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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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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哒……”

阿怡发疯似的按下门铃,可是阿涅寓所里只传出一连串吵耳的电铃声,没有其他动静。当她相信阿涅真的外出了而不是像初次见面时在家倒头大睡后,她掏出手机拨打阿涅给她的号码,结果还是跟以往一样,直接被送到留言信箱。

“我、我是阿怡,有很重要的发现……我现在在你家门口,嗯、请你尽快回来……”

留下口齿不清的讯息后,阿怡也不管地面肮脏,坐在阿涅家门前的阶梯上,焦躁地等待阿涅。尽管这唐楼梯间昏暗,一个人坐在这环境多少有点恐怖感,阿怡却没余暇多想,心里就只有小雯手机里那封可怕的电邮。乘车来西营盘途中,阿怡一直没有再拿出小雯手机查看,除了因为她怕自己不懂操作,会误删那封犯人的来信,更重要的是阿怡不愿意面对那封信背后的事实。

小雯在自杀前,曾跟那个散播言论、引起网路霸凌的犯人对质。

“你有勇气去死吗?”阿怡记得那封信的第一句话。那简直就是将小雯推出窗户的无形之手。

在幽暗的梯间,阿怡愈想愈远,情绪愈来愈激动。她觉得手袋里就像藏着用来杀死小雯的凶器,仿佛一股恶意正从那支红色手机蔓延出来,要将阿怡整个人吞噬。

神差鬼使下,阿怡从手袋掏出小雯的手机,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她已输入完那个密码图形。因为她之前没有关掉电邮程序——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关闭——手机登入后映进眼帘的便是那段恶毒的文字。然而,这时候阿怡已有心理准备,她按捺着震颤的内心,仔细阅读画面上的资讯,尝试了解这个软件的界面。她模仿他人用手指拉动屏幕的手势,却意外点到画面上一个嵌在圆形中的“5”字。

“咦?”

信件在阿怡的指尖赫然展开,此刻她才明白那个5字代表什么——在第一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有五封来回的邮件隐藏了。换言之,小雯在死前曾跟犯人有过对话。

虽然阿怡一向不太懂使用高科技产品,但她渐渐摸清操作方法,直觉地点了点最上方的信。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aungamanman@gmail.com

日期:2015年5月5日17:57

主旨:(无主旨)

区雅雯:

我一直在看着你,别以为十五岁便能博取同情,我会向世人揭开你的面具,让他们知道真正的你多么丑陋。你还未受够惩罚,我要你无法再笑出来。

kidkit727

画面亮出这串邮件的第一封信,由kidkit727主动寄给小雯。阿怡急促地呼吸,失措地阅读着这段充满挑衅意味的文字。

“我要冷静、冷静下来……”阿怡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她很清楚,这时慌乱于事无补,只有冷静才能从细节找出抓住犯人的线索。

阿怡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来自真正的犯人——她记得阿涅说过,在花生讨论区帖文章的kidkit727的电邮地址是什么Y字头俄罗斯公司的,跟这封信的寄件者不一样。不过,从内容来看,这确实跟讨论区文章的作者很相似,那种恶毒的语气如出一辙。

而当阿怡看到信件的时间邮戳时,她感到一阵晕眩。5月5日下午5点57分。

那正是小雯自杀前十分钟。

寄件者:Nga-Man

收件者:kid kit

日期:2015年5月5日17:59

主旨:Re:

你是谁?

你为什么有我的email?

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封是小雯的回信。阿怡从短短的句子中感到小雯的恐惧,而在六个礼拜后的今天,她仅能冷眼旁观,眼巴巴瞧着妹妹自杀前如何孤独地抵抗躲在黑影中的犯人。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Nga-Man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1

主旨:Re:

附件:IMG_6651.jpg

区雅雯:

你害怕了吗?你也会害怕吗?呵呵。你应该要害怕,因为我准备公开这照片。到时你只会成为班级的负累,你身边的人都会知道我写的文章是事实。

kidkit727

“你身边的人都会知道我写的文章是事实”——阿怡确定这kidkit727并非模仿犯,对方正是在花生讨论区引发网路霸凌的黑手。这一点转移了阿怡的注意,令她忽视了信中提及的“照片”,结果当她将画面向下滑动时,邮件底下亮出的附件预览图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在小小的屏幕里,她看到小雯的样子。

照片里的环境很阴暗,似乎是在卡拉OK或夜店的厢房,而相片的主角只有两人,一个是穿便服的小雯,另一个是一位头发染成红色、衣着花哨的十来岁男生。二人在沙发上依偎着,那男生双臂环抱着小雯,亲昵地将嘴巴凑近小雯的唇边,而小雯双目半开,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镜头后的某个焦点,表情流露出半分陶醉、半分妖媚。

阿怡无法相信妹妹曾置身于如此一个场合里。小雯和那男生面前的矮桌上放了数个啤酒瓶、几个杯子、几包即溶咖啡、两盘花生、一个骰盅、一支麦克风,旁边还有香烟和打火机,以及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阿怡不知道那个小盒子装了什么,但她没有余暇思考,因为她更在意小雯和男生之间的举动。男生的手很不规矩,右手手掌托着小雯腋下,手指贴近她的胸脯。阿怡除了讶异于小雯瞒着家人跟这种不良青年来往,更对欣然接受这种对待的小雯感到震惊。她和母亲过去经常提点,叮嘱小雯注意有企图的男生,而小雯从没有半点越轨的迹象,可是照片里的小雯脸上,挂着阿怡没见过的女性神态。

阿怡猛然想起kidkit727的文章。

她又跟校外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未成年便喝酒,说不定还有嗑药、援交。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阿怡在心里不断重复,试图摆脱这肮脏的想法,可是那沉睡多时的疑惑,再次因为这照片而浮面。

阿怡无法判断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她只能从小雯的衣服猜是冬天的事,不过是去年的冬季还是前年的冬季就无从稽考。照片里毫无疑问是小雯,但阿怡觉得相中人好陌生。为了驱除这些不安的想法,阿怡继续阅读下一封信。

寄件者:Nga-Man

收件者:kid kit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2

主旨:Re:

你为什么有这照片?

那不是事实!

只是意外!

读到小雯的回复,阿怡心里五味杂陈。小雯的说法,就等于承认了照片的内容是实情,她的确认识那个不良男生,可是小雯坚称那是“意外”,那么恐怕别有内情。无论如何,阿怡从信件中感到,犯人正利用照片来逼迫小雯,更可怕的是对方不是用它作“威胁”——那个人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单纯地使用它来欺凌无助的妹妹。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Nga-Man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4

主旨:Re:

区雅雯:

人在做,天在看,我做事对得住天地良心,但你呢?你只懂捏造事实、诬告别人吧?

kidkit727

犯人的回信出乎阿怡意料。从看到信件开始,她便认定犯人怀抱着恶意,企图伤害小雯;可是从这封信的语气,对方像是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制裁”小雯不过是执行正义。

“难道对方真的是认为邵德平被小雯冤枉,所以才这样做?”阿怡愈想愈糊涂,无法理解对方的动机。

寄件者:Nga-Man

收件者:kid kit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4

主旨:Re:

你想我死吗?

看到小雯这句话,阿怡鼻头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从整串对话来看,这句回复不过是争吵中的气话,但阿怡感觉到这话背后的真意。那不是质问犯人恶劣行径的回嘴,而是小雯站在悬崖边缘的呼救,是绝望中的遗言。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Nga-Man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6

主旨:Re:

区雅雯:

你有勇气去死吗?你不过想重施故技,换取其他人同情吧?但这次你的同学不会被骗了。你这种人渣,死不足惜。

kidkit727

最后便是阿怡一开始读到的信。亦即是小雯生命中最后读到的信。

阿怡对犯人的恨意,因为这串对话而无止境地爆发。她知道,只要最后那封信的语气有点不一样,内容有多少变化,小雯也有机会避开那绝路。又或者,犯人晚一点回信,让阿怡先回到家,她也可能察觉妹妹神色有异,小雯亦有可能跟自己哭诉委屈,化解一场危机。可是那恶魔没有给小雯喘息的机会。他在小雯心灵最脆弱的一刻,狠狠刺了一刀。

“死不足惜”这四个字,烙在阿怡的瞳孔里,刺痛着她每一条神经。

“哎,你干啥坐在这儿?”

这句带点痞子语气的话令阿怡从沉思回到现实。她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依旧穿着T恤和七分裤、一副邋遢模样的阿涅。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不是说过会来找你吗?为什么你不等我?”阿怡不由分说,连珠炮发地抢白。她其实不是对阿涅有任何不满,只是读过信件后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不自觉地迁怒于阿涅。

“去了吃午饭和超市啰。”阿涅倒不以为意,提起手上装满啤酒、急冻比萨、火腿、麦果营养棒和泡面的购物袋,打开给阿怡看。

“我说过下班会来找你啊!为什么不好好留在家!为什么要我在这儿呆等!”阿怡仍然无理地发火。

“老天,现在不过下午4点,你今天明明7点才下班的,谁知道你会早来嘛?”面对阿怡没来由的怒火,阿涅没有动气,只是耸耸肩。

阿怡正想回嘴,却察觉阿涅话中有话而打住——她从没提过今天几点下班,但阿涅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小姐,冷静点了吗?”阿涅抓住阿怡怔住的一瞬,说,“你这么焦躁,又跷班来找我,九成是发现了什么吧?”

阿怡紧张地将手机递给阿涅,说:“我午休时突然记起小雯的手机密码,结果看到这些信件……”

阿怡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密码图形,阿涅单手握着屏幕已自动关掉的手机,用拇指依阿怡指示登入。

“有意思。”阿涅读着信件,脸上露出一个带点狡诈的灿烂笑容。他就像使唤用人似的将购物袋塞给阿怡,边用左手滑手机,边以右手从口袋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打开寓所大门。

“东西放进冰箱。”阿涅踏进玄关,眼睛仍没有离开手机屏幕,头也不回地对阿怡说。阿怡觉得很不是味儿,但看到对方似乎认真地阅读着犯人跟小雯之间的对话,就依他指示,将啤酒和食物放进厨房的冰箱里。阿涅寓所的厨房比阿怡想象中干净——至少不像客厅那样子堆满纸箱和胶袋——而冰箱里更是空空如也。阿怡猜想,阿涅应该是那种将贮粮吃光才会买的人吧。

从厨房回到大厅,阿怡看到阿涅已坐到办公桌后,手仍紧握着小雯的手机,仔细地阅读着。

“你应该不知道妹妹的Google账号密码吧?”阿涅突然说道。

阿怡摇摇头,反问:“你不是已看到信件吗?还要密码干什么?”

“手机App的功能有限,有很多资讯是要用电脑才看得到的。”阿涅放下手机,打开身边一台笔记本电脑,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

“你有办法黑进小雯的账户吗?”阿怡再问。

“当然有,但杀鸡用不着牛刀。”阿涅笑道。他指了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阿怡坐下,再将电脑屏幕横转九十度,让对方也能看到。

“现今人人喊着重视网路安全,不少服务需要双重验证,又经常提示用户定期改动密码,但结果还是漏洞百出——甚至该说,比以前更多漏洞了。”阿涅在一个阿怡没见过的浏览器上打开了Google账户的登入页面,“像Google或Facebook之类的服务,它们都有提供重设密码的功能,让经常忘记密码的糊涂虫不用每次联络工作人员,等个几天才能解锁。”

阿涅点了一下“需要协助”的链接,在画面指示下按下了“忘记密码”的选项。

“当用户无法使用本来的密码登入,这些网路服务会用另一种方法来检查求助者是否真的是用户本人,而这种方法便是——”

“叮咚。”小雯手机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声。

“——短信。”阿涅捡起桌上的手机,让阿怡看到屏幕。手机画面显示刚收到一封短信。

“Google会传一封认证短信给用户之前登录的手机,内容是一串随机确认码,而求助用户只要将那串确认码输入……”阿涅将短信显示的数字“971993”敲进笔记本电脑,“便能把账户据为己有。”

电脑画面上,显示着提示用户输入新密码的页面。

“这么简单?”阿怡一脸诧异地看着阿涅输入新密码。

“就是这么简单。Google也好,雅虎也好,脸书也好,大部分让用户登录手机号码的网站也可以这样做,只要你拿到某人手机,或在他的手机动点手脚,你便有能力支配虚拟世界里的那个人。电子化生活好像很方便,动一动指头便能购物、汇款、投资、跟朋友闲聊、社交、求职,甚至直接通过网路工作,但现实就是愈方便的东西愈容易被钻漏洞,当所有事情彼此相连,你只要找出最弱的一环,便能轻易击碎整条锁链。”

阿涅将小雯的账号密码重设后,直接打开Gmail的网页版,点开了那串犯人的来信。阿怡看到他在画面上某个按钮点了一下,视窗便蹦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文字,如是者重复了四次。画面上充满意义不明的英文词语,像是“Mime-Version”“DKIM-Signature”“X-Mailer”和“Content-Transfer-Encoding”之类,阿怡猜想这跟上次阿涅让她看的花生讨论区的后台记录资料差不多。在盯着满屏白底黑字的页面之际,阿涅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表情。

“区小姐,你挖到宝了。”

“什么?”阿怡一脸茫然,“你在这些……这些东西看到什么?”

“你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吧?”阿涅指了指屏幕上像蚂蚁般的字串,“电子邮件并不是只有‘寄件者’‘收件者’‘主旨’之类的内容,所有邮件也有叫作‘Header’——中文应该叫‘标头’——的部分,里面记录了很多系统才会使用的文字数据,无论是寄件的程序还是传递邮件的服务器,都会加入一些额外的资料。这些资讯中,有机会包含寄信人的IP地址。”

这名词令阿怡恍如触电。她虽然是电脑白痴,但记性很好,没有忘掉之前阿涅教她的事情。

“犯、犯人有留下IP地址?不、不会又是欧洲卢森堡的吧?”阿怡一脸紧张,差点咬到舌头。

阿涅将画面上一串文字放大、反白。

Received: from [10.167.128.165] (1-65-43-119.static.netvigator.com.[1.65.43.119])

by smtp.gmail.com with ESMTPSA id u31sm8172637p fa.81.2015.05.05.01.57.23

“香港的。”阿涅笑道。阿怡看到字串中“netvigator”的名字,她也知道那是香港的网路供应商公司。

“那即是已找到犯人所在了?”阿怡眼珠瞪得老大,几乎想揪住阿涅问个究竟。

“不,虽然这回对方松懈了,但还不至于暴露自己的位置那么愚蠢。”

“为什么你拿到了IP地址,又说不知道他的位置?这不是跟你说过的自相矛盾吗?”阿怡问道。

“因为那家伙寄的四封信,来自三个不同的IP。”阿涅边说边用鼠标移动视窗,让三者并排,反白了三个页面中的三段文字。

Received: from [10.167.128.165] (1-65-43-119.static.netvigator.com. [1.65.43.119])

by smtp.gmail.com with ESMTPSA id 177sm7175247p fe.22.2015.05.05.02.01.41

Received: from [10.191.138.91] (tswc3199.netvigator.com.[218.102.4.199])

by smtp.gmail.com with ESMTPSA id 361sm8262529p fc.63.2015.05.05.02.04.19

Received: from [10.191.140.110] ((1-65-67-221.static.netvigator.com. [1.65.67.221])

by smtp.gmail.com with ESMTPSA id 11sm5888169p fk.91.2015.05.05.02.06.33

“头两封信的IP相同,但和第三封、第四封都不一样。”

“所、所以他又用了什么中继点的技术吗?”阿怡灰心地说。

“不,如果是用那种方法的话,不会在本港的IP跳跃的。”阿涅换回GMail的信件页面,说,“更换IP其实很常见,例如你拿一台笔记本,在家上网和在图书馆上网,IP便会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家伙在短短十分钟里寄出的四封信却换了三个IP,这便很不寻常了。依我看,只有一种情况会导致这结果。”

“什么情况?”

“那家伙寄信时是在移动中的交通工具上,他利用沿途不同的Wi-Fi站台上网。”阿涅指着字串,“比如说,他是坐在地铁上,利用列车到站乘客上下车的一分钟内,将手机连上月台的Wi-Fi,收发邮件。”

“虽然那些信件内容很短,但利用列车停站的短暂时间,犯人有可能来得及写信回复吗?”阿怡其实不太清楚Wi-Fi是什么,但她记得小雯在家里也是通过这东西无线上网。

“读信和写信不用上网的。”阿涅说,“他可以在行车期间离线读信和写信,只利用停站的一刻联网来收发邮件,需时不过十余秒。”

“那有没有办法知道是哪个车站?”

“有。”阿涅将电脑屏幕转回面向自己,似是不让阿怡看到接下来的画面,“有日期时间和IP地址,便有方法查出确切地点,就像我之前提过的,警察也是靠这些资料找出某些网民。当然警方用的是正式的方法,要求网路供应商调出登入记录,而我用的是‘非正式’的。”

阿怡见状便不过问,她明白这可能涉及非法手段,不知道较好。不到几分钟,阿涅便再次将电脑屏幕转向面对阿怡。

“那些IP来自地铁站Wi-Fi热点,头两封信寄出的地点是油麻地站,第三封是旺角站,最后一封是太子站。”阿涅淡然地说,一副自己猜想没错是理所当然的样子,“Wi-Fi的登入账号是一个预付卡号码,追查不到主人。”

“登入账号?”

阿涅搔搔头发,似是嫌解释麻烦,但他仍保持相同的语气,说:“地铁站虽然有免费免登记的Wi-Fi,但能用的范围很小,在列车或月台上能连接的站台都要登入的。能使用这家网路供应商的Wi-Fi用户通常有两种,一是家中安装了宽带,套餐包含了车站Wi-Fi的使用权,另一种是使用同一家企业的手机服务,用户以手机号码当成登入名字。手机号码使用者再分为两款,一款是月费方案,用户会登记个人资料,每月付定额月费,第二款是预付卡,用户在便利商店之类购入电话卡便能使用。”

“用预付卡不用登记个人资料吗?”阿怡问。她知道小雯也是用预付卡,但她只听妹妹提过这对用量不多的人来说较便宜,所以她从没深究。

“不用。”阿涅似笑非笑地说,“香港的电讯条例很宽松,购买预付卡不用登记,所以假如你想取得一个无法追查的电话号码来为非作歹,在香港地区比在其他地方容易得多。不少地方购买预付卡要提供身份证明,或是用信用卡付款让有关部门追查到买家,但香港地区这边却是无迹可寻,因为预付卡都大批大批送到各零售点,你只要用现钞付上数十块钱便获得一个无人知悉的门号,还可以用它来上网。在美国,配备这种预付卡的手机被称为‘Burner’,就是可以用完即弃、直接烧毁的意思,通常在毒贩、黑帮或恐怖分子之间使用。”

“既然如此,”阿怡认真地瞧着阿涅,“便利商店都安装了监视器,即使追查不到身份,至少会拍到顾客的样子吧?你有能力查到那什么预付卡号码,那该有方法查出那张卡的发售点,再拿到监视器影片……”

“小姐,你真是当我神啊?”阿涅嘲讽道,“不过,你说得对,我要做的话可以做到。只是香港有很多没监视器也能买预付卡的地点,例如深水埗鸭寮街的路边摊。”

“你未查又怎么知道犯人是在那种地方买?”阿怡追问。

阿涅没回答,伸手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比手掌略小的黑色塑胶盒,打开盖子,翻过来,数十张如指甲大小的电话卡哗啦哗啦地掉到案头上,堆成一座小山。

“因为换我的话也会在那些地方买。”阿涅拾起几张电话卡,放在手心把玩,“正如你也无法从我给你的号码追查到我一样。”

阿怡这刻才明白原来阿涅给她的只是一个免洗门号,调查完成后,阿涅便会丢弃号码。她想问阿涅这样做的理由,毕竟她知道阿涅的住址,即使没有号码她也有方法找到阿涅——但这个念头在脑海闪过后,她几乎立即想到答案:阿涅只要搬离这个狗窝,他便完全跟自己断绝了。

“这、这样的话,我们别追查号码,直接检查地铁站的监视影片吧?就像你说,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地点资料,只要看看片段,便能直接看到寄信的犯人,然后从进站或离站的八达通记录找到目标……”阿怡听说过警察曾利用监视影片和电子车票记录锁定嫌犯,她想阿涅一定也能做到。

“区小姐,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低头族?”阿涅一边将电话卡逐片放回盒子,一边说,“就算我能取得地铁的监视影片,油麻地、旺角和太子是九龙最繁忙的三个车站,要辨认谁在用手机发信给你妹妹,谈何容易?更别提站内有很多监视器拍不到的死角,还有列车里面没有任何影像记录。对方用这方法寄信,而不是简单地随便找家咖啡店匿名上网,正正回避了被监视器拍摄、被他人认出的可能。”

“那……”阿怡失望地吐出一个字,却找不到可以接的话。阿涅说的她都明白,只是对难得发现新线索但又走进死胡同感到沮丧。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省下我很多工夫,要找出他们其中一人变得较容易。”阿涅将装满电话卡的盒子放回抽屉。

“‘其中一人’?”阿怡疑惑地问。

“kidkit727这名字背后有两个人……甚至可能三个、四个,但两人的机会最大。”

“你怎知道?”

“我先说结论吧。”阿涅依然以平稳的语气说,“寄信和帖文章的家伙有两个,一个我姑且称为‘小七’——毕竟他自称‘kidkit727’——另一个是登记花生讨论区的信箱账号rat10934@yandex.com的使用者,我叫他做‘老鼠’吧。‘小七’大概是主谋,写文章、寄信给你妹妹的都是他,而‘老鼠’则提供技术支援。会如此推论,是因为花生讨论区帖文的手法,跟寄信给你妹妹的手法,两者有明显的程度差异。”

阿涅拿起桌上一个杯子,啜了一口,再说:“虽然两种方式都能阻绝追查,但后者比前者跑了不少迂回路。‘老鼠’在讨论区帖文的隐藏方式是最有效的,用免洗账号经过中继点登记和发文,天王老子也找不了他,但‘小七’利用车站Wi-Fi,纵使能隐藏行踪,却未免显得多余。为什么他不再用中继点的方式上网?又或者干脆用那张没记认的预付卡上网?为什么他不用一些更隐秘的email服务?这次他还登记了一个新的Gmail账号来寄信。坊间有好些无法追查的免洗信箱,在寄信后一段时间便自动消失,懂得用中继点的电脑玩家不会不懂。所以结论是:‘kidkit727’其实是两个人,‘老鼠’曾协助‘小七’帖文,但他们不是经常共同行动,而‘老鼠’指导过‘小七’如何用一些不需要特别电脑技术和装置也能隐藏身份的手法。我相信,那个预付卡账号也是‘老鼠’准备的,他只要私下将Wi-Fi账密告诉‘小七’,教他在人潮汹涌的车站里上网,便能避过耳目。”

阿怡对电脑技术认识浅薄,但她也明白阿涅所言,觉得很有道理。

“那为什么你说这能省下工夫?犯人人数变多,不是令情况更复杂吗?”

“因为接下来我只要集中调查你妹妹的同级同学中谁用iPhone,那就能筛选出嫌疑者。”

阿怡有听没有懂,对着阿涅目瞪口呆。

“同、同学?”阿怡结结巴巴地说,“‘小七’是小雯的同学?”

“很可能是同班同学,就算不是的话,也该是去年同班的。”

“你如何知道?因为头两封信件是从学校附近的油麻地站寄出,所以你猜犯人是小雯的同学吗?”

“车站只是辅助证据,明显的证据是在信件里。”阿涅在电脑上点开那串邮件的网页,指着第一封。

“又、又是什么‘Header’吗?”

阿涅噗一声笑了出来。“最好Header有透露啦。你真是没长眼睛,看清楚第二句话。”

“第二句有什么问题?”阿怡紧张地瞧着屏幕上的文字。

“‘别以为十五岁便能博取同情’——4月10号在花生讨论区的那篇文章,标题中说的是‘十四岁’,而5月5号对方在信件中却写出‘十五岁’,而你妹妹正是在两者之间的4月17号生日。对方如果不是熟人,又怎会知道你妹妹4月生日,已经十五岁了?”

阿怡暗吃一惊。她知道阿涅没说错,之前报章杂志都用“十四岁少女A”来描述小雯,群起攻击小雯的网民也只知道小雯是十四岁,媒体是在小雯自杀后,从警方获得的消息才改称“十五岁”,假如犯人不是熟人,在那封信里自然会说“别以为十四岁便能博取同情”。

“另外,第二封信里提到‘到时你只会成为班级的负累’,这句也很别扭。”阿涅用鼠标拉下画面,“假如是一般人,这时候多半会说‘成为家人的负累’‘学校的负累’或‘同学朋友的负累’,这家伙却用‘班级’作单位。这显示了寄信人对自身定位的族群界线,再加上对方熟知你妹妹的生日日期,换言之,对方是跟她同级甚至同班的学生的机会最大。”

“可、可是,就算机会很大,也难以确定犯人是小雯的同学吧?”

“你有没有想过对方的动机?”

“动机?不就是为了恐吓小雯,要她受苦……”

“我不是说对方的‘目的’,而是说寄出email的‘动机’。”

“有分别吗?”

“当然有。”阿涅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或者换个说法,为什么对方会挑5月5号这天,突然寄信威吓你妹妹?为什么他不多等一些时间,让那个提供技术支援的‘老鼠’帮助,用更隐秘的方式发信?”

阿怡顿时语塞,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认为答案很简单,”阿涅指了指屏幕,“‘小七’一时冲动,没等到支援就直接寄信,而原因在第一封信最后一句透露出来。”

“‘我要你无法再笑出来’?”

“人会在说话或文字里不知不觉透露了很多额外讯息。‘小七’应该讨厌你妹妹,不管是出于私怨还是认定她陷害了邵德平——你妹妹之前一直情绪低落吧?”

“是的……自从去年我们母亲病逝,小雯就变得消沉……每次她稍微恢复,便再次遇上令她困扰的事……”

“那就很合理了。‘小七’要你妹妹受苦,你妹妹愈沮丧失落他愈满足,可是信中提到‘你还未受够惩罚,我要你无法再笑出来’,对方强调‘再’这个字,说明了他确实看到你妹妹展露了笑容,或是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小七’看不顺眼,按捺不住用信件进行威吓,务求令你妹妹不得安宁。”

“就是因为这种理由?”阿怡讶异地问。

“更骇人的恶意,也可能出于更无聊的理由。”阿涅耸耸肩,就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事实上,以对付你妹妹为目的的话,这几封信的内容与手段跟之前花生讨论区的文章相比,显得相当粗糙无谋。附件那张照片便是一例,根本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阿怡听到阿涅提起照片,心里对妹妹的疑惑顿时冒起,可是她对阿涅的说法感到不解。

“小孩子玩家家酒?那不是很明显冲着小雯而来的威胁照片吗?”

“区小姐,那我问你,那张照片有什么威胁性?”

“不就是指责小雯跟不良分子来往,暗示她品德败坏,诬陷邵德平才是事实……”

“不过跟一个男生有点亲昵的合照罢了,有什么大不了?”阿涅笑道,“这种程度在普遍成年人眼中算什么抹黑?如果‘小七’要抹黑你妹妹,揭穿她援交之类的,那该用更夸张、更有话题的照片吧?就像我上次威胁黑道所用的。这种水平的照片,现在公开也没有意思。”

“说不定犯人还有其他照片呢?”

“假如这照片是在网上看到的,你的说法也有可能正确,因为‘挤牙膏’是爆料的手段之一,先丢出普通的亲密照,再来才是裸照、床照,逐步升级可以引来更大的回响;可是这照片是对方直接寄给你妹妹的,在这种情况下,威胁者没有必要留手,相反有常识的人都会先丢出最惊人的照片来震慑受害者。所以‘小七’就只有这张照片而已。”

阿怡经阿涅提点下,才发觉自己当局者迷,一直只用“小雯的姐姐”的角度来看待那些威胁信。小雯收到信件的那天距离花生讨论区的文章已有一整个月,即使对方想再次在网路上炒作话题也未必能成事,这照片亦不如文章的指控那么煽情——假如它跟文章同时出现,大概能为文章部分内容佐证,但事实上它没有提供任何新的资讯,在话题冷掉的一个月后才公开,网民的关注程度肯定大不如前。

“综合刚才所有论述,‘小七’知道你妹妹的生日、每天看到她是否意志消沉,而且一时冲动,用这种半吊子的照片进行威胁,种种迹象显示对方年纪跟你妹妹差不多,并且能够每天观察她的日常动静,换言之她的同学们有最大的嫌疑。我们甚至可以推论,当初花生讨论区的文章里那些‘听她的同学说’的消息,根本就来自‘小七’自己,将搜索嫌疑者的范围缩小至你妹妹的同学,我想,理据算充分。”

“那、那你说什么iPhone……”

“那便真的是‘什么Header’了。”阿涅笑着将网页转回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指着其中一句。

X-Mailer: iPhone Mail (11D257)

“iPhone的邮件程序会在标头加入这句,而‘11D257’是版本代号,说明这台iPhone用的作业系统是iOS 7.1.2。”阿涅往后靠在椅背,重复不久前说过的话,“所以,接下来我只要集中调查你妹妹的同学中谁用iPhone,那就能筛选出嫌疑者。”

虽然阿怡知道阿涅不是一般人,但这刻她更感到佩服,确认对方的能力是真材实料。自己明明盯着那些信件一个多钟头,却不及只瞄了它们几分钟的阿涅知道得多。她再次想起莫侦探的推荐,渐渐理解为什么那位年长的侦探说有解决不了的案件时,会找面前这位无业游民似的男人帮忙。

“那么,”阿怡忍住不让语气暴露她内心的叹服——毕竟她很讨厌阿涅那股目中无人的气焰——缓慢地说,“你之后要去逐一跟踪,检查小雯每一位同学的手机吗?”

阿涅“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区小姐,我真搞不懂你,你有时头脑转得很快,有时却像蠢蛋一样问笨问题。你忘记我之前说过,网路上有一种资讯叫‘User Agent’吗?”

阿怡记得,那是上次阿涅在花生讨论区挖出“kidkit727”的登入资料时,说讨论区会记录用户的电脑资料,称为“User Agent”。

阿涅打开了新的浏览页面,显示出小雯就读的学校以诺中学的校章,以及校园大门的照片。“以诺中学参加了教育局的电子学习学校支援计划,校方有充足资源架设系统和网路,学校里有几台服务器,为每个科目、每个班级和每个社团设置网路论坛,鼓励学生利用它们来交流。”

随着阿涅按下几个按键,电脑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界面简洁、以灰色为主调的论坛画面。他再点下几个链接,打开一串讨论串。

“你看这个。”

阿怡仔细一看,发现这串文章的标题是“【班务】毛衣订购回条”。

讨论区:3B班

张贴者:3B_Admin(班务管理员)

标题:【班务】毛衣订购回条

时间:2014年10月10日 16:02:53

以下同学尚未交回回条,见字请尽快联络班长:

区雅雯、张敏儿、谢慕童、胡锐嘉

看到文章里出现妹妹的名字,阿怡暗吃一惊,但当她的目光往下移,更让她心头紧紧揪住。

张贴者:AuNgaMan(雅雯)

标题:Re:【班务】毛衣订购回条

时间:2014年10月10日 20:01:41

我不订。

但我星期一会补交回条。

“这……这是小雯的帖文?”就像看到妹妹的遗物,阿怡一时感触起来。

“嗯,这是她的班级的讨论区。”阿涅无视阿怡激动的心情,继续机械化的说明,“虽然以诺中学标榜应用资讯科技配合教学,但他们没有资讯组,校内的软件都外判给私人公司开发和维护,管理系统的校务处职员是个蠢蛋,大概校方懒得请人,只找个懂丁点电脑的文员兼任管理员吧。学校的讨论区本来只有学生和老师能登入,但我前几天已黑进去,取得完整的权限了——我连后台记录也能拿到。”

阿涅按一下鼠标,画面上小雯的留言随即消失,阿怡心里不由得颤动一下,仿佛妹妹再次突然离开自己。电脑屏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容密密麻麻的试算表。

“这论坛的后台会保留一切数据,包括已删除的昔日文章、登入登出记录、帖文者的IP地址和User Agent等,只要检查一下,便能拿到大部分学生的手机资料。看,你妹妹的也留下了。”

阿涅用鼠标光标指着试算表中的一行:

Mozilla/5.0 (Linux; U; Android 4.0.4; zh-tw; SonyST21i Build/11.0.A.0.16) AppleWebKit/534.30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Mobile Safari/534.30

“从这行资料可以知道你妹妹帖文时是用Sony的Android手机,型号是ST21i.”阿涅拿着小雯的红色手机,在阿怡眼前晃了晃,“有必要的话,我更可以加入一小段不影响网页外观的原码,让所有之后登入的浏览者留下更多系统数据脚印。以诺中学的期末考刚好今天结束,学生们都踊跃通过班级和社团论坛讨论暑期活动,今天的孩子用手机比用电脑多,只要有耐性,他们便自然会上钩。”

“万一有人没登入论坛,怎么办?”

阿涅再打开另一个视窗,那是一个推特的页面,个人头像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少女。

“现在大部分青少年都会使用社交媒体,例如脸书、推特、微博、Instagram之类,很多人更将近况、照片、影片、交友关系设成公开,宁愿要多几个‘赞’也不要隐私……我连黑进系统的工夫也省下,便能掌握他们每人的个性、朋友圈、生活习惯,甚至是私人癖好。”阿涅边拉动网页,边说,“像这个叫‘cute_cute_yiyi’的用户,她是你妹妹的同学之一,她有每天发推的习惯,写了不少废话,还附上无聊的照片。今天很多人会贴开箱文或新玩意的照片,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言,换新手机——尤其是昂贵的iPhone的话——九成会公告天下。”

“你怎么找到这个小雯的同学的?”

“在你今天来之前,我已经开始调查你妹妹身边的人。”阿涅拉开浏览器的书签页,上面秀出一列为数三四十个的网址,“这些都是和你妹妹的同学相关的网页。当然我之前只是打算用来分析你妹妹的人际关系,没想到要调查‘用什么手机’如此琐碎。”

所以阿涅还值得信赖——阿怡心里想。

“你有找到跟小雯相熟的同学吗?”

“没有,我暂时几乎找不到跟你妹妹相关的讯息。她同学的网页里,除了一句起两句止的零星悼念文外,都没有提及她的事情,也没有她的照片。”

“咦?”阿怡对这个发现有点意外,“她……没有半个朋友?”

“区小姐,你身为姐姐该比我更清楚吧?”阿涅白了阿怡一眼,再说,“不过我没找到照片其实不意外。”

“为什么?”阿怡焦躁地问。

“因为是朋友的话,便会删掉照片。你忘了花生讨论区那文章出来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怡怔了一怔,然后明白阿涅所指。kidkit727帖文后翌日,有网民搜刮到小雯的照片,在网路上公开,源头自然是同学们的社交网页。发现这事情后,校方吩咐小雯的同学删除照片和讯息,防止有心人利用,倒是合理的做法。

“那……你要多久才有调查结果?”阿怡问。

“你是说找出用iPhone的嫌疑者吗?”阿涅摸了摸下巴,说,“你妹妹的同级同学大约有120人,我估计从学校论坛的后台记录能掌握七成,余下三成要仔细确认,尤其集中在同班和过去曾同班的同学。明天是周末兼端午节假期,他们今晚应该比较有空上网,让我可以在他们学校的网站上动手脚搜集资料……我看明天早上应该能有结果。”

“我明天不用上班,那我在这儿等候名单出来。”

阿怡的答复令阿涅愣了一愣。

“喂,区小姐,你跟我开玩笑吧?”阿涅语带嫌恶,说,“我习惯独自工作,最讨厌被人监督。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口……”

“不,不,我不是不信你……”

“那你就给我回家等个一两天啊!”

“我只是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阿怡以苦涩的语气说,“而且我回家后,一想起小雯曾在家里读到那些恶毒的信,我就坐立难安……”

阿涅没回答,只是皱着眉,盯住坐在面前的阿怡。二人一时无语,阿怡捏住衬衫的衣角,思考着该说什么话来说服对方让自己留下来,可是每次抬头跟阿涅的目光对上,她又怕自己一开口只会换来阿涅的呼喝——不,比起呼喝,阿怡更怕听到阿涅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

不过这回阿涅的回答出乎她所料。

“好吧,随便你。你别骚扰我就行。”良久,阿涅答道,“你要是打断我的思绪,我便踢你出门口。”

阿怡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往沙发走过去:“我就坐在这儿等。”

阿涅没理会她,伸手抓起案头的音响遥控,按下播放按钮。喇叭传出带点迷幻曲风的摇滚乐,阿怡很少听欧美的歌曲,自然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滚石乐团的作品。她先是在沙发上呆坐,可是她发觉自己不自觉地紧盯着阿涅,为免惹对方不高兴,她从手袋拿出早几天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让自己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然而,如今她实在没心情阅读,眼前的文字都进不了脑袋。阿怡手上的书,是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的作品《性本恶》,故事背景设在上世纪70年代的加州,主人翁多克是一位半吊子的嬉皮士私家侦探。阿怡只翻过几页,所以她不知道到底身旁的阿涅跟多克相比,谁更像个流氓侦探。

阿怡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本,偶然偷瞄一下在屏幕后一言不发的阿涅,不知不觉待了快四十分钟。突然一串旋律跑进她的耳朵,抓住她的注意。

“啊,又是这首歌。”阿怡在心里自言自语。这正是阿涅拒绝委托后,曾在寓所里调高音量用来赶跑阿怡的那首歌曲。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喇叭再次传出一开始那首迷幻摇滚乐曲,专辑再次从第一首开始播放,重复再重复。

阿怡也渐渐沉浸在这个只有米克·贾格尔带点慵懒的独特嗓音的空间之中。

“喂。”

阿怡冷不防地被阿涅叫住,猛然回头望向对方。

“怎、怎么了?有结果了吗?”阿怡紧张地问。

“才不过两三个钟头,怎会这么快?”阿涅一脸不快地说,“我只是想问你饿不饿?”

阿怡瞧了瞧墙上的时钟。时针已跑到七字和八字之间。

“嗯,有点。”阿怡点点头。

“那正好。”阿涅向阿怡递过一张20元纸钞和一个10元硬币,说,“你替我去来记买外带。我要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

阿怡怔了一怔,再无奈地接过钞票和硬币。她本来以为阿涅好心问她要不要吃晚餐,但回心一想,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未免太天真。

“来记……是在屈地街附近那家吗?”阿怡再次记起之前跟阿涅一起被掳上车的一幕。

“对。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

阿涅以不带情感的语气重复说道。在广东话里,大碗的云吞面俗称“大蓉”,小碗的便叫“细蓉”,“加青”即是多加葱花,“扣底”是指减少面的分量,“汤另上”是将汤用另一个碗分开盛的意思。“油菜”是将焯菜浇上蚝油的菜色,“走油”不是不要蚝油,而是指焯菜时不放食油——一般店家会在焯菜加点食油,让菜叶更显翠绿,味道更可口。

怎么吃碗面也这么龟毛——阿怡心里骂道。

阿怡离开阿涅的住所,经过水街沿着德辅道西往来记面家的位置慢慢走过去。第二街黄昏过后更显冷清,但一踏进德辅道西,市面便呈现一片热闹景象,路上有正赶回家的上班族,有在电车站前依偎不舍的情侣,还有到外面上馆子吃晚饭的一家大小。餐厅、超市、廉价的成衣店、电器店、理发店灯火通明,虽远及不上铜锣湾或旺角那般车马喧嚣,这社区也颇有生气蓬勃之感。

阿怡边走边找,十分钟后终于走到来记面家门前。跟上次热闹的午市相比,晚市的现在顾客稀少得多,只有两个单身汉客人。

“小姐,要什么?”阿怡刚踏进小小的店子,站在锅子后正在煮面的老板便朗声问道。

“一个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一碟油菜走油,一个……细蓉。外带。”阿怡瞄了瞄墙上手写的菜单,想到自己这个月还是赊借度日,只好点较便宜的。

“细蓉也要汤另上吗?”老板问。

“啊……不用了。”阿怡答。

“分开较好吃啊,面不会被汤泡软。”老板单手写过单子后,一边接过阿怡给他的钱,一边笑道,“你回去要走七八分钟,汤和面一起盛会浪费一碗好面啦。”

“你怎知道我要走七八分钟?”阿怡讶异地问。

“你是替阿涅买外带吧?”老板看到阿怡点头后,继续说,“很少人会像他这样点‘加青扣底’了。”

“对,很少人会这么挑剔。”阿怡附和道。

“不啦,”老板边煮面边吃吃地笑着说,“现在人人只会要‘加底’,咱家‘扣底’又不会收便宜一点,哪有人会这样点?通常吃剩就倒掉哪。倒是阿涅说吃不下丢掉是对厨师的侮辱,所以每次都‘扣底’。不是我自夸,我家的面虽然不是亲手打,但都是第三街一家老牌面厂每天新鲜打好的,多年来保持品质,而云吞的虾子,也是每天清晨……”

阿怡听着老板吹嘘自家的云吞面如何出众,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她记得上次阿涅撇下她时,老板也是跟阿涅一副熟稔的样子,既然老板说得出她要走“七八分钟”,即是说对方连阿涅住在第二街也知道。

“嗯,请问一下……”阿怡打断老板的话,问,“你跟阿涅很熟吗?”

“不算很熟,不过他是常客,也光顾很多年了……有六七年吧?”

“他是个怎样的人?”大概因为老板说话爽直,阿怡也没有多想,冲口而出直接问道。

老板瞄了阿怡一眼,微微一笑,说:“呵,他是我遇过最正直的家伙。”

阿怡从没想过“正直”这两个字能套用在阿涅身上。明明是个狡猾的黑客,对人颐指气使,一副高高在上的讨厌鬼模样,还能用比黑社会更卑劣的手段威胁古惑仔,这种人连“正直”的“正”字也沾不上边。阿怡想,勉强要说优点的话,大概可以称赞阿涅“守信”——可是一天没调查出结果,阿怡对这评语仍然有所保留。

老板煮好面和菜,分成五个盒子装在胶袋里递给阿怡,阿怡便沿路走回阿涅的住所。

“啊呀!”当阿怡走上水街的斜坡时,她猛然醒悟刚才老板那句“正直”背后的意思。

“他一定是误会了啊!”阿怡不甘心地想。一个年轻女生替不修边幅的单身汉买晚餐,还要旁敲侧击打探那男的为人,就算不是“倒贴”,也一定是二人在搞暧昧。

“难怪他当时瞄了我一眼,还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啊……”阿怡想,“来记老板跟阿涅是朋友,自然会替对方说几句好话,当一个男人没有任何优点时,‘正直’这两个字大概是最保险的用语吧……”

阿怡这刻才想起,自己一个弱女子居然硬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单身汉家中过夜,未免太过鲁莽。阿怡中学时没半个知己好友,跟男生更是绝缘,图书馆的同事又是女性和已婚的男士居多,这些年来她都没有跟男性交往的经验。事实上,她的生活根本无法让她像一般女孩子一样向往爱情,毕业前每天忙着照顾妹妹,就职后也得替母亲分担家务,更遑论后来母亲患病,阿怡只能全心全意将心思放在家人身上。可是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她重视的家人一个一个离去,如今她孑然一身,连朋友也寥寥可数,只有图书馆的几位同事而已。

“别想太多。”阿怡摇摇头,把自己的鲁莽、来记老板的暗示通通抛诸脑后。她很清楚她现在的目标——找出害死小雯的人。为了这个目标,她不惜一切代价。在目睹小雯躺在血泊的一刻开始,她已不再在乎自己、不在乎将来了。

怀着复杂的思绪,阿怡再次走上第二街151号的楼梯,走到六楼时发现阿涅寓所钢闸没关上。她推开闸后的大门,以为阿涅趁她买面时开溜,却看到阿涅仍坐在办公桌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台屏幕。房间没有明显变化,除了音响传来另一首阿怡不认识的乐曲——阿涅趁阿怡不在时,更换了唱片。

阿怡将阿涅的面放在桌上一角,阿涅没道谢,反而摊开手掌。阿怡愣了愣,压下肚里的咒骂,掏出一个两元硬币放在阿涅手心。大蓉加油菜只要28元。

“‘正直’什么,小气鬼。”阿怡以阿涅听不到的声线自言自语。

阿怡坐在沙发上,三扒两拨吃掉她的云吞面。无论面和云吞甚至汤头都很美味,阿怡也惊觉自己居然还有食欲,她本来以为自己在知道小雯是被人间接杀害后会食不下咽。相反阿涅一直没动箸,当阿怡听到阿涅吃面的声音时,已是半小时之后。

喇叭持续流出摇滚乐,阿怡的英语听力平平,对歌词中那些“苏联”“黑鸟”“革命”“浣熊”之类有听没有懂。她再次翻出品钦的小说,一边无心地读着,一边等待着阿涅突然吐出一句“有结果了”。时间点滴流走,阿怡间中有进厨房倒水喝,也有上阿涅那个门闩很难扣上的洗手间,可是她等到凌晨2点,仍未等到阿涅的那句话。她本来腰板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到了两点时,她已经半躺在椅背和扶手上,眼睑半阖地读着多克和一个叫“大脚”的警探的恩仇。

“啊,不小心睡着了……”阿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敌不过倦意,头靠着沙发椅背打起瞌睡来。可是当她完全清醒后,瞄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却赫然发觉时间已是早上6点多——她抱着书本,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了四个钟头。大厅的灯已关掉,周遭的光线来自窗外初升的太阳。

阿怡连忙望向办公桌,桌后空空如也,而客厅另一边本来打开的卧房房门却闭上。她猜想阿涅趁她睡着时悄悄地关掉电脑、电灯和音响,回房间倒头大睡,于是站起身,准备叫醒阿涅,质问他调查进度。然而当她踏前一步时,却想到自己未免太无情。

“我光坐着也撑不住睡着了,易地而处,我没有立场追究他吧……”阿怡一转念,便跌坐回到沙发上。

独个儿在客厅里,阿怡又开始胡思乱想。她脑中浮现小雯自杀前阅读信件的模样,又想起那张妹妹被不明男生搂抱的照片。到底小雯有多少秘密?kidkit727文章中的“抹黑”,又是否空穴来风?妹妹会不会在家人看不到的时候,换上另一张脸孔?为了驱除那些不安的念头,阿怡站起来,在客厅踱步,舒缓蜷曲在沙发上睡觉造成的肌肉酸痛。

阿怡再次打量阿涅的住所。大厅各处都堆满杂物,跟阿怡第一次来访时毫无不同,就连某几个垃圾胶袋的位置也没改变。阿怡是个爱整洁的人,因为母亲一直忙于工作,家中打扫的责任便落在阿怡肩膀上,虽然称不上是洁癖,但她对凌乱的房间老是看不顺眼。阿涅的屋子令阿怡浑身不自在,但她觉得最碍眼的,是坐落大厅一隅的两个大书架。

“真可怜。”阿怡自小爱书,职业又是图书馆员,看到书本七横八竖地塞在书架上,就替它们感到难过。书架上有些书直放,有些横躺在直立的书本上,而且有些根本塞不下,书的主人干脆把它们夹在仅有的空隙中,令书封变形隆起,比其他书脊更凸出于书架外。

阿怡默念着各个书脊上的书名,发觉自己几乎完全看不明白——即使她每天与书为伍。架子上主要是英文书,也有少量中文书,更有一些日文书籍。, , , , ……阿怡觉得书名都像外星语,更夸张的是她看到一本甚为残旧、平放在其他书上面的橙色封面英文书——那本书的封面写着,译成中文便是“国防部可信电脑系统评估准则”,文字上方更印着美国国徽。书架上有几本书脊印着野生动物素描的同系列作品,阿怡以为那是动物图鉴,但细心一看,书名还是那些外星语言:《802.11无线网路技术通论》《Python的Unix.Linux系统管理应用》等。阿怡看着书脊上那条精致的蛇,心想:“‘Python’该不会是指真的蟒蛇吧?”

这儿实在太脏太乱了——阿怡回头再看了大厅一眼。阿涅的办公桌上,还搁着昨晚外带的三个白色的保丽龙碗子。

阿涅从房间醒过来时,是一个多小时后的8点整。当他打开卧房的门,眼前的光景却令他愣住。

“区雅怡!你干了什么好事!”

阿涅扯高嗓门,对正拿着鸡毛掸子替书架拂尘的阿怡咆哮道。原本散落在客厅四周的瓦楞纸箱都靠墙叠好,书架前方圆桌上装满电子零件的木箱不翼而飞,书架上本来凸出来的书本都被推回原位。办公桌上那些麦果棒的包装袋、啤酒罐通通消失掉,本来杂乱的案头文具都分门别类排好。

“我干了什么?”阿怡拿着掸子,错愕地盯着头发比平时更凌乱的阿涅。

“你干啥乱动我的东西!”阿涅气急败坏地走到阿怡身旁,指着圆桌问,“那些零件呢?”

阿怡后退一步,让阿涅看看她的脚边。三个木箱子整齐地叠好,放在书架与墙边的空隙之间。

“明明有个尺寸刚好的收纳空间,怎么不放进去啊?”阿怡说。

“那是常用的东西!放那个鬼地方,要用时才不顺手!”

“你少骗我,”阿怡反驳道,“那些电线和电路板上的灰尘足足有一厘米厚,那根本不常用吧!”

阿涅没想到一向冒失的阿怡,也有观察力如此细致的时候——对擅长打扫的阿怡来说,观察到这些细节并不是特殊才能,只是常识而已。

“那我案头的东西呢!”阿涅气冲冲地走到办公桌后。

“是垃圾的话便丢了。”阿怡说,“你这栋大厦的垃圾桶居然放在一楼,难怪你懒得清理,我光是拿它们也跑了两趟……”

“我不是说这些!”阿涅质问道,“我桌上有很多不同案子的证据!就像我本来有个塑胶袋放这儿,那是我另一件委托的证据……”

“是这个吗?”阿怡弯腰,从办公桌下取出一个没有盖子的纸盒,在形形色色的杂物上面就有一个用透明胶袋包着的、本来装花生的包装袋。

“你……没把它丢掉?”阿涅有点诧异。

“当然没有,我只丢了你那些麦果棒胶袋、啤酒罐和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来记外带保丽龙碗。”阿怡以不快的语气说,“我就知道这是你有用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一来你这个袋子用胶袋包好,二来你家里没有花生,只有麦果棒。”阿怡指了指厨房,“假如这是你工作时吃的零食,你昨天塞给我的超市袋子里也该有同款的吧?”

“不够充分。”阿涅换上平时的语气,说,“你难保我一时兴起,买了一包花生来吃,再把包装塞进那个胶袋里准备丢掉。”

“三来,你案头没有花生壳。”阿怡指了指那个包装袋,“这是带壳的花生,假如这真是你买的零嘴,为什么你有空清理花生壳,却没丢掉包装?这理由够充分吧?”

“哔——”就在阿涅想继续挑战阿怡时,厨房传来响亮的声音。

“啊,水烧开了。”

阿怡没理会阿涅,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你还擅自动我的……”阿涅跟着她,甫进厨房,便看到阿怡正在将开水倒进茶壶。

“我本来想弄早餐,可是你家连鸡蛋和面包也没有,只好光泡一壶红茶了,”阿怡轻轻摇动茶壶,“不过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茶叶,我打开罐子时已闻到香气。Fortnum & Mason 是什么牌子?我只留意到罐子上写着产地是英国。”

“你有没有想过那茶叶也是其他案子的证据?”

阿怡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但转瞬明白那只是阿涅找碴。

“你不会将重要的证据放厨房。”阿怡边将红茶倒进两个杯子,边说,“我看你的茶具都很干净,应该是人家送的吧?”

“不,是我自己买的。”阿涅拿起其中一杯,啜了一口,“只是我平时懒得泡。”

“你这家伙一定嫌泡完茶洗茶具麻烦。”阿怡想。

二人就站在狭小的厨房里,默默地喝着红茶。阿怡觉得,正在喝茶的阿涅跟平日有点不一样,感觉上表情较从容,没有平日那么硬邦邦。

只是阿涅一开口,她便知道自己弄错了。

“你下次再擅自动我的东西,我便立即终止调查。”阿涅把茶杯放下,丢下一句转身离开厨房,往洗手间走过去。阿怡握着茶杯,刚回到客厅便发觉阿涅又没关上厕所的门,不由得别过脸,坐回昨天一直扭着脖子睡的沙发上。

“有结果了吗?”趁着阿涅回到客厅,阿怡站起身,问道。

“现在看。”

“现在看?”

“我写了个机器人程序,它在我小睡时自动搜集资料,替我检查我还未完成调查的人。”阿涅打了一个呵欠,“它会依我指示,审视你妹妹同学的社交网站,记录所有帖文和留言,再分析当中的语意,看看有没有跟‘手机’‘iPhone’之类相关的词汇。”

“电脑也懂做这种工作吗?”

“当然不及人脑那么敏锐。”阿涅坐到办公桌后,打开两台电脑。其中一台的屏幕显示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视窗,有一些脸书的页面,也有以诺中学的网页,还有一个黑色底、白色的文字不断从下方冒出的视窗;至于另一台电脑,画面却露出一个像监视器影片的画面——那画面分割成二乘二的四等份,每一格都是地铁站月台的一段。画面里有不少正在上下车的乘客,密密麻麻的,也有部分人挨着月台上蓝色的柱子或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低头滑着手机。

“咦?结果阿涅你还是检查了车站的监视影片嘛!”阿怡站在桌子旁嚷道。

阿涅一手按下键盘的某个按钮,屏幕便切换成另一个画面。“你别管,那是另一件案子的。”

阿怡猜想阿涅只是不认输所以才否认,但她觉得这时再揶揄对方,似乎太咄咄逼人,于是话到唇边便止住。

“那……查到哪些小雯的同学有嫌疑?”

“让我整理一下。”阿涅打开了一个试算表,再从那个黑底白字的视窗复制了一些文字贴上,然后又打开一些社交网站的页面检查。

“你应该庆幸在香港Android手机是主流,”阿涅拉动着试算表,“换成北美的话,iPhone市占率几近一半,但香港不足两成……你妹妹同级113名同学当中,105人使用智能手机,当中18人使用iPhone,其余的都是三星、小米或Sony等的Android系统。”

阿涅按了几下键盘,画面上列出一份有十八行的名单,包括了各学生的名字、班别及性别。

“害死小雯的家伙就在这些名字里面?”阿怡紧张地问。

“虽然我不会把话说死,但kidkit727九成就是其一。你对这些名字有印象吗?”

阿怡盯着看,可是每个名字都好陌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听过你妹妹提过任何同学的名字?像是洋名或绰号?那家伙用上种种手段对付你妹妹,该跟你妹妹有不少交集,她无意间提起对方的名字并不出奇……”

“我……我想不起来。”

“你和妹妹平时到底有没有交流的?好歹她也会在家提一下同学的事情吧?你连半个名字也想不到?”

阿怡不断挖掘回忆中的片段,可是她就是想不起任何名字。她记得小雯以前在晚饭时会聊学校的事情,但她偏偏忘掉了那些人名。

或者该说,阿怡从来没对小雯所说的那些日常琐事感兴趣,左耳入、右耳出,过往在餐桌上负责回应妹妹的,都是母亲周绮蓁。

“有、有没有照片?我记不起名字,但也许看到样子,会想起一些线索……”

阿涅见阿怡脸有难色,叹了口气,再熟练地操作鼠标,依名单的资料打开一个个社交网站的页面,点出一张张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个人照或合照。不过,阿怡对这些脸孔毫无印象,不管是帅气的运动型男生,还是佩戴了日式饰物的娇俏女生,对阿怡来说都是初次看到的陌生脸孔。相反,阿涅能就着每幅照片粗略说明相中人的来历、过去有没有跟小雯同班等,仿佛他才是小雯的家人。阿怡看了十多张照片后,还是一无所获。

“再来是……这个,杜紫渝。”电脑屏幕显示出一张校园照,主角是一个长发、戴眼镜、外貌有点宅的女生,“没有社交网站,但学校网站的课外活动页恰好有她的个人照。”

“咦?这个……我好像有点印象……”虽然阿怡不特别擅长记住他人的长相,但她认得那副跟脸型不相称的方框眼镜,和那件不大合身的蓝色长袖毛衣,“啊,对了,我在小雯的丧礼上见过这女孩……”

“她到过丧礼?”

“嗯,应该是晚上8点后,独个儿来的。”阿怡说,“有心来吊唁的,该不会是犯人吧?”

“可能反过来,是怕自己的恶行曝光,别有用心打探一下。”

阿怡怔了怔。虽然她痛恨躲在暗处的kidkit727,但将心目中那个恶毒的形象套在面前这些孩子身上,她又觉得有点难接受。

阿涅在名单中杜紫渝名字旁加了个符号,然后继续打开其他照片。可是往后几名“使用iPhone的嫌疑者”阿怡都没有见过。

“这个是最后了。”阿涅点开一个脸书页面,上面有一张一男一女的自拍照。他们都穿着短袖的夏季校服,从背景的黑板可以看出拍照地点是一间教室。那男生长着国字脸,头发仅比平头装长一点点,女生则留了一头清爽的短发,虽然长着单眼皮但样子蛮俏丽,“这女生叫舒丽丽,和刚才你认得的杜紫渝跟你妹妹连续三年同班,她们应该……区小姐?怎么了?”

阿涅察觉阿怡神色有异,不禁叫了对方一声。

“他、他们也有到过丧礼,而且这女生当时很憔悴……”

“‘他们’?”阿涅指着舒丽丽身旁的男生,问,“这男的也去过丧礼?”

阿怡点点头。

“这男生叫赵国泰,今年跟你妹妹同班……他似乎跟舒丽丽是情侣,”阿涅转身检查另一台电脑上的某个视窗,说,“他用的是三星的手机,不是iPhone.”

“是他们没错,我还记得他们曾经到过我家,有一次他们陪身体不适的小雯回来……”

“他们到过你家?”阿涅眉毛稍稍扬起,阿怡的话勾起他的兴趣。

“是的,那是……前年的圣诞节前夕。”

“前年的圣诞节?你肯定吗?”阿涅问道。

“应该没错,我记得当晚母亲规定小雯10点半前回家,但结果11点还没回来,电话又不通,我们正开始担心时门铃便响了。他们说小雯在派对上不舒服,特意扶她回家。那晚母亲还通宵照顾小雯……”阿怡想起往事,再一次黯然神伤,“在小雯的丧礼上,我想这女生也许是小雯的好朋友,可是如今看来,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就是她发动网路霸凌、以邮件驱使你妹妹自杀?”

阿怡没回答,只以复杂的表情盯着照片。刚才阿涅说的“别有用心”一样可以套用在这个女生身上。

“无论如何,这个姓舒的值得调查,不管她是不是寄信给你妹妹的家伙,很明显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知道更多关于你妹妹在学校的事情。”

“要跟踪她和赵国泰吗?”

“与其跟踪,不如像我对邵德平所做的一样,直接找他们聊聊吧。”

“假如她是犯人,会直接承认吗?”阿怡纳罕道。

“你真是死脑筋。”阿涅笑道,“你有没有跟你妹妹学校联络的方法?或者到访学校的借口?”

阿怡想了想,说:“小雯的班导袁老师曾说过,小雯有一些课本留在置物柜,等着我到学校取回……”

“那正好。”阿涅转头望向屏幕,在试算表上瞄了一眼,再伸手抓起案头一支旧式的按键手机,“现在虽然未到9点,但袁老师大概已起床了吧。”

“你要打电话给袁老师吗?”阿怡转身捡起放在沙发的手袋,想从手账找出袁老师的号码。

阿涅伸手示意阿怡不用找,迅速地按下一串数字,再打开了手机的免提模式。

“喂?”电话响了三下便接通,喇叭传出一把略带沙哑的女声。

“早安,请问是袁老师吗?”阿涅以阿怡没听过的亲切语气,对着手机说,“我姓王,是区雅雯姐姐区雅怡的好朋友。”

“啊、啊,早安,您好。”

“很抱歉,这么早打电话给您。”

“哪里哪里,平日这时间我已在学校了。”袁老师客气地说,“请问王先生有什么事情找我?”

“我听雅怡说小雯有些课本遗留在学校,所以打电话给您,看看能否约个时间取回。”

“啊,是的,是一些参考书。区小姐一直没跟我联络,我也不好意思催促她……区小姐还好吗?”

“谢谢袁老师关心,雅怡还好,只是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接受小雯不在的事实。我听她提起小雯的课本的事情,就想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自作主张找您,看看能否拿回那些书本,了结一件心事。毕竟你们学期完结,快放暑假了吧。”

“王先生您真有心,不过您说得对,我也想早日将雅雯的遗物归还。王先生您在哪儿高就?我们约个时间,好让我拿东西给您?”

“袁老师您太客气了,”阿涅继续以友善得令阿怡傻眼的态度跟袁老师对话,“我的工作时间不稳定,与其让您迁就,不如我到学校找您比较方便。我星期一早上到学校找您可以吗?”

“那没问题,劳烦您跑一趟。”袁老师在手机问道,“您会一个人来还是跟区小姐一起来?”

“我一个——”当阿涅说出这句时,阿怡冲前越过办公桌按住他手中的手机,另一只手则指着自己,用嘴型示意她也要去,否则不放手。阿涅露出一副“怕了你”的表情,苦笑地点点头,再对着从阿怡手中挣脱的手机说,“我打算一个人来,但雅怡应该想参观小雯念书的校园,缅怀一下。我跟她说说看,也许她到小雯的学校走一走,会更快克服伤痛。”

“嗯,那就好,我也希望区小姐早日走出阴霾。那周一早上11点半好吗?”

“没问题,谢谢您。后天见。”

“嗯,后天见。”

电话挂线后,阿怡劈头嚷道:“你别想丢下我,我要去。”

“你别碍手碍脚就行。”阿涅回复平日那种痞子语气。

“你这人变脸变得真快。”阿怡嘲讽道,“我好歹也是委托人,你就像对袁老师一样,对我客气一点不行吗?”

“你这笨蛋。”阿涅不屑地说,“对你客气一点对调查又没帮助,我干啥要做这种无聊工夫?况且我刚才并不是‘客气’,那只是‘社交工程’。”

“社交工程?”阿怡没听过这陌生的词汇。

“一流黑客都精通这门技术,就是通过社交手腕获取系统的切入点,以交谈或伪装偷取账密,甚至是借他人之手完成侵入。”阿涅冷笑道,“因为天下间最容易击破的‘最弱一环’,就是‘人类’。电脑系统能随岁月发展得更完善,但人性弱点却永远无法改变。”

阿怡咀嚼着阿涅这句话。她对将人性视为可以利用的死物感到不快,但她明白阿涅说的是现实——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每个人都分饰着“利用者”和“被利用者”,擅长利用人性弱点的人,都能跻身成功人士的行列。

“对了,为什么你有袁老师的号码?”阿怡问。

“我一直在搜集你妹妹身边人的资料,自然能拿到。”阿涅若无其事地说,“我之前忘了提起,其实这个姓袁的女人也是调查目标——她也是用iPhone.”

阿怡错愕地盯住阿涅。她无法想象小雯的老师会设计害死自己的学生。

“你得好好记住,舒丽丽不一定就是kidkit727,我们这次去调查,更是想碰碰运气,看看其余17个——不,18个——目标有没有疑点。先入为主是调查大忌,你可以作出假设,但要记得,‘假设’不一定是事实,你作出假设,便要更努力去证明这个假设是错误,而不是找出支持这个假设的证据。”

阿怡点点头,明白阿涅的意思。她曾读过关于逻辑学的书,书里举出乌鸦作为例子:因为看过一万只黑色的乌鸦便认定“乌鸦都是黑色的”是不合理的,因为只要找到一只白色的乌鸦,便全盘推翻了“乌鸦都是黑色的”这命题。要证明“乌鸦都是黑色的”,便要反过来,假设“世上有不是黑色的乌鸦存在”,然后证明这假设不可能。

当然,要证明这一点几乎是天方夜谭。阿怡亦担心,这次到学校调查,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

没办法,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阿怡想。

“我……我想要一份名单,那十八个嫌疑者的。”阿怡指着电脑屏幕里的试算表,“我回家后会再细看一下他们的资料,说不定会记起某个名字或某张脸孔。”

阿涅斜视阿怡一眼,表情像在说“你这笨蛋就算‘细看’一百遍也不会想到线索”,可是他还是伸手往键盘按了几下,十秒后再从桌下取出一张A4纸。阿怡打扫房间时留意到,阿涅的办公桌下有一台小巧的打印机。

“拿去。”阿涅漫不经心地递上名单。

“这一列就是他们的网站链接吗?就是那些什么脸书、Insta什么的?”阿怡指着纸上一个直栏,向阿涅问道。虽然她不熟悉网路,但前阵子她为了小雯时常浏览不同的网站,她觉得名单上的链接未免太短,不像是网址。

“你真麻烦。”阿涅没有回答阿怡的疑问,自顾自地再按几下键盘,然后将打印机吐出来的第二张纸交给对方。跟之前的名单不同,这一张两面都印满文字,密密麻麻的,加起来有一百多行。

“这么多?”阿怡问。

“名单上的是缩短了的超链接,我把浏览器中的那个书签资料夹全印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是连小学生也懂的配对——你不会连小学生都不如吧?”阿涅挖苦道。阿涅编写的工具自动将网址改成超链接再写进记录里,假如网址是https://twitter.com/cute_cute_yiyi,名单上只会显示“cute_cute_yiyi”,但用光标一按便能打开相对的网页。阿怡要求打印出来的纸本,上面自然不会有网址的全写。

“好了,区小姐,现在你该满意了吧?”阿涅再打一个呵欠,“后天早上11点半我会去你妹妹的中学调查,你有兴趣便准时到学校大门跟我会合。现在麻烦阁下高抬贵脚,移玉步离开寒舍,容许在下补眠,感激不尽。”

阿怡对阿涅故意装客气的夸张态度有点不爽,但她没有发作。她还有不少问题想问阿涅,例如那十多人之中谁嫌疑最大、阿涅在搜集各人的资料时有没有发现他们当中有谁跟小雯关系密切、他有没有办法查出小雯到底有没有做过文章指控的那些坏事……不过,她知道此时难以从对方身上问出更多的情报,加上阿涅遵守承诺,一天之内替她挖出所有嫌疑者,还约定共同到学校调查,阿怡就觉得她也该暂时放手。

走在楼梯上,阿怡虽然觉得身体疲累,但心里踏实了一点。

“咦?早安。”阿怡刚从阿涅的寓所回到大街,就迎面遇上一位妇人,对方主动跟她打招呼。她细心一看,想起对方就是两个礼拜前,她初次来访时遇上的那位女士。

“早、早安。”阿怡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半个月前来找阿涅的那位小姐吧?”

“是的,我姓区。你是这儿的住客吗?”

“不啦,我只是钟点清洁工,逢周三和周六来替阿涅打扫。”妇人稍稍举起提着的红色塑胶桶,阿怡看到里面放着一些清洁工具,“你叫我香姐就好了。”

阿怡心想这位香姐做事一定马马虎虎,阿涅的房子一副几年没打扫的模样——不过她心念一转,说不定这不是香姐的错,阿涅一定不喜欢别人动他满屋的“垃圾”,香姐可能只替阿涅清洁厨房和厕所而已。

“区小姐,我不碍着你啦,有机会再见。”香姐嘴角含笑,微微点头。阿怡心想对方赶着工作,也就随便一句,跟对方道别。

她觉得香姐的态度怪怪的,但反正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就没理会。可是当阿怡走到水街下斜坡时,她再一次明白了。

一个年轻女生,鬓发凌乱,一副没睡的样子,在早上9点多独自离开一个单身汉的公寓,不被人当成倒贴才怪啊——一想到这儿,阿怡不禁掩脸扶额。

“算了,就让他们误会吧。”阿怡暗自想道。阿怡的心思全放在小雯的事情上,那十多张脸孔——包括袁老师的——在阿怡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想到那些平凡的脸孔背后隐藏着置人于死的恶意,就不免感到寒栗。

然而另一个疑问更令阿怡感到不安。

到底小雯为何被这种人盯上?

她真的有连姐姐都不知道的真面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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