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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一股恐惧的黑浪拍向杜戈尔,将他脆弱的信心淹没,并让他感觉如羊水中的胎儿一般悬挂在油乎乎的黏液里。接着,恐惧突然退潮,被吸进脑海中那片隐秘的凹处,那是铭记噩梦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聚在一起鼓励保护他的话——

据说,死人不会在下午出来。他们杀人的方法很微妙,而且不见血。他们不用子弹。汉伯里一定还活着。我躺在李身下,嘴里有他的血的味道。

当李的尸体从杜戈尔身上滚下去时,光线和空气同时回来了。那个农夫站在他头顶上方,低头用汉伯里那双浅色的大眼睛看着他,左手上拿着一块白得发亮的手帕。

“喂,”詹姆斯·汉伯里说,“拿着。我觉得你想擦脸。”

“想得真周到。”杜戈尔说,的确如此,“你怎么会——”

“过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我只是想说,好人是打不垮的。不过,我得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消灭这个人渣?”

杜戈尔把他的方案概述了一下,尽管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他们能实施这个方案。如果他们能把尸体搬上“莎莉安”,在黑夜的掩护下,可以把尸体运到挡住一部分阿尔本河口的那片沙洲,再在尸体上适当地加一点分量,然后把它们丢在那边。“潮水会很快退去,到了那个时候,尸体会被冲进北海。”实际上,杜戈尔知道,潮水会把它们猛拉到北边的岸上,而不是东边。今天他已经把细节考虑好了,他将参照《里德航海年鉴》和海军部的《潮汐表》,在困难中谨慎前行。

“好极了,”汉伯里表示赞同,“我猜它们不可能很快被冲上岸,给我们造成不便,是不是这样?”

杜戈尔点了点头。“如果不减轻它们的重量的话。今晚有大潮,应该能帮上忙。”

突然,一阵懊悔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起了阿曼达,她还在“莎莉安”上,在寒冷中担惊受怕,他应该早点去叫她。他对着水面呼喊“卡洛琳”。汉伯里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一切。

阿曼达来到他们身边后,汉伯里不给他们时间交谈,也不允许他们有时间适应这个事实——他们还活着,并有可能继续在可预知的未来里保持这种状态。杜戈尔考虑到,身体活动不只是权宜之计,还有可能对身心健康有益。

三个人像一组专业的殡仪员那样工作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们干活的这段时间,日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首先,必须用独轮车运两趟——一次是为了泰纳,另一次是为了杀死他的那个装置。

汉伯里兴致勃勃地检查着那个钟摆。

“一路上我真的没时间仔细看,不过设计得非常精巧。让我想起了希斯·罗宾森。”

把泰纳运到河口非常困难,主要是因为他的长度。他的四肢尚未受到尸僵的限制,软塌塌地耷拉在独轮车两侧,随时为他们的前进造成阻碍。

到了河岸上,汉伯里把两具死尸的口袋翻了个遍,把他找到的东西装进了从哈罗兹百货公司买的一个绿色塑料购物袋里。他直起身后评论道,至少没必要搜查他们的衣服,再剪掉商标了,都是连锁店的玩意儿。现在都是这样。

这个行动最糟糕的部分是把货物从岸边运到船上。得往河口跑三趟。杜戈尔并不介意划船——将每件货物移至驾驶舱才是困难所在。还有,奇怪的是,当汉伯里离开陆地后,他的一部分信心陡然下降。杜戈尔发现,这个阶段变成了他在发号施令,但他并不享受这种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杜戈尔启动引擎,悄悄离开停泊处,向河口进发。驾驶舱里还有汉伯里,他就在杜戈尔旁边,正用从马厩里找到的铁屑往李和泰纳身上加重量。杜戈尔给了他一根尼龙绳和三十磅重的锚来帮他完成任务;马尔科姆知道了一定会暴怒。阿曼达站在扶梯上,用一个带罩的手电筒帮汉伯里照亮。

杜戈尔保持低速行驶,没有打开任何导航灯。他尽量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沙洲和大海在下游半英里远的地方。航行不是问题,这段航程他和马尔科姆在夜里走过几趟。如果他让“莎莉安”一直保持在河口的北边,平稳地向南——东南方向开,就没什么问题。北岸上有两个农场,南岸上也有一个——可以把从那儿发出来的亮光当标志。最后,当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后,杜戈尔发现自己能隐约看清两岸的轮廓了。

他们穿过河口的沙洲,把两具尸体倒进流动的水面。李和泰纳悄无声息地滑入无名的水墓之中。

当他们从停泊处回来后,汉伯里和阿曼达下去烧开水,想办法取暖。杜戈尔听见客厅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偶尔还夹杂着阿曼达咯咯的笑声。他点了一根烟,盯着发光的烟头。这也许是方圆数英里内最温暖的东西。可惜,热源不够大。

“莎莉安”回到停泊处后,他们围坐在桌前,桌子上放着几个茶杯。杜戈尔和阿曼达坐在一个铺位上,汉伯里坐在另一个铺位上。杜戈尔感觉就像是在做采访,尽管他不确定是谁在采访谁。他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他的手比其他人青紫,衣服也比其他人湿。

汉伯里已经在回小河的路上摘掉了大胡子,还从阿曼达那里借来面霜,抹去了饱经风霜的肤色。桌子对面,汉伯里那张丰满且没有线条感的脸对着他们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像上次杜戈尔在兰姆康迪特大街见到他时那样。那张脸似乎志得意满,且难以辨认。

“好了,”他说,“我想行动已经圆满地告一段落了。当然,没有其他可担心的——李曾经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只有泰纳对他在找什么有所了解。当然,他已经不再是问题了。太好了。”

杜戈尔感觉汉伯里的语调就像一次棘手的战役结束后,一个指挥官公开表扬两个前途大好的陆军中尉。那个颇有绅士派头的马基雅维利的羔羊变成了同样有涵养的正在服兵役的上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演员换了角色。汉伯里并不像真正的上校,而像一个上校的公共形象,一个被几百部战争题材的电影宣传过的形象。

那个清脆快速却不太友好的声音仍在继续。

“还有一些收尾工作,不过可以等到以后再说,不会有什么风险。应该把那辆兰吉雅开到伦敦去,我认为,别让人在萨福克郡发现它。而且得等到天亮才能收拾这个下午的喧嚣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杜戈尔点了点头。“是的。我们预料到了。”

“现在……”汉伯里低头瞄了一眼桌子,仿佛盼望眼前有一张打印得很干净的日程表等着他,“你们的故事,还是我的?”

“你的。”阿曼达说,“你比我们知道得多。而且,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讲给我们听。”

汉伯里咯咯笑了起来,把头向阿曼达的方向歪了歪,承认了她的说法。杜戈尔突然想知道,女人们是不是觉得他很有性吸引力。他像一只保养得很好的变色龙那样拥有自信和魅力,并能成功地传达出某种神秘的内在特质,无论是以正确的方式,还是错误的方式。也许汉伯里只吸引好奇的女人。

“这类似一场政变,我觉得。尽管我只有一半的功劳,另一部分要归功于你们俩。而且我们都很走运。我可否认为杰克森小姐——”

“请叫我阿曼达。”黄色的灯光下,他们彼此微笑。

“阿曼达知道我们先前会面的细节和我给你写的那封信吗,威廉?”

“是的。实际上,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

“好。这么说吧,我是诚心诚意写那封信的。那天晚上,我坐一辆出租车离开了酒店,不过我知道我一定是被跟踪了。他们等我下了车就追上了上来——泰纳,还有李手下的另一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还是老一套——故意装成行凶抢劫——那是不知深浅的外行的伎俩。他们把我暴揍了一顿,抢走了我的包,把我丢在那儿,不管我死活。我猜他们一定是听见有人来了才跑掉的。通常,李的手下不会犯这种错误。我只是得了脑震荡,被他们打得满脸开花。”杜戈尔注意到汉伯里左眼周围皮肤的颜色略微有些不同。

“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叫了一辆救护车。第二天早上,我从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脑袋上缠着绷带。

“那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躺在医院里。我报了一个假名字,晚上就把自己给放了。对此院方不会特别高兴——撇开我的身体状况不谈,警察还没见过我呢。当然,他们也无能为力。

“在医院的那天很宝贵——我利用那段时间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处境。重要的是,李肯定认为我死了。他手下那两个流氓可能很确定他们已经杀死了我,也不会让李认为他们有可能失手。”

“你怎么这么肯定呢?”阿曼达问。

“我并不肯定,当时。这只是基于我对相关人员的了解做出的合理假设。而且,碰巧这种假设是正确的。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消失。我在阿克顿有一个临时住所——实际上是一间起居室兼卧室,很小很乱,我留着它就是为了预防出现类似的紧急情况。在那儿,我让《泰晤士报》和《电讯报》刊登了我的讣告。你们知道李经常买《电讯报》吗?一般人会认为他看《太阳报》或者《主考者》,这也表明你说不准一个人的性格到底有多复杂,是不是?坦白地讲,我很享受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讣告栏里的感觉。如果之前李对我的死还有一些挥之不去的疑问,这下子肯定没了。印点东西就让这件事听起来非常有权威性,是不是?”

“的确如此。”杜戈尔用挖苦的语气说,“确实令人震惊。”

“确实是。”汉伯里像一杯热牛奶,淡而无味,“然而,这只是确认了李乐于相信的东西。我敢打赌,他不会做进一步调查。

“我知道李会更公开地追查弗农·琼斯……以前的遗赠,而且我估计跟踪李是安全的。原因显而易见,他想不到我会这么做。还有——”有那么一刻,汉伯里几乎露出尴尬的表情,就像一个男人正在玩自己儿子的玩具士兵时被当场捉住,“我知道自己非常善于伪装——在牛津大学读书时,我是戏剧社的成员,我对艺术很着迷。”他谦虚地咳嗽了一声,“我是十字钥匙旅馆里的那个老神父。”

杜戈尔和阿曼达呆呆地看了他一秒钟,而后大笑起来。汉伯里的样子像是受到了轻微的冒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

杜戈尔打断了他的话。“你的伪装堪称完美。我们从来没想过……实际上,我们当时管你叫教堂休眠人。”他突然不说话了,想在汉伯里实实在在对称的五官里找到那个曾经住在十字钥匙旅馆的客人身上的特点——温善的空虚和卑鄙的衰老。

“这需要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角色。”汉伯里解释道,“英国圣公会圣职者名册赋予了我一个名字和一段过去,以防碰到盘根问底的人。当然,那套制服也帮了忙——神父的外套和假领。人们倾向于注意一件制服,而不是装在制服里面的那个人。无论你穿成一个交通协管员的样子,还是在医院里套一件白大褂,都会被立即纳入某个范畴。你们明白吗,这会满足大多数人第一眼的好奇心。

“我是星期四到罗辛顿的,比你们早到一天。不出所料,李已经在那里了。我想,如果你们要来,会在周末出现。”

“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联系呢?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们本可以一起行动的。”

杜戈尔的问题合情合理,汉伯里用微妙的方式回答了它。“我没这么做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只是因为我不太了解你。我无法确定你会对那封信做出怎样的反应。况且,坦率地讲,没有人对我死掉这件事存有丝毫的疑问,这对我来说是最安全的。”汉伯里的脸突然皱出一个恶作剧的表情;瞬间,他的面容又重新变回他常戴的那副面具。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个状态棒极了,真的。李确信他是这个领域唯一的竞争者;你们两个,我无心的代理人,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动了手;我自己则置身局外,当一个匿名的旁观者。我有能力在必要时介入。看似不存在,其实有很多优势……”

杜戈尔感觉一阵寂静降临在他身上。他和阿曼达被这个家伙捉弄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这个痛苦的打哑谜猜字游戏完全是为了让詹姆斯·汉伯里开心的。他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他想起了那个拿死囚当棋子的中国皇帝。游戏结束后,那些留在棋盘上、庭院里的人会有怎样的境遇呢——他们会不会被转移到一个黑暗的地方,直到皇上一时兴起,想要再玩点智力游戏?

杜戈尔感觉汉伯里在看他。他打了一个哆嗦,因为他确信这个比他年长的男人已经明白了他的大致想法。毕竟,这是这个男人的核心特点——有能力将自身巧妙地潜入另一个人的脑部活动中去,并使自己适应在那里找到的东西。

“你看,”汉伯里的脸上充满了智慧的忧虑,“我知道对你们两个人来说也许很奇怪——你们可能认为我这个人简直冷漠无情到了可耻的地步。”他停顿了一下,定睛看着他们,“当然,我曾经是这样一个人——我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但是,这么做是有回报的。你们有你们的不安和兴奋,我也有我的。我们都有了圆满的结局——我们都比从前富有了,而且没有伤筋动骨。该死,我们居然成功了。”

杜戈尔盯着眼前的空杯子,轻轻用手指让它在桌子上旋转。膨胀的茶叶组成一个黑色的群岛,最后几滴茶水在岛屿间无精打采地流动。没有伤筋动骨——这让他感同身受。甘波被人勒死了,塞德里克在一个地窖里腐烂着,泰纳被钉在一把生锈的大镰刀上,李的脑袋里装着一颗子弹。这四个人完全有权表示愤怒。

然而,他生汉伯里的气还有别的原因。也许这么想不合理,但首先,他因为过去几天来的震惊和恐惧责备他。杜戈尔已经被逼到了生命的终极边界,那个生与死的边缘。他被迫明白自己不是不朽的。

其次,他被迫发现自己也能杀人。他再也不能回去做那个两星期前的杜戈尔了;他无法摆脱这个令他不舒服的、全新的、不受欢迎的自我。

但他并没有说“你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这个杂种”。相反,杜戈尔用一种平稳的声调诉说他的心烦意乱,因为他和阿曼达差一点死掉。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反应。很蠢,是不是?

汉伯里低下头。“我接受你的说法。”杜戈尔怀疑他接受的东西要多得多,“还有,因为我喜欢你们两个,所以,我向你们道歉。”小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河水拍打着船身。

杜戈尔的愤怒蒸发后,疲倦的渣滓被抛到身后。阿曼达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微笑着面对他们俩。

“詹姆斯说得对,威廉。我们没有伤筋动骨。”

杜戈尔意识到,他们像是在抚慰一个心里充满忧伤的孩子。突然,他大笑起来。愤怒是他目前负担不起的奢侈品。

“好了,我的脾气没了。让我们继续听你的故事吧,詹姆斯。你到了罗辛顿,然后呢?”

“啊,是的。”汉伯里掏出烟,依次递烟给他们。这个动作仿佛唤醒了他的记忆。“我碰到了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是我本该预见到的。一个退休的神父是不会抽高卢烟的。实际上,老神父们几乎什么都不做,所以,我很难监视你们俩、李和泰纳在做什么。我不能脚步飞快,不能去酒馆那种地方。里瓦拜德夫人太热情了,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她总是在最不方便的时候出现,不停地给我倒茶、送热水袋。

“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伪装是一件好事——无为才是根本。我只是盼望着可以介入一次。我不得不依赖你的智慧和李的贪心。我对二者的信任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阿曼达皱起眉头。“你肯定找到了一种办法,可以了解我们都在做什么,否则——”

“恐怕只是一部分。我偷听到了一些内容。在这方面,你们所有人都粗心得令人吃惊。”

“肯定不只是这些。”杜戈尔语气坚定地说,“先撇开你来这里的时机有多巧不谈,你是怎么知道今天下午该去什么地方的?”

汉伯里把香烟末端的那截烟灰弹在暂时充当烟灰缸的茶托的正中央。

“你们可能觉得有点蹊跷,但实际上,那个可怜的人——泰纳——在过去的几天里是为我效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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