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矢诩
4
我跌回到地下室,抱着头,不停地呻吟着,等待着疼痛消失。我的手指染上了血,被锤子敲开的伤口一直没有得到治疗,疼痛当然也无法消失。我有些害怕,难道这种感觉会永远持续下去?可能我的神经已经放弃了挣扎,趋于麻痹了吧,渐渐地,我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了。
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高杉,他站在我面前。
右前方,脏棉球蹲坐在墙边。我很想知道他被打中了哪里,伤情如何。
脏棉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仍然不是很明白。我和他多久没见了?初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吧?
那他为什么要来救我呢?
不管原委如何,毫无疑问他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专程来救我,没有理由要为此承受伤害,遭受枪击就更不应该了。
被迫将玩偶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在房间内被那个人侵犯的晴子,被困在车内的小晴田,我看见了他们。我不想继续连累其他人,绝对不可以。
高杉手持猎枪,但并未举起。或许因为此时我和脏棉球都无法行动了,他感觉不到有任何威胁。
“你又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
高杉不耐烦地抱怨,抬脚踩在背靠着墙的脏棉球身上。可能是被踩中了伤口,脏棉球发出了痛苦的喊叫声。
“瞧你叫得跟鸭子似的,”高杉道,“再叫大声点,再叫……”他说着脚上又继续发力。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还弄坏了我的锁。可惜这里的警戒一旦遭到破坏,我就会收到通知哦。我回来就有你好受的了。”高杉举起了枪,他以十分熟练的动作将枪口指向脏棉球。
脏棉球惊慌失措,几乎是口吐白沫了,他伸出手挡在面前。
“你还想拿手挡子弹呢?”高杉忍不住笑了,立即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你等等,我给你录下来。”
他放下枪,转而举起手机开始录像。
脏棉球似乎并未理解对方此时的举动,又或者其实他是知道的,他以一种接近下跪的姿势,低下了头。“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求你放过我吧。”他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侧腹部正在出血。
我用手扶着膝盖,坐起身来。
“这视频多有意思。”高杉拿手机对着脏棉球走近了两步。
他正背对着我。
那个人,他就在那里,用脚踹着我和风我,把本该属于我和风我的人生踢得无影无踪。我们的父亲,他和高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然后还有小玉的叔叔。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剥夺无力反抗者的尊严,仿佛那些只是脚后跟上的死皮,对此不以为意。
这一事实只能选择承认,可对于他们,我们也无须再忍耐了。
我一转头,发现了地上的玩偶,我伸手将它拽到身边。这个玩偶和我的负罪意识融在一起,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我想到死去的小女孩。她很痛吧?很害怕吧?
脑袋里全是愤怒,同时还有一个冷静的自己,他明白“我无法弥补任何事情”。
不管我做什么,那孩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就好像践踏蹂躏我们的那个人死于车祸时,我们的人生也随之一去不返了。
我想狠狠地咒骂。
面对一件明知无法弥补的事情,却要拼命到这个地步,我真是傻啊。
还有失落。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我也不打算让他任意妄为。
我在玩偶里寻找着,很快就找到了它。一切都还是初中时记忆里的样子,我用右手的手指捏着它拔了出来。
是钉子。
那颗钉子仿佛要堵住什么似的插在玩偶身上,它一直都在那里。
我鼓舞着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鞭打着自己,站起了身。我知道,现在正是机会。
要让他吃我一击,我想。只要我能将钉子扎进他的身体,就能使他停止动作。
高杉转过身来。
猎枪对准了我,我连咂舌的机会都没有了。一声巨大的枪响之后,我的腿燃烧了。一股热流涌出,我感觉大腿好像飞了出去。
我的左腿被击中了,我感觉到了疼痛。因为头痛,体内的警报一直没有停过,现在只不过是又混入了一个新的警铃而已。剧烈的疼痛,再加上另一阵剧烈的疼痛,又能改变什么呢?
高杉拾起手机。他忽然向我开枪,所以手机掉到地上了。
我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听我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出事,你会有麻烦的。”事到如今,脏棉球还试图寻找活路。
了不起。我在心里感慨着,向脏棉球蠕动。大腿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是我生命沙漏里坠落的细沙。它们将化作虚空,永不回还。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都是一样。生来抱在怀里的沙漏,现在已经开始流沙,待尽数流干,一切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的沙漏加快了它的速度。
“麻烦是会有的,但总有办法。”高杉说,“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只要别着急,尸体可以慢慢处理,再不行就随手一扔,有时这样反而效果更好。”
果然,他的罪恶不只浮出水面的那些。因高杉而惨遭折磨却不为人知的受害者还有许多。
高杉看着我在地上一点点地爬向脏棉球,狠狠地踹了我一脚。疼痛的光让我的大脑一片雪白。
我翻滚着,与其竭力挣扎,还不如这样来得好受些。最终,我来到了脏棉球身边。
“对不起。”
我对他说,脏棉球仍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他还有意识,但已经因为恐惧而陷入恐慌状态。“嘿、嘿!”我叫他,“脏棉球,嘿!”终于,他哭丧着脸看向我。
“脏棉球,对不起。”再怎么道歉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
高杉大笑,他在我面前如此暴露真情实感,或许是头一次。枪又响了,我已经不知道被打中了哪里,全身剧烈地疼痛着,同时,又什么都感觉不到。只不过我确定,这下子我算完了。
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高杉。
“高杉先生,对不起。”我说道。对高杉说出的这些话已经近似轻声耳语。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道什么歉?”
“因为我说谎了。”
“什么谎?”
这时,我竭力动了动脸,朝着脏棉球的方向努了努嘴。我无法调节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了:“脏棉球,你听着,要来了。”
“要来了?什么东西?”
“风我。”
“风我?”脏棉球一脸茫然。
“他就要来了,然后……”我抬起自己的右臂。
高杉道:“哼,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他又摆弄起手机来,“看我这里,说两句感想吧?临终的。”一直以来,他一定就是这样让那些受害人讲话,然后录下来。
“那是假话。”
我在餐厅里跟高杉说的话,除了高杉自己所犯的罪之外,主要有两处谎言。
首先,风我并没有死。关于这一点,我说的时候不管谁听了,可能都会发现那是谎言。两年前,他骑摩托遭遇事故,被抬到医院是事实,但并未丧命。在那之后的一年里,他都在医院复健,现在和小玉两个人在东京过着平凡的生活。
另一个—“生日其实是今天。”我说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生日?你说什么呢?”
我能感到全身的皮肤开始发麻、发抖。在家里试图帮助隔壁正在挨揍的风我,而给全身涂满色拉油的时候;在语文课上盯着黑板的时候;还有看着小玉落入水箱在溺亡边缘挣扎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摆出事先跟风我商量好的类似啦啦队姿势的时候……关于“那个瞬间”的过去种种都从我脑海中闪过。
“风我来了。”我再次对脏棉球说。
“来?从哪儿来?”
“从意料之外又之外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就在沙漏里最后几粒沙将要落下的瞬间,我以高杉能够听见的音量挤出了这句话,“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