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的赎金
6
回到犯罪资料馆,寺田聪从助理室敲了敲通往馆长室的门。像往常一样,里面没有回应,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绯色冴子的身影,十有八九是去洗手间了吧。
桌上放了些搜查文件,是什么案件的资料呢?寺田聪突然起了兴致,凑近桌子扫了一眼,上面记载着“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的始末。案件发生在1998年2月12日的晚上6点多,一位名叫岛田健作的七十八岁的男性因遭肇事逃逸而死亡。
绯色冴子为什么会阅读这起案件的搜查资料呢?寺田聪百思不得其解。在犯罪资料馆,为了方便物证管理,都会在装有证物的袋子上贴上二维码标签,然后通过扫码的方式将证物等基本信息以图片的形式录入电脑信息系统。
为了与二维码标签上的信息一一对应,还需要将案件的概要进行梳理,所以绯色冴子会阅读相关案件的搜查资料。目前,他们正在进行1993年案件的二维码标签粘贴工作。绯色冴子现在所读的搜查文件要么是1993年发生的案件,要么是中岛面包公司恐吓·社长遇害案,要么是刚刚移送到犯罪资料馆的一批已过诉讼时效的证物和搜查文件。
不过,这起“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发生在1998年,而且标签贴附工作早已完成。根据当时的规定,因肇事逃逸造成的过失致死伤罪的诉讼时效是五年,即便当时成为悬案,也该在2003年就被移送到犯罪资料馆保管了,绯色冴子为什么会重新翻阅这些资料呢?真是匪夷所思。啊,今天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对这种事情如此上心?
就在这时,走廊边上的门打开了,绯色冴子回到了办公室。因为正在随意翻看文件,寺田聪本能地吓了一跳。
“——我去见了鸟井警部补和高木祐介,想向您汇报一下情况。”
“辛苦了,坐下来说吧。”
绯色冴子指了指馆长室角落里的破旧沙发说。寺田聪刚一落座,沙发就发出了泄气般的怪声,跟中岛面包公司社长室里的沙发简直就没法比。
寺田聪把和鸟井警部补、高木祐介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绯色冴子。绯色冴子只是静静地听着,苍白的面颊始终毫无表情,寺田聪也不知自己的汇报是否令她满意。绯色冴子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寺田聪也不知自己是该留下来还是出去比较好,只好往放在桌上的搜查资料上瞥了一眼。
“你是在想这份搜查资料吗?”
“嗯,是的。你怎么会读这份搜查资料呢?”
“恐怕这就是中岛面包公司恐吓·社长遇害案的原因所在。”
“啊?”
寺田聪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发生在2月12日,但那时候第一封恐吓信已经寄到中岛面包公司了,这又怎么可能成为案件发生的导火索呢?
“看来馆长是知道中岛面包公司案件的真相了?”
“我想是的。”
“能说来听听吗?”
这个对现场状况一无所知的“高级公务员”还能冒出什么想法?寺田聪倒是有点感兴趣了。
“这起案件最令我留意的一点,就是那遗落在废弃别墅中的一亿日元现金。难不成是犯人留下信息要求社长只身一人前去防空洞,同时特别提醒他把钱留在那里?再或是犯人早已在废弃别墅等候社长多时,一见到他就挟持他一起穿过防空洞,而刻意把钱留在那里?可不管怎样,犯人都没必要这样做。这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所以才说了嘛,勒索一亿日元只是想要伪装成企业恐吓的幌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即便如此,那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点?”
“啊?”
“如果真想让这一亿日元当幌子的话,就更该把它带走了。把它留在那里反倒是掩耳盗铃了。如果犯人把现金带走,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是个幌子,如此一来反而暴露了。退一步讲,即便这真的是个幌子,你觉得犯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到手的一亿日元不要?但凡犯人不是个傻子,他都会将钱带走才对。”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我才猜测,犯人之所以没能把那一亿日元带走,是因为当时的条件让他没法将其带走。”
“没法带走?什么意思?是钱太沉了,犯人拎不动吗?”
“当然不是。就算犯人手无缚鸡之力,可只要让社长拎着不就行了。”
“这倒是。”
“那么,犯人为什么会留下这一亿日元呢?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时根本就没人通过防空洞离开废弃别墅。所以钱才会留在那里。”
“等等,等等,什么叫‘根本就没人通过防空洞离开废弃别墅’?社长不正是通过防空洞离开的吗?”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亿日元就不会被留在别墅里了。所以说,社长也根本就没离开过别墅。”
“如果没有离开别墅的话,那他倒是去哪儿了?难不成还躲在屋子里藏起来了?别忘了,负责监视现场的三名搜查员可是把别墅搜了个底朝天。如果社长躲在里面的话,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说得没错,肯定会被发现的,但还有一种情况例外。”
“例外?”
“那就是,社长他自己变身成为负责监视现场的搜查员。”
寺田聪觉得绯色冴子一定是疯了。
“——社长变成了监视现场的搜查员?你也真是敢想!你当其他两个搜查员是吃白饭的吗?再说了,原来那个被掉包的搜查员又到哪里去了呢?”
“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监视现场的一名搜查员是一人分饰两角,先是伪装成社长的样子进入别墅,然后再解除变装以搜查员的身份出现。”
“一人分饰两角?”
“别忘了,社长进入废弃别墅的时间是晚上8点30分,周围早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况且社长还戴着眼镜和防花粉过敏的立体口罩,想伪装成他的模样应该是完全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从Celsior汽车上走下来,随后进入废弃别墅的社长是个冒牌货?”
“没错。而且,在那种情况下能够化装成社长的人,就只有与他乘坐同一辆车的鸟井警部补了。”
“鸟井警部补?”
“Celsior汽车是在晚上7点离开社长家的,随后就一直被追踪组的车辆尾随。所以在离开社长家之后,要想在追踪组的眼皮底下停车换人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从Celsior汽车驶出社长家的那一刻起,社长就已经不在车上了,而驾驶座上坐着的就是那个伪装成社长的人。”
“离开社长家的时候,社长就已经被掉包了吗?什么时候换的人?”
“按照鸟井警部补所说的那样,差五分到7点的时候,社长拿着装有一亿日元的手提箱与警部补一起走进车库。这个时候,车库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鸟井警部补迅速地戴上假发、眼镜、口罩,变装成社长的样子。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社长当时的着装,是不是穿着一件绿色迷彩夹克,内里是黑色的,看上去两面都能穿的样子?恐怕警部补当时也套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夹克,只不过是把黑色的那面穿在了外面。这么一来,只要警部补把夹克翻个面,就能伪装成社长的样子了。鸟井警部补,时任搜查一课特殊犯搜查一系的系长,在负责绑架案和企业恐吓案的时候总是被赋予运送现金、现场信息转达的重任。所以,在这起案件发生时,他应该早就料想到自己会被安排隐藏在社长的Celsior汽车上了。
“接下来,Celsior汽车驶出社长家,紧接着追踪组的车辆尾随而上。晚上的车内灯光恍惚,再加上驾驶人戴着口罩,所以其他搜查员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驾驶汽车的‘社长’会是鸟井警部补。况且,又有谁能料想到他们会在车库里玩‘变装’的把戏呢?再者,犯人指示社长晚上7点从家里出发,就是为了方便在变装的时候掩人耳目吧。
“另一方面,社长在车库目送车辆离开之后,便悄悄地离开了家。Celsior汽车开走之后,警察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跟踪车辆上,所以没人注意到社长离开的身影。”
“细细想来,身为被害人的中岛社长好像提前就和搜查员中的一人商量好了,才自导自演了之前的那一幕。”
“确实如此。”雪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太现实吧。”
“如果要合理解释那一亿日元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别墅中的话,就只能这样假设了。”
寺田聪陷入了沉默。虽然绯色冴子的推理过于大胆,但也算是合情合理。也许这只不过是不了解现实状况的高级公务员的妄想,但也有试着再探讨一下的价值。
“变装成社长的鸟井警部补一边开车,一边以搜查员的身份与搜查本部进行无线联络。他时不时地说些‘你没事吧’‘冷静点’之类的台词,听起来是那个按照计划躲在后座底下的联络员,实际上却是伪装后在驾驶座上的假社长。”
“不过,这种操作真的能办得到吗?如果一边开车一边用无线对讲机和搜查本部联络的话,就得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对讲机啊。如果看到社长做出这种动作,尾随其后的追踪组的搜查员难道不感到奇怪吗?”
“你应该还有印象吧,‘社长’可是戴着立体口罩哦。鸟井警部补把无线对讲机的手持麦克风摘下来,藏进立体口罩隆起处的内部,而主机则藏在夹克衫下。这样就可以在两只手握着方向盘的同时和搜查本部联络了。毕竟麦克风的大小完全可以塞进口罩里面,再加上车内昏暗,从外面是看不见麦克风和对讲机主机之间的那根连线的。在看到证物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这个口罩的巧妙之处了。”
寺田聪回想起,在将案件的证物搬到助理室的时候,绯色冴子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证物看。当时吸引她的,应该就是这个立体口罩吧。
“别说,这么一来,还真能一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边用对讲机说话了。”
“犯人打来电话后,‘社长’拿着手机与他进行交流。这个时候,鸟井警部补就暂时关闭了无线对讲机的开关。如果没有关闭开关,他和犯人的谈话就会通过藏在立体口罩里的麦克风传到搜查本部去,也就暴露了‘社长’是警部补乔装的事实。再者,‘社长’在打电话时接收到的声音,也会通过立体口罩下边的麦克风传回搜查本部,别忘了,这可是鸟井警部补的对讲机,此时此刻却收到了犯人的声音,也会暴露鸟井警部补伪装成社长的事实。所以我推测,当时应该是暂时关掉了无线对讲机的开关吧。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警部补没有关闭无线对讲机的开关,但是警部补和犯人接通电话后,都只是让手机保持通话状态,并没有说话。不过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一旦犯人所处的环境噪声通过对讲机传到搜查本部,也会暴露同样的问题。因此,还是关掉开关更安全。
“那个时候,即使搜查本部注意到对讲机关上了开关,鸟井警部补也可以解释说‘犯人在和社长通话的时候,如果通过社长的手机听到无线对讲机的声音,就会发现警方已经介入,所以我才会在社长通话时关掉开关’。
“在‘社长’和犯人的通话结束后,他便重新打开无线对讲机的开关,继续上路了。然后,他又以鸟井警部补的身份一边开车一边用无线对讲机与搜查本部联络,汇报犯人的通话内容。对于这点,尾随其后的追踪组搜查员根本无法察觉。
“就这样,鸟井警部补通过一人分饰两角的障眼法(模样是社长,声音是自己),营造出了社长还在车中的假象。而在这段时间里,真正的社长却去了别的地方。”
如此说来,鸟井警部补先前所说的社长在车里的情况全都是谎言吗?寺田聪想起自己在品川警署接待室里听到的警部补的证言,真不敢相信,那竟是演出来的。
“那么,给开车的‘社长’打电话的犯人,自然就是目送车辆离开后另有安排的社长本人了。我也曾考虑过在除了鸟井警部补和社长之外,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犯人,负责给手机打电话。但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就为了打电话这种小事而去增加一个共犯实在是太愚蠢了,毕竟知情人还是越少越好。如此看来,我觉得还是由社长自己去充当打电话的角色比较靠谱。
“直到2月21日晚上7点10分,犯人一直都没有和社长取得联系。起初我们还以为是犯人担心自己打来电话的声音会被录音装置录下来,其实也未必如此。在汽车从社长家出发之前,能够以犯人的身份给社长打电话的人就只有鸟井警部补一个。但当时他驻守在社长家,不可能在其他搜查员的眼皮底下给社长打这个电话。而一旦汽车从社长家出发之后,警部补就可以高枕无忧地扮演社长,而真正的社长也有了给‘社长’打电话的机会。
“如果有第三个犯人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他完全可以在鸟井警部补在社长家的时间去打这个电话。从这一点,也能推断出犯人只有社长和警部补两个人了。”
“可社长和鸟井警部补,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制造社长的不在场证明。在涉及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里,能够在警方的监视下带着现金,驾车去应对恐吓威胁,不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吗?”
“也就是说,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他事先设计并对中岛面包公司进行了企业恐吓。但是在自家企业生产的商品里插钢针,这么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吗?就因为这个原因,中岛面包公司不得不将其市面上的商品回收并终止销售,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目的和手段之间有点失衡吧?”
“确实,我也觉得目的和手段有些不对等。关于这一点咱们可以先放一放,过一会儿再探讨。眼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弄清楚社长想利用这个不在场证明做什么。到目前为止,这个不在场证明都是非常复杂和庞大的,所以社长要做的也该是事关重大的事。除了杀人之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杀人?”
“社长应该是计划在杀人之后接着悄悄潜回家中,然后等鸟井警部补回来再在车库换装,最后两人再以原本的身份出现在搜查组面前,以此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犯人让警部补扮演的‘社长’把装有一亿日元现金的手提箱留在了别墅,然后恐吓事件最终以犯人没有现身而不了了之。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但是实际上,社长被杀害了。”
“能够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就是社长在杀人过程中遭到了反杀。”
“反杀?”
“没错。社长在临死前还用手机给鸟井警部补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遭遇了不测。根据搜查资料记录,犯人最后拨打社长的手机是在8点20分,其实这应该就是社长在临死前打来的电话了。
“根据鸟井警部补的说法,犯人在8点20分的来电里询问社长‘那一亿日元现金,确定是带过来了吧?’,仔细想一下,犯人这时问这个问题不是有些奇怪吗?当时距离社长从家里出发已经过去了1小时20分钟,要是犯人真想确定社长是否准备好了一亿日元的现金,为什么不在社长刚出发时的7点10分打电话确认呢?都已经出门1小时20分钟了才特意来电确认有没有带钱,有这个必要吗?简直是莫名其妙。由此推断,8点20分打来的这通电话,完全在计划之外,是遭遇反杀的社长打来通知意外的无奈之举。接到电话以后,鸟井警部补不得不向搜查本部汇报情况,匆忙之下才编造出了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对话。”
关于8点20分的那通电话内容,寺田聪也觉得有些蹊跷。也许绯色冴子的推理是正确的。寺田聪心想。
“得知社长遭遇反杀的鸟井警部补,一边继续驾车向别墅行驶,一边思考着应对之计。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乔装社长了,因为社长的尸体早晚会被发现。如果在社长的推定死亡时间之后仍然伪装成社长的样子,就等于暴露了自己这个‘社长’是假的。更糟糕的是,有机会伪装成社长的,就只有和‘社长’同乘一辆车的自己了。那么,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走投无路的鸟井警部补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汽车刚一抵达废弃别墅,他就把它付诸实践了。
“警部补扮演成社长的样子,拿着装有一亿日元现金的手提箱进入别墅,随后把它放进大厅中间。自不待言,那个时候的他戴着手套。否则,搜查组事后提取遗留在手提箱上的痕迹时,若发现了警部补的指纹,可就完蛋了。
“随后,警部补结束了社长的乔装,将口罩、眼镜等各种道具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又将两面可穿的夹克翻过来穿在身上,黑色面朝外。
“在这段时间里,警部补一直通过无线对讲机与搜查本部进行适当的联络,演得就像自己真的潜藏在Celsior汽车的后座底下似的。
“见社长迟迟未从别墅里面出来,搜查本部觉得不对劲,便指示埋伏在别墅附近田地里的两名现场监视组的搜查员进去搜查。而通过无线设备接收到指令的警部补,在大门开启的时候早已做好了隐蔽的准备。
“进入别墅的两名搜查员,发现社长运送现金的手提箱就放在大厅的正中间,急忙向那里跑去。而此时此刻,躲在门后的警部补悄然转移到门口,装作自己刚刚赶过来查看情况的样子。他之所以会把手提箱放在大厅的正中间,就是为了吸引监视组两名搜查员的注意,给自己留下转移到大门口的时间。
“于是,三名搜查员为了寻找社长,把别墅翻了个底朝天,但结果显而易见——当然找不到。不久之后,他引导搜查组发现了防空洞,想要营造出社长已经通过防空洞离去的假象。这就是警部补对社长遭遇反杀这一意外状况所做出的应对。”
“如果当初下达的指示,是让警部补先行靠近别墅,而不是由监视组的两名搜查员率先进去勘查情况,那他会怎么做?”
“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但是你别忘了,从公路到别墅之间还隔着一片二十米左右的田地呢。而汽车停在公路上,警部补在汽车上。相比埋伏在别墅附近的现场监视组的两名搜查员,派警部补去距离更远一些,因此还是指派监视组先行进入调查的可能性更高。警部补就是赌的这个可能性。”
“真是个危险的赌注。”
“是啊。不过,警部补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过,社长想要杀死的那个人——也就是最终反杀了社长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想想犯人给社长打过三次电话的那部预付费手机吧。7点10分定位在JR大森站附近,8点10分是JR武藏境站附近,8点20分是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也就是说,犯人原本计划从大森站乘坐JR到武藏境站转车,然后再向车站南侧的境南町行进。
“正如先前所述,打出这三个电话的就是中岛社长本人。所以,这也就是社长的行进路线。因为大森站是离社长家最近的车站,所以7点之后,社长偷偷从自家车库溜了出来,7点10分在大森站附近打出了第一个电话,这在时间上也对得上。
“社长之所以会这样行进,就是为了去找自己的杀人目标。使用电车作为交通工具,不仅避免了找地方停车的麻烦,也降低了遭遇目击的风险。
“8点20分,社长从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打来电话,向鸟井警部补传达了自己遭遇反杀的事实。也就是说,犯罪现场就在境南町附近,这也就意味着,杀害社长的人就住在境南町附近。而且,在案件的相关人员中,恰好就存在一个这样的人物。”
“您说的是安田俊一吗?那个事发后就溺亡在自家浴室的安田?是他反杀了社长?”
“没错。社长刚一进入安田家中,就掏出小刀袭击了安田俊一,没想到自己却遭到了反杀。社长在使用预付费手机通知鸟井警部补自己遭遇反杀的状况后就断了气。之前已经说过了,这就是犯人在8点20分最后一次打来的电话。过了没多久,8点25分,专务高木祐介便前来赴约切磋棋艺了。”
“如果社长再晚点来安田家的话,说不定还能跟表弟碰上一面呢。”
“是啊,要是社长知道自己的表弟每周六晚上都会来这里和安田下棋的话,估计也不会选在这一天动手吧。因为社长和高木的关系不好,所以安田也担心,若老板知道自己每周都和高木下棋会生气,所以就没有对外声张。
“事发后,安田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待了高木,一直陪他下到11点多。但是社长的尸体就躺在自己家中,所以安田心里一定十分慌乱,高木才会自以为当天状态很好而取得连胜。其实恐怕还是因为刚刚才杀了人的安田心乱如麻、无心恋战吧。不过,多亏了高木的来访,安田才有了不在场证明。”
原来如此!从8点25分到11点之间,高木祐介一直在和安田下棋,如此一来,不仅高木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就连安田也有了不在场证明。
绯色冴子提出再次搜查的时候,特意指派寺田聪去找高木,原来并不是因为怀疑高木,而是在怀疑和高木一起下棋的安田啊!之所以会追问两人对弈的胜负,也是因为若是安田真的杀了人——哪怕只是因为防卫过当——那么他的心中一定会有所动摇,而这必然会影响棋局的胜负。
“当高木祐介离开之后,安田便将社长的尸体搬到车上,趁着月黑风高将其扔到荒川河岸的江北桥绿地。也许是鸟井警部补给安田打了电话,威胁说知道是他杀死了社长,安田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对于警部补而言,不知道社长尸体的下落肯定也惴惴不安。更何况,如果那部预付费手机还在社长身上,发现尸体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暴露。
“顺便提一句,至于犯人为什么要把社长的手机带走这个谜团,实际上是社长先前就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伪装成自己样子的鸟井警部补,所以在遭受反杀时,手机根本就不在身边,而犯人也就无法将其带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安田酩酊大醉,在自家洗澡时溺亡,据说事发之前安田一直处于神经衰弱的状态,饮酒过度。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作为营业部长为了平息事件四处奔波造成的压力过大,而是源于杀害社长的罪恶感吧。”
“但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社长为什么要杀死安田俊一呢?鸟井警部补又为何会支持社长的犯罪计划?社长、安田和鸟井警部补之间应该也没什么交集吧?”
“在恐吓信寄来之前,社长、安田和鸟井警部补之间的确没有什么交集。但是恐吓信送到之后,作为受害企业的社长、营业部长和搜查员之间就有了接触。而社长和鸟井警部补想要杀死安田的理由,恐怕就是在收到恐吓信之后才产生的。”
“这么推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就算我们知道产生杀念的时间,但是杀人理由呢?”
“关于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推测出来的。安田的反杀或许可以算得上是正当防卫,但他没有将事情的原委告诉警方,因为即便被视为防卫过当,其罪责也无法逃脱。这是因为,如果警方发现社长想要杀死安田一事,总得说出个理由吧。而社长之所以想要杀死自己的理由,安田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公之于众的。”
“社长想要杀死安田的理由,是和安田背后的黑料有关吧?”
“没错。安田自身的黑料,应该是在收到恐吓信之后才产生的,而且还与社长、鸟井警部补脱不了干系。顺藤摸瓜,就不难推测,一定是安田、社长和警部补三人共同犯下了见不得人的罪名。一开始,三个人达成一致决定保持沉默,但后来安田按捺不住想要将真相公之于众,所以社长和警部补决定杀人灭口。这就让我想到了身为营业部长的安田,要与社长以及特殊犯罪搜查课的搜查员一起开车去各个发现钢针面包的超市进行例行调查的事情。在现场调查的往返途中,理所当然,社长和安田应该是搭乘搜查员驾驶的警车。而如果那个搜查员是鸟井警部补的话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那辆警车肇事逃逸了呢?”
“肇事逃逸?”
寺田聪将目光转向摆放在绯色冴子办公桌上的“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的案卷资料。
“这个假设可能有些大胆,但我还是决定调查一下是否有相符的肇事逃逸案发生。那个肇事逃逸案应该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时间在中岛面包公司的产品被插进钢针的2月1日以后,直至中岛社长遇害的2月21日之前;第二,如果是在去各个发现钢针面包的超市进行例行调查时出的事,那就应该是在去超市的路上或者是从社长家到中岛面包公司的路上发生的。于是我试着通过CCRS去查找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肇事逃逸案,功夫不负有心人,事情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
绯色冴子指了指桌子上的搜查资料。
“三木有一家名叫谷川的超市,那里曾发现过插入钢针的面包。根据中岛面包公司企业恐吓·社长遇害案的搜查资料记载,2月12日的下午5点钟,中岛社长和安田曾前往这家超市进行现场调查。此后,鸟井警部补将二人送回位于品川站前的中岛面包公司总部。如果考虑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各方面刚好能够卡得上。鸟井警部补请求社长和安田对这起事故保持沉默。虽然不是自己开车出的事故,但考虑到当时正是恐吓事件的关键时期,如果爆出这种事故,恐怕中岛面包公司的社会形象又会大打折扣,于是社长和安田便同意了警部补的请求。就这样,他们两人成了肇事逃逸的共犯。然而没过多久,安田良心发现想要自首,便对社长和鸟井警部补说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可这么一来,一切就全完了。于是警部补便和社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利用企业恐吓事件制造不在场证明,借此将安田灭口,以绝后患。”
“但是,鸟井警部补和中岛社长,又是怎么知道交易现场的那座废弃别墅的存在的呢?”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中岛面包公司曾经计划在包括废弃别墅在内的一带建造工厂。别忘了,三村不动产之所以会在那一带建造奥特莱斯折扣商场,也是看上了那里地域广阔、再往前一点就是主干道的地理优势吧。面包公司和奥特莱斯一样,都看重工厂布局。在计划建造工厂时,中岛社长也曾来视察过,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废弃别墅的存在。遗憾的是,建造工厂的计划因为某种理由而搁置了,不过社长倒是还记得那间别墅,于是就借此实施了犯罪计划。不管怎么说,两人设计了在交易现场利用别墅作为不在场证明的计划。这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就是寄出了第二封恐吓信。”
“第二封恐吓信?难道不是寄第一封的人寄的吗?”
“没错。你之前不还提出了一个疑问,觉得仅仅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把钢针插入自家公司生产的面包当中,是手段和目的的不平衡吗?确实,真的有点失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往面包里插入钢针、发出第一封恐吓信的犯人恐怕就不是社长了。这样解释可能会更妥当些。鸟井警部补和社长只不过是利用了这起企业恐吓事件,寄出了第二封恐吓信而已。
“作为搜查本部的一员,鸟井警部补自然知道第一封恐吓信所使用的纸张、信封和打印机的型号,甚至对字体和印刷排版都了如指掌。对他来说,模仿出第二封毫无破绽的恐吓信自然不在话下。
“虽然第一封恐吓信写着要一亿日元,但并没有提及具体的交货方式,直到第二封恐吓信才给出具体指令。如果两封恐吓信出自同一个犯人之手,那就没必要分成两封来寄,直接在第一封信上写清楚不就行了?由此看来,寄来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的犯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寄第二封信的人只不过想要利用这次事件罢了。但第二封信的体裁和第一封信竟然完全一致,可见寄信人一定出自搜查本部内部。”
“原来如此……”
“写第一封恐吓信的犯人只说要钱,却没有提及具体的交钱方式,恐怕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着要钱,只是单纯地想要吓唬吓唬中岛面包公司而已。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又冒出来了第二封恐吓信。三天后,社长遇害的惨案爆出,大众媒体都认为恐吓者是凶手,所以才吓得他不敢发声。遗憾的是,事到如今再想去追查在商品里插入钢针的犯人,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
绯色冴子看了看寺田聪,问道:“这就是我的推理。你怎么看?”
“受教了。”
她的推理,足以将案件的所有要素和矛盾都解释得天衣无缝。在此之前,寺田聪对绯色冴子的能力还心存疑虑,现在却完全折服。若她现在身在搜查一课,一定是最最优秀的搜查官,称之为“天才”也不为过。只是她的沟通能力确实有所欠缺,不太适合担任问询之类的工作……
“下一步,馆长您打算怎么做呢?”
“通知监察室,解雇鸟井警部补。”
“这倒是。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鸟井警部补所在的继续搜查课的人知道为好。毕竟他们是同事,很难接受鸟井是案犯的现实。不过,监察室的人就能听进去你的推理吗?”
“我在监察室有熟人。”
雪女居然也有熟人?寺田聪吃了一惊。
“鸟井警部补曾经说过,自己之所以自愿加入继续搜查课,从搜查一课转任到品川警署,就是因为对社长遇害一事心存遗憾。然而实际上,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不想让真相暴露,想要从中监视的缘故吧。”寺田聪说。
“没错。”绯色冴子点了点头。
“不过,这些年来,要在那些对犯人同仇敌忾、誓要让真相水落石出的同事中间斡旋,带着秘密惴惴不安地苟且度日,想来也很痛苦。说不定比谁都希望结束这种暗无天日状态的,正是鸟井警部补自己吧。”
此时此刻,寺田聪回想起警部补在得知自己就是那个将搜查文件遗落在案发现场的巡查部长时,曾说过“谁都有失败的时候”这样的安慰话。那个时候,他也许是在回忆自己当年那起驾驶警车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带来的失败吧?
两天之后。
像往常一样,寺田聪在助理室给证物贴标签、录数据。突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显示的来电人居然是今尾正行——第三强行犯搜查第八系的系长,也是寺田聪以前的顶头上司。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寺田聪这样想着,有点紧张,但还是接通了电话。
“您好,我是寺田。”
“今天早上,鸟井警部补提交了辞呈,同时去自首了。”
今尾开门见山地说。
“啊?”
“昨天晚上,鸟井来我家了。他跟我说自己参与了十五年前中岛面包公司企业恐吓·社长遇害案。”
寺田聪这才回想起来,鸟井警部补曾经说过他和今尾是警察学校的同期同学,关系甚笃。
“这不就是鸟井当年负责的案件吗?我不明就里,就多问了几句。然后那家伙就一五一十地把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我问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说,一直缄口不言让它石沉大海不就得了?他才告诉我,原来是你们馆长给他打了电话,完美地还原了案发当时的真相。你们馆长还撂下句狠话,让他两天之内前去自首,这样的话监察室还可以从轻量刑,否则……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于是他告诉我自己决定提交辞呈,然后去自首,免得被逮捕得太难看。”
寺田聪呆呆地握着手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鸟井所做的事情自然是不可原谅,但那家伙真的是个办案的好手。他和我是同期,也共同为事业打拼过。因为太热心于工作,几乎顾不上家里的事,后来老婆也跟他离婚了。那个时候女儿还小,就被判给母亲抚养,想见上一面都难。那家伙别提有多失落了。这件事正好发生在十五年前那起案件之前,鸟井之所以会闯了那么大的祸,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寺田聪依然无言以对。
“直到现在,那家伙都还是孤身一人,见不到已经成年的女儿。他的生活价值,全部压在了刑警这份工作上。可就连这点儿价值都被你们馆长给剥夺了。那个吊车尾的高级公务员压根儿就不知道鸟井有多优秀,只为了打发无聊就把他送上刑场让人羞辱。而你,肯定也没少帮忙。听好了,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黑白不分!”
“黑白不分?也许吧。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原谅你的。你现在还妄想着哪天重新回到搜查课是吧?放心,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本来你要是肯在赤色博物馆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我或许还能考虑考虑哪天把你弄回来。现在你居然和那个高级公务员沆瀣一气,真是自毁前程。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你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真是狗眼看人低。反正在退休之前你肯定是回不来的,你就在那个破地儿一直待到腐烂发臭,然后悲惨地退休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寺田聪握着手机,沉默良久。抬起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通往隔壁馆长室的门已经打开了。绯色冴子凝视着这边,冰冷紧致的面庞看上去愈发地苍白了,甚至都有些发青。
“——抱歉。”
红色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看来,她好像已经听见他和今尾的对话了。
“不,您没必要为这件事道歉。不管事件的真相如何,将其公之于众,本来就是警察的使命。”
“……是吗?”
“是的。”
“那么从今以后,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当然愿意。”
寺田聪第一次看见馆长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虽然有些笨拙,却是真正的微笑。
“谢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