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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的巡礼

“嘿,看看这个。”

漂撇学长,也就是边见祐辅,把一个长方形盒子一样的东西伸到我们眼前,一眼看上去像是扁扁的铅笔盒。

之所以要用这种揣测的说法,是因为那东西外面裹了层包装纸,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在包装纸上还粘了一朵红缎带扎的花球,宛然是一件圣诞礼物。当然了,包装纸外加缎带确实意味着某种礼物,可也不见得一定就是圣诞礼物。只不过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到二十四日没剩下几天了,这只是在这种时候自然产生的联想而已。

拿到手中掂下分量,并没有沉甸甸的感觉,真要说的话,其实是很轻。若按正常推断,从这尺寸来看,里面的东西应该是手帕或者丝巾之类吧。先不管这个——

到底什么情况啊,眼下?

“学长——”因为东西碰巧在我的手上,所以我极其自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是要送给我吗?给我的?”

“我说你啊!”漂撇学长不禁喷笑,赶忙把正要送到嘴边的咖啡杯放回到碟子上,“你是怎么会有如此贪婪的想法的?唉呀呀,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实在要命。”

明明你自己也是时下以自我为中心的贪婪年轻人好吗?

此刻,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大学前面那家咖啡屋“I·L”靠窗的座位上。我有时在这边打工,不过今天并不当班。

“因为东西是突然被人递到眼前的啊,换了谁都肯定以为是礼物嘛,稍微提前一点的圣诞礼物之类的。”

“被说贪婪也怪不了别人啦,匠仔。谁让你到了这种时候却只想到这个,明白吗?”

操着和平常一样辛辣又无情的语调,从旁插话的是坐在我身边的高千——高濑千帆。

顺便说下,我的名字是匠千晓,昵称“匠仔”。

“咦?什么意思?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想到圣诞节才不奇怪嘛。”

“不只是圣诞节,对我们来说,不是还有另一件大事即将发生吗?”

“哎?啊!对哦!”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刚刚想起来,所以,被评为贪婪又以自我为中心还真是无话可说。“鸭哥和绘理的婚礼!”

“没错。最先想到的不是送给他们的贺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可是,要这么说的话,又感觉有点说不出的旧兮兮的味道——”

我还在死撑着嘴硬,不过这份“礼物”的包装纸真的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灰扑扑的感觉。是缺乏光泽还是什么,总之有种陈旧感。怎么说呢,就好像被遗忘在抽屉的深处很久了似的。

“唔,说得正是啊。”我在心中转着上述念头的时候,漂撇学长竟然点了点头。他啜着咖啡说:“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将近一年前的东西了嘛。”

“将近一年前?”

我不由得再次打量起那件“礼物”,发现它不单显得陈旧,上面还隐隐地有一些污痕,像是擦掉过沾在上面的泥巴或是什么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啦,这就是我的问题——你们俩,觉不觉得它很眼熟?”

“眼熟?”

异口同声。我和高千对视了一眼。

“也就是说——”高千从我手中拿过那件“礼物”,举在半空中,像要透过亮光看到包装纸的里面。“这件东西跟我们有关?”

“可以这么说。而且,还缘分不浅。”

“但我没印象啊。”

“应该有的。说起来呢,虽然当时你们没有清楚地看见,但是我捡到它的时候,你们俩都是在场的。所以——”

“啊?”因为听到了太过意外又不着边际的话语,我目瞪口呆,“你是说……捡到?”

“小漂你也真是的,又来了。”高千仰天长叹,“不能因为掉在地上就什么都捡啊,会吃坏肚子的啦。”

“说什么哪。我才没有吃过捡来的东西。再说了,我又不是因为喜欢它才捡起来的。”

“那为什么要捡?”

“不是因为想捡才去捡,而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捡到的。”

“那叫什么话?难道正好在那个时候你的人格游离到别处去了?这么科幻的借口?”

“不是的啦。我说啊,就是去年平安夜呀。去年圣诞节的前一晚。”

“去年平安夜?”

“忘记了可不行哟。再怎么说,那可是你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啊。”

“哎——”

“难道说——”已然面无表情的高千缓缓将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漂撇学长,“是那时候?”

“没错,就是那时候。”

那时候——说的是去年平安夜,我们在街头意外地遭遇某位女性跳楼自杀的时候。

在这里,让我们把时钟的指针拨回到距今将近一年以前的时候吧。暂时陪我回顾一下从前——其实也没有那么久远——的事情。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漂撇学长之前说,那是高千和我初次见面的日子。就事实而言当然没错,但与此同时,那也是我和漂撇学长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那时候,我是刚刚进入本地安槻大学的一年级学生。当时是个阴郁的青年(其实现在也还是有这种倾向),没有像样的朋友,也没什么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的爱好,话虽如此,倒也没有热衷于吃喝玩乐,只不过就是浑浑噩噩、机械性地度过了九个多月的校园生活,打算就这么混完一年。

那天,我在学生会馆的咖啡屋里吃早午餐,由于宿醉的缘故撑着脑袋。那时候,我想应该是十一点左右。

当时整个世界已经是一派圣诞气象,几乎没有学生还留在校园里。学生食堂已经放假,这间咖啡屋主要是向还有工作没完成的教职员工提供服务,再过几天也就歇业了。在这种时候,再加上那会儿还没到午休,所以职员们的身影都没出现,在店里匆匆扒拉着简餐的人,就只有我一个。

要说寂寞,的确是再寂寞不过的光景了,然而当时的我有着些许的厌世情绪,所以反而莫名地心情愉悦,感觉畅快。虽然还不至于夸张地说是享受孤独,但就好像是风清气爽,心旷神怡那样的感觉。

然后,就在此时——

“哟!”突然之间,一个男人出现在对面的座位前,并且也不问问我的意见就坐了下来,把我吓了一跳。

乱蓬蓬的头发,胡子拉碴——如今想来,正是漂撇学长一贯不修边幅的做派。但在那个时候,别说对方的绰号了,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摆出了不乐意的戒备架势。搞什么啊这家伙——心里这样想着。

因为朋友关系维持到了现在,所以可以老实说,当时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杀都杀不死的小强”,可谓正中要害。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还真是堪称恐怖的洞察之眼。当然了,知道自己料中事实,是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的事情了。

“你是新生?”胡须男熟不拘礼地冲着我笑。

“是啊……”我这样回答道。

“还不回老家?”

“呃,我是本地人——”

“是吗?这样啊。所以才不那么急着回去啊。”我还没来得及想可别让我做详细解释,他就已经自说自话地接受了,“那你有空吗,今晚?”

“啊?有倒是有的。”

什么啊,这家伙。该不会是打算劝诱我加入什么可疑的同好会吧,又或者危险的新兴宗教团体之类……

“平安夜没安排?”

“没啊。”

“真的吗?其实是约了女朋友,然后去这样那样吧?”

“如果有女朋友的话,倒有可能像你说的。”

“那就是真的有空咯?”

“嗯,算是吧……”

“话说,你这个行不行?”他做了个咕嘟灌酒的动作。

“酒吗?唔——我喜欢的。”

明明自贬为阴郁青年,却又坦白着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觉得矛盾,不过事实上,唯有联谊的邀约我从来不曾拒绝,而且不管第二拨还是第三拨都一定奉陪到底。对自己来说有点儿那个,不过在酒桌上我可是相当尽心尽力的,有时为了炒热气氛,扮小丑插科打诨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也许会被吐槽:这算哪门子的阴郁青年啊。但是,在骨子里,在心灵的深处,我确实是阴郁的。因为除了喝酒,我对其他所有邀约一概回绝,就连普通的人际交往也都刻意回避。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交到朋友呢。

“这么说起来,你身上味道不错哦。”

宿醉的烂柿子气息竟然被形容为味道不错,这还是第一次。

“唔,这个……”

“昨天晚上也喝了?”

“嗯,是啊……”不过昨晚并非联谊,只是独自一人闷头喝醉了而已。“没错。”

“找对人了。那么,今晚接着来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喝酒去吧?”

“我们?”

“简而言之,就是还留在学校的同道中人啦。平常没机会来往的人,趁这个机会加深感情也不坏吧?”

“这个嘛,唔。”话是这个理,但不管怎么说这邀请本身也太唐突了。“我想是吧,嗯。”

“那就来嘛。还有可爱的女孩子哦。”

竟然用上美人计,越发透出某种老套骗局的味道了——这么小心提醒着自己,但似乎脸上还是没能藏住贪鄙的期待。胡子拉碴的男人唔唔地点着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那就说定了哦。”

趁着听到“可爱的女孩子”就两眼放光的那个间隙,事情就这么被定下了。啧,这还真的是。说什么厌世,什么阴郁青年,却有着跟芸芸众生一样的色心,我也真够没出息的,就算被诘难说只不过是故作姿态,也没有办法反驳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匠。”

“姓什么?”

“姓就是匠。”

“哎?那名字呢?”

“千晓。”

“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啊。”

“常被人这么说。”

“匠千晓同学啊。那——就是匠仔吧。”

“啊?”

“就是说,你不是姓匠吗?所以呢,朋友之间没人叫你匠仔之类的吗?”

“没,从来没人这么叫。”

“那大家平时都怎么叫你的?”

“唔——就是阿匠吧……”

“所以嘛,不就是匠仔吗?”

于是,我还半点头脑都摸不着的时候,就连绰号也被定下来了。

“那——学长呢?”我自然地用上了这样的称呼。因为我很确信,眼前这不修边幅又感觉很小强的男人,不可能会是新生。“学长贵姓?”

“我吗?”不知怎么的,男人此刻忽然很神气活现地捋了捋蓬乱的头发,目光变得深邃。“若问我是谁,请称呼我为旅人。”

“旅、人——这个是你名字?”

“啊呀,”支着下颚的胡子男手肘一滑,下巴几乎磕在桌面上。“唉,我说你啊,太能装傻了吧。就是旅人啦,人在旅途。波西米亚人。懂不懂?‘自由自在的流浪者’的意思——”

“这么说你不是这里的学生?”

“不,学生嘛该算是学生来着——大概。”

“什么啊,‘大概’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还没被开除学籍的话。”

“那也就是说,是处于就算被开除学籍也没啥稀奇的状态喽?”

“唔,就是这么回事。到底已经休学几次又留级几次,我自己都记不清了——真是的,净问些什么呢。你这人,吐槽起来还真是意外地不客气啊。”

“让你不快的话,我很抱歉。”

“算了,没关系,吐槽狠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啦,只是得分清时间和场合才行。换句话说,在没摄入酒精之前,需要克制。明白了吗?”

就是说,若在喝酒的时候,不管举止多无礼都没关系,是这个意思吗?我正为此而纠结的时候——

“那就这样了,今晚,说好啦?”这位旅人单方面地告知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离席而去。

他没有报上真名,这行为很可疑(事实上,学长只是单纯忘记了报上名字而已)。因此,我始终还是无法挥去心里的疑虑,他该不会是街头传销或新兴宗教成员,总之就是那种要忽悠人入伙的人吧。

尽管无法释怀,但我最终还是决定按照约定,到他指定的大学附近那家居酒屋“三瓶”去看个究竟。因为就算是忽悠,我也想听听他到底能掰扯些什么。至少,这要比在平安夜里自个儿寂寞饮酒好吧。

时间是下午五点。这是对方指定的时间,但是店里才刚刚掀起布帘,客人的影子还一个都没瞧见。

姑且先走进去。店员问道:“请问有预约吗?”

“呃——”因为是相对较小的店面,而且又是现在这样的年末旺季,感觉一下子就会满座的样子。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有可能会预见到这一点而预订座位。

“我想应该有吧。”

“是哪位呢?”

“呃,那个,就是,唔,我没听清名字——”

“啊?”

“呃,也不是,他说叫旅人什么的。”

“哦哦,”听到这个像是暗语之类意义不明的词,店员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是边见先生哪。请往这边走。”

想不到这都能行,我整个人呆住了。那个拉碴胡子看来像是这家店的常客,那么他在这里也同样是厚着脸皮自称旅人、波西米亚人什么的吗?他不会不好意思吗?不过我总算知道了旅人的姓氏是边见。

店员引我走到里面的座席,桌上已经摆放了餐具,方便筷、酒盅和玻璃杯,一共六套。也就是说,除了那个男的,应该还会再来四个人。

我盘腿坐在坐垫上,等了许久,却没人出现。说是许久,其实也就只有几分钟,但我已经开始心焦。

还不到二十岁,我已经对酒精有了依赖。其实到现在也还是一样,总之是不喝一杯就难以入睡,于是养成了只要太阳一西斜就先来一杯的习惯。然后又是一喝起来就怎么也停不住的脾气,结果每晚都喝到烂醉,连衣服都不换就沉睡过去(或者说是失去了意识)。第二天早上,眼睛睁开来,记忆不见了,钱也不见了。周而复始。我这人实在是不健全得没边儿了。

明明没什么朋友却唯独会认真参加联谊活动,这说不定是一种无意识的尝试,想要从自己的酒瘾中找出哪怕一点点的“健全”;但若真是这样,也真够没事儿瞎折腾的。因为,就算没有联谊,我还是每晚都要喝的。

大多数时候是在公寓的自家屋子里阴郁独酌,偶尔也会去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只要一钻过布帘踏上店家的地面,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先灌一杯生啤(就算冬天也是如此)。此刻,理智上知道应该等等比较好,可是身体却渴望着那些气泡的刺激。

再说,今晚来的多半是生面孔吧,我担心,若是一旦融不进群体的氛围,自己会变得极度消沉忧郁。所以,趁现在先来点儿什么,让舌头顺溜起来,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嗯,没错没错,就这么办吧——我说服着自己,打算开口先叫个啤酒。就在这当口,她走进了店里。

她那高挑得需要人抬头仰视的纤瘦身躯,配以冷淡的神情、惊人的美貌——不用说,那就是高千。

那个时候,我还连高濑千帆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但看到她的脸却是认识的,而且也大致知道她跟我一样是一年级新生。因为在安槻大学,她已经是“名人”了。

她是不同于我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好像没朋友”的人。如同混血儿一般的棱角分明的轮廓,散发着冷若冰霜的气息,简直让人疑心这女孩从出生以来究竟有没有笑过。乍一见会让人觉得可怕,或者说感觉很不舒服。或许就因为这种难以接近的感觉,有许多学生跟我一样,只认得她的脸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我经常在学生食堂之类的地方,不经意地听到人家用“那个像模特儿一样的人”来议论她。

确实,她那包裹在黑色长外套里的修长身姿一动起来,就会催生某种令人陶醉的感觉,仿佛她所在之处顿时变作了舞台那样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完全无从感觉她其实是我们的同龄人。原来这样的她也会来居酒屋喝酒啊,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注视着她对店员说话的样子。

当时她的发型还不是如今这样标志性的半长波浪卷,而是一头笔直长发,随意地垂到腰际;但其他方面的特征都已定型,比如,时尚品位这方面。

她对着店员轻轻低头致礼,然后转身脱下长外套,露出了一身超级奇特的装束,简直让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神:这真的是衣服吗?那感觉就像是直接拿了块没裁剪过的布匹裹在身上,布匹之下,伸出一双长度惊人的腿,形状优美。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那一刻,吧台的另外一边传来像是酒杯跌落摔碎的声音,我想那多半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店员同样被她的双腿攫住了视线。

当然了,我也没有资格去说别人。彼时的我,应该正带着一脸傻乎乎的白痴样注视着她,若眼前有镜子,定是一副羞于自照的蠢相吧。无意中垂下视线一瞧,她脚下踩了双与身上衣服极度不搭的运动鞋。那效果该说是不可思议地有型吗,简直让人肃然起敬,我至今都还记得自己那种佩服的心情。如今回想起来,奇特的着装,无视季节露出的双腿,然后再加上平底鞋,除了发型以外,这些属于高千的风格,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定型了。

她脱下运动鞋,走上了座席区,然后径直朝向我所在的这张桌子走来,摆出落座的架势。幸好当时我已经坐着了,要是那会儿还站着,肯定会当场脚软坐倒吧。她的出场就是具有这么惊人的冲击力。她对我只投来锐利的一瞥,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对面坐垫上坐下了。

这样看来,她也是今晚的成员之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尽管还在冬天,我却唰地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比喻得是否妥当,不过她对我来说就如同富士山一样。若只在远处眺望,大可欣欣然地称赞“哎呀好美啊大饱眼福大饱眼福”,可要是对方靠上前来,就该立刻狼狈大叫“啊,等等!不要”了。

心里想着可不能鬼鬼祟祟地偷看,但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偷瞄起她的腿来。她的彩色裤袜是我从没见过的稀罕色调,越发吸引了我的目光。这种时候万一忽然和她的眼神对上了,那种尴尬可要如何是好啊。啊啊啊大家都快点来吧,我不由得向天祈祷起来。然而,仿佛在嘲笑我的焦虑一样,不修边幅的旅人也好,像是他同伴的人物也好,一直都没有出现。

五点半到了,然后六点。就算是如今,和高千已经能正常来往了,我有时都还会被她的气场震慑住;更何况在那时,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整个心情完全就像是某部戏剧的标题那样,宛如被丢在烧热了的镀锌铁皮屋顶上的猫再加上她连自我介绍的意思都没有,摆出一副完全不相干的面孔,就好像我这个人是压根儿不存在的。

“劳驾……”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我向着吧台那边出声招呼,“麻烦给我啤酒。有生啤的话,来生啤。”

“好的。”这不是最开始为我引路的那位男性店员,而是个年轻的女服务生。“那,这边这位?”

“唔——”她的声音低沉,有些郁郁的,带着困倦感,但听来并不让人不快。“那我也要一样的好了,拜托。”

“好的。”

女服务生的目光有些奇妙地心神不定,一直盯着高千,回到了吧台。看来高千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强烈,连同性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

总之我决定喝酒。也不是没想过要试着和眼前的她搭话,但总感觉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对方嗤之以鼻地无视掉,所以无法开口。她的确有着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峻气质,不过当时的我,想来也是稍微有点被害妄想了。

就这样,啤酒杯开始一点点又一杯杯地变空。时钟的指针变成七点,然后八点。那位旅人始终没有出现。

她依然一言不发,扭头冲着旁边。店堂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其他客人吵吵嚷嚷地喧腾着,唯有我们所在的这张桌子,仿佛沉在水底一般安静,反差简直如同超现实主义的风格一般。

也不知道喝掉了几杯啤酒,完全醉倒的我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大体来说,我虽然是有酒瘾,但酒量却并不好。而且还一喝起来就什么东西都不吃,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反复强迫自己一个劲儿地灌酒,然后不多久就神志不清地陷入沉睡,总是这样的模式。

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夜里十点。突然之间我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慌忙地四下打量一番,于是看到桌子的对面,一双宛若艺术品般优美的长腿伸在那里。莫非还是在做梦吗,我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脸。

情况依然没变,眼前并没有那位旅人的身影,也看不到像是他同伴的人。她应该也是等累了,懒懒靠着墙,包裹在彩色裤袜中的双腿长长地伸到旁边坐垫上。

“我说你啊——”

仿佛屈尊拯救一样地睨视着我,她发出那种感觉郁郁的、困倦的、独特的声音,只是这一次,语调里好像含了一点点的挖苦。“就完全没想过,差不多该给那男人打个电话了吗?”

大概是还没有完全清醒,我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在跟我说话。

“呃——你说的那男人,是指?”

“不知道叫什么。自称旅人。”

“哦哦,他啊。”

“他应该要来这里的吧?”

“是听他这么说来着。”

“到底怎么回事啊,搞什么名堂?”

“不知道哎。就算你问我——”

“那你就去问当事人啊。”

“啊?”

“所以我说,打个电话给他啦,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哎?你们是朋友吧?”

“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今天第一次?”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什么啊,原来你也一样。”

“你的意思是——”

她也是被那位旅人搭讪然后强拉来的吗——我带着这样的言外之意看向她,于是她叹息地点头说道:“该不会今天计划要来的那些人,全都是这样吧?”

“谁知道。也许说不定——”

“是与不是都好啦,可为什么大家都不出现?我以为约好的就是五点钟,我听错了?”

“我听到的也是五点。”

“已经十点了啊。”

“是的呢。”

“五个小时。等了五个小时啊。你还真是耐心好,就没想过要回去吗?”

“呃,还没想到那里就已经睡着了。”

“竟然让初次见面的男人在眼前呼呼大睡,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哈哈。”她发出自暴自弃般的僵硬笑声,“真是够奇怪的,安槻这地方。”

“那么,你也是——呃——”

“高濑。”

“高濑同学你也是等了五小时吗?”

“又不是心甘情愿的。其实一开始我根本就不想来,可是那家伙实在太能纠缠,我败给他了。”

我很吃惊。因为眼前的这位女性看起来意志坚定,无法相信她竟然会拒绝不了别人的邀约。当然了,我和她是今天才第一次交谈,所以或许只是凭着眼睛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油然想到,看来那位旅人“死缠烂打”的本事相当惊人啊。后来我知道,这个判断完全正确。

“总觉得,要是不等他出现就离开,事后不知道要被念叨什么,他又会跑来纠缠不清吧——想着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结果就错过了回去的时间。不过已经等了五个小时,这总够了吧。你说呢?”

“是啊,确实没错。”

“对吧?那我就回去了。”

“是吗?路上小心。”

“顺便问下,你能为我做证吗?”

“啊?做证——你是说?”

“证明我等了五个小时。因为已经等了这么久,所以并不是我做事不周;还有,以后不管在校内还是校外,请再也别来跟我搭话。以上两点,如果你见到那个男人,拜托帮我转达。”

“哦,我知道了。”

“你还打算继续等?”

“睡过一觉肚子饿了,我吃点东西再回去。”

“也对哦。”已经走下座席穿上了运动鞋的高濑再次回到坐垫,“我也这么办吧。脑袋一生气就给忘了,肚子都饿扁了。”

看来是对旅人太过愤怒,以至于完全没想过先填饱肚子,而且还是整整五小时那么久。看来她是内心波动远比外表激烈得多的类型啊,我如是想到。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这一印象实在是再准确不过了。

仔细想来,我们霸占了五小时的座位,却除了啤酒什么都没点,这对店家来说几乎等同于故意寻衅了吧,超招人厌的。虽然为时已晚,但我俩以打算吃遍菜单的架势,开始一道接一道地点着东西。

“说到底,那家伙究竟想什么呢!”

是因为之前整整五小时沉默地压抑怒火的反弹吗,当啤酒换成烫酒的时候,高濑同学开始发泄对旅人的不满。

“根本素不相识就跑来约着喝酒,好吧这也就不去说了。但是,不管我怎么拒绝,还是死皮赖脸苦苦纠缠着要我答应的,现在这算什么啊!这什么态度!简直无法相信!被人这么耍着玩,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她果然跟我一样,是在学生会馆的咖啡屋里被搭讪的。说是今天早晨九点左右,这么看起来,旅人是在不同的时段,等候出现在茶室的学生,然后一视同仁地发出邀约。

后来我才知道,高濑同学不是本地人,之所以这个时候还留在安槻,是因为没能买到机票。既然如此,就打算不急不慌地等到交通不那么紧张的元旦,走陆路回老家了。

“真是气死人了。如果这是有预谋的安排,我绝不放过他。”

“有预谋?”

“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啦。然后还想着让我们傻傻地空等一场,再来取笑——”

“我想不会吧,会不会是出了什么状况?”

“什么状况?”

“就是,遇到了交通事故之类,因为迫不得已的事情而来不了,诸如此类的情况。”

“那谁知道啊。”

“虽然我也不认识他,可是感觉他不像是那种会心安理得让女性空等一场的性格,当然,约了男人的话就另当别论。”

“哦,是吗?”

“是相当尊重女权的那种人吧。对男的,不管路边倒毙了几个都不在乎,但是为了博女人欢心,就可以笑着跳进火海,那样的感觉。”

当然了,就只见过一次面,而且当时还没有女性在座,我不可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不过是趁着醉意随口胡扯而已;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这番话完全说中了。

“也或者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是他那种一看就知道很散漫的性格,说不定压根儿就把今晚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是这个!肯定!是这样没错。我选后面这个解释。”

“随便哪个都好啦,反正不会来了嘛。”

然而正当我如此说笑的时候,他竟然出现了,让我吃了一惊。此时已经超过夜里十一点,那位旅人带着男女三人,吵吵嚷嚷地一股脑儿涌进了“三瓶”。

“——哇,哇啊,你们在啊。啊,太好了太好了,虽然想想不太可能,但还是过来看一下再说,真是来对了。抱歉抱歉哈,稍微迟到了一下下。”

“什么啊,‘稍微’算什么意思?”被旅人突如其来地凑到身边,高濑同学放下小酒杯往后一退,“你到底有没有概念,我们等了几个小时?”

“唔——六小时左右,是吧?”

“谢天谢地你承认得这么干脆。那么,鉴于已经充分地尽到了义务,我走了。”

“啊?等等,等下,哎,你等等嘛。好啦,等一下啦,好嘛好嘛好嘛。”

“什么啊,接下去还有何贵干?”

“夜晚现在才开始哟,这才刚开始嘛。大家热热闹闹聚一聚怎么样?”

“热热闹闹聚一聚?”

“对啊,热热闹闹。”

“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

“忘记?什么啊?”

“你还没说是什么理由让人等了你六个小时吧。如果是能让我和他——”高濑同学朝着我扬起下巴,“都信服的理由,就如你所愿,陪你热闹一下。”

“哦,那个啊——迟到的理由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啦,是真的。”

“是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我自己会判断。好了,请说来听听吧。”

“唔,是稍微出了点意外。”

“意外?你是说交通事故?”

“不,不是那个啦。呃,一定要说的话,算建筑事故吧。”

“啊?什么啊?”

“就是,那个,也就是说——”

“也许说出来很难相信,不过——”和旅人一起出现的女子这时插嘴了,“是房间的地板塌掉了,老师的房间。”

“哎?”

高濑同学和我同时看向旅人带来的第二个同伴,吓了一跳。

大概因为之前只注意了旅人一个,又或者是因为醉酒,总之在那之前我们都完全没有在意,直到此刻仔细一看,才认出那竟然是安槻大学的老师,鴫田一志。不知道他正式的职务是助教还是讲师,但我是上过他的基础英语课的。

“鴫田老师的房间?”高濑同学好像也吃了一惊。至于她是对大学老师竟然出现在这个场合,还是对他房间地板坍塌一事感到吃惊,暂时还无法判断。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不知是否被高濑同学注视的缘故,鴫田老师难为情似的移开了视线。他挠着缺乏光泽的头发,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平日里他就是那种让人感觉有点神经质的类型,此刻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因为双颊消瘦,面色看着憔悴的缘故,越发让人产生尖酸刻薄的印象。

“我的房间是在木质老旧公寓的一楼,之前就因为书的分量太重,地板弯下去了。房东也提醒过我,说再这么增加下去地板可能会塌,让我别再买书——”

这么说起来,我之前就听人说过,鴫田老师喜欢收集书。他感兴趣的目标好像不是珍本古籍之类,而主要是小说。比如若是喜欢书里的插画,就会买来一本专门收藏再买一本用于阅读;又或者如果喜欢作者,就会把对方同一部作品从初次印刷以来的所有不同版本都集齐。简而言之,就是这种类型的“收集狂”。因此理所当然地,藏书就会不停增加。在我看来,小说不管印成什么样子,只要内容读完就算结束了,因此他的世界是我无法理解的。

“但是我一直觉得,地板怎么可能会塌呢,根本就没当回事儿。结果,就在刚才不久前,真的塌掉了。”

“傍晚时候,我们在来这里之前,先顺路去了小鸭的公寓。当然,大和跟绘理也在一起。”

旅人也不介绍一下他带来的人都是谁,就用着昵称继续进行解释。剩下的第三位男性是大和,刚才插嘴接话的女孩是绘理,这个我明白了。可是——

可是小鸭,那是谁啊?

该不会……

“慢着,”看来高濑同学也注意到了同一点,“你说的‘小鸭’是谁?”

“小鸭啊,就是小鸭嘛,”他竟然毫不见外地拍着鴫田老师的肩,“这位就是小鸭。”

“为什么鴫田老师会是小鸭?”高濑同学霍然探出身体,随即忽地闭上了嘴,好像被雷劈到一样地抱住头,“……够了,好吧,不用特意解释给我听了。大概想象得出来。多半是某人念白字,把鴫田的‘鴫’错读成‘鸭’,自说自话起的绰号吧。”

“哇哈哈哈,正是这样没错儿。”话题中的“某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哎呀呀,真是敏锐啊,高千。”

“高……”高濑同学惊愕地张大嘴,脸上浮起些许像是恐惧的表情,“什……什么啊那是?”

“因为你的名字嘛,高濑千帆,对吧?所以,高千——”

看起来,旅人有着不顾对方感受就给身边的人强行安上绰号的习惯。

“拜、拜托你够了啊。”本该酷酷的高濑同学,脸上的表情出现裂隙,眼看着就要错乱了。“不要随便给人乱起那种奇怪的绰号!”

“好啦好啦,不是挺好的吗,高千,对吧?”

“别再这么叫了!”

“那么,各位,既然所有问题都圆满解决——”旅人毫无气馁之意,“我们喝酒吧。”

“才没有解决!一点都不圆满!关键是,我的事就先不说了,你怎么能这样抓着鴫田老师,还叫他小鸭呢!”

“为什么不能?”

“还问为什么,你这人——”

“我跟小鸭是同级生啊。”

哎?!

不由自主叫出声来的我,和高濑同学对视一眼。

“你……你说什么?”

“我们是小学同学啊,小鸭和我。”

鴫田老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脸上浮起了苦笑。如果是完全胡扯的事情,他应该会予以否认,那么看来,他俩真的是同级生。要成为大学的助教或讲师,最低限度需要硕士学位吧。也就是说,鴫田老师最年轻也有二十五六了,而旅人跟他同龄。真的假的啊。当然,他要是重考生或者留过级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好啦好啦,高千你也坐吧。”

“别再这么叫我了!”

“我们来嗨皮吧,热热闹闹喝一场。好嘛,好嘛!”

旅人嘻嘻哈哈地打着马虎眼,以一种绝妙的迂回方式对高濑同学施以怀柔笼络。我感觉她一边进行着抵抗,一边就被卷进了对方的节奏。

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两人之间持续至今的奇妙“关系”就已然构筑完成。前面也说过,高千是跟我不同的另一种“好像没朋友”的人,借用一句陈腐的话来表达,她是那种热爱孤独的类型。她的全身上下都清楚写着:交友什么的只是麻烦,所以谁都别来靠近我。奇特的时尚品位也是对这层意思的一种婉转表达吧。在此之前,她身边的人都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那些沉默的暗示,只是远远地望着她。

然而眼下,冒出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出于故意还是不自觉地完全无视了那些“信号”的男人。这就是漂撇学长。当然,如果只是单纯无视信号的话,在此之前也是有过若干先例的吧。遇到这种情况,想来高千都是给出了更加直接的拒绝态度,予以“排斥”。

可是唯有漂撇学长并不退却。不仅如此,无论高千怎么排斥,她的策略都不起作用,最终反而被带入了对方的节奏。直截了当地说吧,对高千而言,漂撇学长就是她有生以来初次遭遇的“天敌”。

说到这里,也许会让人感觉漂撇学长像是那种只会强行把女人弄到手的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高千反而应该有的是办法对付了。这一点正是漂撇学长不可思议的地方,虽然他厚脸皮的程度让人目瞪口呆,但却绝对不会踏过最后那根微妙的线。不论对高千,还是对其他人,都一样。这到底是有意识的体察人意,还是纯属偶然,我无法做出判断;但可以确定的是,正因为这样,他和高千的“关系”才得以成立。

漂撇学长虽然总在口头上对高千纠缠不休,但两人的关系绝非男女恋情。我向来以为,在男女之间的密切往来中,哪怕只是疑似,也不可能没有私心恋慕,因此他俩对我而言简直是种文化冲击——这两人真的成了纯粹意义上的朋友。

就这一点而言,我对漂撇学长这个人甚至心生敬意,因为他竟然能和高千成为朋友,这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如今,我和其他几个人多多少少跟她有了几分交情,但那都是以漂撇学长为纽带的,不过是沾了他的“余惠”而已。

容我再啰唆一遍,他们俩的“关系”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就开始形成了。如果邀约喝酒的人不是漂撇学长,那么不论对方怎么死缠烂打,高濑同学都会断然拒绝吧。还有,在打算回去的时候,如果阻拦的人不是他,她应该就干脆地起身离开店里了。

“我说啊,一起热闹喝酒也可以,”高濑同学也意识到没有办法把旅人带进自己的步调,死心地叹了口气,“能正式介绍一下那边的两位吗?我们可是初次见面啊。”

“哦,对不住啊。唔嗯,这位姑娘是绘理,弦本绘理。”

是最开始接话的那个女孩。她的五官颇有个性,感觉眼睛和嘴巴稍微大了些,差一点点就会影响到整体观感,但最终险之又险地停留在了美女的认知范畴里。她看起来是个相当奔放的现代女孩。

“接下来,这位是东山良秀。叫他大和就行了。”

大和留一头长发,显然费了不少工夫来吹风,还烫着波浪卷儿,与此同时,唇边的胡楂儿却随意地留着,感觉得出来,他很在乎自己的外表。要说留着胡楂儿,旅人也是一样,但他那个是单纯的不修边幅,而大和却是美男子,容貌秀气近乎女性,胡楂儿的反差感产生了某种特别的魅力,让他看起来相当有型。

绘理跟大和那时都是安槻大学的四年级生,而且已经定下了各自的就业方向。绘理是外地人,要回老家的保险公司上班;而大和是本地的,会去市内某家综合商社。

他们两人在我旁边坐下。因为那种空间密度的浓郁氛围,即使没人说明,我也立刻就明白了他俩是一对。这个印象是正确的。明年大学毕业以后,两人当然就会分处两地,不过即便如此,据说还是打算暂时维持远距离恋爱,然后过阵子就结婚生活在一起。

至少在当时,他们还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是大和?”高濑同学以警戒的眼神看着身旁正逐步接近自己的旅人。

“因为啊,把东山(toyama)颠倒过来念——”

“toyama颠倒过来,怎么会是yamato(大和)呢?”

“这个嘛总之就这样啦。”

“总之就哪样啊?”

“不过话说回来,”旁观着两人的唇枪舌剑,我向鴫田老师搭话,“房间的地板都塌了,还在这种地方喝酒不要紧吗?”

“怎么可能不要紧。”大概是破罐破摔了吧,鴫田老师没有隐藏怃然不乐的神情,“到刚才为止,大概地收拾了一下现场,大家都在帮忙。可是我们能做的也有限,接下来只能找新的房间,准备搬家了——”

“要搬家吗?”

“那地方已经不能住了。房东虽然嘴上没说太多,但心里好像气坏了。真的很遗憾呢,我蛮中意那座公寓的。建筑是老得可怕,但是房租超便宜,而且住客很多是拿生活保障的老年人,生活清静得很。虽说生活在时下连间浴室都没有,学生们都敬而远之,可是我很喜欢。真的是好遗憾啊,唉,反正也是自作自受。”

“接下去的开销很够呛吧?要修地板,还要搬家。”

“是啊。关于地板的赔偿还没详细商量过,不过至少押金是肯定拿不回来了。”

“那今晚怎么办呢?”

“姑且先在漂撇家里住下吧。行李还有重要的东西,都已经用这家伙的车运过去了——”

“漂撇?您说的是……”

“咦?还没听过吗?就是这小子啦。这小子。”大概是开始有了醉意,鴫田老师用手背敲着旅人的肩头,随着这动作自己也差点儿向后倒下去。“这家伙,不是自称波西米亚人什么的吗?”

“唔嗯,这么说起来,他确实是说过这种意思的话——”

“他可擅长这个呢。一会儿休学一会儿留级的,跑去东南亚周边到处转悠。每到这种时候,不是让我给募集资金,就是耍赖欠账不还。太能惹麻烦了这人,真的是。”

“哈哈哈哈,好苛刻啊,小鸭。”

对于鴫田老师并非玩笑(听来如此)的责难,当事者旅人完全事不关己地回应。

“然后呢,一说起事情来,就老嚷嚷自己是漂泊乡间的波西米亚人、安槻的波西米亚人等,实在太烦了,大家就和他的名字边见合在一起,开始简称‘漂边米亚’。之后又再读音简化,于是就变成了漂撇。”

“那,就是漂撇学长,对吧?”

“什么学长啊,才没必要用敬称啦。”大概因为想起了迄今为止旅人的种种行径而怒上心头,鴫田老师的口吻越发带刺了,“反正你们都会比这家伙早毕业的。”

对此,我们当然都说是“不可能”,付之一笑而已,可事实上,这句预言后来真的变成了现实。不过那和这次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

“小鸭你今晚好冷漠呢。不过嘛,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又是失恋,又是彩票不中,最后再加个地板,轰的一下子——”

“失恋?”

我不由自主地做出这句回应,就看见鴫田老师那厚厚的镜片背后,眼睛都吊成了三角形。这下糟糕,我后悔自己多嘴了。

“真是的,干吗讲这种没用的事情啦,你这人还真是……”

“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意义啊。”对于鴫田老师的抗议,旅人完全不为所动。“今天本来就是为了安慰你,才找来这么多人欢聚一堂嘛。对我的这份炽热友情,你快表示感谢吧。”

“好吧好吧。”看来和高濑同学一样,鴫田老师最终也在旅人的厚脸皮面前败下阵来。“我知道了啦。”

“说到失恋,莫非是——”高千措辞谨慎地开口问道,“是和事务部的药部小姐吗?”

看来就算热爱孤独,高濑毕竟也是女孩子,对于这类传闻还是掌握得很清楚。至少像我,在那个时候还完全不认识药部小姐。

“好啦好啦,那种事就别问了嘛。小鸭太可怜了,跳过这个话题吧。”明明是自己先讲出来的,旅人的口吻却像是在责备高濑同学,“没中彩票的事情倒是可以说说,反正不止小鸭,我跟大和,还有绘理,大家都没中嘛。”

说到这里,旅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恢复正经,转向鴫田老师问:“话说回来,小鸭,那个你收起来了,不丢掉吗?认真的?”

“有什么关系,那是我的自由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正好也是书签不够了嘛。”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和跟绘理看来是知道,但我和高濑同学完全不明所以。

“那么,现在气氛也已经热起来了!”明明就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旅人在那边自顾自地兴高采烈而已。“终于轮到今天的重头戏闪亮登场!”

“重……”高濑同学不由自主就给出了回应,之后好像是对这样的自己啧了下舌,一脸的怄气模样。“重头戏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明摆着吗?毕竟今晚是平安夜啊,我们一起来交换圣诞礼物吧!”

“礼物?”像是被这个词的发音触怒了,高濑同学啪的一下把空掉的玻璃杯扣在桌面上。“礼物又是什么?!”

“这个嘛,毫无疑问……”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在高濑的迫力之下畏缩了,唯有旅人还是心平气和镇定自若。“礼物就是送给别人的东西的意思。”

“谁在问你字典上的释义了?为什么我们非得交换礼物!”

“因为是圣诞节嘛。”

“你是基督徒?”

“不是啊。但也没有规定说,不是基督徒就不能交换礼物吧?”

“就算没有规定,从根本来说就应该是这样的。”

“哦?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伴随着救世主的诞生,信徒们的罪过得到救赎,获得永恒生命,这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吧?为了纪念基督诞生这一来自神的赠礼,信徒自己也交换一些小小的礼物——这才是本来意义上的圣诞礼物吧?”

“嚯——是这样啊。长知识了呐。高千你是基督徒?”

“开玩笑。我是无神论者。”

“哦?真是巧合哎,其实我也是呢。看样子我们会很合得来哟。”

“谁跟你合得来!你个大蠢蛋。”

“……你们俩,感情真好啊。”

直到刚才都还态度尖酸的鴫田老师表情和口吻都很温和,好像颇感慨似的,频频颔首。

确实,仅只旁观的话,旅人和高濑同学的你来我往是会让人想到,这是两个关系很好的人在吵着玩儿。只是,至少在高濑同学的主观意识里,那应该是完全胡扯。

“我都不知道呢。想不到漂撇你这小子这么厉害,竟然能跟高濑同学这样高贵的人如此亲近——”

高贵——鴫田老师用的是英语noble,我个人认为是非常棒的表述。真不愧是英语老师,好佩服。

“请别这样啊老师!”结果高濑不顾形象地发出了惨叫,“才没有亲近啦!我跟这个呆瓜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没有任何关系!是擦肩而过的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哈哈哈,好啦,没关系的啊。高千,用不着这么难为情嘛。”至于旅人,看来倒是对鴫田老师的误解相当高兴,还趁机打着哈哈凑上来揽住高濑同学的肩。

她抓住那只手腕,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拧。那气势,简直让人担心会不会导致对方骨折。

“痛痛痛……”虽然叫着疼,旅人却很开心。哎呀,该怎么说呢,不屈不挠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我开始觉得,对这个男人,好像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事实也正是如此,在之后长期的交往中,我对此了解得无比清楚了。

“好啦,总之我们先去交换礼物嘛。先把各自准备好的礼物收集在一起,然后抽签决定序号,再按顺序拿走自己喜欢的礼物。这样的程序,大家没问题吧?”

“等一下啊,你这脑筋坏掉的男人!”高濑同学骂人的词汇量越来越丰富了。恐怕这也是她已经被卷进了旅人节奏的佐证吧,若是这样也够讽刺的。“礼物什么的,我可没有准备。”

“就是啊学长,我们也都是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啦。”大和大概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被旅人的步调带着走了。他现在看着高濑的目光中没有了最初的拘谨,不经意地以掂量的眼神冲着她笑了笑,随即又重新转向身边的绘理。“对吧?”

“就是啊,突然讲到这种事情,很伤脑筋哎,祐辅君。”

因为绘理的这句话,我才第一次知道旅人的名字是叫祐辅。

不过话说回来,绘理的年龄应该比旅人小很多才对,可不知怎么说话的口吻却像是姐姐。尽管如此,旅人好像也根本不在乎。

“我也是啊,眼下这情况。”心情刚刚有所好转的鴫田老师又变得怃然不乐了。“比起给人送礼,更应该收礼才对吧。”

“啊,各位,请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因为我也是什么都没带啦。”旅人满不在乎地说,“所以呢,现在就大家一起去买吧。”

“去哪里?”高濑同学语带威吓,像是表示说你要再继续胡扯下去我可不会客气的。“话说在前面,百货店都已经关门了哦。”

“百货店?那种地方可不适合学生和穷讲师去买东西,不相称的嘛。”

“真对不住哦,我只是个穷讲师。”

这样一来就清楚了,鴫田老师的正式身份是讲师。

“说到学生和讲师的好伙伴,肯定就是便利店了嘛。”

“便利店?要在便利店里买圣诞礼物?”

“对啊。便利店不是很好吗。礼物的内容什么都可以啦,所以呢,杯面也好,洗涤剂也好,关东煮的一道材料也好,或者快乐家庭计划用品,只要有心意,那就足够了。小鸭正为地板塌了而愁钱呢,得让他也能轻松买单才行。”

他所主张的内容本身确实是坦荡荡的正确论调没错,可是列举的具体例子,却让人感觉不知该说什么好。至少,跟平安夜是太不相称的。

“快乐家庭计划用品?”提出这个问题的——请允许我这样表达——是看起来并没有亲自买过此类商品的鴫田老师。“便利店里有那种东西卖?”

“‘Smart-In’里有哦。毕竟那地方本来是药店嘛。”

他说的是大学附近的一家便利超市。因为距离公寓稍微有点远,所以我只是偶尔才会去一次,不过被这么一说,那里确实是有药物出售的。我之前并不知道它原本是药店,要再到后来,我才知道“Smart-In”从前是经营药店兼卖酒的,因此店里有的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各种酒类。

我们各自结清了居酒屋的消费之后,就去往那家“Smart-In”。高濑同学一直这样那样地抱怨着,但终究也还是遂了旅人的心意,跟着一起去了。

虽然觉得挺对不住她,不过老实说,对于旅人的霸道,我是心存感谢的。因为即便是以这种奇诡的形式,毕竟也是好不容易得以跟高濑同学共度平安夜啊。想要跟她在一起待得更久一些,不也是人之常情吗?在这一点上,当她之前宣布要回去的时候,我是拿不出半点能阻止的办法,可是旅人却以他与生俱来的厚脸皮和舌灿莲花的好口才拦住了她,真是太可靠了。

“Smart-In”位于一座八层大厦的一楼,大厦叫作“御影公寓”,据说也是属于“Smart-In”店长父亲的财产。还听说那位父亲是之前酒类与药物兼营店的主人,现在已经退休,虽然还管理着公寓,但店面的事情就完全交给儿子夫妇了。也不知道旅人是怎么了解到这么多详细信息的,总之,我们一路听着他介绍上述情况,很快就到了“Smart-In”。

时间马上就到零点了,从日期来说很快就将变成十二月二十五日,但“Smart-In”的店堂里依然灯火通明,挤满了站在那里翻看杂志还有买夜宵的年轻人。

正打算走进店里,旅人却忽然说着“等等”拦在了前面:“不能所有人一起进,要拉开时间差,一个个进去买回来。”

“为什么?”

“因为要是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不就没有之后的乐趣了吗——”

“好吧好吧。”

大概是想着赶紧让这种愚蠢的余兴节目结束吧,高濑同学决定打头阵进去店里。

“喂,高千!”

“干吗啊?”

“一定要好好地包起来,还要绑上缎带哦。”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烦。”

仿佛从时尚杂志中走出来的长腿美女忽然杀气腾腾地走进店里,顾客和店员们无论男女,视线一齐转向门口。我们从店外隔着玻璃,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惊人啊。”绘理自言自语般地嘀咕。

谁都没问有什么惊人的,大家都只是默默地点头。

“以前也听人传过,可是真的见到她本人了,才发现比想象中更厉害啊。漂亮到那种地步,好像连嫉妒心都生不出来了。”

绘理这话一半是出自真心,同时也还有一半似乎是对站在身边的大和发出的不动声色的牵制。

“好像,超有穿透力,那样的感觉。”

“哈哈哈,是吧是吧,没错吧?对吧?对吧?”

“你在得意个什么啊,祐辅君。她又不是你女朋友。”

“只是现在而已嘛。”和高濑同学在另一种不同意义层面上的、同样具备穿透力的旅人越发厚颜无耻起来,简直到了清新脱俗的程度。“可是早晚有一天,她会投入我的怀抱——”

“我觉得那不可能。”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绘理的牵制,但大和的态度中似乎透着跟旅人对抗的意味,插嘴道,“因为听人说,她——”

“什么?”一讲到高濑同学的话题,好像就连鴫田老师也被激发了兴趣,似乎连房间地板坍塌的现实都暂时遗忘了似的。“听说什么?”

“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就是说她对男人没兴趣,之类的——”

“对男人没兴趣?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意思就是说,她可能是同性恋啦。”

“啊?这样的吗?”看来旅人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但似乎并没有受到打击,还是乐呵呵的一脸轻松。“好吧,也没什么啊,那种事怎么都好啦。”

“好在哪里啦,学长!”比起我来,大和跟他的交情想必更久,这下也好像受到了惊吓。“要真是那样,学长你到头来根本就没机会嘛。”

“没那回事。不管对方的兴趣是什么,只要有看人的眼光,就一定会明白我的好。”

能够厚颜到这种程度,反倒让人要笑出来了。太了不起了。不,我是说真的。

我本来是很讨厌那种自信满满的人的。一看到那些对自己的言行举动没有任何迷惑任何怀疑的人,就忍不住想问那种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之所以有这样的心态,多半是因为我也想要不带任何迷惑任何怀疑地生活,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好。可是旅人完全不让人生厌。大概因为这就是他的个人风格吧,都已经成为一门“技能”了。我逐渐开始对这男人产生了好感。

没过多久高濑同学就回来了,手上拿着包装完毕还粘上了缎带花球的“礼物”。

“好了。那么下一个,就是你吧。”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我走进店里。因为也犯不着太过纠结,我打算就选一样食品好了,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最实用的。刚做出决定,就恰好在冷柜中看到一款圣诞限定商品,咖啡杯装的布丁。

杯子两侧的装饰画是持花少女和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十分可爱。布丁吃完以后杯子还可以继续当咖啡杯使用,以实用性而言,可要比单纯的食品更好了。柜中只剩下最后一个,我立刻拿起它去结账。

可是——付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收到这礼物的若是男人,想来不会多高兴吧。要是哪个女孩抽中它就好了,不过,绘理怎么想姑且不论,高濑同学对这种孩子气的小玩意儿或许也不会喜欢吧——诸如此类的念头在脑海中浮浮沉沉。唉,算了,干吗这么认真地烦恼啊,不过是个小游戏罢了。

拜托像是打工学生的收银员帮我包装起来,再扎上缎带,拿着它走出去。之后是绘理、大和、鴫田老师,最后是旅人,大家都买到了“礼物”。

“很好很好,那么接下来,各位,”旅人把从店里讨来的大号塑料袋张开口,伸到大家眼前,“请把礼物放进来吧。签纸就等到了我家以后再做好了。”

看来,第二拨的活动场所就定在这位旅人的住处了。这本来也无所谓,只不过——

“但是,这么多人一起过去,不要紧吗?”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完全想象不到我那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现在我每个月都有大半时间是住在他家,喝到酩酊大醉;但在当时,我们还只是初次见面,而且再怎么说旅人也是学长,我多少觉得还是需要客气一下的。

“没问题。反正我家是两层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误以为他是和家人同住,于是又开始担心,这样一来岂不是还要打扰到他的家人了吗?结果旅人居然说,他是借了幢独栋房,一个人生活的。

于是我又想,别看旅人这样,莫非他其实是某位大资产家的公子?由于当时还没有实际见到那所房子,所以会有这样的误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只是,后来去看了才明白,他的住处是那种一旦来了地震绝对会最早坍塌的老屋。因此,房租也差不多等同于免费。

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让朋友们聚在一起开酒会,既然总是需要场地,索性就本着在校园附近借一处尽可能大的房子开放给学生们做沙龙的“奉献精神”,选择了这里。关于这件事嘛,本来就是出于个人喜好,所以也没什么,只是沙龙的奉献精神什么的,这些词语跟区区一帮酒鬼的聚会地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啦!

“好了,东西先放进去吧。”

大家把刚刚买来的“礼物”都放进了敞开的塑料袋里,就在刚刚结束的一刹那——

吱——

耳边立刻响起好像有人踩下紧急刹车的尖锐声响。但是,那并不是急刹车。

是女性的尖叫。

几乎与此同时,脚底有轰隆一下的冲击感传递上来。就在我们的眼前,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沥青路面上,剪影弹跳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在那一瞬,因为坠落的冲击,高濑同学垂落到腰际的长发倏然飞起。

因为吓了一跳的缘故吧,旅人双手拿着的塑料袋掉落在地上,里面的六件礼物全都掉了出来,滚落在路面上。

坠落下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年龄看起来在三十岁上下。要说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她仰面朝天倒在那里,能够清楚看到她的脸。不知道她是怎么掉下来的,不过形成这种姿势是偶然吧。另外,事后我们得知,她是从公寓的最高层也就是八楼跳下来的,那么可以称为奇迹的是,她非常(如果允许我用这样的表述)“美丽”。不单指长相,而是整体的形象。

不过,在这样的季节里,她却连件外套之类的衣服都没披,也没穿鞋,裸露出套着丝袜的脚。这一情况不知怎的,让人感觉极其怪诞。

冰一般的沉寂——只是一瞬的冰冻,却让人感觉“该不会就这么永远延续下去了吧”,是种甚至让人恶心想吐的焦虑。“死”是给生者带来束缚的咒语。

“还有呼吸!”最先从束缚中挣脱叫出声来的是高濑同学。“救护车!”

“哦哦……好!”旅人立刻给出了回应。他看都不看掉在路上的礼物,冲进了便利店。“喂!有人跳楼!快叫救护车!”从没有关紧的玻璃门里,清楚地传出了他的大声怒喝。

在我与纠缠在精神褶皱中的死亡咒缚作战的过程中,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

作为现场的“Smart-In”门前的道路上,事件发生时,就只有我们六人。因此,我们需要接受警方的调查。

可是我们能够提供的证言几乎为零。因为毕竟是只有“啊”的那么一瞬间,她就已经掉下来了。

听说在被送到医院后大约一小时,那位女性去世了。我们是在旅人的家里,从晨间电视新闻里知道这个结果的。

坠楼死亡的女性名叫此村华苗,三十二岁,据说在市内的邮局上班。

在“御影公寓”消防通道最高一层的楼梯平台上,发现了经确认属于她的外套,叠放得整整齐齐,还有低跟鞋,据说也整齐地摆放在一旁。听说虽然没有发现遗书,但最终还是得出了死者确系自杀的结论。

“那个时候,我不是去叫便利店的店员打电话以后就回到外面了嘛,然后在救护车来之前,把掉在路面上的礼物都捡了回来,看来就是在那时——”

“就是这个?”高千伸手拿起那看着像是大块巧克力板的“礼物”。我也从旁窥视着她手上的东西。

要让我说,包装纸看着挺眼熟,而且,固定包装的胶带上还印着“Smart-In”的字样。

“就是说,它混进了我们买的那些礼物中?”

“我觉得是。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是去年平安夜自杀的那位女士的东西吧,你是想说这个?”

“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可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冒出来?”

“这个嘛,那天晚上——说起来,后来散的时候都已经早晨了——大家从我家里离开以后,我随便往塑料袋里看了一眼,发现还留了一份礼物。我想那肯定是有谁没打开自己那份吧。因为人很困,脑子也不灵光,反正我就那么跟自己说了,然后随手放进了碗橱,想说回头再问问大家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完全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真的就是前不久,忽然又想了起来。结果一想起来,就开始觉得很在意,这真的是当时哪位成员没打开的礼物吗?因为现在回想起来,我记得每个人都确实拆开过礼物的。”

那天晚上,警察问完话以后,我们集中在漂撇学长的家里,由于事件带来的冲击真的很大,影响久久难以消除,所以不管讲什么话题都一下子就断了,为了打破那种阴郁的气氛,最后我们抽签,交换了各自的礼物。确实我也记得,每个人都拆封了。我抽到的是酒心巧克力,我买的咖啡杯装布丁则是被高千抽中了。

一回想起高千吃布丁的画面,之后就连带的,大家各自打开礼物的场景都复苏了,鲜活得令人意外。也就是说——

“我因为很在意,就给小鸭、大和、绘理他们都打了电话去确认。毕竟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了,一开始大家都不太记得,但最终还是得出了结论,就是所有人应该都打开了。这就意味着——”

“这一份,就该是那个自杀女性的了,是这意思吧。”

“没错。因为那个时候,店门前就只有我们六个人,如果这是事发前就已经掉在路面上的东西,我应该会注意到的。毕竟我当时可是满脑子都装着交换礼物的事情呢。”

“跟小孩似的。”

“因为人家心里满是期待啊,想着会从高千那里收到什么礼物呢。”

“但是,稍等下,就算假设那个女人拿着跟我们一样的包装好又绑了缎带的礼物,这一件也未必就是属于她的那一个啊。”

“没错,说不定是我们当中哪个人买下的礼物到最后没有开封,所以我也问了小鸭他们,那个时候买的是什么东西。”

“大家都还记得吗?”

“总算是都让他们想起来了。绘理买的是苏格兰威士忌迷你装,大和的是甲壳虫乐队CD,小鸭是文库本。然后我的是杯面,你们俩买的是什么?”

“我是酒心巧克力。”

原来那是高千买的吗?也就是说,从结果来看,我和她互相交换了各自买的礼物。

“我是咖啡杯装的布丁。”

“谁抽到的是什么东西,你们还记得吗?”

“嗯——绘理是文库本,大和是杯面,这个没错。然后鴫田老师是苏格兰威士忌迷你装,小漂是CD。”

高千的记忆力令我咋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还记得这么清楚。

顺便说一句,对于漂撇学长,她现在把称呼进一步简化了,叫他小漂。

“高千你的是什么?”

“咖啡杯装布丁,是匠仔买的那个。顺便一提,我的酒心巧克力也是被匠仔抽中了。”

“哎?!什么?匠仔!你这家伙,竟然抽中了高千的礼物!你这蠢蛋,啊不,幸运儿!”

这里要顺便说下,去年这个时候我们约好了的,对于哪样东西是谁买来的,彼此之间要保密。提出这个建议的,自然是漂撇学长。

是因为这样就可以幻想自己拿到的CD不是来自哪个臭男人,而是由女生、并且是高千挑选的礼物吧。由于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梦想破灭了。

“太狡猾了啊,狡猾!大爷我竟然是跟大和那个臭小子?!嘁!嘁!”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是——”对于认真闹着别扭的漂撇学长,高千冷漠地无视,“绘理和鴫田老师互相交换了礼物,是这样的组合吗?虽说是巧合,不过现在想来好像是什么暗示呢。”

还真是这样。去年跟大和处于恋爱中的绘理,现在成了鸭哥的未婚妻。

“总之,剩下的这一个并不是我们买的礼物,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了,它属于跳楼的那位女性。”

“可是,这不奇怪吗?”

“什么?”

“如果那人是在一楼的便利店买了这个,又让店员包装好再扎上缎带,那么那天晚上,她应该也是打算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某个人的吧?”

“是的吧,合情合理。”

“那不就奇怪了吗?为什么她还没有送掉就自杀了?”

“这个……可能有各种情况吧。”

“什么啊,什么叫各种情况?”

“就是,比如中途改变主意了,又或者想要送出去可是对方不接受之类的。要是按照偶像剧的套路,在带着想要送给恋人的礼物去找他的途中,却亲眼看到对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简直是莫大的打击——”

“于是一时冲动就跳了楼,这样?”

“呃,稍微随便了一点是吧?”

“都这个年代了,还会有那种人吗?”

“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吧。”

“唔,话是这么说——那么小漂,你想把它怎么处理,都事到如今了?”

“我就是说啊,这东西,它不属于我们对吧?”

“那很明确。”

“所以呢我就想,果然还是应该把它还给物主的遗属才对吧?”

“说得对呀,那为什么没有立刻还回去呢?”

“这个嘛,呃,我现在没那个情绪啦。”

“没那个情绪?你说什么情绪?”

“因为这是自杀者留下来的啊,要把它交还给遗属,也许之后的发展会对精神造成非常非常沉重的负担,不是吗?”

“有可能。但是小漂你没问题呀,反正你比蟑螂还要顽强呢。”

“若在平时的话,是这样没错啦。”

就算被比成蟑螂,也毫不介意心平气和地承认,这的确是漂撇学长的作风。如果换成别的男人,遭到高千如此辛辣的类比攻击,我想他首先会有三天卧床不起吧。

“什么意思啊,什么叫‘若在平时’?”

“因为我被人拜托做司仪了嘛。”

刚才也说过,是鸭哥(我大概也被漂撇学长影响了,私下里已经是这样称呼鴫田老师了)和绘理婚礼的事情。

“最近这段时间啊,就这件事,已经把我整个脑子都塞满了。”

“可是不还有四天吗?”

仪式预定在今年的平安夜。家在外地的高千到了年末还不回去,仍然留在安槻,就是为了参加他们的婚礼。

“我这个人啊,别看这样,其实相当纤细哟,非常脆弱敏感哟,你们明白?”

“不明白。”

毫不犹豫地,我和高千同时回答。漂撇学长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我说啊,你们到底是用什么眼光来看人的啊。哎?我毕竟也是人哪。面对眼前的压力,也跟正常人一样脆弱好吗,难得小鸭和绘理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盛大舞台,万一搞砸了可怎么办。一想到这个,就整晚睡不着啊,是真的!我想在正日之前,不考虑其他任何事情,专心一意进行彩排啦。”

“说来说去讲了那么多动听的话,简而言之,就是企图把麻烦的事情推给我和匠仔嘛。”

“想事情不要这么别扭啊。我说高千,最宝贝的恋人正处在困境之中,你就坦诚地伸出救援之手吧。”

“谁是恋人啦?是谁?!”

“现在可能还不是,但将来一定会是的。”

“不会!绝对不会!”

两人的对话跟一年前几乎一样,这真是太好笑了。这两个人啊,真的是好搭档呢,我想。

“总之拜托了哟。好嘛?好嘛?好嘛?”

“好吧,就这样吧。”

没想到,高千干脆地点头答应了,这让我大吃一惊。就连当事人漂撇学长,也露出了少许出乎意料的表情。他好像原本以为还要再死缠烂打一阵子的。

“真、真的吗?啊,啊哈,真是太好了。还有啊,高千,关于谢礼,我会好好考虑的。”

“不用啊,不需要什么谢礼。”

“喂,我说,感觉有点不太对啊。”

“这是朋友在坦诚地向你伸出救援之手,你就坦诚地欣然接受不好吗?”

“说得也是哦。那就拜托你了。”

大约是想趁着高千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撤退,漂撇学长立刻站起身,离开了“I·L”。若在平常,他绝对是要人家请客的,这次却在离开时拿走了账单,算是示好吧。

“怎么回事啊,高千?”

面前的位置空出来,变成了我和高千并排坐的情况,这让我感觉有些尴尬,于是转移到之前漂撇学长的座位上。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明明是人家推过来的麻烦事,想不到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要是平时,高千你绝对会一口回绝,丢一句‘别任性了’之类的话给他。”

“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想要坦诚地助人为乐啊。”

“这样啊。”

“话说回来,真的好快呀。”

“什么?”

“我发现,从那天开始已经一年过去了呢。”

“这么一说还真是。”

“大家都变了。”

“是……吧。”

“绘理和大和都已经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了。”

“让人意外的是,鸭哥——啊不对,鴫田老师啦。想不到,他竟然会跟绘理结婚……我原本还一心以为,绘理她早晚会跟大和结婚的,所以最初听说的时候,吓了一跳。”

“是啊,大家都变了。我也是,匠仔也是——不过只有小漂还跟从前一个样,仍然是个大笨蛋。”

“那个或许是没错,可是,我也变了吗?那么明显?”

“变了啊,很明显。”

“什么样的变化?”

“待人的态度变得亲和了。特别是,在酒桌以外也一样。”

“咦?是吗?真的吗?”

“是啊。”

如果说我有了改变,那是指在面对她的时候,可以直呼高千了吧。以前我只能叫她高濑同学,能够直呼高千,是从今年夏天的某次事件开始的。夏天的那件事和这次的故事毫无关系,所以请容许我就此割爱不提了吧。

“那高千你呢?你是哪里变了?”

“我吗?我啊——”正打算站起身来的她稍微沉思了一下,“这个嘛,以前的我,对别人的事情完全没兴趣。说白了,就是别人死也好活也好关我什么事,那样的感觉——你明白吗?”

“嗯,多少有点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当然也是要分对象,只是经常会有种冲动,想要更多地了解别人。不过这也许不是什么好的倾向。换句话说,就是对别人的秘密好奇过盛,会多管闲事那样的感觉吧——”她忽然打住话头,像是要制止正想开口说话的我,“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

“图书馆。”

“啊?为什么?”

“去查一下此村家的住址。”

“图书馆能查到这种事?”

“去年的报纸上,我记得应该是登出了葬礼的通知。里面有家庭住址的信息。”

确实,本地报纸上是有这类广告栏的,但也可能自杀者的家属出于对舆论的顾忌,不会登出那种东西。不过既然高千记得看到过,那应该就是有。看来,毕竟是自己曾经和现场有过联系,视线自然会留意到广告栏的相关内容。

就这样,我们为了归还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还只是在濒死状态下)的素不相识的女子的“失物”,开始了追查工作。不知道高千怎样,至少我(必须要和遗属会面的沉重心情另当别论)基本上是持乐观心态的——我并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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