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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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雨中踏上归途。我一边操作着方向盘,一边反复回味着她刚才的告白。其中最触动我内心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俩太像了”,这一点我也早有感受。这种相似不仅体现在性格、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上,就连流淌在内心深处、决定了自我意识的某种东西,也可以找出共通点。但当时的我拒绝去刨根究底,连想都不愿多想。这样看来,莫非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意识到了真相?
与沙也加邂逅时自己的生活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愉快,就像看一本贴满讨厌照片的老相册。
我父亲是个医生,经营的不是大型医院,而是小镇常见的私人诊所,普通而保守。诊所里只有两名护士,其中之一是我母亲。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养父说,这件事不能一直隐瞒下去,他们早就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告诉我。
据养父说,当年他们夫妻膝下无子,正在考虑收个养子时,刚好一个亲戚的女儿离婚后生下孩子,问他们要不要领养,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随后顺利办理了收养手续。
虽然觉得应当感谢双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感到震惊,心灵受到了创伤。那时的我正对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抱有疑问,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养父这样对我说,我默默地点点头。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或许就如养父所说,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可是想归想,我无法真正做到。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这个念头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父母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变化,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再也没有往日的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是在我放学回家时突然叫住我的,我瞬间意识到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在她提出要和我聊几句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问我父母和家里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
几天后,那个女人到我家来了。父母叫我待在别的房间,但我还是隔墙听到了双方的谈话。
她提出要回亲生孩子的要求,而我父母断然拒绝。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也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想接回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们了,孩子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了。你们的养育之恩,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我的亲生母亲哭着恳求。
“事到如今,就算你再央求也没用。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放手。”养父口气强硬地回答,“之前不是叫你别在那孩子面前出现吗?你却在这时候擅自找上门来,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养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亲生母亲,原来并非偶然。他们事先把真相告诉我,为的就是防止母亲的出现让我产生动摇。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不久双方的说辞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都说出了真实的心声。
“难道要我以后几十年都一个人生活吗?等我年纪大了,该指望谁养活呢?”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再去找个不错的对象啊!而且我们俩也都指望着那孩子呢,这个家也只有他来继承。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尽心尽力地把他抚养成人。到这个时候又来争夺,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简单来说,亲生母亲是为了晚年有个依靠,养父母则是为了有人继承家业。
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们应该也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但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对于他们把我当作将来的保障这个事实,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
双方谈判的结果,以“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决定”暂时告一段落。我的亲生母亲听上去不太满意,或许她当时已经预见到这种决定方式对自己不利吧。
从这天起,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又有了小小的变化。养母对我比以前更好了,养父也常常谈起我未来的规划,表示如果我不感兴趣,不当医生也没关系,无论我选择什么职业,他们都会全力支持我。与此同时,还时常不经意似的提起养育我过程中的美好回忆和种种辛劳。
而亲生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等我,带我到附近的公园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她告诉我,当初放弃抚养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她万分后悔,说着说着,眼里不时泛起泪光。
一周后,亲生母亲再次来到我家。这次我和他们一起围坐在桌前,养父对我说:“想和谁一起生活,你自己决定吧,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三个人都凝视着我的嘴角,而我在这之前就已有了答案。做出这个选择时,我考虑的不是自己想怎样做,而是怎样做最妥当。
“我想还是维持现状的好。”我回答。养父母顿时笑逐颜开,亲生母亲则沮丧地垂下头。
得到今后可以经常见我的承诺后,亲生母亲回去了。养父母交口赞扬我的选择完全没错,让我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还露骨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甚至说我差点就陷入不幸。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伤心什么,只是觉得无比寂寞。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亲生母亲。直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偶然听养母说她又结婚了。
对于养父母来说,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但我却无法否认,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而他们大概同样如此。
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怀着这种感觉一天天过着日子。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沙也加。
又是一阵骤雨,我把雨刷调到高速挡。
“你不困吗?”我问旁边的沙也加。
“嗯,还好,刚才眯了一会儿。”
“哦,这样啊。”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开收音机,传出一首日语歌,我不知道是什么乐队,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着节拍。
我们俩实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这句话。确实如此。与她邂逅的那一瞬间,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她应该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后,我对家庭的依恋愈发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总是这么盘算着。
“这段时间你有点反常啊。”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感觉她是内心斗争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是吗?”
“你不再叫我妈妈了,是不想叫了吗?”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我的确不想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了,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厌倦了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吧。
过家家?
我猛踩刹车,轮胎在泥泞的地面上打滑,车身倾向一侧,沙也加在旁边惊呼出声。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恐怕有一个重大误会。”我说。
“误会?”
“关于佑介的‘父亲’,总之先回去再说。”我踩下油门,再次开动汽车。
回到屋里,我直奔客厅,拿起佑介的日记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家伙”的地方。
“喂,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误会啊?”
“说误会不够准确,应该说是被骗了吧,被佑介。不过他也没打算把日记给外人看,所以说欺骗可能也不恰当。”我合上日记,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们去二楼。”
来到佑介父母的房间,我再次摊开那些信细看。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启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时,从来没说佑介是自己的儿子。果然两人不是父子关系,这一来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释。”
“那佑介是谁的儿子呢?”
“长子的儿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启一郎所说的长子,他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着刘海,“长子在佑介日记里的称呼是‘那家伙’,对吧?”
“没错。”
“那和父亲不是两个人吗?”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日记里另外有一个‘爸爸’吧?”
“是啊。”
“那本日记里提到的‘爸爸’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日记里的‘妈妈’其实是奶奶。”
沙也加困惑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呢?”
“佑介和父母的年龄差距过大,我们不是一直很怀疑这一点吗?而且你看这封信,”我拿起那沓信件,“信上提到佑介出生时启一郎的喜悦之情,因为是个男孩,甚至在内心大声叫好。会有这种反应的,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就应该是祖父了。而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过大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两人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差距大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为什么会把爷爷叫成爸爸呢?”
“可能佑介从小就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吧。从这封信上看,长子结婚第二年妻子就过世了,这期间生的男孩当然就是佑介。但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由长子的父母接过来抚养。”
“即便如此,让孩子管爷爷叫爸爸这种事情……”沙也加扭着身子,显得很不愉快。
“也许正是这一点,酿成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先声明了一句,“从这些信上可以看出,启一郎是个相当严格的人。在对长子的教育上,也清楚反映了他的这种性格。正因为如此,当长子的法官之路遭受挫折时,他非常懊丧和焦急。”
“他在信上抱怨过,说长子‘太不争气了’。”
“最后启一郎因为‘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而死了心,让长子放弃司法考试,转而当了教师。从信上来看,启一郎因为担心他的前途而走的这步棋似乎很英明。接着长子结了婚,结婚对象是远房亲戚的女儿,那就同样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帮他物色的。”
“长子完全就是御厨先生的傀儡啊。”
“你说到重点了。”我指着沙也加,“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虽然只是读信时的感受,很明显长子的一切都在启一郎的掌控之中。再想到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种关系就更一目了然。启一郎会怎样对待这个孙子呢?”
“从信上看,我觉得御厨先生把对长子的期待转移到了佑介身上,甚至亲自给他起了名字。”
“考虑到启一郎在和长子的关系上占据绝对强势,由爷爷给孙子起名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而长子的妻子更不会有异议,她本来就是因为性格温顺才被选为儿媳的。至于佑介的教育方针,我想启一郎也准备全面过问,不对,或许是要完全贯彻自己的主张呢。再加上这时,长子的妻子又过世了。”
“御厨先生肯定要把佑介接过来吧。”
“虽然不知道长子有没有反对,但他的意见多半也无足轻重,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这样,启一郎承担起了佑介父亲的角色。我想他应该不是刻意让佑介叫自己‘爸爸’的,但他也并没有纠正,说不定还很享受这样的称呼。”
沙也加皱起眉头。“总觉得有点病态……”
“对于启一郎来说,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污点,恨不得忘掉才好,所以他也同样想忘掉佑介是自己孙子的事实吧。信上提到长子因为染指赌博,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而这时他最担心的却是对佑介的影响。这就证明他已经将长子和佑介划清界限了。”
“哦,这样啊。那么……”说着,沙也加翻开佑介的日记,“圣诞礼物之谜也解开了,送礼物的就是佑介的父亲。这里提到‘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如果是父亲送的,也就不奇怪了。而后面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了:‘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
“刚开始读到这里时,我还说是不是佑介的爷爷奶奶送的,没想到正好相反。”我苦笑道,“先不管这个,日记里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更清楚地提到启一郎对长子的态度,快给我看看。”
我从沙也加手里接过日记本,哗哗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启一郎去世一个月后的那篇日记。
“你看这儿。”我把那页指给她看,“这里写着‘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御厨先生是要让佑介彻底疏远长子啊。”
“因为对长子的培养失败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辙。从佑介的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他的教育方针是相当严格的。而佑介不愧是个乖孩子,不仅完全服从这种严格的管教,对‘爸爸’也满怀尊敬。大概对启一郎来说,佑介称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
“简直是把人当物品看待嘛。”沙也加沉着脸说。
“他是在制作一个名为‘教育’的傀儡,而且进展很是顺利。没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
“就是御厨先生患了脑肿瘤吧?”
“没错。”我点点头,“还没能实现心愿,就不得不中途放弃对佑介的教育,启一郎内心的这份遗憾可想而知。他对佑介的牵挂,只怕更甚于对自己生命的留恋。但更痛苦的还是被留下来的佑介。”
“因为失去了指导者?”
“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一直很轻蔑的人——也就是‘那家伙’回到了家里,还是以父亲的身份。”
“啊……”可能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况,沙也加的眼神变得忧郁了。
“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我说,“站在长子的立场,长期压制自己的父亲终于死了,可以回到暌违已久的家里生活了,而且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是得意扬扬,也很想尽快和儿子拉近距离。”
“啊,这么说来,”她的目光又落到日记上,“刚才那段后面还有这样的描写:‘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
“因为好不容易又和儿子共同生活了,这种行为可以说再正常不过啊。但佑介对此的反应呢?”
沙也加继续读着日记。
“‘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此外还有多处佑介毫无来由地厌恶‘那家伙’的场景。这也难怪,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看法。但是作为亲生父亲,一直被儿子这样冷眼相待,的确是很屈辱的事情,而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启一郎的影子。”
“长子憎恨御厨先生吗?”
“我想是憎恨的。”我肯定地说,“所以只要佑介不敞开心扉,对长子来说,他就只是一个憎恨的对象。”
“然后……”
“是的,”我点头说道,“虐待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