说那是基因异常引起的疾病,目前尚不存在有效的治疗方法。

更糟糕的是,海顿·麦考潘(爱丽丝告诉我那是外公的全名)同时发作了痴呆症,经常跑到外面四处游荡。博士之所以搬到这座深山宅邸里,其中一个理由可能就是把海顿隔离起来,同时研究治疗方法吧。通过餐桌对话,我还以为凯特的父亲已经死了,其实仔细一想,他们并没有明言生死。

这个养父对自己百般凌虐,最后被病魔击垮,不知博士照顾他时究竟是什么心情。“我之所以没有报复,无非是因为伤害他们会令凯特伤心罢了。”博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起来。

博士他们之所以把海顿锁在地下室,仅仅是不想让我和爱丽丝害怕吧。虽然他们的保护到最后白白浪费了——尽管那人曾经对博士不好,可我还是将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当成了杀人的怪物。这让我不由得感到万分羞愧。

后来我才知道,痴呆症会表现出各种症状,只要病情不严重,就能轻易开关门锁。此时,若不安装无法从内部开启的门锁,患者有可能擅自离开房间甚至家门走到外面去。地下室的门锁之所以装在外面,也是为了防止海顿走到外面来。

可是,我却把那个封锁打破了。

晚上,海顿逃离地下室,打开玄关门走到外面……然后被那个警察杀了。

爱丽丝说,对方可能没有杀意。他可能只是在外面监视,无意中碰到海顿,惊恐之下推了他一把。

可是彼时正好发生山体滑坡,逃生之路被截断了。警官陷入慌乱状态,一下想不到可以在林子里绕道出去,便摸进后院里寻找隐藏尸体或处理尸体的办法。当他闯进温室时——看见了蓝玫瑰。

我听着爱丽丝的推测,背后蹿过一阵凉意。

莫非——

“那家伙杀了所有人……只为了偷走博士的蓝玫瑰?!”

“我觉得,他杀死外公后,精神已经崩溃了。他可能觉得杀一个人跟杀一群人没什么不同,只要把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人……知道蓝玫瑰秘密的人全都杀死,就能独占蓝玫瑰了。”

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能被那株蓝玫瑰彻底吸引,如此看来,那个警察也成了蓝玫瑰诡异魔力的囚徒。

然后,他就想出了堪比恶魔的计划——是这样吗?

他烧毁海顿的尸体,不仅为了让人认错——还是为了把我们吸引到外面,确认房子里共有多少人吗?他打算按照人数制订计划,把我们一个个干掉,再夺走蓝玫瑰吗?

竟然——他竟然为了那种东西,夺走了博士、凯特和罗尼的性命吗?

这都怪我。

要是我没有跑到这里,就不会引来那个疯警察,也不会让海顿逃出来——博士他们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当父亲向我扑来时,我就该乖乖死去。在对双亲动手那一刻,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

父母、海顿、博士、凯特、罗尼……他们都被我害死了。

“我是个瘟神——”

“不行!”爱丽丝紧紧抱住我的头,“我不准你那样想……你没有错,因为……因为你救了我。就算别人不原谅你,我也会原谅你。所以——”

不要责怪自己——我听着她震颤的声音,感受着她的温暖,拼命忍住了呜咽。

洞穴出口位于山坡一角。

临近天亮,小雨还是下个不停。我跟爱丽丝爬上没有路的山坡,隔着树林看到了宅邸后院。

换作两天前,我可能还会有种快乐的冒险心情。“偷偷跑到井底下玩探险游戏”——我突然想起凯特的话。

那家伙好像已经不在了,有可能冒险爬过了山体滑坡的地方。宅邸就像暴风雨刚刚离开,只留下一片死寂。

回到房子里,等待我们的是一片出人意料的光景。

遗体都不见了。

寝室里看不见凯特,起居室里看不见罗尼,而且两处血迹也被擦拭干净了。本来被扔在外面的海顿的遗体也消失无踪,焚烧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一净。

花坛附近应该掉落着凶手的打火机或什么东西,但好像已经被捡走,我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有温室。里面好像被放了一把火,玻璃墙壁、天花板以及地面都被熏得焦黑。种在花盆里的玫瑰全部化作灰烬,唯独找不到博士的遗体。

是那家伙干的好事。

那个警察把所有人无情杀害,最后还企图抹除杀人这个事实。我强忍心中愤怒,给爱丽丝处理了伤口。我从起居室找到急救箱,给她头上的伤消了毒,贴上创可贴。

等我笨拙地完成伤口处理后,爱丽丝走到后院,凝视着雨中焦黑的温室。她的视线左右摇摆,随后定住不动——紧接着,她抓起一把放在外面的园艺小铲,猛地冲了出去。我慌忙追了过去。

爱丽丝来到离宅邸稍远的树林一角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块泥土的颜色与周围明显不同。

我感到背后一凉。难道是……

爱丽丝蹲下来,仿佛着了魔一样用铲子挖着泥土。我也跪在地上帮她一起挖。

十几分钟后——土里现出了遗体。

博士、凯特、罗尼、焦黑的尸体。四具遗骸仿佛非法丢弃的厨余垃圾一样,杂乱交叠在一起。

爱丽丝扑在博士和凯特的遗体上,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爱丽丝静静地对我说——埋回去吧。

“为、为什么啊?”

“如果将爸爸妈妈抬出来,那家伙就会发现我们还活着……至少现在还不行。”

那也不打算报警吗?我正要反驳,却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凶手就是警察,现在跑进警署报案,相当于自投罗网。

我想把遗体稍微整理一下,可是他们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无法挪动分毫。爱丽丝告诉我,那叫死后僵硬。最后经过一番努力,我们好不容易让所有遗体合上了眼睛。

海顿的遗体不着寸缕,应该是被那家伙处理掉了。这人使起坏来脑筋还真够灵光。

我们把遗体重新摆好,再次盖上土。等重新埋好,我们已经变得灰头土脸。我在牛仔裤上擦了两下手,突然摸到后袋里有个硬东西。

——那是罗尼的十字架。

我右手握住十字架,与左手交叠放在胸前,做了一会儿自创的祷告。爱丽丝叠着手闭上眼睛,泪水顺着她长长的睫毛滑落。

我们回到房子里,用淋浴洗净满是泥污的身体。好在这里还有水,也有足够的浴巾和换洗衣物。

我穿好衣服便去寻找爱丽丝,发现她正坐在自己房间里写日记。

我不敢出声叫她,只能在后面看着。她用轻轻颤抖的字迹在空白页面上写下了几行字。

爸爸死了。

他在温室里,被人砍掉脑袋杀死了。

妈妈也死了。

她在房间里,被人刺穿胸口杀死了。

……

大家、大家都死了。

淡淡几行文字,没有留下日期。泪水一颗又一颗掉落在空白的纸面上。

天已经亮了,房子周围依旧一片死寂。

只能听见风声雨声,救援直升机迟迟没有出现。可能因为这里远离城镇,还没有人知道山上发生了滑坡。

我们决定在有人来到这里前离开房子。那家伙应该觉得我们都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得越远越好。

我们在博士房间的衣橱里找到了两个背包,可能是平时出门短途旅行用的。随后,我们在包里塞满了食物、衣服、地图、指南针、手电筒和其他零碎物件,又在家中搜罗了所有能找到的硬币钞票——幸好财物都没被动过。

接着,爱丽丝从自己房间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辞典,翻开书本拿出里面的钥匙。然后回到博士房间,插进抽屉的锁孔里。

抽屉里有几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漂亮的戒指和耳环等贵重物品。

“妈妈说,这是外婆的遗物……还说等我长大了就能用。”

让爱丽丝保管钥匙似乎是博士的提议,目的在于防盗。让她拿着蓝玫瑰温室的钥匙,也出于同样的理由。看来爱丽丝很受父母信赖。我竟通过这种形式认识到了这家人的羁绊之深——以及自己用最糟糕的形式摧毁了那种羁绊,罪孽有多么深重。

盥洗台上放着博士的染发剂,爱丽丝用它把头发染黑,然后我们就跟这座房子道了别。

我们路上经过了博士等人的坟墓,我跟爱丽丝各在上面献了一朵后院摘下的玫瑰。

那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我们经历的第一场苦难就是翻过山头。警方十有八九掌握了我的相貌,就算我们能翻过滑坡地段,直接进入山脚下的城镇也太危险了。因此,我们至少要到山那头去。

只是,我跟爱丽丝都不习惯长时间走山路,只能在没有路的山上走走停停,跌跌撞撞。在岩石脚下过了一夜,好不容易翻过那座山,看见脚下出现城镇时,我们的体力已经临近极限。

可是,问题才刚开始。

虽然我们来到了隔着一座山的镇子,一旦被警察发现,消息还是会传到那家伙耳中。我们不能让他抓住一丝一缕痕迹。出租车和飞机过于危险,住酒店更是想都不能想。

可我们毕竟是两个没有大人带的孩子,虽然假装成游客,爱丽丝还把长发藏在凯特的帽子里,依旧不能避免路人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每次有人朝这边看,都会让我朝精神崩溃走近一步。

我们换了一趟又一趟巴士,在空置的房子里胆战心惊地过夜,顺着空无一物的漆黑道路埋头前进,甚至偶尔偷偷钻进卡车货台里——

出发几周后,我们手上的钱和食物都见了底,衣服鞋子和双脚都残破疲惫——但我和爱丽丝终于来到了远离W州的那个地方。

克利夫兰教会是个被树林包围的安静场所,院子里开满了红色和黄色的美丽玫瑰。

我们走进礼拜堂,牧师虽然大吃一惊,还是给予了我们热情接待。这位牧师长得有点像罗尼,这是他的弟弟。

牧师问我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拿出罗尼的十字架给他看,背面刻着克利夫兰教会的地址。

我不知道罗尼死前把这个交给我,究竟是不是对我说让我到教会去。不过,我们两个无亲无故,又不能依靠警察,我实在想不到还能去什么地方。

牧师瞪大眼睛,爱丽丝对他诉说起来。

——爸爸和妈妈遇到了山体滑坡。

——这个男孩子是我朋友,跟家人一起过来玩,可他的父母也被卷入了山体滑坡。

——我们一度被寄养在远亲家,可是很快就被赶出来。

——这个十字架是爸爸妈妈的遗物,可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山体滑坡前,牧师先生到家里来了。那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吓人的牧师先生。我不知道他为何认识爸爸妈妈。

罗尼的弟弟认真听完了她笨拙的谎话,过了一会儿,他面带悲伤地抱起双臂——随后,又换上怜悯的笑容把手放在我们头上。

尽管相当于一场赌博,可来到教会确实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和爱丽丝在教会住了一段时间。

我们不希望别人得知自己的遭遇,罗尼的弟弟丝毫没有反对。他可能隐约猜到爱丽丝是凯特的女儿了。我们得到了“弗兰基”和“罗宾”这两个新名字,走上了全新的人生道路。

坦尼尔家的案子,到最后都没有曝光。

不知警方是否展开过调查,又或者根本没人发现有一家人集体失踪了。我们早已离开W州,更是无从打探那些消息。此外,教会既没有收到传闻,也没有警察上门搜查。

正如那家伙所料,坦尼尔一家的惨剧被埋葬在黑暗中。

唯一的救赎,就是那家伙似乎真的不知道我们还活着。然而我们并没有就此安心。因为这里是凯特的故乡,麦考潘家族虽然已经不在,但凯特他们依旧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爱丽丝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曝光。

在此之前,我必须主动离开——爱丽丝这样说。

我没能劝阻她。我们还是孩子,不依靠别人就无法生存下去,但也不可能找到愿意同时收留我们两个的家庭。考虑到万一被那家伙查出所在地,我们两个绝不能待在一起。

在罗尼弟弟的多方打点之下,爱丽丝很快找到了养父母。我心里明白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是离别将近,我还是感到心中撕裂般的疼痛。

离别前夜,我们在教会开了一场小小的告别宴会,随后我跟爱丽丝来到院子里,倾诉着彼此的回忆:在山中宅邸那段短暂却快乐的生活,千辛万苦来到教会的路途,以及在教会度过的每一个安稳日子。

我没提起那场惨剧。因为一旦提起来,我的心都会被撕成碎片。爱丽丝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绝口不提那件事。

“你要保重。”

“嗯——你也是。”

我们最后交换了祝福,亲吻了彼此。

一段漫长的岁月过后……

我成了克利夫兰家的养子,开始攻读神学课程。

我并没有突然产生信仰。我亲手杀死了父母,哪来的资格向人传授上帝的教诲?不过,罗尼的弟弟却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圣职人员必须具备的资质,既不是信上帝,也不是不犯罪,而是时刻站在弱者这边。你能做到这一点。”

他在我成为牧师两年后的一九六六年,因病去世了。

我继承教会,践行着圣职人员的职责——但没有哪一天不会想起发生在坦尼尔家的事。

那件事对我来说,是纯粹的罪孽,永远不可能忘却。我从未打消自己给坦尼尔一家和罗尼带来灾难的想法,那种罪恶感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

就在那时——我二十七岁那年,爱丽丝写来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她要到附近来办公,希望能跟我见上一面。自从分开后,我们写过几封信,但都认为我们不应该出现在彼此身边,就从未碰面。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站在信中指定的地方——教会附近的街区一角。

“埃里克?”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头,发现一个陌生女性站在那里。

暗褐色短发,好似男装的西装和皮鞋,还有略高于一般女性的身材。无论怎么挖掘记忆,我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可是——那双吊起的眼角和坚定的面庞却让人难以忘怀。

“爱丽丝?”

“好久不见了,埃里克。”

爱丽丝用熟悉的声音对我说完,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我没认错人……一开始还真不知道你是谁。”

爱丽丝一边递来装着红茶的杯子,一边自语般呢喃。

我被领到她下榻的酒店客房里,心神不宁地接过茶杯。她笑着说,房钱是按双人间交的,被人看见也无须担心。不过这确实不算特别理想的情况。

“我变了这么多?”

“你变了……声音和体形都变得好像陌生人一样。”

这么多年里,我变了声,长了个子,只是自己并没什么感觉。

更何况,爱丽丝也变了不少。原本的长发被剪短,个子也长高了许多。她的外表和服装都偏向男性,我远远看过去恐怕认不出她来。

不过——凑近看就会发现,她正是我所认识的爱丽丝。

我们彼此诉说了分开后走过的路。因为我们只会在信上写写自己当时的近况,并不知道彼此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爱丽丝被养父母送去初中念书——她还笑着说,自己为保持低调费了好大功夫。升上高中时,她就独自搬出来了。她在养父母家并没有遭到像我和博士那样的待遇,而是得到许多疼爱。几年前,她的养父母都去世了。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见你信上只写着在工作。”

“搞研究……我在C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这次来是为了参加学术研讨会。”

“研究?”

“基因编辑技术的研究……我想让爸爸的蓝玫瑰复活。”

蓝玫瑰?!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蓝玫瑰是那场惨剧的导火索,对我们来说应该无比忌讳,可她竟要让它复活?

“爱丽丝,你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成功了,博士他们——”

“别说。”爱丽丝摇着头,声音开始颤抖,“不行……我忘不掉他们。忘不掉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和罗尼……大家总会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浑身是血,有时候被火烧得焦黑——可是,他们都不说话。最后,那家伙也会出现。那家伙对我咧嘴一笑……我每次都会惊醒。”

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也一样。

我每晚都会梦到那天的光景。那场惨剧已经化作深深的伤口,永远折磨着我们。

“我逃不了……所以我决定了,要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一切?

“我要找那家伙报仇。让那家伙偿还杀死爸爸妈妈的罪恶。埃里克,我希望你也来帮忙。仅凭我一人之力还不足够。”

报仇?!

“不行,爱丽丝。这样不行,太危险了。而且——那件事都怪我,你现在叫我帮忙……”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残忍,也知道你心里是那样想的。”爱丽丝露出寂寥的微笑,“所以我不会勉强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想办法。可是,希望你听我说句话。你没有错,我从来没恨过你。因为……你是……”

爱丽丝凝视着我,中断了话语。

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紧紧闭着眼,拼命思索——

再次睁开眼,我把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叠在爱丽丝白皙的手上。

“埃里克?”

“好吧……”

或许,我此时应该劝阻她。

可是,无论怎么寻找,我都没有那个选项。

我与她一同经历了那场惨剧,一同体会过那种痛苦——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此时劝她忍气吞声,等同于让她背负一切重担而置之不理。

而且我发现了——

她不可能不憎恨。只为了夺走蓝玫瑰,那个人像碾死虫豸一般杀死了博士和凯特。她怎么可能原谅。

“我绝不会让你独自背负这一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在那句话里融入了全部心意。

爱丽丝正要说话,我吻上了她的唇。我们沉浸在对彼此的热情中,仿佛互相抚慰着心伤。

然后,我们就开始制订计划。

我和爱丽丝一边过着毫无接触的生活,一边慢慢准备着复仇计划。

同时,我们还开始学习执行计划时需要用到的知识和技术——对药物的了解和注射器的使用方法,以及体术等。

爱丽丝将成为引蛇出洞的诱饵,在研究中重现坦尼尔博士的蓝玫瑰。而我则帮爱丽丝培育她的试验品,同时追踪他的下落。

一九五四年案发时,他隶属于山庄所属辖区的警署,当时是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子警官,品行谈不上很好。

只有这样的线索,调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但对我来说,却是查出他身份的唯一信息。我动用了圣职人员的关系网,找W州的牧师询问当年的事,或是利用礼拜日与本地警署领导套近乎(我平日对警察唯恐避之不及,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主动接近警察),想方设法收集消息。

这种在沙漠里淘金砂一样的调查持续了整整五年,我总算筛选出几个符合条件的警官姓名。那一年,恰好是惨剧发生第二十年。

我一边小心翼翼不让嫌疑人察觉,一边展开调查——最后总算查到了那家伙。

加斯帕·盖尔。此人在W州工作到一九六〇年,其后调到A州P警署,目前担任警督。

我以传教名义飞往A州,躲在P警署门前的隐蔽处看清了加斯帕的模样。

他脑袋已秃,体形也极为肥硕,但眼鼻和嘴唇的形状无疑就是那个一直追踪我到宅邸的警官。

找到目标后,我们第一个动作就是在地理上靠近他,以便展开行动。

爱丽丝买下了A州F市郊外的别墅。

那座房子跟坦尼尔家布局相似,让人很是怀念。她苦笑着说“我只看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凯特留下的那些爱丽丝外婆的遗物起了很大作用。我们离开宅邸前找到的戒指和耳环等首饰,每一个都价值连城,用作我们推进计划的资金来源绰绰有余。爱丽丝用剩下那部分钱买了“麦考潘不动产公司”的股票(那是凯特娘家创建的公司之一),暗中与公司搭上了关系。

我也把O州教会托付给相熟的牧师(尽管离开这个拯救了我和爱丽丝的地方,让我感到痛彻心扉),来到那家伙所在的A州P市教会。上一任牧师年老退休,把教会与隔壁的孤儿院旧址都空置了。

虽然我只是个外人,教区居民却对我格外欢迎。原来大家都希望教会能恢复。我回应着每个人的笑脸——想到将来必定要背叛这些人,不由得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我们两人找到落脚点后,便各自建起了温室。

此时,爱丽丝脑中的计划已经十分详尽。藤蔓机关也在培育温室玫瑰时设好了。

我在传教活动的间隙,经常到爱丽丝的别墅去打理她的温室。为防止移除机关时藤蔓上留下弯曲痕迹,还不忘了适度修剪,让弯曲部分重新伸直。

一开始,我坚信这个机关是为了夺走那家伙的性命。现在回想起来,她或许早已预料到自己身体的问题。我们有两个人,如果只是伪造不在场证据,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没必要搞得如此复杂。我这样问她时,爱丽丝只是含糊地笑着说:“这只是爱好罢了。”

实行计划时,我还知道了我跟博士他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山庄后来有过什么经历。

博士与凯特的失踪一度在山脚小镇引起热议,只不过他们平时很少与镇民接触,又在那里无亲无故,最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警方虽然有所察觉,却没有认真调查。

被山体滑坡堵塞的道路,由于重建可能性太低,就被置之不理了。那座房子也空置了一段时间,并在那件事发生的半年后毁于一场火灾。

那无疑是加斯帕的手笔。他见事情平息下来,便把证据销毁了。

一切准备将近完成。

爱丽丝成功创造了淡蓝色的“天界”与深蓝色的“深海”。虽然没能完全再现坦尼尔博士的蓝玫瑰,但引他出洞绰绰有余。

然而,造物主实在太残酷了。

我们利用“麦考潘公司”的资源挑选到合适的房子,伪造一场火灾,将日记送到了他手上,只差一点就能正式启动计划——就在那时,爱丽丝倒下了。

“你们需要做好足够准备,才能把加斯帕引出来。”涟对一直保持沉默的罗宾说,“让自己成为蓝玫瑰的直接关系人,成为难以抹杀的重大事件当事人。同时,还不能被当场逮捕。为了达到这些极为困难的条件,你们制造了坦尼尔博士——爱丽丝的伪装他杀案。这个行动非常成功,盖尔一下就中计了。”

让弗兰基含着钥匙是为了防止“凶手从外面把脑袋扔进去”这个错误答案出现,不让警方过早查出如何封闭温室。

“那本日记也是吗?”

听了多米尼克的问题,涟点点头。

“首先,那本日记可能包含着宣战意味。伪造日期也不仅是为了让日记真实性受到怀疑,那可能也同时记录了他们开始执行计划的日子。不过,最大的目的在于让盖尔读到日记,以便引蛇出洞。正因为如此,尽管气候上存在矛盾,他们也要在P警署辖区内制造火灾。”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刻意让警方把日记误会为虚构,只是加斯帕已经调职到P警署,当地气候自然而然地与内容发生了矛盾。

然而——计划最终被拖延了一年多。

之所以拖延,是因为爱丽丝身患重病。而她确实为养病停职了一年。

她接受治疗的地方无法查明,想必是为了防止警方查到线索,利用伪造文件等手段隐瞒了身份。也有可能去了U国国外的医院。

多米尼克咬住嘴唇,不一会儿,他压抑着感情小声说道:

“加斯帕那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我跟他搭档了这么些年,很难相信他竟是杀了这么多人的魔鬼。”

“根据尼森少校——我们在军方的熟人调查,加斯帕·盖尔似乎跟好几个犯罪组织有来往,连带消音器的手枪也是从那些地方买来的。我还找他以前所属那个警察署的老警官问过,得知盖尔年轻时经常单独行动,不怎么重视规矩。”

日记对“警官”的描写也有点奇怪。尽管话语不多,但随处可见他仿佛是独自到宅邸来的描述。然而,警方调查的基本阵容应该是两人一组。

那根本不是正规调查,而是一个警官为了立功的独断专行。最终,那个行为给一家人带来了灾难。

他们还在调查W州发现的白骨遗体身份。约翰几天前那次联系过后,到现在又挖出了两具男性骸骨。他到这里来之前接到汇报,两具骸骨都已经死亡十年以上。

在玛利亚的要求下,骸骨一事只有极小一部分调查相关人员知道,更是没透露给媒体。那完全是为了不让加斯帕得到过多消息。爱丽丝、埃里克,还有玛利亚。他们都在用各自的圈套把杀人凶手逼到死路上。

“艾琳小姐跟他们有关系吗?”

“她是爱丽丝和埃里克的女儿。两人虽然没有结婚,但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艾琳。由于不希望把女儿卷进他们的计划中,他们便请迪利特家收养了艾琳。”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自作主张地想,可能是那样吧……所以我不能说。

艾琳对此毫不知情,但她是个聪明孩子,恐怕已经从父母的交谈中隐约猜到了亲生父母的真实身份。她之所以进入弗兰基——爱丽丝的研究室,也是为了亲眼看看真正的母亲。

爱丽丝想必很迷茫,不过,她最后还是让女儿加入了研究室。她可能考虑到断然拒绝会遭到怀疑,或者——想在自己离开人世前,近距离看着女儿成长。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伪造不在场证据?那不会招来更多怀疑吗?”

“他们没有故意把艾琳卷进去。本来到博士别墅帮忙的人不是艾琳,而是另一个学生。可是那个学生突然生病来不了,而艾琳主动举手了……对他们来说,那可是最大的误算。”

可是,蓝玫瑰已经公之于众,罗宾——埃里克也跟槙野茜约好了见面。关键在于,爱丽丝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他们没办法中断计划等待下次机会。

艾琳之所以被捆住手脚关在温室里,正因为她是两人的亲女儿。如果是另一个学生过来,他们想必不会费事捆绑,直接将其扔在温室外面。而正因为艾琳是他们的女儿,才要捆住手脚,以确保她绝对不会遭到怀疑。又因为不忍心把女儿扔在室外,才把她关进了温室里。

“爱丽丝父亲创造的蓝玫瑰去哪儿了?既然二十九年前有人创造了蓝玫瑰,应该多多少少有点传闻才对。”

“还用问吗,当然是枯死了。”

放到外面的蓝玫瑰苗木全都生病了。

“日记上写到,蓝玫瑰还是抗病性不佳的半成品。凶手对此一无所知,竟把蓝玫瑰养死,错失了大发横财的机会。对不对,加斯帕?”

加斯帕并不回答,但面对玛利亚的挑衅,还是气得脸上横肉直抖。玛利亚乘胜追击。

“一本仿佛再现了那场惨剧的日记,偏偏出现在自己辖区里。你肯定吓尿了吧?而且一年后,竟有两个人同时公开了不同的蓝玫瑰。其中一位创造者是学者,另一方则是牧师。这只能让人怀疑是阴谋或圈套,对吧?你不能出面行事,只能通过我和多米尼克窥探内情。可是没过多久,弗兰基·坦尼尔教授竟被杀了。你当时应该慌了手脚。不仅如此,现场还留下了‘七十二号样本在看着你’这条信息……你是不是想过,当时自己杀掉的‘怪物’还有同伙,并且已经查明了你的身份?”

加斯帕冒了一脸油汗,没有回答。

“杀死槙野茜的人是加斯帕吗?”

“那是知道她下榻的酒店,能够在不与她发生争执的情况下进入房间,并且知道她拥有‘天界’样本的人。我应该早点儿发现,仅凭这些就能锁定凶手身份。首要嫌疑人克利夫兰牧师正在被你们监视,拥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据。那样一来,符合条件的人可就不多了。”

“警方的调查相关人员……吗?”

茜的酒店地址和她拥有“天界”样本的事,涟等人都知会了加斯帕本人。由于现场不存在争斗迹象,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茜的熟人作案。不过换个角度想,警官只需凭证件就能让里面的人把门打开。

“盖尔从我们的报告中看出,牧师的不在场证明极度依赖于槙野茜的证词。只要除掉槙野茜,牧师就会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那样一来,他就能把牧师传唤到P警署,逼其说出真实意图。当然,实际上我们还有出租车司机的证词,不过当时他还没收到那个消息。”

“那他偷走样本,也是为了让牧师背黑锅?”

“也有可能只想抢夺蓝玫瑰的样本而已。”

然而加斯帕的计划却被多米尼克的行动给毁了。如果多米尼克没有擅自行动,可能会对后面的案情发展造成极大影响。

罗宾一直在黑暗中保持沉默,让人无法辨别他的表情。从结果来说,是他害死了与此事毫不相干的茜——他心中是否怀有自责之念,涟无从得知。

“应该说,你被下属摆了一道吧。”玛利亚勾起嘴角,“本来想算计嫌疑人,没想到竟给他制造了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你被逼得走投无路,便下令解除对罗宾——埃里克的布控,想趁机夺取他的性命。”

“为什么?我觉得那未免太急躁了。”

“当埃里克获得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时,他在加斯帕眼中就成了必须尽快除掉的眼中钉。他跟爱丽丝几乎同时公开了蓝玫瑰——单从这一点看,就知道埃里克一定跟二十九年前的惨案有关系。埃里克随时可能曝光二十九年前的惨案。出于恐惧,加斯帕决定把牧师杀人灭口。当然,他可能想顺便夺走‘天界’据为己有。然而,那正中埃里克的下怀。”

让加斯帕杀死自己,从而对他按下杀人犯的烙印。这就是埃里克的复仇。

他不知道爱丽丝是否希望如此,但可以肯定,她计划用自己的性命把加斯帕引出来,从而曝光他的罪行。剩下的事情,她都交给了埃里克。或许她察觉了埃里克的意图,想劝他放弃。但是他已经亲手断送了挚爱之人的性命,这个罪孽的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就算在一切结束之后,他不得不丢下女儿离开这个世界,埃里克也要偿还自己的罪孽。

他中枪后,虽然离开温室来到了门口,但绝不是为了呼救。那只是为了让案件尽快曝光,把加斯帕逼上绝路。

加斯帕走进温室时,里面的“沉睡‘天界’”早已被付之一炬。那是埃里克干的,同时也为了销毁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罪证。凶手不可能在犯罪前后优哉游哉地剪掉如此大量的玫瑰花,只能认为是温室主人事先做好了处理。尽管藤蔓还留着,但只要无人照料,它们很快就会枯萎。

只不过,教会牧师房的花瓶里还留着一朵“沉睡‘天界’”。埃里克可能认为,房间里光线昏暗,“天界”不可能苏醒。至于衣柜里的“天界”,可能被他当成了诱饵,也有可能只是单纯放在那里,反正迟早会枯萎——又或者,是他把自己的罪行交给了上帝进行审判。不管怎么说,他本人应该不会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当时他还顺便销毁了搬运爱丽丝遗体的证据。”

“什么意思?”

“就是塑料布。就算把凶器一直留在遗体上堵住伤口,两小时的车程多少也会流点血出来。他应该至少用塑料布包裹过尸体。”

“‘天界’灰烬底下那块就是搬运尸体用过的塑料布吗?”

见埃里克早已看穿了自己想把“天界”据为己有的企图,加斯帕一气之下对他开了枪。为伪装成自杀,他还让埃里克握住了手枪,只要朝躯干开枪,手上就能留下硝烟反应。

可是,这里出现了致命的错误。加斯帕并不知道埃里克是左撇子,把枪放在了他右手上。

“那只能说大意,还不能算致命吧。不过是让自杀的可能性消失了而已。”

“话不能这么说。P警署的人并没有对埃里克进行过问询,所以不知道他是左撇子。我也不会把报告写得如此详细——再说我也是在检查袭击现场时总算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的。此时,多米尼克在槙野茜一案中有不在场证明……那加斯帕不就成了第一号嫌疑人?”

“那……”加斯帕闷哼一声,说出了玛利亚等人控制现场后的头一句话,“那能证明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左撇子?荒谬!要解释这个还不容易吗!”

“我倒是觉得你那些借口更荒谬更难看。”玛利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侧面有一排方形按钮的小盒子。“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听听什么叫不可推翻的证据。”

玛利亚按下其中一个按钮,小盒子发出混着杂音的声音。

“——这……怎么……F警署的报告……”

“真可惜,这里的‘天界’已经……了。加斯帕·盖尔警督。你没有资格拥有蓝玫瑰……年前,你也没能养好蓝玫瑰。”

“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加斯帕脸上失去了血色。

录音内容很不清晰,但那两个声音确实是加斯帕和埃里克。

“最近的录音机都这么小巧,而且性能很高啊。真不愧是J国货。”

“不可能——那东西藏在哪儿了?”

罗宾遇袭那天,玛利亚在勘验现场时,从花盆底下发现了这台录音机。

那是埃里克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他平时会把赞美诗录成磁带反复播放,自然知道如何操作这种机器。

录音机里突然响起好几声撕裂空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倒地声。有人走过来,一阵短暂的爆音,然后是几下扣扳机的声音、骂声和咂舌声,渐渐远离的脚步声。最后是痛苦的呻吟和衣服摩擦声——在一阵杂音过后,突然安静下来。录音播放完了。

“听完这个我再问你一遍,加斯帕·盖尔。罗宾·克利夫兰被枪击那天,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加斯帕没有回答。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狼狈地嚅动着嘴唇。

“跟我来一趟。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委托律师。反正现在做任何辩护都没有用了。我要仔仔细细盘问你,包括二十九年前的惨案。”

“闭嘴——闭嘴!”加斯帕高声喊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妨碍我!这东西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谁也别想——”

“站住!”

没等玛利亚追过去,加斯帕就空手攥住“深海”的枝条,另一只手抱起花盆,转向窗户——

然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肥硕的身体开始颤抖。

“深海”的花盆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碎,土撒了一地。

肥硕的警督大口喘息着,不断抓挠胸口。他扭曲着身体——轰然倒地。

他左手捂住咽喉,右臂无力地向虚空抬起,发出鸡被绞死的声音——

几次痉挛过后,手臂落在地上。

加斯帕瞪大双眼,吐着舌头,再也不动弹了。

砸落在地的右手上,出现几个小红点。

加斯帕的尸体旁,“深海”亮出了染红的棘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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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玫瑰不会安眠第十一章_蓝玫瑰(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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